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场(1967)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从前在布莱蒙城铁器街,有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名叫瓦莱丽,总爱咬自己的指甲。她和父母住进新建的小房子,简陋的老房子在一九四四年轰炸中毁掉了。她的叔父阿尔弗雷德一天晚上来吃饭,对她说道:

“你的指甲,如果半个月还不长出来,你的鞋子就不用放到壁炉下面了,圣诞老人不会来了。”

瓦莱丽极力控制自己,不久,让父母惊喜的是,她的指甲开始长了。十二月二十四日清晨四点半钟,夜色还漆黑一片,她醒来发现手指噙在嘴里,心头一紧,有种预感,再一验证,果然,她在睡觉时,把长出来的指甲几乎全啃掉了。她做了个退却的动作,仿佛要逃避可悲的现实,她以为钻进了被窝,殊不知钻进了时间的黑夜,回到一百二十年前,还在同一个地点,但不是她父母的那所房子,而是炸毁的那间老屋。

她的房间就是当年盖涅全家人居住的单间。月光明晃晃的,照着积雪的屋顶和对面的花园,屋里的光线就暗多了。瓦莱丽挨着的一张床上,头脚相对睡着几个人,她最终分辨出六个。头冲上顺卧着盖涅和他妻子,中间夹着他们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五岁的男孩伊波利特。伊波利特穿着礼服,盖着薄被,他那张小脸惨白,明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盖涅虽然闭着眼睛,但也没有入睡,瓦莱丽能听见他在想什么。他正在考虑,伊波利特肯定活不过三天了,反正活不久,还不如过二十四小时就死。这样一来,圣诞节这天是休息日,把孩子埋葬了,不会耽误一个劳动日。怎么都没有办法,埋葬总得花钱。墓穴倒好办,他亲手挖就是了。至于棺材,再怎么轻,也得五法郎,这还不算母亲希望经过教堂的程序,当然没财力做一场弥撒,但是总要祈祷祈祷,洒一点儿圣水,这少说也得两法郎。他猛然想起,工场的院子里还闲置着一堆旧木板,打算挑出几块派作用场。他正想到此处,他的长子莱奥纳尔,天生痴呆的十二岁男孩,头朝里倒卧着,忽然抱住父亲的小腿。盖涅使劲踹了傻儿肚子一脚,提醒他尊重父亲。傻儿哼了一声,放开手,却没有惊醒。父亲心中苦不堪言,思路滞留在这两个男孩身上,老大和老幺既不长脸,也不受益。而傻儿身体又特别壮实,惹得邻人说道:“好吗,别看没长脑子,将来身体会像头牛。”伊波利特的身体状况虽然引起他的怜悯,可是盖涅一想起吉罗丹接待的情景,就难免对他心生怨恨。吉罗丹是场长的心腹,有一天,盖涅带小儿子去工场,吉罗丹就说道:“你这孩子太瘦弱了,你怎么说我也不能相信他有五岁了。”他见做父亲的脸红了,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木套鞋尖,便善意地补充一句:“这么着,我就帮你这个忙,照样收下这孩子,每天三苏钱,他若是干得好了,也能像他哥哥那样挣到五苏。不过,咱们私下讲,他坚持不了。”

瓦莱丽试图听出伊波利特心里想什么,可是弄不明白。老实说,他不想事儿了,完全耽于耗神的沉思,想一天的劳动,从天还黑着的清晨六点钟开始,一直干到天黑七点钟收工。他的两个小工友——亚历山大和约瑟夫,就是近两个月死去的,他知道自己同样要死了,不过,令他畏惧的并不是死亡。不是的,瓦莱丽实在弄不懂,这样漫长的在车间的劳动日,漫长的过程,对他究竟意味什么。

母亲头一个起床,在衬衣和衬裙外面套上短外衣和裙子,肩上又披上一条围巾。天气应该很冷,瓦莱丽看出她穿得如此单薄,却感觉不到寒冷。盖涅家的,邻居们这样称呼她毫无贬义,个头儿矮小,才二十九岁,就已经有了老妇样儿。她点着铁钩吊锅下面的灶火,再到百米开外的供水站打一桶水回来,再给灶火添一块劈柴,舀一平锅水倒进吊锅里。伊波利特在躺的位置上看不见灶火,但是追寻着映在墙壁和棚顶上跳动的火光。时而蹿起更高的火苗,照亮全屋,突然包裹了母亲,使其恢复了自他进工场便丧失的权威和魅力。

