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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无敌号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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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颗星球:习惯了一成不变的沙漠表面微淡的云影,它们似乎总是处在即将消融的边缘,颜色浅得不自然,即便是白天,星星也常在云影后闪闪发光;习惯了吹拂在脚底和车轮下的沙粒发出的嘶嘶声;习惯了那轮沉甸甸的红日,较之地球上的那个太阳,它的抚触柔和得无法比拟,以至于你在背对这太阳的时候,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只有一种悄无声息的存在。 次日早晨,几支队伍分别驶往各自的目的地;能量机器人消失在沙丘间,像笨重的船一样摇摇晃晃。尘埃落定,后方“无敌号”上留守的人们讨论着晚餐吃什么,或者雷达甲板长今天跟通讯员说了什么,或者竭力回忆着六年前在特拉5号导航卫星的一次事故中丢了条腿的那位飞行员的名字。这便是众人所谈论的,他们懒洋洋地闲坐在船体之下的那些空罐子上,飞船的影子就像巨大日晷的指针,一面伸长,一面转动,直至碰到能量机器人排成的那道线。这时他们就会站起来,开始留神查看返回队伍的踪影。归来的队伍依次出现,饥饿而疲惫,因在城市的那座金属废墟里工作而产生的活力忽然丧失殆尽,及至一个星期后,就连“秃鹰号”团队也都不再带回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了。之前所谓的大新闻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如此而已:他们设法在那地方的遗骸里找到了某个人。他们在那里取得的发现最初几天还给大家留下了深深的惊骇,后来却被不留痕迹地隐藏起来了。还能怎么形容这种安排得有条不紊的过程呢?将所有残存的人类遗体装入封闭容器内,然后送进船舱,堆放在一起,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继续在“秃鹰号”船尾周围的沙中筛查、在飞船内展开地毯式搜索的人们非但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如释重负,反而觉得有些单调乏味,好像他们已经忘记了在“秃鹰号”的船员们身上发生过什么,转而开始收集各种傻不拉叽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在久远的过去不知属于何人,被早已去世的主人抛在了身后。既然没有什么材料能够解开这个谜团,他们便索性带回了一支古老的口琴或一块七巧板。这些物品脱离了神秘莫测的来源,四下流传,俨然变成了船员们的公共财产。罗翰以前从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还不到一周,他的行为就变得跟其他人一模一样了。只有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偶尔会扪心自问,到底是在这儿做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便会觉得现下所有这些工作,这样卖力地忙忙碌碌,测试、X射线、取样、地质钻探等等,这些复杂的过程——这一切由于需要始终保持三级警戒而变得愈发复杂,还有打开和关闭力场,激光武器的瞄准,其火力范围经过了精细的推算,需要持续不断的监控,以及无穷无尽的计算,多个频道的通信——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大规模的自欺欺人。归根结底,他们只是在等待另一场事故发生,等待新的不幸事件出现。首先,人们每天早上都会聚集在“无敌号”的医务室外,打听克尔特伦病情的最新进展。在他们眼中,与其说他是一场诡异攻击的受害者,倒不如说他是个非人生物,与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仿佛他们已经开始相信那些童话故事了,认为一个人,一个他们自己的同类,确实有可能被外星人、被这颗星球上的邪恶力量变成一个妖怪。