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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纳特(1936)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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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装也做。您不必费神。您请吧。谢谢。唔!您就瞧好儿,会让您心满意足。料子嘛,您挑的再好不过了。轻便,柔软,至于图案,相信我,这种人字斜纹很高雅。有些裁缝,店里如果不摆满了各种布料,就自认为不够老实。我呢,恰恰相反。布料种类少,但全是好料子。一种选择。顾客来,不定制不会离开,而且乐得定下来。其实,到我这儿……您别动,不要拘谨,自然一点儿……是啊,到我这儿,就像去克纳特帽店,您明白吧?克纳特,他是巴黎,也许是世界最棒的制帽师。和平街的中二楼[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夹层],人员训练有素,戴着白手套,穿着短套裤。现在,一个假设:您要做一顶帽子,戴上能安然度过一生。您就去见克纳特。这是初次去。您进店,说道:“我需要一顶帽子。”您就看见迎上来一个人,戴着单片眼镜,他就是克纳特。他就瞧着您。不谈想法,不讲一句话,他就瞧着您。他看到了您所需要的。第二天,您有生以来第一次,戴上了适合您的帽子。克纳特,就是这种做法。您要特别注意,他的店里没有帽子,一顶也没有。您去对他讲,您恰恰爱看帽子样品,哪怕一幅图版。您去试试看。我呢,我在这里就能听见他怎么回答您:“先生,从根儿上就错了。”因为,克纳特是为您定制的制帽师,其他任何人永远也做不出那种帽子,这我赞成。不过,他太生硬了。您喜欢稍微显一点腹部,对不对……放心吧……对了,我差点忘了最有趣的:克纳特这一生,从来就不戴帽子!无论什么天气,您见他出门总光着脑袋。哈!这年头,总归有些怪人!……劳驾。请您分开点腿。请您原谅,您裤子开口往左拉吧?对,我看出来了,是往左拉。据说,唯独犹太人往右拉。这是道听途说。犹太人,您怎么看呢?您跟我一样,什么看法都没有。我呢,这就是我的见解:犹太人始终是犹太人。并不比别的种族坏,既非更好,也非更糟,本来就是那样子,仅此而已,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他们。有些人来对您讲:“犹太人的鼻子是这样的,犹太人是守财奴,犹太人也不讲究脚上穿的。”而我呢,我就回答他:“那又怎么样?”嘿。就这样,跟我饶舌的人哑口无言了。“那又怎么样?”我就这么回答。干干脆脆。当您同一个人争论,绝不能让他占上风。否则的话,他就更来劲了。他会恼火吗?他要发怒吗?他还不停地絮叨吗?没关系,您就回答他:“那又怎么样?”干脆,就这句话。您还盯着他看。克纳特,我跟您说吧。不对,您明白,犹太人,任何人都不如我了解,谁都算上。只不过,人多活了几年,就很容易变得宽容了。喏,是这样,可以向您透露我的观点:将近八年了,我的纽扣供应商,就是桑梯埃小巷的一个犹太人,名叫哈伊姆。您认识哈伊姆,经营纽扣。这是大生意,而一苏钱就是一苏钱。我可以夸口,同他交往,从来没讲过一句挖苦话。倒不是我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真想踢他屁股,我可以向您保证。但是,我一旦买了货,付了款,就完事大吉了。您好,晚安,握一下手,下次见。生意就是生意。这不等于说我没有自己的见解。干我们裁缝这行,见多识广,就要考虑生活的意义。过我们手的有各色人等。您瞧瞧吧,上周,我给一位参议员的儿子做衣服。他的姓名我不能告诉您,可以说,他在政坛是个显要人物,有私人公馆、几辆汽车和仆人。看他儿子,绝不会相信他们有那么大排场。非常随和,那个儿子。他进店来,跟我握了握手,问了一句:“怎么样啦?”哦!对,正是这样,这是他原话:“怎么样啦?”他最后来那趟,两个人站在这儿,随便闲聊,他忘记了时间,匆忙离去之前,还对我说:“嘿,同您在一起,还怪有意思的。”这话一字不差。随和归随和,人家毕竟出身高贵,别看走了眼。要知道,其实,从天性和性格来讲,我是很骄横的。我小时候,不管母亲怎么说,从来就不肯在门前草垫上擦擦脚再进屋。这么跟您说吧。我不得不实话实说,承认如果那小伙子要我跑街,给他买盒香烟,我会不好意思拒绝。换了任何别人要求,我肯定不会理睬。谁能解释就解释吧,我却注意到一个不容置疑的现象:我只限于眼见为实。