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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心(1942)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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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新生没有引人注意多久。身子单薄,一张女孩子脸蛋儿,动不动就脸红,他回答自己名叫古斯塔夫·拉杜雷,一九三二年生于十四区。老师让他坐到一排同学的末位,挨着一个名叫马若雷尔的学生,然后就再也没人想到他了。古斯塔夫双臂互抱放在课桌上,注意听课,不管怎么心痒,也不大敢往旁边斜瞟一眼。他的邻座马若雷尔,在他看来是个出色的男孩。马若雷尔是个有准主意的家伙,一张笑脸红扑扑,总能够欢度自己的时光。在不到一个钟头的工夫,他就招来老师三次训斥,被罚抄写五十行课文。他从一个纸盒里放出一只金兔子、两只蜘蛛,嚼烂一个纸团粘在一个同学的后颈上,还将一个错句吹风给背诵课文的邻座同学,类似的举动,花样百出,无不是奇思妙想。此外,他还穿着高尔夫球运动短裤,能操纵两只耳朵扇动。真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古斯塔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热切地希望赢得天分如此之高的男孩的好感。然而,无论早晨还是午后,对这个邻座的新生,马若雷尔始终仿佛视而不见。 傍晚四点钟,放学的时候,古斯塔夫怯生生地加入由马若雷尔和两名小学生组成的一小伙人,同他们一道沿蒙瑟尼街下坡路走去。马若雷尔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 “咦,”马若雷尔说道,“小不点儿啊,你好,小不点儿。感觉怎么样,我的小老弟?” 话刚出口,另外两个人就笑起来,马若雷尔不等回答,迅速改变了话题。这样跟自己打招呼,古斯塔夫喜出望外,但是又被吓住了,一时语塞,最后才低声说:“还好,谢谢你。” 这句回答没人听见,或者,似乎不值得理会。他本人也觉得不够意思,平淡得要命,半晌都在头脑里琢磨各种各样可能的应答。 这时,一个叫卡尔东的学生模仿起空袭警报声。马若雷尔不待警报拉完,就发出飞机的轰鸣,抬起手臂,和身子成十字开始打旋,终于投下航空鱼雷,嘭的一声,他立刻宣布: “好了,小子们,正中学校。三个月假期。” 卡尔东眼红他的成功,质疑空袭行动并不完整。 “且慢,”卡尔东说道,“这太容易了,我呢,有所准备,我有防空设施等着你呢。” “防空设施?”马若雷尔反驳道,“我就炸它个稀巴烂。” 这样藐视防空,卡尔东很不高兴。他解释说,他父亲在防空阵地是炮兵,还自豪地补充一句:“他成了战俘。” “我父亲也一样,”马若雷尔全身挺起来,说道,“他被关在奥地利战俘营。” “至于我父亲,关在西里西亚战俘营。” 两个学童交换一下敬重的目光。马若雷尔当即认可防空有其作用,他又把话题扯回当了战俘的父亲身上,颇为夸张地表示,他们共同的逆境,也特别拉近了他们儿子的关系。他还明确讲,他们两个之间,就是生死与共的关系了。情势如此豪迈,又如此雄辩而感人,古斯塔夫不禁心头一凛。这一小伙人进入蒙瑟尼街的梯道。马若雷尔亲热地搂着卡尔东的肩膀,走在前面。他将头扭向名叫菲尔热的同学,以稍显高傲的和蔼态度问他: “怎么样,伙计,你的父亲呢,他怎么样啦?” “他应征入伍了,”菲尔热回答,“他经常挨炸。他对我们讲……” “怎么,干脆说吧,他没有被俘。”马若雷尔打断他的话。 事实这样一确认,就如同下了判决书。菲尔热很尴尬,认为应该替他父亲表示歉意。 “不巧没在被俘的部队。”他羞愧地说道。 父亲被俘的两个儿子,就不以难听的话评论了,只是交换一下眼色,表露一种相对的宽容,以及他们所具有的优越感。马若雷尔开始哼唷,尽量忘掉了解到的这一遗憾的情况。而菲尔热十分敏感:比起名正言顺的指责,这种态度更加侮辱人。 到了十字街头,这伙人停下脚步,要分手了。 “我走那边,”古斯塔夫说,“我住在尼科莱街。” “向你的金丝雀问好,”马若雷尔对他说,“万一你家失火,别忘了叫接生婆。” 人人都咯咯大笑,菲尔热也同样,或者有点儿过分凑趣了。马若雷尔得意非凡,还握着古斯塔夫的小手不放,以亲热的口气问他,带点儿半开玩笑的意思,就好像他太稚嫩了,太微不足道了,他的回答无可怀疑。 “说说看,小不点儿,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父亲在哪儿?” 古斯塔夫脸红了,以谨慎的自豪语气回答: “我父亲,也当了战俘。” 他讲这话时低下了头。