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奖(1933)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这样一项宏伟的计划,纵然手眼通天的戏班班主,也会碰得头破血流,我若是成了事,将是我一生的荣耀。我早已观察到,竞赛的风尚每年都在扩展,而且,有一种说法已流传很久:法国的未来,就在于通过竞赛的途径,合理地优选公民,因此,我制订了计划,要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地组织一次活动,国家的政要人物率先参加,争夺一枚象征性的奖章。总之,就是一场竞赛,但首要的是选定主题。自然而然,我头一个念头就是颁发一项选美大奖,不过,我丝毫没有停留在这个念头上。自不待言,政府首脑不乏帅哥,然而,这类比赛不可能披上庄严的色彩,不是我所期望的一场伟大的节庆;况且,比赛的结果事先必会流传开,显而易见,夺魁的准是阿尔贝·勒伯兰先生。

我梦寐以求的一顶桂冠,应该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夺冠者的专业水平。戏剧学院一年一度颁发优秀学生奖的仪式临近,启发了我的灵感。我的选择随即确定了:我那些杰出的选手,要根据个人兴趣偏好和天生的资质,争夺喜剧大奖或悲剧大奖。

我应当交代一句,我这方案一出炉,就遭遇相关人员的抵制。爱德华·达拉第[1884—1970,法国政治家,曾任法国激进社会党主席,任过议员、总理等职,1938年,他同德国签订《慕尼黑协定》]先生,是我头一个恳请参加的人,他相当冷淡地接待了我,然而,我并没有周章失措,当即拿出撒手锏:有时能让人十分恐惧的这种叵测的坦率。我对他说:“到时候您就瞧吧,那个可怜的赫里欧[爱德华·赫里欧(1872—1957),法国政治家,曾任法国激进党主席,任过议员、总理等职,承认了苏联。与爱德华·达拉第政见不同,在政坛是竞争对手]先生又要对阵了。”这话立马对他起了决定性作用。他还建议我以同样手段去对付爱德华·赫里欧先生,不料,这位里昂市长刚听了几句话就打住我,满口答应了:他乐得在精英的公众面前亮相,他拥抱我,亲了我两边脸蛋儿,就好像我是小姑娘似的,还赠给我一页真迹和一把烟斗做纪念品。争取到了这两位合作者,事情就进行得相当顺利。接下来打交道就方便多了,即便还有些人有所顾忌,我也很快就能打消,因为,这种灵巧的手法我用到了极致:知会我们的大人物,事关为了纳税人的一场慈善活动,而对于纳税人这一必不可少的可悲的受害群体,他们的关怀就显得特别感人。我的这一理由,他们都无法抵制。

一旦落实了所有的参加人员,我就最终确定这场无与伦比的文艺演出的日期和地点。那是在一个星期天早晨举行的,天空晴朗,演出场地吕苔丝圆形剧场坐落在植物园附近。在乳白色锌皮酒台上,喝第一轮的白葡萄酒时,国家卫队军乐队奏乐,男声合唱《马赛曲》,标志这场别开生面的竞赛开幕了。天空一片幽深的蓝色,大自然也洋溢着喜庆。

评判委员会:清一色是从戏剧界挑选的,排除戏剧批评的放肆言论;从事剧评的那些文人不大适合当评委,除非是在寂静的书房中,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必须由行家来评,能迅速抓住参赛者的意图,他们不会放过舞台上任何表演手法。巴黎戏剧引以骄傲的所有剧院经理和大明星,我全部请来了。唉,只缺茜茜尔·索莱尔夫人,她抱歉说她的风湿病必须全面治疗护理,以期很快站立行走,去一家大音乐厅演出。剧院经理都亲热地相互打招呼,开玩笑说,剧场的石头阶梯座位太硬了。

“观众到我的剧院,坐着毕竟更舒服。”一位经理说道。

“你甚至可以加上一句,他们还会有更多的座位。”另一位经理接口打趣。

大家笑起来。显而易见,气氛极为融洽,无须担心评委之间会出现严重分歧。全巴黎蜂拥而至,都来观赏如此难得的高质量演出,而我特别遗憾的是,不得不拒绝过多的人入场。然而,门票收入高达一百二十五万法郎,我却不动声色,全装进自己腰包,这也是慈善活动的惯例。

