“秃鹰号”

无敌号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从远处望去,火箭看起来就像一座斜塔。周围的沙丘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印象:由于盛行风的方向,西边的沙墙比东边要高得多。火箭附近有好些牵引车几乎已被完全掩埋,即使是固定不动、舱盖抬起的反物质炮,也已半埋在沙堆里。依然能看见它尾部的喷气发动机,因为船尾正位于一处不受风沙侵袭的中空凹地内,他们只需要拂去一层薄薄的沙子,舷梯周围四散的物体便触手可及。

“无敌号”上的诸人来到沙墙边停下。运送他们来此地的车辆围着整片区域结成了一道宽阔的环形,车上发出的道道光束已经聚合成一片力场。他们将运输车和情报机器人留在身后,距离环绕“秃鹰号”基座的沙墙100英尺开外,然后站在沙丘顶端往下俯瞰。

舷梯悬停在离地面大约20英尺高的地方,仿佛是在下降过程中受到了什么东西的阻碍,无法继续下落似的。载人电梯的框架已牢牢矗立就位,空荡荡的轿厢似乎正邀请他们入内。旁边有不少氧气罐从沙中探出,铝制的侧壁依旧闪亮,好像才刚刚被丢弃没多久。再往旁边一点,有个浅蓝色的物体露出沙丘,原来是个塑料容器。在飞船基座的那片凹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许多物体:一只只蜜饯罐子(满的空的都有),经纬仪,相机,望远镜,三脚架,还有一些野营餐具(有的完好无损,有的则留有损坏的痕迹)。

就像是有人把这一堆又一堆东西从火箭上扔出来似的,罗翰一面心里想着,一面将头往后仰,凝视着人员出入舱门那黑洞洞的开口——舱盖半敞着。德弗里斯的一架小型侦察机完全是偶然间发现这艘飞船的。他并没有尝试进入“秃鹰号”,而是立即用无线电呼叫基地。这艘飞船堪称“无敌号”的翻版,第一个着手调查相关不解之谜的,正是罗翰率领的团队。技术人员手里抓着工具箱,已经从车里跑了过来。

罗翰注意到一层浅浅的沙子覆盖着一个凸起的物件,他用靴尖把它翻过来,还以为是个什么小球。他从地上捡起了这微微发黄的灰白球体,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他人都转过身来看他: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头盖骨。

接下来,他们又发现了更多骨头和大量骨骸碎片,还有裹在防护服里的一副完整骨架。氧气面罩的衔口仍静静躺在下垂的下颌骨和上牙之间;压力刻度盘卡在46个大气压处。贾格跪下来,打开了氧气罐上的阀门,气体从里面喷出来,带着拖长的嘶嘶声。在完全干燥的沙漠空气中,调压器的钢铁部件没有受到任何腐蚀,旋钮转动起来很轻松。

电梯的机械装置从轿厢里仍然可以操作,但是电子部分显然已失灵,按钮没反应。靠人力攀爬到40米高处是一项相当大的挑战,正当罗翰考虑是否要派几个人,搭乘飞船上去的时候,两名技术人员已经用绳子把自己拴得牢牢的,开始沿框架往上爬。其他人默不作声,目送着他们移动的身影。

“秃鹰号”是一艘与“无敌号”等级完全相同的飞船,几年前才刚刚飞离码头,单就轮廓而言,这两艘飞船完全无法分辨。谁也没说话。他们宁肯发现的是事故留下的支离碎片,哪怕是核反应堆爆炸造成的,但谁都没有宣之于口。这艘飞船就这样矗立于此,从沙砾间探出,毫无生气地向一边倾斜,就像是船尾支柱下方的地面塌陷了一般,周围散落着各种物件和人骨,但同时,飞船本身似乎又完好无损,这让每个人都大为震惊。爬上去的两个人到达了人员出入舱口,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舱门,从视野中消失了。他们不见了很长一段时间,罗翰都开始担心起来,但突然间,电梯的轿厢震动起来,上升了三英尺,然后又落回到沙地上。其中一名技师的身影出现在上方的开口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上来了。

上去的是一行四人:罗翰、波明、生物学家哈格鲁普和技术员克拉利克。出于习惯,罗翰仔细审视着电梯护栏外船体那强有力的曲线,不由得目瞪口呆。不知是用了什么令人咋舌的坚固装备,外罩的钛钼板有多处已被钻孔或刺穿;这些痕迹并不算特别深,但间隔却极为紧密,在飞船的外壳上遍地开花。罗翰摇了下波明的肩膀,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波明已经留意到了这种令人惊骇的情况。他们俩试着再靠近一点,仔细观察护板上这些杂乱无章的斑斑点点。这些痕迹都很微细,就像是用锐利的凿尖刻出来的一样,但罗翰心里明白,目前根本没有哪种凿子能有本事在铆接而成的表面留下痕迹。这只可能是某种化学过程造成的结果。但他没时间去弄清楚这个问题,因为电梯已经升到了短短的行程终点,他们迈入飞船气闸。