就实际情况而言,他只不过是个残疾人;事实上,他完全就像新生婴儿一样,能够从照顾他的医生那里学习,正逐渐学会说话。医务室里不再回响着先前那种不似人类的呜咽,那声音听起来很吓人,因为一个成年男子的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幼儿般毫无意义的咿呀声。不到一个星期,克尔特伦已经开始发出若干音节,并且还认识了医生们,尽管还发不出他们的名字。 随着时间进入第二周,大家对他的兴趣愈发减少,因为医生解释说,即使他能恢复到正常状态,或者说,完成他不同寻常又必不可少的教育,他也说不出任何关于事故的情况。 与此同时,工作仍在按部就班地推进。人们收集了这座城市的地图和灌木般的金字塔结构的各种细节,尽管这些金字塔的建造目的尚不清楚。指挥官的结论是,对“秃鹰号”的进一步探查不太可能带来任何新发现,因此他中止了相关行动。那艘飞船本身也只好弃之不理,因为船体所需的维修工作超出了工程师力所能及的范围,特别是在目前还有那么多更为急迫的事项需要处理的情况下。他们把大量的能量机器人、运输车、吉普车和设备转移到“无敌号”上,残骸本身则被封闭起来——经过如此彻底的清空之后,“秃鹰号”确实已经是一具残骸了;他们安慰自己说,即便他们办不到,下一支造访的远征队最终也会把这艘巡航飞船带回母港。然后霍帕克把“秃鹰号”团队派往北方,在瑞格纳的领导下同加拉格尔的队伍合而为一。罗翰担任所有探险工作的总协调人,他离开“无敌号”附近的时间很短暂,而且也不是每天都离开。 在由地下泉水冲刷形成的纵横交错的沟壑中,两支队伍都有了奇怪的发现。 沉积岩地层中散布着一层层红黑色物质,既非来自地质构造,也非源于行星本身。专家们也无法讲出更多信息。看起来好像是数百万年前,地壳底层的上方,在古老的玄武岩盾的基础上,有大量金属类物质碎屑沉积于此,也可能是金属碎片(有人提出了一种假设:一颗巨大的铁镍流星在瑞吉斯星的大气层中爆炸,化作燃烧的雨点下落,与远古的岩层融为一体)。这些碎片经过逐步氧化,并与周围的环境发生化学反应,最终变成了一层层棕黑色的沉积物,在某些地方呈现出暗红色泽。 到目前为止,钻探活动所触及的只是这片地带的一小部分地层,甚至连这都算不上,而此处地质状况之复杂,已足以让最资深的行星学家也晕头转向。终于有一个钻孔钻到十亿年前的玄武岩上时,这才发现其上方重叠的岩石尽管经过了相当久远的再结晶,却包含着有机碳成分。一开始,人们还认为这里原先是一处海床。然而,在已经成为矿物煤的岩层中,他们却发现了数不胜数的植物物种形成的化石,这些植物只生长于干燥的环境中。渐渐地,这颗星球上各种各样的陆地生命形式也分门别类地出现了。他们发现,早在三亿年前,原始的爬虫类动物就已经在丛林中潜行了。其中一组脊柱和角质颌残骸被科学家带回去了,他们一副凯旋的模样,而船员们却完全无法感同身受。陆地上的进化似乎先后发生过两次。生命世界的首次式微大约是在一亿年前。当时,植物和动物都突如其来地死去,这种现象很可能是附近的新星造成的。然而,后来生命又重新出现,并以新的形式蓬勃生长。他们发现的证据无论是从数量还是保存状况上,都无法帮他们进行更为精确的分类。这颗行星从未产生过任何类似哺乳动物的生命形式。9 000万年后,另一颗恒星爆炸了,尽管这一次的距离非常遥远——这可以通过基本同位素的形式探测到。根据粗略的计算,产生的硬辐射在行星表面不算太强烈,所以并未引起大规模的生物灭绝。既然事实如此,就更加难以解释,为何从那时起,在年代最晚近的地层中,植物和动物的踪迹反而越来越稀少。另一方面,经过压缩的“壤土”却越来越多,其中含有锑、氧化钼、亚铁氧化物,以及镍盐、钴盐和钛盐化物。 这些金属层可以追溯到600万到800万年前,而且相对位置较浅,部分区域含有强大的放射性中心;但在行星存在的尺度上而言,辐射时间又相对较短。就仿佛在当时,有某种东西带来了一系列剧烈却又仅限于局部的核反应,反应的产物被保存在了金属沉积物中。除了放射性含铁陨石的假设之外,大家还提出了其他一些完全不切实际的想法,将关于放射性强度的诡异难题与天琴座行星系统经受的浩劫和行星上文明的湮灭联系起来。有人提出,在试图殖民瑞吉斯3号的过程中,从那个濒临灭顶之灾的星系派遣至此的飞船之间爆发了核冲突。然而,这并不能解释在相距遥远的其他位置的测试钻孔中,为何同样发现了大规模的奇异金属层。