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情侣(1962)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相爱的瓦莱丽和安托万在布列塔尼的一片小海滩度假,恋情极为炽烈,一天傍晚,二人的肉身竟然相融,合为了一体。自然造化在呈现特异现象时,看来也相当因循守旧,甚至在这狭小的男女合体中,也还是男性,即安托万的体貌占了上风,只是块头略微缩减,但不是很明显,五官柔和了一点儿。女性的消隐(纯粹形体方面),也可能与这样的现实有关:如今已婚女人和年轻姑娘,多多少少都深刻地感受到,即使在爱情中,也有必要像男人一样,瓦莱丽同样不例外。

这对痴情的恋人,就这样整合成一副新皮囊,在初夜时分的星光下,沿海边漫步,陶醉在幸福中。一种无声的交谈,话题相当狭窄,在两位一体中展开,两位一体又每人保持个性,尽管可以说彼此并排存在,但是常常混同起来。瓦莱丽和安托万时而提高声音——同样,他俩有一个共同的声音,相当高亢。他们是要高唱一支感恩之歌,两个人都感到内心有这种需要,虽然她不大信教,而他根本就不信教。这天夜晚,一名体育教师到邻村给邮所各所长单独上辅导课,事后说在凌晨一点钟,他遇见安托万走在沙滩上,声嘶力竭地唱《圣母经》。

这对情侣走了很久,实在累了,终于回到旅馆,即安托万入住的旅馆,上床很快就睡着了,深沉的睡眠,进入了奇妙的梦乡。过了一刻钟,他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还意识不到有人来。由于他迟迟不应答,有人打开房门,打亮了棚顶灯,随后,瓦莱丽的父亲勒凯雷克先生出现在门口,旅馆老板带他进了客房之后,就退出去,回避到走廊尽头。

“请原谅,”勒凯雷克先生说道,“深更半夜,我让人带进您的客房。我敲门好长时间,您一直不应声,我就想确认一下您在不在房间。”

一个完全自发的动作,安托万还来不及制止,瓦莱丽就掀开被子,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还叫起来:

“爸爸!你还不知道,我有多么幸福……”

她戛然中断,搂住勒凯雷克先生脖子的双臂放下来,猛然意识到,一个少女亲热的反应,极不符合这种双性的状态。勒凯雷克先生冷眼观瞧,难免有几分尴尬:这个穿着睡衣的小伙子,上来搂住亲他,以“你”相称叫他“爸爸”,还用女性的口吻说他“多么幸福”。一时沉默,气氛沉重,瓦莱丽和安托万商议着,最好以什么方式回答父亲必然提出的问题。

“儒吉埃先生,”勒凯雷克先生终于问道,“昨天傍晚,您征得我的同意,由我女儿瓦莱丽陪同,去海堤那里兜一圈儿。可是,现在凌晨两点都过了,我女儿还没有回来。您先要告诉我,现在她在哪里,然后再告诉我,从九点一刻到凌晨两点,这段时间你们是怎么利用的。”

这对情侣关上房门,请父亲坐下,之后力图让他明白真相。为了说服他相信,瓦莱丽指望父亲本能的力量,而安托万则指望这个布列塔尼人灵魂洞开,豁然领会爱情变异讳莫如深的神秘性。勒凯雷克是雷恩[法国西部偏北布列塔尼地区的首府]大学自然科学教师,老实说,他的反应丝毫也没有表露出布列塔人的特性,同样没有凸显他那做父亲的本能。他目光很凶,说话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对安托万毫不客气:

“小伙子,别给我来这套,我可警告您,我凌晨两点钟从床上爬起来,不是来听这种无聊的故事。给您五分钟,如果还不告诉我瓦莱丽在哪儿,我就把您交到保安警察的手里!”