在飞船内部,灯光已经亮起;技术员们启动了凭借压缩空气工作的应急发电机。异常微细而松散的沙粒在高高的门槛附近堆了厚厚一层,在其他地方却不见踪影。风把沙子吹进了敞开的舱盖,还没有进入通道。三层甲板的内部向新来的人们敞开着,干净,整洁,灯火通明,只偶尔能看到有东西丢弃在地板上——氧气面罩,塑料盘,书,太空服的一部分。但这种情况仅限于三层甲板,下方的制图舱和星舱、食堂、船员宿舍、雷达室、主机舱内、各层甲板的通道以及连接各层甲板的舷梯之间,混乱得不可思议。

在舰桥上,他们看到了一番更加可怖的场面。没有一面玻璃显示屏或仪表盘面是完好无损的。而且,由于所有这些玻璃都是防碎的,某种难以置信的强大冲击力把它们变成了银色粉末,覆盖了控制台、座椅,甚至电缆和开关。隔壁的图书馆看起来就像是一大袋荞麦倾倒在了地板上,到处都散落着微缩胶片,大部分都从轴上脱落了,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一团又一团。还有撕得稀巴烂的书、破碎的罗盘和滑尺、散落的光谱带和分析磁带,以及成堆的卡梅伦巨型恒星目录,这堆书被蹂躏得尤其过分,不知是什么人把硬邦邦的厚塑料书页一页页地撕掉,那种方式既凶暴,又耐心得令人难以索解。在旁边的俱乐部集会室和投影室里,一堆堆皱巴巴的衣服和一条条从扶手椅座套上撕下来的皮革碎片堵住了去路。概括言之,正如甲板长特纳形容的那样,看上去就跟一群发了疯的猴子蹿进了火箭。他们从一层甲板走到另一层,看到林林总总的破坏场景,个个都哑口无言。在小小的导航舱里,靠墙的地方,躺着一具早已干枯的男性遗骸,穿着亚麻裤子和污渍斑斑的衬衫,蜷成一个球。这具尸体被一名技术人员用防水帆布盖住了,就是最先进入舱室的那一位。遗体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具木乃伊,皮肤成了褐色,紧绷在骨头上。

罗翰是最后一拨离开“秃鹰号”的。他觉得天旋地转,真真切切地感到身体不适,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才克制住心头涌起的一阵阵恶心。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噩梦。周围人的面孔却又向他证实:他看到的都是真的。他们向“无敌号”发送了简短的无线电报。团队部分成员留在了荒废的“秃鹰号”,目的是要将飞船内部重新整理一番,恢复一定的秩序。在执行这一步行动之前,罗翰命令他们首先对所有舱室进行地毯式拍摄,并详细描述发现时的状态。

他与波明和生物物理学家加尔布一道返程。运输车的司机是贾格。他那张平时总是笑嘻嘻的阔脸盘此时似乎绷紧了,面色阴沉。这辆重达数吨的运输车颠簸得上蹿下跳,完全不像贾格一贯平稳的驾驶风格。车在沙丘间曲折地穿行,两侧纷纷扬起一团团巨大的沙雾。车身前方是一台无人操控的能量机器人,为他们提供力场。一路上大家保持沉默,各自想着心事。罗翰几乎不敢回去跟指挥官碰面,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最可怕,也是最难以理解的发现之一,他始终没告诉别人:在八层甲板上的一间浴室里,他发现了若干带有清晰人类齿痕的肥皂。然而,他们不可能在那里挨饿。库房里到处都是没人碰过的食物,就连冰箱里的牛奶也还是完好的。

在返回基地的半路上,他们收到了一辆小型无人驾驶车辆发出的无线电信号,这辆车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驰,车后扬起一堵沙墙。车上坐着两名乘客:上了年纪的技师马格窦和神经生理学家萨克斯。罗翰关掉了力场,这样他们就可以通过声音进行交流了。在他离开“秃鹰号”之后,在冬眠舱里发现了一具冷冻人体。这个人有可能还可以活过来,因此萨克斯从“无敌号”上带来了所有必要的设备。罗翰决定陪他一起回去,他找的理由是这位科学家的车辆缺乏力场保护,其实他是想趁机推迟与霍帕克的谈话。他们掉转车头,在汹涌沙浪中飞驰而去。