喜剧大奖:首先,我要向观众道歉,潘勒韦[保罗·潘勒韦(1863—1933),法国数学家和政治家,曾两度出任法国总理]先生缺席,没有出演阿里斯托芬[约公元前446—前385,古希腊喜剧作家,有十一部喜剧流传于世]的《云》,等不来人;上午过了半晌,门房送来一份这样措辞的电报:“我还应在尼姆[法国南部加尔省省会,距巴黎704公里,城中留有罗马帝国时期的古迹,有四方神殿、古罗马竞技场、戴安娜神庙等]的竞技场继续等待评判委员会吗?P.P.潘勒韦。”电报令评委们喜不自胜,一时想把大奖颁给这位杰出的数学家,尽管他并未到场。

比赛演出开始,加斯东·于兰先生首先上场,演出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派诗人和剧作家]的喜剧《当机立断》,尽管节奏慢些,表演却得到好评。接着上场的是法国社会党书记保罗·富尔,演出《医生的爱情》,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大家已经准备欣赏弗朗索瓦-阿尔贝先生了,他要扮演特里布莱这一角色,人人都对准了观剧镜,不料发生了第一个意外情况:播音员对着喇叭筒,毫无不可告人的念头,郑重宣布:《国王娱乐》。莱翁·都德[1867—1942,法国记者和作家,右翼势力代表人物,其父为《最后一课》作者阿尔丰斯·都德]先生突然从竞争者的座椅上站起来,朗声嚷道:

“什么国王娱乐?不对!这是保安局散布的一种诬蔑!”

观众席上奇怪地窃窃私议,皮埃尔·拉瓦尔[1883—1945,法国政治家,原独立社会党人,二战期间与德国合作,1945年被判死刑]先生以和事佬的口气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去度假有一段时间了……”

“同您一样!”都德先生猛烈回击。

“好了,”在评委席上,伊沃娜·春天小姐喝止争执,“还是听特里布莱的台词吧。这个可怜的疯子,一讲起来就没个完……”

“一个疯子?”保罗·富尔先生怪道,“那为什么不把他关进疯人院?事情多简单……”

大家都很尴尬,一时间沉默无语,于是,弗朗索瓦-阿尔贝抓紧时机,朗诵了一段台词。评委们总体认为,饰演这样一个角色,他的功力还不够,而萨沙·吉特里[1885—1957,法国戏剧导演和电影艺术家]先生还让他明白,他演歌剧比演喜剧会更好,假如他志向专一,只扮奥贝隆这一角色的话。

反之,舍隆先生扮演克里萨勒这一天真角色还是非常出色,表演得极其自然。评委们在讨论时,还犹疑不决要不要奖给他桂冠,有人指责舍隆先生窜改了台词,对他尤为不满。其中有一名句残缺不全,连意思都变了:

我好言相告,对,妙语示好。

保罗·彭库尔和路易·马兰两位先生,前者反串塞莉梅娜,后者扮演阿尔塞斯特[莫里哀喜剧《恨世者》中的两个主人公],两个人物斗嘴,表演技巧高超,全场为之沸腾。倾听彭库尔先生面对愤世嫉俗的阿尔塞斯特娓娓低吟,给人一种真正的艺术享受:

我能阻止别人觉得我可爱吗?

他们大献殷勤来见我,

难道我就该操起棍子赶他们出去吗?

于是,全场没有一个人不怪怨那个粗鄙的恨世者,因为他竟然气哼哼地质问:

让我们来瞧瞧,稍微看一看,您怎样迂回转弯,

以什么心态,还要维系这种一目了然的谎言……

看来快有定论,保罗·彭库尔先生胜出的可能性极大。的确,选择了同一场戏,莱翁·布鲁姆[1872—1850,法国政治家,左翼政治力量的代表人物。1936至1937年组成了人民阵线的政府。二战时被捕,进德国集中营,战后短暂过渡,又成为政府首脑]和纳尔西斯·雷诺代尔两位先生,演技就逊色多了:辩驳的语气苍白无力,令人失望,几乎勉为其难。莱翁·布鲁姆先生丝毫也没有表现出那这种瞻前顾后,但又柔情万种的爱,没有表现出正是这种内向的爱,搅得莫里哀的主人公心神不宁。至于雷诺代尔先生的塞莉梅娜的扮相,颇为有失丰满,全部风情仿佛留待别的时机施展。

纯粹从艺术的角度看,令人大失所望,也令全场惊讶的表演,则来自爱德华·达拉第先生。我们的内阁总理选择扮演特里革的角色,伟大的助产士,如同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那样,要帮助名叫“和平”的这个可爱的、战战兢兢的神出世。选段正是关键时刻,在墨丘利(由商业部部长路易·塞尔先生饰演)的监视下,特里革正极力救护,用绳子往上拉因时代灾难而坠深井的和平。爱德华·达拉第先生只穿着衬衣,双脚蹬着井台,拉动绳子,气喘吁吁地背诵阿里斯托芬剧本中的台词:

“也许有人会说我不往上拉,说我没有吊在绳子上,说我没有完全投入,说我没有尽一切可能吧?”