五点一刻,饭锅放到餐桌上,点着油灯之后,盖涅家的便叫全家人起床,她从床上抱起伊波利特。

“他两只手这么热,”母亲指出,“我想啊,是不是最好让他留在家里。”

“我更愿意让他去工场,”盖涅应声说道,“他到那里不会太冷,明天过圣诞节,他有休息的时间。”

她当即信服,只因她也怕孩子独自陪伴傻哥哥,很可能受欺负。她抱着伊波利特到灯光下,仔细瞧了瞧。他的小脸惨白,样子比昨天还疲惫,眼睛罩着黑眼圈,明亮得异乎寻常。不过,脸蛋泛起的粉红色总算让她稍为放心。她也不是不知道,孩子命难保了。只不过,她没有丈夫那种一目了然的眼力,也没有时时关注在工场干活的孩子的习惯,看不出他们脸上精疲力竭的进展,还以为能留住他一两个月。

瓦莱丽也凑近餐桌,她很快就确信,所有人都看不见她的行踪,只有痴呆的莱奥纳尔除外。莱奥纳尔完全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总想掐她一把,或者给她一拳,可是奇怪,每次尝试都落空。父亲和几个孩子都起了床,穿好衣服。阿里斯蒂德是个七岁的男孩,也在工场干活,他关切地看着伊波利特,注意到弟弟平日纤细的手腕,今天早晨肿得厉害,觉得这是个可怕的兆头。他犹豫片刻,要不要把他的发现告诉父母,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看出,父母因劳累和穷苦,头脑麻木迟钝到了何等地步,简直可以推测,在他们身上,有一种跟死神默契的劲头儿。

“今天下午,我们要在内衣和床上用品存放间干活,准备圣诞树。”奥斯唐丝边喝汤边说道。

奥斯唐丝十岁,在公证人家干活,帮厨和打扫卫生,不拿工钱,但是管午饭和晚饭,而她能进人家里帮工,全靠父亲远方的表姐厨娘的举荐。她上学念书到八岁,全家唯独她勉强会读书写字。她享用了两年好吃好喝,形体变化特别大,在家人中间好像外人,而且,公证人家中有餐室、客厅,有马厩,养三匹马,她在那奢华的氛围中生活习惯了,内心里就悄悄疏远这父亲的家。她夸夸饶舌,表现出无比艳羡她主人家的舒适生活,让人听着很不耐烦。不过这天早晨,伊波利特却情愿听她讲。在工场里有人说,圣诞节那天,耶稣童子会从富人家的烟道下去,他爱听人讲这样有趣的拜访。

“喝你的汤吧,”母亲说,“身上可以暖和些。”

伊波利特摇了摇头,他不饿。阿里斯蒂德吃得很香。他喝下了汤,还大口大口啃干面包。他真希望能向他弟弟解释,去年岁尾,他看到自己踏上凶险的斜坡,就决意挺住,耍滑骗过死神,终于成功,彻底脱险了,但是怎么说,丝毫也不能传递他的体验,甚至连指导一下病人都谈不上。圣厄洛日的钟楼敲响五点半的钟声时,两个男孩就上路了。盖涅家的要洗衣服,六点半才开始劳动,而奥斯唐丝七点去干活,先负责在屋里看住傻哥哥。父亲走路飞快,在两个儿子走了十分钟之后才动身,但总能抢在他们前头赶到工场,一公里半的路。

瓦莱丽跟着兄弟俩,她观察到自己的双脚踩不进雪中,身后留不下一个脚印。伊波利特虽然有哥哥搀扶,举步也很艰难,很快就喘息起来。他的木套鞋沾雪越发沉重,他的斗篷压痛了双肩,几乎每迈一步都打趔趄。他解开母亲给他系在脖子上的长毛袜,以为呼吸能顺畅些,却喘息得越来越急促了。刚走出去三百米,他就一阵咳嗽,全身摇晃,比先前咳得时间长,咳完已筋疲力尽。阿里斯蒂德心里合计,要不要把弟弟送回家,但他觉得继续往前走,就是让他弟弟看一看对意志的考验,可能会有益处。他背起弟弟,踏上克莱芒堡街,往前是出城的一个路口。但街道有坡度,积雪成冰冻硬实了,他的木套鞋走在上面很滑。赶往工场的孩子陆陆续续超过去。他这样走了四百米,力气也完全耗尽了,只好放下伊波利特,好喘口气,让他试着走走。然而,伊波利特摇摇晃晃,只走了几步,就喘不上来气,只好停下。