为什么答应一个人,为什么拒绝另一个人,对不对?这就是问题。既不是因为他富有,也不是因为他是一位有名望的参议员的儿子,这您不难想到。如果说,现今还有不少人,往往被这类玩意儿晃花了眼,我呢,可是过来人了,不是昨天早晨才明白。怎么回事儿?什么都总得有个说法。我呢,我只限于眼见为实。我的结论是这样:有人就是天生非同寻常,血统中就流淌着帝国主义的天性。克纳特。他的店里,一顶帽子也没有,连一顶鸭舌帽都没有,我就是克纳特,您来我店里定制帽子。真是了不起。我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住在156号,留宿过一名上尉,叫蓬比耶,他就没有能力让人服从。袖标上有三颗金星,可是,您去吃他要的肥鹅肝,抽他的香烟往他鼻子喷烟,他都不敢吭一声。比起这种情况,我倒想起一名下士,他的名字叫哈尔丹盖,穿的军装邋里邋遢,绑腿扎得松松垮垮,那是个畜生,您不请求他的允许,休想动一小手指头他的服装。真难以想象,正是战争揭示了一些人的性格。我还认识一个小伙子,那样子一点也不起眼,却当上了中尉。您瞧怎么样:他被派去增援,我就卖给他一把剪刀。不,战争,别向我提战争了。没有参加过战争的人,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想从那种万恶的经历中归来,不变成个疯子,也变成个可怜虫。我呢,我的推理就是:人跟人都半斤八两,不管名叫杜蓬还是俾斯麦。为什么我要上前线,朝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开枪?只因他出生在边境的另一边吗?这一切都太幼稚了。那人从来就没有伤害过我,我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那又为何?现在,您会对我说,这是个事实;德国人盛气凌人。您这话我同意,我会说得更好:德国人盛气凌人,又卑躬屈膝。您瞧好了,他们是让上司扇嘴巴子的那种奴才。法国人绝不会容忍别人这样对待他。为什么?就因为法国人天生有自尊心。还有批评精神,不要忘记这一点。要注意,并不是这两点阻止法国人服从。当然了,法国人表示不满,但毕竟还是往前走。表示不满,这是法国人性格的真正底蕴。明天早晨,突发一起争斗的小事件,您就会看到法国人纷纷奔向边境。还没等出发,您就会听见已经开始发泄不满了。有时候,毫无缘由。跟您说:批评精神。好了,我很安心。德国想干,尽可以向我们发动战争,我信心十足。也许,战火会一直燃到城郊,但是,我们的部队一鼓作气,就能将敌军赶走。您等着瞧吧,是不是我对您说的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认为,我们两国永远也不要打起来。您到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德国和法国这样好的士兵。如果法国和德国愿意修好,那么两国同力,就会所向无敌,能成为世界的主人。不过,问题来了,有个“但是”的问题,就是两国一旦胜利,相互还要较量,要看哪一国胜出,成为唯一的主人。什么道理?就是因为总要爆发战争。您或许要想,我对人性不抱什么幻想。我呢,我要回答您,我甚至根本不抱幻想了。必然地,我经历过。我思考过。在社会的所有阶层里,在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并观察到这种情况:人始终是老样子,人性的本质没有变,不管是街角摆摊的修鞋匠,还是蒙巴宗公爵。如今,不再是让表象蒙住眼睛的时期了,尤其人懂得点观察了。正因如此,贵族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在历史上很好,但是现在,人类进步越来越趋向于应用机械了。贵族,非贵族,有什么关系呢?您在街上或者地铁里,遇见一个美人,您向她抛媚眼,掐她丰满的胳臂,这是假设。如果您方法得当,而对方又有意愿,她不会来问您身份,对不对?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常言道:美貌胜过贵族身份。我是裁缝,我有权这样谈论自己熟悉的事。您给我找一个流浪汉,三天没刮胡子了,只穿衬衣,腿从裤子破洞露出来。您带他到我这店里。我会怎么办呢?首先,我保持平静的态度,眉头丝毫也不会皱一皱。您能听到一只苍蝇飞舞。我先给他去掉污泥油垢,让他泡进热水浴缸里,淹死身上的虱子。同时充当修脚师、理发师、指甲修剪师。这一切完毕,我就能做一套衣服给他穿了。这个人我了解了。我了解了他的个性,一直到他的脚趾,因为我研究过他了,您明白吗?