“教授先生,”这对情侣操着安托万的声音建议,“咱们测验一下子吧。您能判断出来,你们家庭生活的细节,您女儿不可能全部告诉我。您就问问我您和瓦莱丽之间的生活琐事吧。那您就会明白了。”

勒凯雷克耸了耸肩膀,不过,这种查证的方法,倒十分适合在科学规范中所形成的思维习惯。

“好吧。我女儿与您初次相遇之后,我对她说过什么话?”

“您说过:这个安托万·儒吉埃,且不说身体不够结实,看样子能力也差劲儿。”

“去年十月十九日,吃晚饭中间,我们家里发生了什么情况?”

“那天是勒凯雷克太太的生日,每人都送给她一件礼物:您的礼物是一件麂皮袄,瓦莱丽送了一副手套。在饭桌上,您女儿朱丽叶提起奥黛特·维隆,是您感兴趣的一名女大学生。您有点儿不好意思,遇到瓦莱丽的目光时,您的脸还红了。”

教授深受感染,又提出些问题,安托万一一作答,同样成竹在胸。看来可以下结论了,这对情侣也希望赢得一筹。

“没必要继续查证了,”勒凯雷克也同意,“我没法抓住您的把柄。可以肯定,您掌握了无与伦比的能力,洞察人的思想……”

“什么!您仍然不相信,瓦莱丽与我同体,合成了一个人吗?”

“我不是不相信,而是确定我女儿瓦莱丽是个完全独立的人,不可能藏匿在您的体内。因此,我最后再问您一次,现在瓦莱丽在哪里?好吧,我承认你们在散步过程中,可能争吵起来了,两个人分手,各走各的路。您只需告诉我您知道的情况。”

安托万回答说,他只能讲出她的真相,不过这回,瓦莱丽可恼火了,也很痛心。

“你没有诚意,”她开始责备她父亲,“你害怕真相,害怕承认这种真相,会损害你的教职、你的学者名声。在家里,我多次听到你谈论思想传导,看来你只是说说,压根儿就不相信。你既没有勇气,也不够诚实。”

“有什么办法,”勒凯雷克回答,“心灵感应现象并不搅乱理性,我还愿意相信,然而,二体合一这种荒唐事,没法服人。您再也没有什么对我说的了吗?”

“我认为您把自己框死了。”安托万只说了这么一句。

教授又瞧了一眼床铺,打开大衣柜门,看看洗手间,确认瓦莱丽不在,然后叫来旅馆老板,让他给警察局打电话。老板对安托万挺友好,有力地保护他的顾客,维护旅馆的安宁,不过,他意外地听到年轻人对教师说:

“看来,你怀疑安托万对我强暴侮辱之后,又把我毁尸灭迹啦?告诉你说吧,虽然我们还没有订婚,但我做他的情人已有四天了。”

“真的吗?”父亲想也没想就加入这场游戏,就好像他在安托万·儒吉埃身上有两个对话者。

“是真的。”安托万证实。

“真见鬼!”勒凯雷克提高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拖住我……”

“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旅馆老板提醒,“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这事儿,就是我的大女儿……”

“噢!求你了,爸爸,求你了。”瓦莱丽打断他的话,而安托万接着说:“我错了,教授先生。我不应该这样。我非常自责。”

勒凯雷克仇恨的目光,此刻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他的判断不再受制于理性的秋千,不再怀疑女儿委身给安托万之后,现在就盘曲在这个诱惑者可恶的躯体里。这个念头让他怒不可遏。

“混蛋!我会让您后悔欺骗了我女儿。我会让你们两个全部懊悔!”

“好了,好了,”旅馆老板劝解,“何必发火呢?年轻人嘛,都很有主意,该发生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是人之常情。”

“您哪,给我闭嘴!”