兄弟俩来到家和工场中途的里厄十字路口。欧布雷街角驶来一辆两匹马拉的货车,装满了成袋的面粉。阿里斯蒂德走过去,招呼一声:

“喂,大叔!您去工场吗?”他问道。

“不去,”车老板回答,“我要过桥,去索尔莱。”

“是我弟弟的事儿,”阿里斯蒂德还不放弃,“他走不动了。”

车老板下车,提起车灯随他走过去,到了一栋楼房投在明亮十字街头的矩形暗影中。伊波利特坐在雪地上,耷拉着脑袋。车老板用一只手就把他拎起来,放到自己的胳臂上,在车灯光下察看。

“他这状态真的不妙,身体这么轻。他去工场干什么?”

“跟我一样,去干活。”

那人骂了一声,气愤地说道:

“伤天害理,我真要问一问,仁慈的上帝会怎么想?”

车老板把伊波利特抱上车,安排他坐到身边,还让阿里斯蒂德上了车。瓦莱丽无须奔跑就跟得上沉重的大车:马车以一般步行者的速度驶向工场。

六点钟,伊波利特到了他坐凳的脚下,面对油灯照亮的分拣的长桌。阿里斯蒂德在另一个车间干活:缝衣针装盒车间。户外还夜色弥漫,九点钟之前不会熄灯,只因分拣分装缝衣针的活儿,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干不好。车间没有取暖设备,非常寒冷,允许披着斗篷,但是要解开领扣,好不妨碍干活。这些童工,大点儿的自己爬上工作凳,已经坐好了。监工德里亚斯先生抓住伊波利特的身子,把他提上坐凳,从桌子中央拿起一只大高脚杯,将满杯的针倒在他面前。孩子不顾发烧和疲惫,还是马上开始分拣。他用小小手指轻轻来回拨弄五六遍桌上的针,看准有毛病的,将好的收进一只碗里,坏的丢进另一只碗里。不合格的针由对面的童工再分拣一次,那是个八岁的大男孩,名叫菲利佩尔·安格拉,他将针尖钝的,或者弯曲的拣出来,其余的,因针眼有毛病或者畸形,就得回炉了。安格拉手指头粗,眼睛又有点近视,所以手不够灵巧,眼睛也不如伊波利特的敏锐,伊波利特比他强,他就怀恨在心。

伊波利特干了一小时之后,感到极度的困倦来袭,什么都放弃的诱惑,通常是在上午过半的时候来袭扰他,此前他总能克制住。这次,瓦莱丽就在他身边,实在惶恐不安,突然看见他上身俯向桌子,脑袋跌进肘窝里。安格拉用力一招手,要引起监工注意自己对面的人。一名童工这样趴在桌子上睡觉,如果被当场逮住,照例就是猛踹一脚,踹得凳子移位翻倒,将偷懒的孩子摔到地下。监工不忍下脚,他知道伊波利特的状态,看出孩子对疲劳的抗力日益减弱,因此仅仅照脑袋扇了一巴掌,而且事先还扫视一下,确认场长或者场长身边的某个人不在附近。

“盖涅,”他用威胁的语气说道,“你不是来休息的,干活,我的孩子。早晨七点钟就累了,这说不过去。”

监工说罢便走开了,并不愿意盯住有过错的孩子马上直起身。伊波利特感到挨了一巴掌,也意识到打瞌睡当场给逮住了,但他还是延缓了近一分钟才能抬起头。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干活,然而眼泪模糊了视力,还没有恢复自主的动作,手重重地撂到一堆针上。瓦莱丽惊叫一声,自然没人听得见。孩子右手心部位扎上了许多针,他就用左手往下拔。疼痛把他拉出呆滞状态,促使他以清醒的注意力恢复重新劳作的意志和力量。在他对面,安格拉嘿嘿冷笑:

“出了这事儿之后,还会有人来对我说,他比我灵巧吗?”