等他敢于重新抬起头来时,他发现伙伴们对他另眼看待了。马若雷尔又讲出掷地有声的话,牢牢结下一个新联盟。现在,他们有三人了,战俘的儿子,他们,也同样生死与共。马若雷尔陶醉在如此美好的友谊中,就没大留意菲尔热忧伤的孤独。 古斯塔夫走在尼科莱街上,回忆着自己同马若雷尔结为盟友的意外经历,一方面喜不自胜,另一方面,跨进楼门的时候,一种隐隐的不安便清晰起来:他似乎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承负的压力。他慢腾腾地上楼,尤其上最后一两层楼梯时,更是慢得出奇,他几近期望楼梯没有尽头。在五楼和六楼之间,他遇见一位他不认识的女房客,一位又高又瘦的白发妇人,给他一种难堪的感觉:她看他的眼神很怪异,一副怀疑而谴责的样子。古斯塔夫摘下制帽,向她致敬,其实,她也回了礼,说话十分清楚,“你好,我的孩子”,但是声调硬邦邦的,充满了责备。他终于登上七楼。楼梯平台顶头一扇房门半开着,那是邻居于泰尔家,是他唯一认识的人家。一个女孩的声音冷笑着说:“是古斯塔夫。”在那扇房门关上之前,他听见那女孩重复他名字的声音,接着,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其他声音,充塞他的耳域,很快汇成一阵喧嚣,仿佛从楼层所有墙壁穿透出来,纷纷说道:“是古斯塔夫。是古斯塔夫。” 他推开厨房的门,不由得惊叫一声。他父亲坐在他小妹的摇篮旁边,拿着一根铁丝,正在修理咖啡壶把。其实,父亲在家,根本无须大惊小怪。自从半失业以来,下午他经常在家,好把母亲腾出来去食品杂货店排队。 “你怎么啦?拿这副眼神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你没病吧?”他父亲说。 古斯塔夫有点畏怯似的,赶忙上前拥抱父亲。父亲一副忧虑的神态,审视儿子,用粗大的手拍了拍他肩膀,抑制不住,短促地叹了口气,又轻轻推开他。古斯塔夫知道父亲这种眼神、这声叹息意味什么。这道出时世的苦难,尤其他家生活的困苦:食物匮乏,生活昂贵,薪金减半,不得不卖掉每月发的肉票,以便购买最急需的食品。古斯塔夫九岁了,知道穷困不稳定的狭窄界线,也了解需要多大意志,多么谨慎,才能抓住穷苦的一个平台,不至于再滑下去。他在家里,看得见父母时刻在搏斗,丝毫也不敢松懈,必须精打细算,处处削减,节省食物、照明、取暖、衣服,尤其节省恼怒,不向厄运发脾气。他本人也学会了忍受,不抱怨,吃不饱就饿着,装作连想都不去想。全家人共同努力,抵御穷困,完全拧成一股绳,就连摇篮里的女婴叫声都显得不协调,尽管往往情有可原:她没有吃饱。 古斯塔夫从餐桌上拿起一片干面包,是母亲给他准备的午后点心。这片面包极薄,折两下,一口就能吃下去。不过,他就当作涂了黄油和果酱,细嚼慢咽,不仅仅是为了欺骗饥饿感,也是要恪守饮食规矩,以便养成习惯,保持其全部价值。他边吃边抬起眼睛,目光偷偷溜向父亲。他离开马若雷尔时所讲的话,还回响在他的耳畔。如此黑心背叛,他从未感到自己犯了这么大罪过,是的,即使某个星期四的下午,要他照看小妹妹,他拿奶瓶倒一点儿奶泡泡他的面包片。这种窃取行为,他一想起来就懊悔,现在看来倒微不足道了。这不过是一种软弱性,暂时犯糊涂,多半是本能反应,无损他对共同努力的忠诚。而在街上那会儿,他瞪眼说的瞎话,虽然没有造成任何物质上的后果,他的良心却受到谴责,认为这是一种否认、一种谋杀,而这种谋杀的事实,起初还不确切,等他跨进楼门的时候,就开始逐渐明晰,到了他父亲面前,全部含义就呈现出来了。有好几回,古斯塔夫想起他亲口说过的话,产生了一种迷信般的恐惧,觉得他的话透出一种威胁,无异于不祥的咒语。唯独认了错,才有可能消除危险,同时也才能把他从内疚中解脱出来。然而,这种努力非人力所能为,哪怕想一想,他都浑身瘫软了。 “我要出去一下,”父亲突然说,“过一个钟头,你妈若是还不回来,你就想着给妹妹喂奶。当心奶不要太热。” 父亲一离开厨房,古斯塔夫就感到大为放松,这证实了他这过错的严重性。罪过并未觉得小一些,但是良心上好受一阵。他喜滋滋地回想同马若雷尔交上朋友,结为生死与共的关系,真可惜明天星期四不上学,见不到他的新朋友了。甚至母亲回来,虽然略微唤起他的内疚感,但也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令他心神不安。一直到吃晚饭前,傍晚这段时间他过得相当平静。 父亲一回来,他又开始惶惶不安了,父亲还带回了坏消息。晚餐摆在厨房里。父亲坐下,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极简短地告知一声:“我去见了布吕沙尔。这事儿吹了。” 他说这话声调平淡,显得无所谓,也没有什么讥讽意味,就好像他找工作竭尽全力,只是白白恭敬一番无情的厄运。母亲一动不动,皱着眉头,默默地注视着她刚刚端上餐桌的大汤碗盖子。