“那您就给我出去,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这下半夜,您让我在这里久候,不是想让我听您胡诌八扯吧?我可不是在度假。”

“好吧,跟我走。”教授命令这对情侣。

安托万穿着睡衣就套上了外衣和长裤。勒凯雷克一时要图报复,将这对情侣送上法庭,先交给警察局。可是,出了旅馆,他的怒火已经消了,丝毫也不想惩罚女儿,甚至不想惩罚这个犯罪的人了。于是,问题就摆到他面前了:怎么办?他不能就这么打发安托万回去睡觉,而他又不能空手回家,对妻子说瓦莱丽人失踪了,他什么情况也没有打听到。他忽生一念,干脆带这个小伙子去他的别墅,由全家人查证,正如他本人在旅馆客房里所做的这样,然而,不管结果如何,必须面对可怕的后果。一名少女失踪了,司法机构迟早会得到消息。他和全家人对他们的朋友,而后还要对当局和法官,能一口咬定,说瓦莱丽和安托万融为一体了吗?他们在世人面前,在雷恩大学的学院面前,成了什么人啦?是同谋还是脑残呢?教授感到自身被绞进了社会机械的齿轮中,被迫坚信安托万无耻的谎言。

警察非常缓慢才醒来,非常缓慢才弄明白,报的是什么案子。不管教授多么受尊敬,获得多么高等级的荣誉团勋章,他们必定会安排双方背靠背问案。小队长知道如何对待好人家的子弟,认为瓦莱丽不过是睡在了一个追求者的怀抱里。可是,安托万执意称姑娘和他融合成了一个人,小队长只好决定把他关进警察局的一个房间。直到发现了瓦莱丽的衣物,小队长才改变了态度:一名渔夫送交女人的衣裙、手表、金项链和耳环,是早晨五点半在海滩上拾到的,全是瓦莱丽的东西。当天下午,一名探长就来调查少女失踪案,同时审问了被拘的嫌疑人。由于嫌疑人坚持荒唐的说辞,探长的报告得出结论:这一拙劣的虚构情节中,包含了安托万·儒吉埃的供认,直到受害人脱光衣服时,他都没有离开她,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

安托万被押解到瓦讷省监狱,以诱拐和非法监禁罪关押起来,等待海浪将尸体冲上沙滩。

入狱的头一个月,这对情侣几乎陶醉在幸福的日子里。结合的时间不期这样延长,对这两个恋人来说真是妙不可言,也成为他们探索的时机。每人都进一步了解了对方,一直进入幽微细腻的情感中,感知的方式有千百种,得以理解原先陌生的方面,每人也都各自有所发现,以极大兴趣关注异性的深奥天性。

他俩交流根本无须说话,正是在沉默中,彼此更加理解了。当然,他们也维持日常的习惯,高声谈些不重要的事情,诸如赛车、电影或者政治。说说话对他们不失为一种办法,制造他们开始缺少的彼此交锋的幻觉。

这对情侣时而被带出牢门,去见他们案子的预审法官。安托万的案情还算不错。在海滩上拾到的瓦莱丽的衣物,摆放得都很整齐,附近也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安托万并不想销毁这些衣物的事实,似乎对他也是有利的证据。法官与辩护律师见解一致,都坚信约莫晚上十点钟,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游泳,海浪将瓦莱丽冲走了,而她的同伴不敢供认这个事实。法官多次试探,递出这根长竿,但安托万不肯顺竿爬上岸,顽固地困守在他那愚蠢的解释中。鉴定医生受委托做了精神检查,得出结论,被告应负全部责任,甚至排除这样的推测:一场意外溺水给年轻人造成精神创伤,从而可能产生幻觉。若依医生之见,他完全是装出来的,也正是鉴定医生的这种明确态度,成为他的案情最难承受的分量。可惜的是,辩护律师是个特别理性的人,每次探监,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对被关押的人重复这套话:

“您辩护的方法愚蠢透顶。您执意讲这种鬼话,能指望说服谁相信呢?重罪法庭上无论坐着什么陪审团,听您为自己辩护,准会捧腹大笑。”

“教授本人在我们的客房还一起查证了,一时心乱如麻,他很诚实,将这个情况告诉了预审法官,律师先生,您相信吗?”

