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火车(1937)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加纳雷先生穿过俱乐部花园,坐到一棵栗树的树荫下。旁边椅子上的一位老妇人正在打一件开襟女背心。那老妇人朝他微微一笑,他便抬了抬帽子回礼,随后就用一份报纸遮起脸,开始想他患的风湿痛,想如何治疗,想他那在俱乐部里喝茶的妻子,想昨天报上刊登的跌了三个点的刚果矿山。他的报纸跌落到他的双膝上,他感到眼皮沉重,往下坠。那老妇人又执意冲他微笑,搬椅子凑近他的座椅,问道:

“不用说,我这张脸您毫无印象吧?”

“请您原谅,”加纳雷先生回答,坦率的语气未免刺人,“不过,的确……”

“我的姓名,您也同样毫无印象吧?朱丽叶-拉布托小姐……索菲·朱丽叶-拉布托……”

加纳雷先生承认,一点也不记得。索菲小姐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叹了口气,说道:

“您不必回想,您从来就没有见过我。我就是四十五年前您可能爱上的人,如果当时您没有误火车,上了四月十七日晚上至十八日开往狄戎市的那趟快车。不过,您肯定忘记了那次遭遇……”

“我没有忘记!”加纳雷先生高声说,“哪儿忘得了?!我就是在下一趟列车上,结识了后来成为我妻子的人。”

“哈!哈!是啊,如果您赶上前一趟火车,那就该是我成为您妻子了。”

加纳雷先生点了点头,同意一切皆有可能。

“您想不想了解事情的经过呢?”索菲小姐说道,“我和妈妈单独在二等车厢的一个包厢。您拎着两只箱子上车,坐到角落里。您不时朝我投来一眼。应当说,当年我容貌很美,身材窈窕,整个气质也让我显得突出……过了一小时,妈妈起身要搬动行李架上的一只大箱子,您急忙上前帮把手,因而就交谈起来……”

“这跟我同我妻子相遇的情景一样。”加纳雷先生指出。

“您与我妈妈什么事都谈,还热情地把我拉进谈话中。我们的双膝不时相互碰触。我的上帝,那种初次感受的战栗。您的分头中缝很直,您二十三岁,留的两撇胡已经相当可观,蜷曲在脸蛋上非常优雅。啊!那小胡子!我那么贪婪地看着,像要吞掉……”

“这也是结婚之后,我妻子告诉我的情况。”加纳雷先生喃喃说道,抬手捋了捋白胡子。

“妈妈明白您家庭出身很好。她对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我呢?那还用说吗?我已经一心在梦想以后的相会了。妈妈让您保证下星期六还来:您可得来呀,维克多!您可得来呀!”

“对,对,我想起来了……”

“有十分钟的工夫,我们一起待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您对我谈论一本书,作者保罗·布尔热[1852—1935,法国作家。他反对自然主义科学和美学观,在他的小说中宣扬传统的价值观,代表作有《门徒》等]……”

“不错,我完全记得……”

“家里也给您相当好的印象。两名保姆,妈妈还临时请来一位膳食总管。您也请人了解了爸爸的身份……”

“应当说,方方面面给我的反馈,无不是合乎心意的保证。我的岳父不是只雄鹰。还差得多。但是,他至少善于听从他那当经理的表兄的忠告。他始终购买首屈一指的股票,这是应该给他的一句公道话。”

“爸爸那方面,也调查了。一切都称心如意。我们两家人相约聚会,定期见面。我处于热切的盼望中……爱情、嫁妆,一切都是双份……然而,多悬啊!因嫁妆问题,婚姻险些谈崩了……”

“岳父特别固执,而我们家,这种事情绝不打哈哈……”

“最终,全部解决了。十万块,以及有望得到的遗产。订婚,结婚。彩礼。结婚仪式。您父亲请来一位将军,妈妈则带了一位参谋长。喜宴,祝酒。然后,就是去威尼斯……”

“威尼斯,”加纳雷先生叹道,“威尼斯,游船……”

他瞧了瞧索菲小姐,感到一阵揪心。并不是怀念威尼斯,也不是缅怀青春韶光。而是这样的念头:他错过的命运,同他实现的命运何其相似。二十岁上,他自以为有能力闯荡,迎接各种际遇,而活到六十八岁,他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生拿得出手的实在寥寥无几。或许他生来注定只演这唯一一出戏,戏中不拘哪个索菲,都会跟他对台词……加纳雷先生有时不免叹惋,唏嘘一生的流逝,而此刻,他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他心中仍有所企盼,于是声调急切地问道:

“那后来呢?”