“我干过的活儿,也用不着谁来重复一遍。”伊波利特回敬一句,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你干的活儿,恐怕也长不了,因为大家都说你快完蛋了,是的,老弟,快完蛋了。你活不过这个礼拜了,到那时候,就少了个大麻烦。”

邻近伊波利特的孩子都有点儿好奇,看了他一眼,但是干活没有走神儿。伊波利特被安格拉的话激怒了,觉出话里的恶意,他还有足够的气力,声调坚决地回道:

“我有可能活不过这个礼拜了,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你会比我先完蛋。瞧瞧你这脑袋就知道了。”

这种回答完全出乎意料,旁边的孩子咯咯大笑,目光都转向安格拉。安格拉突然怕死了,开始号啕大哭。监工在车间另一端,赶忙跑过来。安格拉还不收敛,监工就狠抽了他一记耳光,威胁要把他跟耗子一起关进黑毛房里。不守规矩的孩子,就关进去一两个小时,很少有这种情况,这个小世界一般来说非常听话,再就是惩罚那些偷针到外面卖被抓住的童工。安格拉心惊胆战,赶紧闭口,不过这一上午,他就念念不忘等待他的死亡,面失血色,干着活儿浑身发抖。

正午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孩子们,包括爬不上凳子的最年幼的,都纷纷下来了。伊波利特却下不来,独自面对畏惧地注视着他的安格拉。

“盖涅,”安格拉哀求地说,“不是真的吧?我不会死吧?”

“是真的。”伊波利特随口回答。

安格拉泪流满面,不想离开座位。这时,阿里斯蒂德走进车间,扶着弟弟从凳子下来。他见安格拉哭泣,想要了解是何缘故。

“他对我说我快完蛋了,”伊波利特悄声说,“我就跟他说,他会死在我前头。”

阿里斯蒂德眼睛炯炯放光,他转过身去,假装同情,对安格拉说道:

“我可怜的菲利佩尔,本来不应该告诉你,可这是真的,你完蛋了。你脸上已经现出死亡的花朵。”

死亡的花朵极大震撼了安格拉,使他又号叫起来。兄弟俩以伊波利特的小步子走开了。弟弟伸出右手,抱怨疼痛:这只手冻得紫青,肿得非常厉害。阿里斯蒂德一见慌了神儿,去棚子找父亲。无论工人还是童工,中午都在有棚子的场地吃饭。离家近的几名工人,进城回家吃饭也来得及。大部分人就地吃自带午饭。盖涅让阿里斯蒂德看着他们的午饭袋,他抱着儿子去找门房。一堵高墙隔开工场院子和另一座院子,老板住所的庭院。看门人一家住的两室独栋小房坐落在墙角和铁栅门之间。盖涅起初受到没好气儿的接待。门房从前当过保安警察,行事的准则是同工人保持距离。他看到孩子手肿,最终还是通融了,但是没给好脸儿。伊波利特在厨房用润肤草药熬的汤泡手。盖涅透过一扇窗户望见内院有三个穿戴讲究的孩子在打雪仗。老板达万先生出现在战斗中,挨了几个雪球之后,他抱起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前的保安警察不免动情:

“这个男人非常疼爱他的孩子。”

“要知道,我也一样。”盖涅想也不想就说道。

门房审视他,流露出同情和讥笑。就好像能有一比似的。盖涅本人则感到安宁和舒适,因为能把父爱的感情抬举到他永远攀不上的高度。他艰难地开口,向门房提起在院子另一头堆积的木板。双方商定了他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只付十二苏钱。瓦莱丽寸步不离,又跟随伊波利特回到棚子,看见堆在马厩旁边的旧木板,她心头不由得一紧。阿里斯蒂德和父亲吃下各自那份土豆和抹了猪油的面包,又分吃了伊波利特的那一份儿,伊波利特什么也吃不下去。再有几分钟就该重新干活儿了,达万先生由本堂神父先生陪同,走进了棚子。他宣布今日,圣诞节的前一天,各车间不是七点钟,而是五点半钟收工。本堂神父先生借此机会,又提醒工人们耶稣为什么死在十字架上,敦促他们履行基督徒的义务。

“至于你们,亲爱的小孩子们,正直的小工人,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劳动,要明白你们还太年幼,没有接受基督教育,而这种教育将来能安慰你们,引导你们走上人生之路。眼下,你们作为基督徒的全部义务,就是热爱你们父母,尽心尽力劳动,感谢仁慈的上帝,正是劳动保证了你们每天的面包。好啦,我的孩子们,好好干吧,我亲爱的孩子。”