无论是什么情况,由此推测出的图景都十分令人困惑,却又同样不可辩驳:在这颗星球上,陆地生命在短短几百万年的时间里消失殆尽;而同一时期,金属地层开始出现。生命遭到的毁灭不可能是辐射造成的。总体辐射量是用核迹象来计算的,总量不超过2 000万到3 000万吨,分布在数十万年间。很明显,这种规模的爆炸(如果确实是爆炸,而不是其他类型的核反应的话)并不足以对生物形态的进化构成严重威胁。 科学家们怀疑金属层与城市废墟之间存在联系,坚持要进行进一步的研究。这涉及几个复杂的问题,因为露天挖掘需要清除大量的泥土,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挖掘一个横井。但这种做法是有问题的,因为在地底工作的人无法再受到任何力场的保护。最终决定是继续进行这项工作,因为在大约70英尺深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富含氧化铁的沉积层中存在着形状奇特的锈蚀残骸,类似于某种微观机械装置腐蚀破碎的零件。 登陆后第十九天,在开采队工作的地区,出现了翻腾的层云,比以前他们在这颗行星上见到过的更密集、更阴暗。正午时分刮起了一场风暴,其放电程度之猛烈,远远超过了地球上的风暴。连绵不绝的闪电纠缠作一团,将天空与岩石连接在一起。汹涌的河水在蜿蜒的峡谷中湍急地流动,开始淹没他们挖出的通道。人们不得不离开此地,和自动机器人一起躲在力场的主穹顶之下,一道道上千米高的闪电击落在穹顶上。风暴慢慢向西移去,西边的海面上,一堵黑色的墙与闪电交织在一起,遮蔽了整个地平线。在返回“无敌号”的路上,开采队发现沙里落有大量微小的黑色金属颗粒,他们认为这就是臭名昭著的“苍蝇”。人们将这些颗粒小心地收集起来,带回飞船。科学家们在飞船上进行了检测,毫无疑问,它们是昆虫的残骸。还有另一个专家委员会,在几个问题上爆发了激烈的辩论。最后决定派遣一支探险队,越过那些蜿蜒曲折的沟壑和铁化合物形成的地层,前往东北地区,因为在“秃鹰号”运输车的履带上发现了有趣的矿物质,在迄今探索过的地区从未发现过。 第二天,在瑞格纳的指挥下,22人携带着氧气、食物和核燃料,随一支装备齐全的车队出发,队伍里还有能量机器人、“秃鹰号”上的便携炮、运输车和机器人,其中包括12个阿克坦机器人,扛着自动挖掘机和钻头。队伍与基地始终保持着无线电通信和电视画面联络,直到行星表面的曲率阻碍了超短波的直线传播。此时,“无敌号”飞船向静止轨道发射了电视中继器,使其能够继续接收信号。车队一整天都在赶路。到了夜间,队伍结成了一个防御圈,用力场加以保护;第二天,他们又再度出发。大约中午时分,瑞格纳通知罗翰,他要在遇到的某个废墟脚下停下来,希望从更近距离探查一番;废墟位于一方浅浅的小陨石坑内,几乎完全被沙粒覆盖。一小时后,由于严重的静电干扰,无线电接收到的信号质量开始下降。通信技术人员改用了一个更为清晰的短波波段。没过多久,远处有一场风暴隆隆作响着向东而去,也就是说,去往了探险队前往的方向。此时信号变得越发沉寂,联系突然中断了。在信号彻底消失之前,出现过十来次越来越严重的信号衰减;然而,最奇怪的事情是,电视接收信号也同时减弱了。照理说,电视信号是从大气层外传递的,不应该受电离层状况的影响。下午一点,通信完全中断了。没有哪个技术人员能够解释这种现象,就连被召集起来提供帮助的物理学家们也不行。看起来就像是有堵金属墙在沙漠中的某处落下,阻止了队伍与100英里开外的“无敌号”取得联系。 罗翰寸步不离地待在指挥官身边,他看得出指挥官此时何其不安。他本人觉得这毫无理由,或许是风暴云移动的方向与探险队一致,具有某种奇特的屏蔽效应。但当问及电离空气是否有可能形成如此厚度的气流层时,物理学家们表示怀疑。到了傍晚六点左右,风暴平息了,但联系仍未恢复。在发送了无数信息却始终石沉大海之后,霍帕克派出了两架飞碟型侦察飞行器。 其中一架在沙漠上空大约1 000英尺高度飞行,另一架则上升至2.5英里高度,为第一架飞行器充当电视信号中继器。罗翰、指挥官、格拉列夫,还有其他十几个人,包括波明和萨克斯,都站在舰桥上的主监视器前,直接观看着操作第一架飞行器的飞行员视野内的所有景象。越过了陷在幽深的阴影下的峡谷区后,沙漠中一行行无尽的沙丘展现在眼前,随着夕阳西下,沙丘被涂抹上了黝黑的条纹。西斜的暮光中,下方的景象看起来格外阴郁,低空飞行器偶尔会飞越填满了沙子的小火山口。有些之所以还能辨认出来,完全是因为已经熄灭了千百年的火山的中央锥。随着地势逐渐上升,地貌也变得不那么单调。