“秃鹰号”周围好一阵热闹。各种各样的东西仍埋在沙子里。在一处单独的地方,白色的防水帆布下躺着一排尸体;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现了二十多具。舷梯尚可使用,就连“秃鹰号”上的固定反应堆也还在发电。因为车后扬起的道道沙云,大家远远就看见了他们。力场打开,让他们通过。现场已经有了一位医生——身材矮小的尼格伦医生——但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他甚至连动手检查一下冬眠舱里发现的那个人都不肯。罗翰动用了自己的特权——在本次行动中,他代表指挥官本人——加入了飞船上的两名医务人员。与此同时,先前挡住通往冬眠舱门去路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玩意儿也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仪表读数为1华氏度。看到这个,两位医生互相交换了一下会心的眼神,却什么也没说。罗翰对冬眠有充分的了解,他意识到这样的温度太高,无法实现完全可逆死亡;可是对于低温睡眠来说又太低了。似乎冬眠舱里的这个人并非做足了准备,意图在专门构建的特殊条件下生存下来,而是误打误撞间偶然来到此地,这与他们在“秃鹰号”上所见的其他情形一样,莫名其妙,荒唐透顶。当他们穿上恒温服,转动圆锁,打开沉重的舱门时,看到了一个人的身体——只穿着内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罗翰帮医生们把他抬到一张铺设着护垫的小桌上,三盏无影灯照射着桌子。这严格说来还算不上是手术台,而是冬眠舱里有时需要进行次要程序时所用的一种床。罗翰一直怕看这个人的脸,因为他认识“秃鹰号”上的好些船员。但这个人他并不熟。如果不是因为极冷的低温和僵硬的四肢,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在睡觉呢。他闭着眼睛,在密闭舱内干燥的空气中,他的皮肤还保留着自然色,尽管有些苍白。皮肤下面的组织里充满了微小的冰晶。两位医生没有说话,再次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开始动手准备仪器。罗翰坐在其中一张空铺上。两排长长的空铺,全部收拾得整整齐齐;冬眠舱里的一切也都井然有序。各种器械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医生们交头接耳。最后,当他离开桌子的时候,萨克斯说:

“无能为力了。”

“他死了。”罗翰说。他没有向医生们提问,而是从他们的话中得出了唯一可能的结论。与此同时,尼格伦走向了空调控制面板。过了一会儿,温暖的空气吹进舱内。罗翰站了起来,正打算离开,却发现萨克斯回到桌前,从地板上拿起一个黑色的小箱子,打开之后,现出了罗翰以前经常听人说起,却从来没见人用过的一台仪器。萨克斯的动作一丝不苟、沉着异常,他解开盘绕着的线束,线束末端为平板电极。他将六个电极接到死者的头颅上,用胶带固定到合适的位置。他蹲下身,从箱子里取出三副耳机,戴上其中一副,拧动了箱内仪器的旋钮。他双眼紧闭,脸上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突然间,他皱起眉头,靠得更近一些,用手握住其中某个位置上的旋钮,然后一把扯下耳机。

“尼格伦博士。”他说话时的嗓音都变得有些怪异。那位身材矮小的医生从他手里接过耳机。

“怎么了?”罗翰几乎屏住了呼吸,嘴唇颤抖着。按飞船上的行话,这种装置被称为“坟墓探测器”。趁某人刚刚去世之际,或者如果身体尚未开始腐烂,就像眼前这种低温所致的情况一样,就有可能直接“聆听大脑”,或者更准确地说,聆听意识中最后残留的内容。

这一装置将电子脉冲送入大脑深处,脉冲沿着阻力最小的路径移动,也就是说,沿着在濒临死亡的短暂瞬间内形成了功能完整的通路的那些神经纤维移动。得到的结果虽然不可全信,但有传言说,在颇多情况下,最具分量的信息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收集到的。比如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行动极有可能揭开笼罩着“秃鹰号”悲剧的神秘面纱,所以使用“坟墓探测器”必不可少。罗翰已经猜到了,神经学家也许从未指望能够救活这个冷冻人,他来此地的目的只是为了听一听这个人的大脑传递的信息。萨克斯递给他另一副耳机时,他正一动不动地站着,嘴里莫名其妙地一阵发干,心怦怦狂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手势这么简单自然,他可能根本没有勇气戴上耳机。但在萨克斯坚定而严肃的注视下,他这样做了,此时萨克斯正单膝跪在那件仪器旁边,调节着放大器的旋钮。