这时,墨丘利,我是说路易·塞尔先生,接上对话:

“那怎么毫无进展呢?”

正是在这节骨眼儿上,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刹那间,全场观众都惊呆了。特里革-爱德华·达拉第先生松开井绳,一副心头火起、丢掉幻想的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气,用这样出人意料的话反驳:

“怎么会这样?您这是开玩笑,您!您以为这活儿,只要套上一个人就拉得动?其实,不多不少,必须套上四个人!”

大话抛出来了。达拉第先生穿上外衣之前,声音洪亮,向观众投去这句话:

“四个!我们要有四个,共同担负起和平的责任!到那时你们会看到,事情有多么顺当!”

“在井底!”一个声音嘲笑道。

这工夫,评委们在讨论,观众也纷纷评论内阁总理的态度。我听见有人自言自语:

“这个达拉第,毕竟,还以为他强壮得很。可他两条胳膊,软乎乎,就像吸水棉……”

“当然了,”赫里欧先生咕哝道,“我不是一直这么说……”

议决:大家一致推举保罗·彭库尔先生,人人都赞赏他优美的声调、细腻的演技,以及高雅的神态。我们的国家大剧院经理法布尔先生,热情洋溢,当场就要聘请这位外交部部长。

“天下还有比我幸运的男人吗?”彭库尔先生说道,“值此失去一位伟大的塞莉梅娜的时刻,我又得到一位更加年轻,也更加活泼的女士的青睐!”

紧接着,全场欢呼优胜者的名字,他从我手中接过比赛大奖:一副用硬纸板制作的滑稽面具。我说道:

“这副具有象征意义的面具,我颁发给您,代表钦敬这位伟大的政治家,在雄辩术和喜剧两方面都出类拔萃,融合了这两种艺术……堪称……什么……艺术……”

我讲话有点卡壳儿。保罗·彭库尔先生见我处境尴尬,就用臂肘捅了捅我的软肋,亲热地摇晃着纸板面具:

“就是狂欢节的艺术呗……”

我们随即大笑,面对观众,捧腹大笑了五分钟。

悲剧大奖:参赛者的数量比前一场比赛多得多,不过,我应该实话实说,他们总体水平要差不少。我们不得不忍受一大批参议员,想必他们事先就约好,大家都从《城堡里的伯爵》[雨果创作的悲剧,其演出失败标志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衰落]中选取各自的段落。当然也应当承认,他们的表演相当自然,其中好几位也确实可圈可点。普恩加莱[雷蒙·普恩加莱(1860—1934),法国律师、政治家,历任多部部长,1912—1913年任全国统一的内阁总理,1913—1920年任共和国总统。他一贯对德国采取强硬政策,团结全法国赢得一战胜利]先生扮演百岁约伯这个角色,向乔治·莱格先生猛烈抛出名句“住口,年轻人”,触动不少敏感的人落泪。然而,听这些尊贵的先生用颤抖的声音歌唱,观众都挺失望,有些厌倦,期望莱翁·都德先生让我们乐享一段铿锵有力的戏,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只见他抬起控告的食指,指向部长们,开始以高亢的声音道出《吕伊·布拉斯》[雨果1838年创作的悲剧]中的这句呼语:

“祝胃口好,先生们……”

仅此半句诗,他没有再往下吟诵,因为他中断了,要先对观众说:

“你们要记录下来,这帮家伙愚不可及,如同整个十九世纪,而统治我们的那帮愚蠢而呆傻的无耻之徒,如今还打着那个时代的旗号给我们制造不幸!玩弄枪支……不,玩笑开得直不起腰……这且不说,让我重复这句台词:‘祝胃口好,先生们……’提起胃口,有一种喂葵花子养肥的小母鸡,你们已经品尝过了吧?在普罗旺斯地区的乡村客栈就能吃到,蘑菇和锯末炖小肥母鸡……”

他还谈了烹饪法,话题越扯越远,对听众谈论现在体制的腐败,有些话还直指布罗加[1824—1880,法国外科医生和人类学家],他还预见入秋就会爆发战争。他被评委员剥夺了比赛资格,回到座位时,他又简短声明一句:

“国王万岁!”