“他甚至相当大度,还以书面形式亲笔向我证实了这个情况。然而,从那一步到相信这种无聊的话还差得远呢。就拿我来说,我甚至看不清楚,如何利用教授的证词,才会对您有利。我对您说过,现在还是这个话,我的辩护词,谈不上捍卫您的观点。”

“您要怎么冒险?”

“我可怜的朋友,您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如果一位先生来对您说,他每天半夜一点到清晨五点,会变成亨利二世时代的餐具柜,您设身处地,会怎么想呢?”

“我肯定会陷入沉思。”

被关押将近一个月的时候,这对恋人同居在一个体内,对时时刻刻强加给他们的这种亲密关系,第一次有了异样的感觉,倒也不是不和,而是和谐中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他们两个都明显觉出来,安托万比瓦莱丽更快活。很快,他们对此就开始不自在,但各有各的方式,这就更助长了他们刚刚发现的差异的分量。如果说安托万更快活,那么毫无疑问,在他们肉体的融合中,安托万越想越高兴:他成为伴侣合体的鲜活体现,作为一个男人,终生无憾了。瓦莱丽则不然,这种融合中,她看不到一种社会生活的前景,即那种既确实又扎根其中的社会生活,同样看不到一个家庭的前景,即有个遵从她的种种习惯的丈夫,有个孩子,有一个要保护、要受人尊敬的家,多少事情,她原以为都能微笑着迎来,却求之不得了。随着时光流逝,她的遗憾情绪越来越强烈,在她的心目中,唯一可以接受的一体,是围绕着一个女人融合而成的。

一天清晨,曙光初现,一体的情侣从草铺上起来,伫立在铁窗前,望着铁条之间的一角天空。猛然,瓦莱丽惴惴不安,感到一阵恶心,仿佛自身耗尽而退化了。她睁开眼睛,看见安托万背对着她,就在近前。二人这样分体,似乎没有给他任何警示。他还仰着头,观望铁窗上那角天空逐渐消失的蓝色。她心受挫伤,忍住眼泪想道:“他毫无感觉,接下去也不会感受到什么。我能肯定,他正在遐想我们这对的结合体。”

安托万终于回过身来,可是正巧这当儿,一名看守进入牢房。

看守看到一个裸体姑娘匆忙躲到囚犯身后,先是骂了一句:“怎么回事儿,您……跑这儿来?”接着吼道,“首先,您是什么人?”

“我是瓦莱丽·勒凯雷克……”

监狱长随即听到报告,也很快确信了案件的真相。这个监狱长雄心勃勃,梦想有朝一日升任,去领导我们时代所能提供的一座中央大监狱,用雷达监控五万名囚犯的大楼群。因此,他不想在自己为官的档案中,出现一件可疑案例的报告,连累他的官员生涯。他拿出妻子的旧衣服让瓦莱丽穿上,给了她一张火车票,让她秘密出了监狱。当天晚上,她就回到家中。

“至于你那个畜生,安托万·儒吉埃,”勒凯雷克教授在激动和欢喜之后说道,“就看看如何补救了。”

“没什么可补救的,”瓦莱丽说道,“而且现在,我也不渴望结婚了。”

“可是,你们那么亲密……”

“是的,不错,然而,过度亲密反而不利于爱情。我所愿意为安托万做的,就是公开声明他讲了实话,在一百二十五天中,他和我融为了一体。”

全家人反对。这种丑闻,何必继续传扬呢?

“那好,陪我去一趟瓦讷,我们拜访一下监狱长。”

勒凯雷克不好逃避。监狱长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们父女,但是声称他在这座监狱里,从来就没有见过勒凯雷克小姐,也根本听不明白她这番话。再也问不出什么情况了。教授和他女儿在城里的一条街上碰见了安托万·儒吉埃。在这上午时分,安托万肩头显得宽了。他对他们说到他的学业,还谈起阿尔及利亚,以及他在一家旧货店的橱窗里刚看到一只角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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