一开始,除了电流的嗡嗡声,他一无所闻。事实上,他为此反而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他根本什么也不想听到。他宁可这个陌生人的大脑像石头一样保持缄默,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萨克斯从地板上站起来,调正罗翰头上的耳机。然后,透过笼罩在舱房白壁上的灯光,罗翰看到了点什么:一幅灰色的图像,似乎是由松散的灰烬凝聚而成,模糊不清,悬浮在一段说不清是远是近的距离之外。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方才所见的景象不知为何反倒变得更为清晰。看起来就像是飞船内部的一条通道,管线在头顶上延伸开去。通道间拥塞着若干人体,这些人看似在动,但整个画面都晃晃悠悠抖个不停。人们半裸着身体,残留的衣物挂在身上,破烂不堪,白得不自然的皮肤上涂满黑色的印记,或是长满了某种疹子。这种现象也可能是图像偶然产生的效果,因为地板和墙壁上也同样密布着这种逗号形状的黑点。整个场景就像是一张模糊的照片,拍摄时中间隔着厚厚的一层流水,画面颤抖,起伏,伸展,收缩。罗翰睁开眼睛,被恐惧压得透不过气来;画面黯淡下去,几乎消失,只在周围现实中的明亮灯光下投射出一道阴影。但是,萨克斯又重新转动了一下仪器上的旋钮,罗翰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呢喃,仿佛就在他自己的脑袋里响起一般:“阿拉……阿玛……拉拉……阿拉玛……妈妈……”

仅此而已。放大器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嗡嗡作响;耳机里充斥着一种短促尖利的噪声,听起来像是肆无忌惮的狂笑,充满嘲弄,令人恐惧。不过这只是电流发出的声音而已:外差振荡器这会儿振荡得太厉害了……

萨克斯把线卷起,塞进箱子里。尼格伦掀起床单的边缘,盖住死者的脸和身体。后者的嘴迄今一直闭着,也许是因为温度升高——冬眠舱里几乎可以算得上热了,总之,罗翰的额头上正淌着汗水——此时,死者的嘴微微张开,让他有种极度惊讶的表情,他保持着这种表情,消失在尸布之下……

“说点啥啊……你干吗不说话呢?”罗翰控制不住地嚷嚷起来。萨克斯收紧了箱带,站起来,向他迈出一步。

“请保持冷静,罗翰领航员……”

罗翰眯起眼睛,攥紧了拳头;他竭尽全力想要克制,却毫无效果。每当这样的时刻,怒意就会在他心中升起。这是最难控制的事。

“对不起,”他咕哝道,“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萨克斯解开了那身沉重的防护服,衣服滑落到地板上,他不再显得高大,又重新变回了那副弯腰含胸、身材瘦小的模样,修长的双手显得很是紧张。

“我并不比你知道更多,”他回答,“说不定还不如你呢。”

罗翰根本没明白,但他牢牢抓住了萨克斯的最后一句话。

“你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如我?”

“因为我之前没在这儿——除了这具尸体,我什么都没看见。而你一整天都在‘秃鹰号’上。这幅图像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含义吗?”

“没有。这些人——他们在动。他们当时还活着吗?他们身上是什么?那些印记……”

“他们没动,那是个错觉。记忆痕迹就像照片一样被记录到脑子里。有时几幅图像会合成一张,不过这一回不是这种情况。”

“但是这些印记呢?也是幻觉吗?”

“我说不好,一切皆有可能,但我不这么认为。你怎么想,尼格伦博士?”

“我不知道,”他说,“甚至可能都不是人为造成的。头顶什么印记也没有,对吧?”

“你说印记吗?没有。只有他们身上……还有地板上。墙上也有一些……”

“如果是间接投射的话,很可能把整个画面都盖住。”尼格伦说道,“但这也说不定。这种记录里面有太多不可预测的因素。”

“那声音呢?那种……那种嘟嘟囔囔的声音?”罗翰绝望地继续说道。

“有一个词挺清楚的:‘妈妈’。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但也有其他音节。‘阿拉’……‘拉拉’……一直在重复。”

“重复是因为我在扫描整个顶叶皮层,”萨克斯低声说,“就是掌管听觉记忆的整片区域,”他向罗翰解释道,“这算是最特别的一点了……”

“这些词吗?”

“不,不是这些词。一个垂死的人可能会想到任何事,对他来说,想到母亲也是很正常的。但他的听觉记忆是空的。空空荡荡,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空的?”

“一般情况下,扫描顶叶没什么帮助,”尼格伦解释说,“因为里面有太多记忆痕迹,太多记录下来的词语。就好像你想要同时阅读上百本书,叠加在一起,变成了一团乱麻。可是这个人,”他看着盖在白色床单下那细长的身影说,“他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几个音节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词了。”

“没错,我从感觉言语中枢一直扫描到大脑中央沟,”萨克斯说,“这就是为什么这几个音节不断重复,因为它们是最后仅存的语音结构了。”

“那其他的呢?另外那些呢?”