接下来,共产党的明星,多里奥[雅克·多里奥(1898—1945),法国政治家。任共产主义青年团总书记,1923年入选法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因抗议苏联的影响而被清除出党(1934)。他创立法国人民党(1936),倾向法西斯主义,在法国被占领期间,他选择同德国合作,并协助创建法国志愿团赴东部战线与苏联作战]和加香[马塞尔·加香(1869—1958),法国政治家,法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长期主持《人道报》]两位先生上场,表演《熙德》的一个著名的场景。加香先生,蓄留胡须的唐·狄埃戈,质问多里奥先生:

“罗德里戈,你有勇敢的心吗[《熙德》是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大师高乃依(1606—1684)创作的悲喜剧。两个人物是父子关系。唐·狄埃戈因争执而决斗,被另一贵族所伤,自己年迈,无力复仇,就问他儿子:“罗德里戈,你有勇气吗?”(原文不定冠词带出名词“心”,是“勇气”的意思。)罗德里戈回答:“若非父亲,当场就领教!”在本文中,为衔接窜改的一句,问句就做变通处理]?”

“没有心,我只有肝!”罗德里戈回答。

显而易见,鄙视一部伟大的古典杰作,进行滑稽模仿,是一种革命的宣言。我很快就觉出这一点,由于在场还有很多有教养的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幸而我灵机一动,示意共和国卫队乐队指挥,用管弦乐曲的浪涛淹没这种具有颠覆性的言论。

继这两个生事者之后,安德烈·塔尔迪厄[1876—1945,法国政治家,多次任过部长和总理,在经济和社会领域力图推行改革]先生上场了,他无须庆幸曾经喜爱悲剧胜过喜剧。的确,一段时间以来,塔尔迪厄先生创作了一大批欢快的作品,旨在通过一种转变开创新局面,实施开朗的政治。现在他上场扮演青年奥拉斯[高乃依创作的悲剧《奥拉斯》的主人公]的角色,模仿杀自己妹妹的动作,然后叼着烟嘴,在烟雾缭绕中,开心地纵声大笑:这种表演受到观众和评委会两方面的恶评。评委们于是举棋不定,考虑大奖该发给谁,因为这些选手都不够出色,只剩下爱德华·赫里欧有待欣赏了。

这位里昂市长上场,一副费德尔[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大师拉辛(1639—1699)的代表作之一《费德尔》的主人公]的扮相,当即引起会场赞美的议论声。他那套服装可谓量身裁制,实在太美妙了:我们这位大佬让人联想到东方的王后,体态略微丰满,眼神湿润而情意缠绵,悠闲的高贵姿态,掩饰了一片激情的海洋。他惟妙惟肖地展现角色意志消沉的那种神情,几乎不堪重负。待他叼起烟斗,放低狐疑的目光,扫视他的同僚,道出不朽的诗句:

无不伤我心,危害并阴谋危害我……

在所有人听来,仿佛是他当场自创出来的,于是我第一次明白了戏剧创作的秘密。全场一片肃静,绝无杂声相扰,唯有蹿上蓝天的鸟儿清脆的啾啁。费德尔对我们讲的是神的语言,大家忘记已然是十二点半了。突然,赫里欧先生跨了三步,走向达拉第先生的座位,达拉第就坐在演出喜剧的同僚中间。一时间,大家都屏住呼吸,心下明白即将发生重大的事情。爱德华-费德尔先生眨了眨眼睛,揪心忧伤的目光瞥向达拉第先生,感叹道:

玛里亚娜,妹妹,受何等爱的伤害……

到此处,他停顿一下,又以强硬的、充满正式谴责的指控声调说道:

您就在被遗弃之岸呜呼哀哉!

全场起立,无不感到一阵战栗传遍周身。赫里欧先生超凡的演技,向看得入迷的观众揭示了达拉第先生讳莫如深的意图。从所有人胸膛迸发出来抗议的巨大声浪,在梯形剧场回荡:

“不要独裁!玛里亚娜[这里的玛里亚娜象征法兰西共和国,是头戴弗里吉亚帽的女人胸像]万岁!共和国不能灭亡!”

没有了评委,没有了评委会,只有众口一词,在群情激昂的氛围中,齐声呼喊将悲剧大奖颁发给赫里欧先生,而他穿着戏装,心想他刚刚再次拯救了共和国。

上一章:书里页间 下一章:摄影棚...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