这是一场悲剧,古斯塔夫十分了解,也从未置身事外,漠不关心。这次失败,他感到自己负有责任,忍不住哭起来,承认了原以为死都不会改口的错误。 “我对马若雷尔说,爸爸在战俘营。” 他抽抽噎噎,嘴唇抽搐,话断断续续,含混不清,最终一字字讲得更明白了: “放学那会儿,我对别人说,你当了战俘。” “这是什么怪念头?”父亲说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古斯塔夫透过泪花儿瞧着他父母,不免奇怪,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失望,仅仅是好奇。他面对这种态度,情绪便平静下来,能够回答父亲的问题,讲述得更加清楚了:他如何受到吸引,终于向马若雷尔讲了假话。随着他慢慢讲述,他瞧见父母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有点儿开心的样子,他反而觉得十分尴尬。这件事讲述出来,却丧失了真正意义,他本人也感觉没有一点儿悲剧意味了。 “就这些?”他讲完时,父亲问道。 古斯塔夫无言以答。他又感到要哭出来。父母笑吟吟地注视他,那种和蔼的巧笑,在他看来挺傻的,觉得替他们害羞。 “当然了,”母亲说道,“你不应该向朋友编瞎话。说谎从来就不是好事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没必要悔成这种样子。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谎言,不可能损害任何人。好了,不要再想了,快喝你的汤,眼看要凉了。” 在吃饭过程中,古斯塔夫一直走神儿,置身于谈话之外。母亲叙述在食品杂货店和猪下水店所受的那份罪,他显然漠不关心。母亲注意到他的表现不似往常,等他一吃完饭就打发他上床了。 “去睡觉吧,我可怜的孩子,今晚你的样子有点儿呆傻。”第二天星期四,古斯塔夫醒来,内心很平静,一整天都保持这种状态。他在尼科莱街上和楼里的孩子们玩耍,显得非常活跃。他回到家,父母指出,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这样无忧无虑过。无论吃午饭还是吃晚饭,他抱怨肚子还饿,要了好几次面包。头一回,他为这种不管不顾的举动脸红了,可是,他很快就习以为常,要面包丝毫也不感到羞愧,甚至没有觉出他正在打破规矩。 马若雷尔没有写作文,给老师的理由不成立,也毫无意义。要他背诵历史课文,他的话引起同学哄堂大笑。他以为,或佯装以为艾蒂安·马塞尔[十四世纪历史人物,与法国国王对抗的中产阶级领袖]无非就是个地铁站名。快到中午的时候,他闹得太厉害了,将蘸水笔戳进右首邻座同学的屁股。受害者号叫着从座位上跳起来,控诉马若雷尔不但扎伤他屁股,还给他的短裤染上墨点。鉴于事情严重,还可能产生后果,谨慎的老师认为还当自保,决定将犯轻罪的少年交给校长裁处。 中午,古斯塔夫听任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从身边走过,独自站在校门口,等马若雷尔出来:校长正让他跟控告者对质呢。他本来担心自己回家明显晚了,会招来责备,但是他乐得冒这种风险。他没有忘记,马若雷尔和他,已是生死与共的关系。 控告者先出来,跟古斯塔夫撞个正着。待马若雷尔出来的时候,撞见他们俩正相互辱骂,就要动起手来了。古斯塔夫做得很到位。他出其不意,丝毫也没有挑衅,直接就称对方是告密者和讨厌鬼。马若雷尔一到,就打破了力量的均衡,控告者见势赶紧撤离,免遭他预料的几脚。 “怎么样?”古斯塔夫问道。 “老混蛋!”马若雷尔不是指校长,“瞧他怎么处理我!他要通知我父母。” 马若雷尔考虑前景,一副犯愁的样子,又补充一句:“我父亲可轻饶不了我。” “你父亲?我还以为他在战俘营呢。” “战俘营?没那回事儿。那就没危险了。”马若雷尔大言不惭地回答。 古斯塔夫呼吸骤停。他指出,说话都岔了声: “前天,你不是说他关在战俘营?” “我,说过这话?”马若雷尔怪道。 他甚至都不记得了。古斯塔夫心头一紧,他苦笑着想到他们生死与共的友谊盟约。 “战俘营!”马若雷尔高声幻想,“哦!对,战俘营!在车皮里,落到这身骨头架子上,谁知道是黄油面包还是皮靴,我向你发誓,它们在一封信里,从德国到不了我这儿。” 他们沿蒙瑟尼街下坡路走,没有再交谈别的,到了十字街头,心不在焉地招呼一声便分手了。友谊不复存在了。老实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古斯塔夫想到他父母,想到马若雷尔,断定自己蠢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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