“不在了。”萨克斯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提起地板上沉重的箱子,拽得皮革把手嘎吱作响,“根本就不在那儿,就这么回事。请不要问我那些记忆怎么了。这个人完全丧失了听觉记忆。”

“那图像呢?”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看到了。他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但相机也一样:什么都不懂,却还是能把面前的景象如实记录下来。但其实我不知道他究竟明不明白。”

“你能帮帮我吗,萨克斯医生?”

两位医生带着设备离开了,舱门关上,只剩下罗翰孤零零地留在舱内。此时,他只觉心灰意冷,只好走到桌子跟前,掀开床单,把它扔到一边。他解开死者的衬衫,衣服已经融解,完全变软了。他仔细地检查起死者的胸部。刚接触到尸体的时候,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因为连皮肤也已经恢复了弹性:随着死者身上组织的解冻,肌肉变得柔软,方才被不自然地抬起的头部现在顺势垂下,仿佛真的在睡觉一般。

罗翰翻寻着尸体,企图找到某种神秘的传染病、中毒或咬伤的迹象,却徒劳无功。尸体左手的两根手指松弛分开,露出一道小小的伤口。伤口边缘稍微有些翻转,开始流血。鲜红的血滴落在桌上洁白的泡沫垫上,这完全超出了罗翰的心理极限。他甚至都没把尸布重新盖到死者身上,就从冬眠舱里跑了出来,穿过聚集在外面的人群,向主舱口跑去,就跟背后有谁正在追赶他似的。

贾格在气闸边拦住了他,帮他戴上氧气面罩,还把衔口塞进他嘴里。

“没有消息吗,长官?”

“没有,贾格。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跟他一起坐电梯下去的是谁他也没注意。车辆的发动机正呜呜哀鸣。风起了,一道道沙涛从他们身旁掠过,猛烈地拍击着船体那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表面。罗翰走到船尾,踮起脚尖,轻轻地碰了碰厚实的金属。这层护罩就像岩石——恰似一层历时已久、饱经风霜的岩石表面,覆盖着坚硬的不规则的块状印记。在运输车之间,他瞥见了工程师甘农高大的身影,但罗翰也没去问他对此有何看法。工程师知道的跟他一样多,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坐在最大的一辆运输车的车舱内,跟几个人一起返回。这些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甲板长特纳在说什么关于投毒的事,但他的声音被一声大喊盖过了。

“投毒?投什么毒?所有过滤器都完好无损!氧气储备还是满的。供水也原封不动……你想要什么吃的,他们全都有……”

“我们在小导航舱里发现的那个人,你看到他那副模样没有?”布兰克问,“我认识他……我本来都没认出来,可他戴着这枚图章戒指……”

无人回应。罗翰回到基地的时候,直接去见了霍帕克。借助电视转播和先前返回的团队所做的汇报,以及他们带回的数百张照片,霍帕克已经熟悉了现场情况。罗翰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他不需要把自己目睹的情形再向指挥官叙述一遍。

霍帕克从桌边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桌上打印出来的照片散落在区域地图上——此时两人正身在主领航舱内。

“控制好自己,罗翰先生,”他说,“我理解你正在经历什么,但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我们需要合理的判断,还得镇定。我们必须对这件疯狂的事刨根问底。”

“他们拥有所有保护措施:能量机器人、激光、大炮。AMC就在飞船旁立着。他们的装备跟我们没区别。”罗翰的声音里不带半点起伏。他忽然猛地坐下,说道:“对不起。”

指挥官从壁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

“是个老办法,有时候也管用。喝点儿吧,罗翰先生。过去在战场上,他们就用这个。”

罗翰默不作声地咽下那火烧火燎的液体。“我检查了所有动力机组的仪表,”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抱怨,“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攻击,没有开过一枪。他们只是……就只是……”

“疯了?”指挥官镇静地问道。

“我倒是希望我能确定。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你看飞船日志了吗?”

“没有。加尔布拿走了。在你这儿吗?”

“没错。着陆日期之后,只有四条记录。包括你们探索过的废墟,还有就是……‘苍蝇’。”

“我没听明白。什么苍蝇?”

“这我就不知道了。确切地说,是这么写的。”他从桌上拿起了翻开的那本册子,“‘这片土地上没有生命迹象。大气成分是——’这里写着他们分析的结果……啊,在这儿。‘18点40分,从废墟那边返回的第二辆履带巡逻车遭遇了当地的沙尘暴,出现了大量的大气放电现象。尽管有干扰,但还是成功建立了无线电联络。巡逻队报告说,发现了为数众多的小苍蝇,覆盖了……’”

指挥官住了口,把册子放下。

“然后呢?你为什么不说完?”

“嗯,其实这句话就这么结束了。最后一条记录到这里就中断了。”

“这就没了?”