我给他做整套西服穿,如果您愿意说,我给他做身衣服也可以。只需用一周时间,我每天带他出去两次,喝杯开胃酒,培养他举止做派。现在好了,这个人,您随便带往什么地方,去克拉里奇[克拉里奇酒店,位于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多维尔[位于诺曼底地区的知名海滨度假小城,法国的顶级富人区]那种地方,甚至进一个沙龙,他待人接物都会合乎规矩。可以肯定,在很大程度上,他多亏了我。这一点我没有异议。总之,这毕竟是事实。前天的穷汉,今天看上去,就是一个银行家、一名律师,或者一位教师。如果肯费神思考一下,我对您讲的这番话要往深里究,会大有说道,比乍一听名堂大多了。您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国际骗子,就是让人以为他是拥有数百万资产的金融家,或者美国一位公爵,他心想自己缩手缩脚就大错特错了,要想发财,他这颗脑袋跟别人同样管用。归根结底,也许他是对的。一个贵族的躯体跟您和我一样,他的肚脐眼儿也没有长在双肩之间。有什么说的呢?干吗非得总是同样那些人呢?我这样讲,不要以为我是共产党员,不是。首先我认为,不了解的事情就没有发言权。有人大谈特谈共产主义,什么分财产,购白糖证,没有一句是真话!噢!我也像所有人那样,在这上面认识错了,我并不避讳。公众不了解事实,尤其不善于分辨。人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而共产主义往往同他们以为的相反。您到苏联瞧一瞧。我对那些要争论的人,总是这样回答:到苏联去看一看嘛。不过,一般人不知道。苏联是个幅员非常辽阔的国家,领土面积相当于二十个法兰西。到苏联那里,您走上千公里,也碰不见一个大活人。这一点应该想到。我希望您能听听我的外甥莱奥纳尔怎么讲,那是我最小的妹妹的儿子,我希望您听听他怎么看共产主义。他二十五岁了。小伙子通过了学士论文和所有考试。他是工程师,顺口告诉您,还是共产党员。您明白吗?加入共产党的工程师。大概什么都见识过了。哦!我外甥,他话不多!他听您讲。什么话也不说,他就听您讲。猛然间,梆,一个词儿,只那么一个,您就倒地了。总之,克纳特类型。在我店里,没有一顶帽子,一顶鸭舌帽也没有,然而,我叫克纳特,而克纳特就是我,您就得接受。给您举个实例吧,那天正巧,我和外甥莱奥纳尔参加一场社交舞会。我呢,当然就到一旁坐下,由他自便了。他跳了一场舞,跳了两场舞,随后,他朝我坐的饮料柜台这边走来。只因他那个人,一旦决定跳舞,他就上场跳舞。如果他对您说,他不跳舞了,他就是不跳舞了。一个男人。一种性格。我们旁边坐着两个老人,正在谈论共产主义。我说两个老人,但他们不见得比我年长。穿戴上是挺讲究的人,有雅人深致的那种派头。我呢,判断一个人很快,跟您说,此话不虚。拿酒杯的姿势就骗不了人,知道受过什么教育。这也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大家往往认为这不礼貌,甚至犯了大错。昨天晚上,我浏览报纸,还看到企业家一桌宴会的照片,他们无拘无束,臂肘都支在桌子上。应当说,很有气质。全都那么有气质。真是神奇。一想起就是这种感觉。总之,简短说来,他们在谈论共产主义,尽可能讲蠢话,别人想象不出来。必然如此。总得臆想苏联是什么样子。苏联,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您想一想,我这外甥莱奥纳尔听他们讲那些蠢话,会不会血气冲上来呢?他呀,有文凭的工程师。那种胡说令他恼火。然而,他一动不动。他待在原地,不动声色。您尽可以说,他没有听见。可是我呢,只等着时候一到。突然,他发作了。极为平静。极为适度。“对不起”,他对他们说。当时,您可以听到一只苍蝇飞旋。“对不起!”三分钟的工夫,就说得他们四脚朝天。向您复述他对他们所说的话,这我办不到。同他谈话,对不对,立刻就是一大堆技术词语,来不及抓住,也来不及弄明白,听着真像千足虫一般稀奇古怪。啊!我向您保证,这引人深思。全都白费唇舌,总是要面对同意和反对。我呢,我只限于眼见为实。共产党员,我不能说随随便便就成为共产党员。您永远也不能让我接受,属于我的又不是我的,要迫使我为巴黎和外地所有那些懒汉干活。没门儿。没门儿。我愿为捍卫自由而斗争到底,然而我认为,总归有个限度。就为这个,您会跑来对我说,这社会很糟糕。这话我同意,我还头一个表明这种态度,但是不管怎样,人还是照样活着。说到底,还不算是水深火热。俄罗斯那边,好像是梦想的天堂,不过,您没有亲眼见到,我也同样没去过。据说在那里,劳动变成一种乐趣,做爱的机会也多得多。