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走在平坦的国家公路上，一辆乘坐六人的大轿车忽然擦过我的脚趾，径直撞上一株大梧桐树，车头撞成了折叠式。我听见那些女人好几声部的号叫。

我不慌不忙，倒也不无几分好奇，走到近前察看毁坏的汽车和车上的乘客。我头一个动作就是关闭车子的点火开关，该做的没有做。

开车的男子五十来岁，衣着讲究，面目和善。他没有想到切断电源，我也不怪他，只因他当场身亡，恐怕是方向盘撞破了他的胸腔。从他嘴里喷出的一股鲜血，弄脏了他那条有蓝色十字纹的雪青色领带。那条领带确实很漂亮，想到上面的污点不容易洗掉，我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六位乘客中有四位女士，她们呼号不止，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第六位乘客是一位耄耋老人，他发出鼻音很重的低沉笑声，在女士们惊叫声的间歇中，听着颇为刺耳。他遭遇车祸，精神失常了，不过他的领带，无论颜色还是图案，毫无可圈可点之处。

空气很清爽，天气难以预测，有放晴的迹象。在柔和的灰色天光下，公路两侧生长的燕麦田，呈现一片白森森的钢铁色。有几分钟工夫，我出神地观望燕麦田，一阵清风吹拂，燕麦田又变成一片起伏的波涛，令我四次脊背发凉，打了寒战。

女士们的叫喊声逐渐平息，只是间断的呻吟了。

我特别想仔细察看司机的领带，好了解从哪里买的，于是将尸体拖出车厢。但是看到那位寡妇有些难过，我就努力想将他救活，至于成不成，却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太阳从一大块灰色云团中露头，我右边一只乌鸦飞起来，最近的村庄教堂响起钟声，种种迹象有利于复活。我照死者的肚子猛踢一脚，后脖颈子也给了一腿，如同抢救一个朋友那样，他几乎立即就站了起来，乜斜着我，好像看不顺眼。

“您来掺和什么？”他气哼哼地说道，“我没事儿，也无须担心了。现在，我得找一家汽车修理厂，还得通知保险公司，再设法把我的人全拉到巴黎，赴差一刻一点钟的约会。假如您把我撂在这里不管，那么我的约会也就不用赴了。”

“不错。”我说道，觉得他的指责刺中了我，而且言之有据，“是我把您置于尴尬的境地。”

“必须早作打算。我真不理解，您怎么糊涂到这份儿上。”

我从兜儿里掏出手枪。我散步时带在身上，射击的靶子就是肥胖的女人。“请原谅我做事欠考虑，不过，您若是愿意再稍微转过点儿头来，我就能一颗子弹击中您的眉眼之间。”

“好吧。我们就不要重新考虑整个这件事了。我既然活得好好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好生气。他那样子好像要向我倒打一耙，说话口气我也听不顺耳。

“对不起，”我说道，“我一定要补救，请您转过头来。”

“您就别管我的事了。”

“一定得补救。您正面看着我。”

我就不应该再管他目光看哪儿，不干脆一枪把这个执迷不悟者的脑袋开了瓢，那才叫怪呢，然而，我射击时总要对准眉眼之间。这是童年形成的习惯，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迷信，我始终未能摆脱。

我们又争论了一会儿，看来我要补救的这个人快听进我的道理了，终于朝我转过脸来，我正举枪瞄准他，不料公路上跑过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狗，非常漂亮。我丢下手枪，开始边拍手边嚷道：“一条狗！一条真正的狗！那是一条真正的狗哇！”

什么车祸，什么起死回生的人，一下子全被丢在脑后！我撒腿跑去追狗，想也未想我的良心上还担着一条人命。

我总是这么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