“你自己看看剩下的吧。”

他把翻开的册子推到罗翰面前,只见上面写满了潦草难辨的字迹。罗翰瞪大眼睛,盯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杂乱线条。

“这看起来像个字母b。”他平静地说。

“没错。这儿还有个G,一个大写G,就跟小孩子写的差不多。你不觉得吗?”

罗翰什么也没说,手里还举着空杯子——他忘了放下。他想起了不久前自己满腔的雄心壮志:他曾梦想能亲自指挥“无敌号”。现在他却对命运心怀感激,幸亏他不是必须决定远征队未来的那个人。

“去把每个专家组的组长召集起来。罗翰先生!醒醒吧!”

“抱歉。是要成立委员会吗,指挥官?”

“没错。让他们都到图书馆来。”

15分钟后,每个人都坐到了四四方方的开阔舱室里,彩色的珐琅舱壁里藏着书籍和微缩胶片。最可怕的一点可能就是“秃鹰号”和“无敌号”上各个舱室之间惊人地相似。这可以理解,它们是一对姊妹飞船。但罗翰发现自己无论盯着哪个角看,都无法摆脱那些在他记忆中烙下的疯狂画面。

每个人都有指定的位置。生物学家、医生、行星学家、电子工程师、通信工程师、控制论专家和物理学家,都坐在围成半圈的椅子上。这19个人构成了这艘船的战略中枢。船长独自站在半垂的白色屏幕边。

“这儿的每个人都熟悉‘秃鹰号’上的现场情况吗?”

众人纷纷低声称是。

“到目前为止,”霍帕克说,“在‘秃鹰号’周围工作的团队已经找到了29具尸体,飞船内部发现了34具,其中一具冷冻在冬眠舱内,保存完好。刚从那边回来的尼格伦博士将给我们做个概述。”

“我没有多少可以叙述的内容。”身材矮小的医生说。他慢慢向船长走去,比船长要矮上一个头。

“我们发现了九具木乃伊,不包括指挥官刚才提到的那一具,我们即将对那具进行单独检查。大部分遗骸都只是我们从沙里挖出来的骨架或部分骨架。木乃伊化发生在飞船内部,那里条件适宜:湿度非常低,几乎没有腐生细菌,而且温度也很低。露天发现的尸体则发生了腐烂,间歇性的雨水加速了这一过程,因为这儿的沙里含有相当比例的铁氧化物和铁硫化物,会与弱酸发生反应。但我并不认为这些细节有多重要。如果需要对这些反应进行准确描述,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交给诸位化学方面的专家同事。总之,在飞船外的环境中,不可能发生木乃伊化,因为有水和当中包含的其他物质相互作用,更何况还有多年来沙子产生的作用。最后一个因素解释了骨骼表面为什么会这么光滑。”

“对不起,医生,”指挥官打断了他的话,“目前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死亡的原因。”

“没有任何暴力致死的迹象,至少保存最好的那几具尸体是这样。”医生立刻说道。他并没有看向任何人,似乎正在研究手中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整体情况而言,他们是死于自然原因。”

“也就是说……”

“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暴力行为。单独发现的部分长骨有断折现象,但这种破坏也完全可能是事后发生的。要确切地做出判断,还需要进行更大范围的测试。那些穿着衣服的人身上,表皮和骨骼都没有受到损伤。没有伤口,只有一些细小的抓痕,这当然也不可能是他们的死因。”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那我可说不好,兴许是饿死或者渴死的……”

“现场还有充足的水和食物储备,”加尔布坐在座位上说,“我很清楚这一点。”

众人沉默了片刻。

“木乃伊化首先是有机体失水的过程。”尼格伦解释说,仍然没有看向舱里的任何一人。“脂肪组织会发生变化,这些都是可以识别的。可事实上……这些人身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组织,完全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饥荒。”

“但冬眠舱里保存的那具尸体可不是这样。”座位后面站着的罗翰指出。

“是没错,但他很可能是冻死的。他肯定是不知怎么就进了冬眠舱,随着体温下降昏睡了过去。”

“有可能发生大规模中毒吗?”霍帕克问道。

“不可能。”

“医生,你总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吧?”

“我可以肯定,”医生回答,“在行星条件下,可能通过肺部吸入气体,或通过消化道和皮肤发生中毒情况。保存最完好的尸体之一仍然戴着呼吸设备,氧气罐里剩余的氧气还足够维持10到15个小时……”

说得没错,罗翰心想。他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他头骨上萎缩的皮肤、脸颊上褪色的斑点,还有眼窝——沙粒从里面溢出。

“这些人肯定没有吃过任何有毒的食物,因为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我是说,在陆地上。他们又没有从海里捞什么东西。降落后没多久,灾难就发生了。他们只派了一支巡逻队进入了废墟的中心,仅此而已。正好,麦克明来了……麦克明博士,你弄完了吗?”