崔嵬的岩石矗立在沙浪中,形成由怪异的参差不齐的山丘之链交织而成的网。座座孤峰让人想起破碎船只的外壳,或是庞大的人形。山坡上嵌着道道线条清晰的沟壑,其中填满了遍布凹坑的圆锥体。终于,沙漠被彻底抛到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毛之地,上有高峻的悬崖和散落的碎石。从空中远远望去,到处都能看到类似河流的地貌,实则为地壳构造上的裂缝形成的锯齿状缝隙。这里的景观变得与月球上有些相似;与此同时,电视信号的质量开始恶化,画面颤抖起来,断断续续。虽然向飞行器发出了增加信号强度的命令,但也只是短暂地改善了图像质量。 此前下方岩石一直都呈灰白色,到了此处,颜色开始越来越深。高耸的山脊逐渐退到远处,呈现出棕褐色调,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金属光泽;某些地方还有一块块光滑的黑色物,仿佛那里的岩石上覆盖着已然枯萎的茂密植被。突然,先前始终保持沉默的第一架飞行器传来一阵声音。是飞行员在大喊,说他能听到探险队头车上的自动定位发射装置发出的声音。但当他开始呼叫瑞格纳的队伍时,舰桥上的人却只能听到他十分微弱的喊声,而且似乎越来越小。 此时夕阳已经沉得极低。在血红色的日光中,飞行器前方出现了一堵黑色的墙,像一朵云那样盘旋着,从岩石表面一直升到3 000英尺的空中。再往前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这团乌蒙蒙的黑色当中,有滚滚而来的层层黑浪翻涌,正缓缓匀速移动着,某些地方一片漆黑,另一些地方却闪烁着金属般的青红。若非如此,或许就会将其误认作一座形状奇特的山峰。夕阳射出的水平光线映照出一道道幽深的巨穴般的开口,其中充斥着令人费解的闪光,转瞬即逝,仿佛有闪烁的黑色冰晶群集在内,正狂暴地盘旋。乍看之下,观者似乎觉得云正朝着飞行器的方向而来,但这只是一种错视,其实是飞行器正在以稳定的速度接近这个特殊的障碍物。 “RC4呼叫基地。我是否应该爬升到云层上方?完毕。”飞行员模糊低沉的声音传来。转眼间,指挥官便已答道: “1号呼叫RC4,在云前方停下!” “RC4呼叫基地,正在停止。”飞行员立即回答;罗翰觉得听声音他像是松了口气。此时,飞行器与这种不同寻常的存在之间,仅隔着1 000英尺的距离。这堵墙向两边铺展开去,仿佛正朝着地平线延伸。监控屏幕几乎完全被一片不可思议地直上直下、竖立空中的浩瀚海面所填满,看起来像是由煤构成。飞行器不再向云的方向移动,但突然之间,谁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团恐怖地起伏着的东西便已探出了一道道奔涌的长长支脉,令画面模糊不清。图像在一片渐消的静态干扰的罗网中颤动,发抖,消失。 “RC4!RC4!”无线电通讯员呼叫着。 “这里是RC8。”第二架飞行器的飞行员突然出声,此前它一直被用作第一架飞行器的中继装置,“RC8呼叫基地,是否传输视觉图像?完毕!” “基地呼叫RC8,传输视觉图像!” 屏幕上满是旋转的黑色旋涡。这与方才是同一幅画面,只是观看的位置升高到了2.5英里。可以看到那片云停在一座上升的山垛上,长长的一大片,整齐划一,好像是要护住山垛的入口。云的表面慢悠悠地移动着,像一团正在凝结的软泥,但片刻之前被它吞没的第一架飞行器却不见踪影。 “基地呼叫RC8,能听到RC4的动静吗?完毕。” “RC8呼叫基地,不能。转向干扰频率。RC4请注意,这里是RC8,RC4请切入。RC4!”他们只能听到飞行员的声音。“RC4没有响应,转向红外频率。RC4请注意,这里是RC8,请切入。RC4没有响应,我试试用雷达对云进行探测……” 灯光昏暗的舰桥上一片寂静,几乎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画面交由飞行器自动控制,看不出任何变化:岩顶从黑茫茫的海中探出,宛如墨海中的小岛。高空中还有最后几朵松软的白云流连不去,云中金光闪耀;圆盘形的夕阳已经触及地平线,几分钟后,黑暗就会降临。 “RC8呼叫基地。”从飞行员上一次讲话到现在,只过了短短几秒钟,他的嗓音却似乎变了,“雷达反射信号表示是纯金属,完毕。” “基地呼叫RC8,通过可视频道发送雷达图像,完毕。” 显示器暗下来,变成一片空白;片刻之间,屏幕闪烁着白光,然后又变成绿色,屏幕上有十亿光点在颤抖。 “这云是由铁构成的。”