“后来,就返回巴黎。夫妻生活有条不紊。您还保留了一段关系……”

“哦!对,吕西安娜。我们结婚半年之后,我就把她甩了……”

“因为我强烈要求。但这对我是多大打击,多大失望……我爱您那么情深,唯恐失去……”

“是啊,当然了……但是,这毕竟不算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没良心的,”索菲小姐叹了口气,用打毛线针戳了戳他的手指,“唉!痛苦还够我受的呢。当时有您的秘书,那个年轻女人,有您那名老员工的女儿,您把她安置在圣拉扎尔街的一套房间,就在您的办公室旁边……”

“有什么办法,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就爱讨所有人喜欢。”

“您住口!这太可恶了。那么多情妇,而我却默默忍受痛苦。真是奇迹,这种状态,我竟然挺了十年。终于,我反抗了……”

“咦,咦,”加纳雷先生说道,“还有点意思了……”

“唔!我是不声不响地反抗。我心里发生的变化,您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丝一毫。一天晚上,您在比利时,您的表弟埃奈斯特,共和国卫队上尉,到家里来了。他见我神情忧郁,透不过气,有些焦躁,便拉住我的手。我伏在他的肩上哭了,他把我紧紧搂在胸前,我感到他的小胡子拂着我的脸,脑袋一热,就对他说……啊!我对他说:‘埃奈斯特!’……他就把我抱走了……”

老小姐又拿起毛线活儿,但打针的动作不连贯,身子也在椅子上躁动。加纳雷先生感到血液涌上面颊。他很想表达出来,十分纠结,嗓子眼儿像锁住了似的。索菲越发激动起来:

“几乎每天,我都去他那里。我多么幸福,我那上尉多英俊啊!那宽肩膀、那眼神、那种军人的姿态……我爱得发狂。在他的怀抱里,我就变成了魔鬼,都不认得自己了。跟您说吧:名副其实的魔鬼……我还从来没有那么漂亮过。您还亲口向我指出来。这样报复多快活啊,报复了您的全部背情负义,又不让您知道……不过,什么事都有个终了。上尉别有所爱了。我这边呢,我认识了吕西安,您特别喜爱的那名小职员。上帝啊,多么迷人的青春啊……后来,有圆柱乐队的一名短号手,一个毛茸茸的人,以折磨我为乐……到我四十多岁时发生的另外两场艳遇就不那么重要了。我也不那么热心报复了。谎言及其连带的啰唆事,开始成为我的负担。我越来越看重舒适方便的生活。我投身慈善活动,需要完全保持自己的尊严。不管怎么说,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对您保存了牢固的情感……”

加纳雷先生臂肘支在双膝上,脸埋在双手里,恍恍惚惚地听着。索菲小姐声调平和了,继续说道:

“我们彼此那些小负情,我忘掉了您的,也忘掉了我的。我对您说过没有,我们有一个女儿?她结了婚,丈夫是体面人家子弟,事业有成。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子成绩优异,刚刚考进巴黎综合工科大学。我们年华老去,生活和谐,不时回顾幸福的往日。您关注股市行情,而我就为我那些穷人打毛衣……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加纳雷先生沉默许久,才重复道。

他疲惫了,抬起头来。他从灵活的打毛线针沿着黑绸紧身衣向上看去,吃惊地发现了时髦宽边帽子下他妻子的那张脸。他不安的目光投向花园另一边:那打着毛线渐行渐远,正走向圆形喷水池的身影,无疑就是索菲小姐。

“我从俱乐部过来,汗流浃背。”加纳雷太太说道,“那里面热死人……可我了解到了我昨天见的那些穷人的情况,你知道吗?看来他们境况不佳。我织的这件毛衣,我想留给我们的小奖章慈善会。另一方面,我也知道,毛衣制品,比起在巴黎,在外省始终收益更好。廉价超市可能给我们造成的损害实在惊人。冬季价格战之前我必须织好。你那报纸看完了吗?”

“看完了……刚果矿山跌了三个点……”

“对了,我查清了十五号房那些人的来历……我猜对了:一对假夫妻!……咦,你怎么啦?你看我的眼神这么怪……”

“嗳,没什么。”

“中午给我们上的菜,难道不是加了调味汁的牛肉吗?”

“嗯,肯定是牛肉。”加纳雷先生说道。

他用帽子扇风,又说道:

“不管怎么样,就刚果矿山股而言,我还有相当大的空间。我在二百七十二买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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