“弄完了。”那位生物化学家站在门口说。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的方向。他从众人的座椅中间穿过,在尼格伦身边站定,身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实验室围裙。

“你已经分析过了?”

“是的,分析过了。”

“麦克明博士在检查冬眠舱里发现的那个人的尸体,”尼格伦解释说,“你能马上跟我们讲讲你的发现吗?”

“什么也没发现。”麦克明说。他的头发颜色极浅,根本分不清是不是灰色;他的眼睛也是同样的颜色,就连眼睑上都布满了硕大的雀斑。此时此刻,他那张长长的马脸没有让任何人觉得滑稽。

“没有发生有机或非有机中毒情况。组织里没有任何酶类化合物的病理学迹象。血象正常。胃里有消化的压缩饼干和浓缩物残留。”

“那他是怎么死的?”霍帕克问道。他还和方才一样镇定。

“他就是冻死的。”麦克明回答。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围裙。他解下围裙,扔到附近的一张空椅子上,滑溜溜的围裙从椅子上滑落到地板上。

“那么,先生们,大家什么意见?”执着的指挥官问道。

“我没意见,”麦克明说,“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人并不是死于中毒。”

“也许是某种快速衰减的放射性物质?或者硬辐射?”

“致命剂量的硬辐射也是会留下痕迹的:外渗、淤点,或者血液构成的变化。可是这些变化全都没有。而且,在摄入致命剂量后短短八年的时间里,没有哪一种放射性物质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儿的放射性水平比地球上还低。这些人没有遇到过任何形式的放射性物质,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但是他们被什么东西给弄死了!”行星学家波明提高了声音。

麦克明沉默了,尼格伦冲他咕哝了句什么。生物化学家点了点头,经过坐着的一排排科学家们,向外走去。尼格伦也离开了讲台,在自己指定的位置就座。

“这件事看起来不妙。”指挥官说,“我们不要指望生物学家能帮上什么忙。各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有。”

原子物理学家萨尔内站了起来。

他说:“对‘秃鹰号’这种结局的解释就在飞船上。”他挨个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仿佛高瞻远瞩的鹰隼,他的黑发与几乎呈白色的虹膜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的意思是,答案就在那儿,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去解读罢了。船舱里的混乱、没人碰过的储备物资、尸体的排列方式和所在位置、设备遭受的损坏——所有这些都能说明点什么。”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可说……”加尔布失望地插嘴。

“等一下。我们现在完全两眼一抹黑,需要找条路出来。目前我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有种感觉,我们在‘秃鹰号’上看到的某些东西,我们连提都不敢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如此顽固地反复回到中毒的假设,以及中毒引起的集体性精神错乱的假设。为了我们自己好,也是为这些人考虑,我们在事实面前必须毫不留情。我想问一问,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想直截了当地呼吁大家,在座的每一位现在就说一说,在‘秃鹰号’上发现的最让你觉得震惊的是什么,你可能还没有跟任何人分享过的东西,你对自己说需要忘掉的东西。”

萨尔内重新坐下。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罗翰谈到了他在浴室里发现的那些肥皂。

然后格拉列夫站了起来:在撕得稀巴烂的地图和书本底下,甲板上到处是干燥的粪便。

另外有人提到了一罐带着牙印的食物,就好像有人企图把罐头咬开似的。加尔布最害怕的是飞船日志里的潦草字迹,还有“苍蝇”这个词。但他并没有就此打住。

“比方说,一股有毒气体从那座所谓‘城市’构造的裂缝中冒了出来,风把它吹到了火箭这边。要是由于疏忽,舱门碰巧敞开着……”

“只有外面的舱门稍微打开了一点,加尔布博士,气闸里的沙子清楚地显示了这一点。内部舱门是关闭的。”

“那也可能是后来才关的,等他们开始感受到这种气体的影响以后。”

“得了吧,加尔布博士,这不可能。外舱门开着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打开内舱门的。两个舱门必须得按顺序打开,以防任何粗心大意的可能性出现。”

“但我觉得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大规模的精神错乱——太空飞行中有过精神病先例,但从来没有在哪颗行星的表面出现过,特别是在刚刚着陆的几小时之内。能够影响到全体船员的集体精神错乱只可能是中毒的结果。”

“或者是回到婴儿期。”萨尔内补充道。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加尔布吃了一惊,“是在开玩笑吗?”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会开玩笑?我提出回到婴儿期,是因为别人还没这么提过。可是呢——飞行日志里那种鬼画符一样的字,被撕碎了的恒星目录,这么艰难才写出来的字母……你们都看到了,对吧?”