罗翰背后有人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叹了口气。 “杰森!”指挥官喊道,“杰森在吗?” “在,长官。”粒子物理学家走上前来。 “可以加热吗?”指挥官指向屏幕,平静地问道,每个人都明白了。 杰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应该警告RC4,将力场扩展到最大。” “得了吧,杰森。我们都联系不上他了。” “加温到4 000度,应该不会太冒险……” “谢谢。布拉尔,麦克风!1号呼叫RC8,准备激光武器,朝云开火,低力档,不超过十亿尔格,对准中心位置,沿同一方位持续开火!” “RC8,持续开火,不超过十亿尔格。”飞行员的声音立即回应。大约有一秒钟左右,什么也没发生。然后是一道闪光,占据显示器下半部的云团中央部分变了颜色。先是似乎笼罩了一层烟雾,然后变得炽红而沸腾;出现了一个类似漏斗的形状,边缘熊熊燃烧,云团邻近的部分落入漏斗之中,就像是被吸吮进去一样。然后这种移动又倏然静止;云团扩散开一个巨大的圆圈,露出混乱的岩石堆,像煤灰一样微细的黑色尘埃仍飘浮在空中。 “1号呼叫RC8,下降,火力效果最大化!” 飞行员重复了一遍命令。在刚刚被击出的开口周围,云团形成了一座移动的壁垒,试图将那开口填满,但每次它伸出的支臂都会被一道闪烁的亮光击中,于是那些支臂又再次收回。就这样你来我往了几分钟。这种情况无法持续下去。指挥官不敢调动火炮的全部力量来打击云团,因为第二架飞行器还在云层深处。罗翰猜到了霍帕克在期待什么:他希望另一名飞行员能逃到被清理出来的区域。但目前还未看到他的踪迹。RC8几乎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用一道道耀眼的激光束轰炸着那黑暗的圆圈搅动着的边缘。头顶的天空依然很明亮,但下方的岩石却逐渐被阴影所遮蔽。太阳落山了。猝不及防间,下方山谷中逐渐浓稠的昏暗暮色在一股不同寻常的光亮中震颤起来。一片乌脏的红色颤抖着,覆盖了整个画面,仿佛透过火山爆发时的混乱所见的火山口。现在只能看到一团团乌黑的东西互相流注,深处喷发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是构成云团的物质(不管究竟是什么)在吞没了第一架飞行器之后,对它发起攻击,结果受到飞行器的力场作用,恐怖地燃烧起来。 罗翰望向指挥官,他像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脸笼罩在显示器闪烁的光辉中。屏幕中央只见翻滚的黑云,以及黑云深处闪烁的火光,偶尔会凝聚成一道参差的火焰。远处,岩峰被上一束光冷冰冰的猩红所笼罩,此刻诡异地让人觉得就像地球上的山峰一般,这便令云中上演的奇观显得愈发不可思议。罗翰等待着,船长的脸上毫无表情。可是他必须得作出决定了:要么下令高度较高的飞行器去帮助另一架,要么就让那架飞行器听天由命,命令飞行员继续朝东北方向前进。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由于被困在云里的那架低飞行器的飞行员丧失了理智,还是飞行器遭遇了什么突发事件,翻滚的黑云忽然被一道闪光照亮,亮光雪白的中心令人睁不开眼,爆炸驱赶着一缕缕拖得长长的云迹向四面八方散开。这阵冲击波强劲无伦,伴随着爆炸引起的RC8的震动,让整个画面都在有节奏地颤抖。随即黑暗又重新返回,逐渐汇聚,集中到一起。除此之外,画面上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指挥官弯下腰,对着麦克风前的无线电通讯员说了句什么。他话音极低,罗翰听不见,但是通讯员立即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大喊道: “准备反质子炮!全力挡,对云开火,持续开火!” 飞行员重复了一遍命令。一名技术人员原本一直盯着显示飞行器后方情形的二级显示器,此时突然高声大叫: “注意!RC8——抬升!抬升!升!” 西面原本空荡荡的天空中,一股翻卷的黑色巨浪正如飓风般飞快地逼近。有那么一瞬间,它形成了主云团的外侧翼,但很快又脱离了主云团,只在背后留下一串立即延展开去的侧分枝,向上陡升。在听到警告之前不到一秒,这名飞行员就已经发现了。他直勾勾地垂直抬升,飞往更高处,但那云却在他身后追赶着,道道黑柱直插云霄。飞行员把火力从其中一道移向另一道,当直接命中相距最近的黑色旋涡时,它被劈成了两半,颜色也随即转暗。