跟您说吧,我要求亲眼看一看。人很容易形成想法。法兰西从来就不缺少夸夸其谈的人。请注意,我也认为人劳动过度。我就是个例证。我每天干活长达十小时,有时十二小时,也不知道何为英国工作周[英国率先实施的每周工作五天半或五天]。那又怎么样呢?我抱怨吗?什么人牢骚满腹,大家都了解。反正不是最优秀的人物。您觉得我劳动时间太长,给我实行英国工作周。好哇。不过,情况始终还是老样子。如果让我星期六做爱,那么星期天下午,我该干什么呢?我要去咖啡馆,或者电影院,花掉我的钱。进项呢,分文没有。产生的效果甚至是相反的。结论呢,有时您以为发明了一样东西,而最终,您什么也没有发明。这就是为什么我经常在心里琢磨,宗教里究竟有没有真实的东西。您要回答我说,仁慈的上帝,从来没人见过,在一定意义上,您的话也对。但是我呢,总是客观地看事物,我邀请您自由讨论。您有您的观点,我有我的见解。所有信仰都值得尊重,您没有权利诬蔑宗教。另一方面,修道院内部,本堂神父那里发生的事情,大家是否全了解呢,嗯?他们遮遮掩掩,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哦!您放心好了,我不会朝他们扔石头的。当您什么也不缺少的时候,有些东西是很讨厌的,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是乐意马上告诉您,我是受不了的。对于以聪明的方式在心里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来说,本堂神父也是跟您和我一样的人。穿僧衣不见得就是僧人。这话在这里正好用得上。况且,有一种情况,恐怕许多人都不知道,就是本堂神父往往思路很宽。跟您说吧,我认识一位本堂神父,对不对?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他了解我对宗教的观点,我也了解他的观点。这并不妨碍我们彼此尊重。小孙女初领圣体,不记得是昨儿个还是前儿个了,神父经过这里来看我,我引他进里间,请他喝杯白兰地。我们这位朗布兰神父端起酒杯闻了闻,对我挤了挤眼睛,说道:“嗬他娘的,真是上品啊。”原话,一字不差。啊!如果所有本堂神父全像这一位!可惜呀,有这样的,也有那样的。您阻挡不了。在一个社会里,五花八门的人全得有。我呢,我若是个什么角色,就会要求本堂神父结婚。这毕竟更合乎人性。我那外甥莱奥纳尔,他也不赞成宗教。可以告诉您,对他我可不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天,我提醒他注意,还有好多事物科学解释不了,他也不应声,直面瞧着我,那样子是在腹中讥笑。我呢,每次见他拿出鄙夷的神态,我就挺难受,因为他是我最小的妹妹的儿子。而且,我心想他是有文凭的工程师。他通过了学士论文,各方面的书读了那么多,跟他一比,我算什么呢?还有我们所有人,我们算什么呢?您瞧瞧我吧。我在这儿闲聊,闲聊,就是为了聊天,因为人从事自己的行业,不能总这么干瞪眼。想到对视,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些蠢话。有些日子,我甚至下决心自学。对了,还是昨儿个的事,小孙女忙着做作业,我一把抓起她的算术课本,决意把课本灌进脑袋里。没那事儿!看到第二页,我就打起哈欠,又拿起我那报纸。按说,能像我外甥莱奥纳尔那样做人,该有多痛快,从来不会弄错,什么事都能回答上来。我听他闲聊的时候,就力图记住一些话,可是很难,尤其他那吓唬人的劲头。您想想看,上周,一天晚上,他们母子二人来了,他对我说,青年的不安情绪,我负有责任。您想我该有多为难。换了您,怎么回答呢?既然他说了,那就一定确有其事。正是碰到这种时刻,人就想成为克纳特。因为说到底,克纳特受的教育,也许并不比您和我多什么。只不过,他是克纳特,这就足够了。“先生,从根儿上就错了。”说罢,我收起单片眼镜,脚跟一转不理睬你了。就是这样。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是要摸索着生活,往前爬行,鼻子贴着地面嗅着。究竟有谁呀,看着我们爬过去?谁呀?正是克纳特。他戴着单片眼镜,仗势胆大包天。还有别人吗?有我外甥莱奥纳尔,别看样子不起眼,他呀,全在脑袋瓜儿里装着呢。因为,正如他说的,他在文化上花了大工夫。您明白了吧?也许您星期三可以来第一次试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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