“但这说明什么呢?”尼格伦问道,“你是说这是一种公认的疾病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说得对吧,医生?”

“绝对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指挥官踌躇着。

“虽说这可能会让我们误入歧途,死者之声从来都称不上是确定无疑的;但就目前而言,我不知道它还能带来什么危害。萨克斯博士……”

神经生理学家展示了从冬眠舱内冻死的那个人脑中获得的图像,还提到了在死者的听觉记忆中残存的那几个音节。这引得众人纷纷提问,简直像万箭齐发一般;罗翰也被卷入到这场交火中,因为他也参与了这次实验。但最后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这些小点让我想起了‘苍蝇’,”加尔布说,“等一下。如果他们的死因各不相同呢?比如说,船员们遭到了某种有毒昆虫的攻击——毕竟木乃伊化的皮肤上发现不了微小的咬痕。冬眠舱里的那个人只是想逃离那些昆虫,逃过飞船上同伴们的命运……然后他就被冻死了。”

“但他死前为什么会失忆呢?”

“你是说,没有记忆?确定吗?”

“如果死者扫描的结果可信的话。”

“可你怎么看这种昆虫假说呢?”

“劳达博士应该说说他的想法。”

劳达是飞船上的首席古生物学家。他站起身,等着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连提都不提所谓的苍蝇,这并不是偶然。凡是对生物学哪怕有一点点概念的人都知道,没有哪种生物体可以生活在其界定的生物群落之外,也就是说,由它的栖息地和其中生活的所有物种组成的基本单元。在目前所有已知空间内,都是这种情况。生命要么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形式,要么就根本不会出现。如果没有同时进化出的地栖植物、其他对称的无脊椎生物等,那昆虫也就不可能出现。我不打算阐述进化论的一般理论,我认为这么说已经足够断定,这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毒蝇,没有其他节肢动物、膜翅目动物或者蛛形纲动物,也没有与之相关的任何一种生命形式。”

“你怎么能这么一口咬定?”波明喊道。

“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波明博士,你就不会被录取了,因为你考试不及格。”古生物学家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其他人则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不知道你的古生物学考得怎么样,但如果考的是进化生物学,你会得个F!”

“专家们又吵起来了,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背后有人对罗翰耳语道。罗翰转过身来,看到了贾格那张晒得黝黑的宽脸庞,后者朝他眨眨眼,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好吧,也许那些苍蝇不是本地的,”波明并没有放弃,“也许是从别的地方被带到这儿来的。”

“从哪儿?”

“从受新星影响的行星上。”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花了好一阵子才让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

“先生们!”萨尔内说,“我知道波明博士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了——来自格拉列夫博士。”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否认。”物理学家插嘴。

“很好。现在大家都同意吧,我们没时间去搞什么合理的假设,那太奢侈,我们需要的是疯狂的猜想。那就这么着吧。我们来问问生物学家:假设有一艘飞船,来自一颗受新星影响的行星,把那些昆虫从母星带到了这里。它们有可能已经适应本地的环境了吗?”

“要是疯狂的猜想,那就有可能,它们说不定适应了。”劳达在座位上表示同意,“但就算是疯狂的猜想,也必须能对所有现象做出解释。”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必须得说明白是什么破坏了‘秃鹰号’的整层外壳,就像工程师告诉我的那样,破坏程度严重到要是不对飞船进行大面积维修,就连飞也飞不起来了。你们真的相信昆虫已经进化到能够食用钼合金了吗?它可是宇宙中最坚硬的物质之一。彼得森工程师,外罩的损坏原因有哪些呢?”

“如果铆接方式正确的话,那基本上什么也损坏不了。”第二工程师答道,“钻石可以钻透一部分,但需要极大的数量,还得花上千个小时。酸的速度会更快,但得是无机酸,要在至少两千度的高温下应用,还得使用必要的催化剂。”

“那在你看来,是什么造成‘秃鹰号’受到这种损坏?”

“我没概念。如果浸泡在酸液里,再达到必需的温度,应该差不多。但如果没有等离子枪或者催化剂,要怎么做到这一点,我无法想象。”

“你的‘苍蝇’假说就到此为止吧,波明博士。”劳达说着坐了下来。

“我看不出这样讨论下去有什么意义。”指挥官插嘴道,此前他一直保持沉默,“也许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除了继续测试,其他没什么可做的。我们分成三组:第一组负责废墟,第二组前往‘秃鹰号’,第三组进入西部沙漠,进行一系列勘测。现在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就算我们能将‘秃鹰号’上的部分车辆投入使用,也不能从结界上抽调超过14个能量机器人,三级戒备程序继续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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