突然,整个画面开始震动起来。 部分云团开始蚕食传输的无线电波,影响飞行器与基地之间的通信,飞行员肯定是首次启用了反物质炮。被炮火击中时,整个行星的大气层化作了一片火海,日落的红光就这样消失了,透过弯弯曲曲的干扰,朦胧间仍有片刻隐约可见的黑云和云上浓烟滚滚的云柱,它们逐渐变白,也随之膨胀。接着又是另一次更加惊心动魄的爆炸,一阵阵白热的烈焰之雨洒落在杂乱的岩石上,化为一圈圈蒸汽,灰飞烟灭。这便是他们最后看到的一幅景象;接下来的一秒,整个画面都颤抖起来,静电火花闪烁着,随即消失不见。暗下来的舰桥上,只剩下空荡荡的白色屏幕,照亮了观众们那一张张死一般惨白的脸。 霍帕克命令无线电通讯员同时呼叫两架飞行器,而他、罗翰、杰森和其他人则进了旁边的导航舱。 “你们认为这云是什么东西?”他半句开场白也没有,直奔主题。 “是由金属粒子组成。某种悬浮物,通过远程控制,中心均匀分布。”杰森回答。 “加尔布?” “我同意。” “谁还有别的想法吗?没有?这样更好。总工程师,超级直升机哪一架的状况好点儿,我们自己的,还是从‘秃鹰号’上弄来的那架?” “这两架状态都正常,长官。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用我们自个儿那架。” “很好。罗翰先生,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你特别想到力场外面去。现在你的机会来了。给你补18个人、双份自动机器人、移动激光枪和反质子炮……我们还有别的东西可用吗?”没有人回答。“也是,现在没有比反物质炮更强大的武器……你们4点31分出发,也就是说,日出的时候,你得试着找到这个火山口,就在瑞格纳上次报告中提到的那个位置的东北方。你们要在开放力场中着陆。一路上不管遇到什么,在最远距离开火就是了。不要等,不要观望,不要试验,也不要控制火力。即便跟我失去联系,也要继续执行任务。等你发现了这个火山口,就在那儿着陆,但要小心,别落在人身上了……我猜它们肯定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他指着覆盖了整面墙的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在这片红色标记的区域。这只是草图,可我们现在也只能凑合用了。” “着陆以后,我该怎么做呢,指挥官?应该找他们吗?” “这一点你自行决定。只要记住一件事:以这一点为中心,不能朝半径30英里范围内的任何东西开火,因为我们的人有可能就在下面。” “没有地面目标?” “没有任何目标。以这条线为界,线的这一边,”船长边说边用手把地图上的那片区域一分为二,“你可以用武器进攻;那一边,你只能用力场来保护自己。杰森先生!超级直升机的力场能承受多大压力?” “长官,差不多每平方厘米100万个大气压。” “‘差不多’?这话什么意思?我问的是多少。500万?2 000万?” 霍帕克的语气平静得不带半点波澜,飞船上的人们最畏惧他这种性格。 杰森清了清嗓子。 “力场已经测试通过250万——” “那就另当别论了。听到了没有,罗翰先生?如果云团把你打到这条线的位置,就赶紧躲,最好是抬升。但我也没办法什么都未卜先知……”他看了看表。 “你们出发八小时后,我会用全频段呼叫。如果所有频段都不行,我们会尝试通过特洛伊卫星或者光学方式跟你们联系,用激光发送摩斯电码。我还从没遇过连这种办法都不管用的情况。不过我们还是试试看吧,有可能真会遇到超出我们已知的情况。要是用激光也联系不上,那三小时以后,你们就起飞返航。如果到时候我不在这儿——” “长官,您打算飞到别处去吗?” “别打断我的话,罗翰先生。我没打算飞到别的地方去,但凡事并不是我们都能做得了主。如果我不在,你们就进入行星轨道。你原先用超级直升机进入过没有?” “进过,长官,进过两次,在天琴座德尔塔星上。” “很好。那你就知道这个过程有点复杂,但完全可以做到。必须得是静止轨道,斯特伦会在起飞前给你准确数据。你在这个轨道上等我36个小时。如果到那时候还没有收到我的指示,就回到行星上来。飞到‘秃鹰号’那边,想办法让它能用。我知道那儿是什么情况;不过,你也没别的指望了。如果你能成功的话,就驾着‘秃鹰号’返回基地,把这儿发生的事情做个汇报。有什么问题吗?” “有。如果我能找到它或者它们,我可不可以尝试跟指挥云团的那个东西,或者那些东西进行接触?” “这一点还是由你自己决定。不管怎么做,都必须把风险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当然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有种感觉,指挥中心不在行星表面上。而且,我觉得这中心究竟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什么意思?” “唔,我们的无线电监测持续覆盖了整个电磁波谱。要是真的有人在用无线电波指挥云团,我们肯定早就接收到信号了。” “也许这个中心就在云团内部呢。” “也许吧,我也说不好。杰森先生,可不可能存在除电磁之外的远程通信方式?” “您在问我的意见吗,长官?不。没有那样的方式。” “你的意见?要不然我在问什么?” “我了解的并不等于实际存在的,或者有可能存在的。我们并不知道有这样的方式存在,仅此而已。” “心灵感应。”站在后面的人插了句嘴。 “对于这个问题,我没什么可说的。”杰森干巴巴地回答,“不管怎么说,在已知的宇宙中,还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方法。” “先生们,我们没时间进行无谓的讨论。带上你的人,罗翰先生,准备好超级直升机。斯特伦会在一个小时内给你关于轨道的黄道细节。斯特伦先生,请计算一个固定轨道,以3 000为最高点。” “是,船长。” 指挥官打开了通往舰桥的门。 “特纳先生,情况怎么样?有什么收获没有?” “还没有,长官。我是说,只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多静电干扰,没别的。” “没有透射谱的痕迹吗?” “没有。” 罗翰认为,这说明两架飞行器现在都没有使用武器——他们已经停止了战斗。否则,如果他们发射了激光,或者仅仅是启用了感应炮,“无敌号”上的传感器都能在数百英里之外探测到。 罗翰沉浸在对眼前戏剧性的形势的思考中,根本没心思对指挥官分派的任务感到紧张。事实上,他甚至连担心的时间都没有。那天晚上,他一夜没合眼。直升机上的所有系统都需要检查,然后还必须装载额外的燃料、补给和武器;他们差点没赶上指定的起飞时间。这架有双层甲板、重达7 000吨的直升机升入空中,卷起如云般滚滚的烟尘,朝着预定的东北方向飞去。此时,红色日轮的顶端才刚刚冒出地平线。甫一起飞,罗翰便上升到九英里的高度;一旦进入平流层,他就能加速到最高速度,而且遭遇黑云的可能性也更低——至少他心里是这么盘算的。也许他想得没错,也许纯粹就是运气好;总之,不到一个小时,在斜照的日光中,他们已经降落在了被沙填满的火山口里,而更下方的地带依然被阴影笼罩着。 喷薄而下的热腾腾的气柱尚未搅动起股股沙浪,盯着电视监控屏幕的那些人就对导航舱发出了警告:在火山口北部,他们发现了可疑物体。笨重的直升机停在原地,微微颤抖着,仿佛停驻在一根看不见的弹簧上。从海拔1 500英尺高度,他们密切观察着可疑点。 监控屏上放大的图像显示出一片灰红色背景,上面有一个个微小的矩形,几何图形般精准地围绕着一个硕大的铁灰色矩形排列。加尔布和波明正跟罗翰一道坐在控制台前,他们三人同时认出了瑞格纳探险队的车辆。 他们半点时间也没有浪费,径直在不远处着陆,全副警戒。直升机的伸缩腿仍然屈起,还在平稳降落中,他们已经打开了底部舱门,派出两辆处于移动力场保护下的侦察车。火山口内部犹如一只浅浅的碗,边缘参差不齐。火山的中心锥包裹在一层红黑色的熔岩壳中。 侦察车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走完不得不走的那段距离,大约有一英里左右。无线电联络清晰无比。加尔布在领头的那辆运输车上,罗翰正在跟他交谈。 “我们就快到斜坡边缘了,很快就能看到他们了。”加尔布重复了好几遍。过了一会儿,他喊道:“他们在那儿!我看见他们了!” 然后又切换成了更平静的声音:“看起来一切正常的样子。一、二、三、四……所有车辆都停在恰当的位置上。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把车停在太阳底下呢?” “可他们人呢?你能看到吗?”罗翰眯起眼睛,站在麦克风前,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能看到。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是两个人……还有第三个……有人躺在阴凉的地方……我能看见他们,罗翰!”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罗翰听到他正在跟司机说什么。一记隆隆的闷响,表明有一颗烟雾弹射入空中。加尔布的声音又重新传来:“我们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烟雾朝他们的方向吹过去了一点点……过会儿就散了……贾格,那边出什么事了?什么!你什么意思?嘿!那边那个!” 他的喊声充斥了整个舱内,然后突然中断。罗翰听到发动机熄火的声音,奔跑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惊叫声,一声大喊,又一声,然后没了声息。 “喂!加尔布!加尔布!”他重复着,嘴唇颤抖。沙地上的脚步声近了,接着是嘎吱一声。 “罗翰。”加尔布的声音传来,上气不接下气,已经变了调。“罗翰!情况跟克尔特伦一样!他们丧失了意识,不认识我们,什么也不说……罗翰,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他们全都那样吗?” “看起来是……我还不知道,贾格和特纳正在挨个检查他们。” “等等,那力场呢?” “被关掉了,没有力场。我不知道。他们肯定把它关掉了。” “有战斗过的迹象吗?” “没有,半点儿也没有。他们的车都在这儿,完好无损;他们就在那儿坐着或者躺着,可以抓着他们摇晃——什么?怎么了?” 罗翰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被一声拖得长长的呜咽打断。他咬紧了牙关,可还是无法克制住那种作呕的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我的天哪,是格拉列夫!”加尔布喊道,“格拉列夫,伙计!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充斥着整个车舱。 “他也是……”他喘着气说,然后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 “罗翰……我不知道光凭咱们这些人能不能办到。需要把他们从这儿带走,得再派些人手来。” “马上。” 一个小时后,一支令人毛骨悚然的队伍停在了超级直升机的金属机身下。探险队派出去的二十二人中,只剩下了十八个,其余四人的命运无人知晓。他们大部分都可以顺顺当当地被牵走,没有作出任何抵抗;但其中有五人只能强行带进来,因为他们不愿意离开被发现时的所在。五具担架被抬进了临时搭建的医务室,就在直升机的下层甲板上。剩下的十三个人那一张张面具似的脸把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被带进一间单独的舱室,放倒在铺位上,非常顺从,没有半点挣扎。有人帮他们脱掉衣服和靴子,因为他们就跟婴儿一样无法自理。罗翰站在两排铺位之间,默然目睹了这一场景。虽然大多数获救的人都顺从而安静,但也有几个发出了诡异的号哭声,就是强行带过来的那几个。 他把所有人都交给医生照看,自己则调动手边所有资源,全力寻找失踪的几人。事实上,此刻他可谓装备精良,因为他用上了探险队弃置的车辆,又从自己的队伍中调派了人手。他刚派出最后一支巡逻队,无线电通讯员把他叫进了船舱:他们已经和“无敌号”取得了联系。 对于出现的这种情况,他甚至不感到惊讶。似乎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震惊了。他向霍帕克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发生的事情。 “失踪的都有谁?”指挥官问。 “瑞格纳本人、贝尼格森、科洛特卡和米德。那两架飞行器的情况怎么样?”罗翰反问道。 “我不知道。” “那云呢?” “我今天早上把第三架RC派出去了,一个小时前刚回来。没有发现云的迹象。” “没有?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 “飞行器也没有吗?” “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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