他一副老实人的声调,微笑着善气迎人,让他这些亲爱的孩子受到鼓舞,要以新的热情投入劳动。那些女工——大姐姐和家庭主妇,也不掩饰她们深受感动,有些甚至流下眼泪。达万先生也面带善意的微笑。等棚子人走空了,他带本堂神父到家中,要同几位客人共进午餐。

这天下午,对伊波利特来说,从来没有这么难熬,他不仅手疼,而且脊背、胸口和全身都难受。稍微动一动,稍微用点劲儿,他就觉得像受刑一般。瓦莱丽始终守在他身边,简直急得要命,一点忙也帮不上。他用左手分拣,实在吃力,鼻子时时扎向工作台。他这种姿态,监工抓住好几次,但也只是轻轻地把他扶起来,没有训斥。在工作台对面,安格拉苍白的脸抽搐着,眼睛发直,不怎么想干活。监工呵斥他好几回,最后不得不罚他一苏钱,从日薪的五苏钱中扣除。

将近四点半钟,达万先生离开餐桌,带着两位客人走进车间,参观工场。监工看见伊波利特伏在工作台上,脑袋埋在手臂里,而达万先生的目光恰恰投向那边,不禁惊慌起来,再也不能犹豫,大步跨过与偷懒孩子之间的距离,一脚踹向凳子。达万先生微笑着向客人解释刚发生的是什么情况,没有多停留就穿过车间。伊波利特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咬住嘴唇不叫出声。监工手脚着地,俯身对着孩子的小脸,想要了解这一摔是否造成严重后果。他得不到回答,就隔衣服摸骨骼,压到脊椎下方时,伊波利特喊叫了一声。这个男人就扒下一点儿孩子的裤子,露出敏感部位,发现有两指宽发黑的创伤,但不是今天伤的,只是一种比较常见的褥疮,每天坐十一小时木凳的孩子都会长。监工又把孩子放上凳子,让他趴在工作台上,不过还是警告他扣罚一苏工钱。

五点半的钟声响了,到了下班时间。伊波利特使劲直起身子。又像中午那样,他独自面对安格拉,而安格拉还是以同样哀求的目光注视他。

“盖涅,我不想死,盖涅?”

伊波利特默默凝视他片刻,终于有气无力地回答:

“是的,你不会死的。”

安格拉又高兴又感激,忍不住抽泣起来。正好这时,阿里斯蒂德来接他兄弟。哥哥问他身体状况,弟弟不回答问题,反而压低声音说:

“我想看圣诞树。”

工人全离开了工场。安格拉由阿里斯蒂德陪同,背着伊波利特穿过院子。天差不多黑下来了。瓦莱丽走在安格拉左侧,挡着不让兄弟俩看见马厩。可是,可是阿里斯蒂德被声响吸引过去,他走近木板堆,看见雪地上父亲挑出来单放的木板。全是短木板,长不过四尺。

“你们回家吗?”盖涅问道,神态显得尴尬。

阿里斯蒂德猛然猜出这些木板的用途,没有回答就转过身去,开始哼唱,以便驱逐弟弟头脑里的任何疑虑。盖涅望着孩子在黑夜中走远,心想不管怎样,省下五法郎,够全家人近一周的饮食费用。

伊波利特由安格拉背着,走了几分钟之后,他的手臂就无力搂住安格拉的脖子了,朝后仰下去。两个男孩只好轮流抱着他。走到公证人住宅时,他们发现铁栅门敞着,就走进院溜进厨房。厨娘阿德里艾娜是盖涅的表姐,她见伊波利特几乎没气了,耷拉的脑袋左右摆动,不由得大惊失色,可是,她听见了勒格兰太太的声音,公证人的妻子似乎正朝厨房走来。

“离开,”她说,“快走吧。太太闹不明白会怪罪,怎么能让穷人家孩子进屋来。”

阿里斯蒂德和安格拉一直轮流抱着伊波利特,走上铁器街,瓦莱丽也一直跟在身边。安格拉早已脱下斗篷,用来包他的劳动小伙伴的双脚。他们离家只有二十米远了,阿里斯蒂德听到锤子的声响,猛地站住了。伊波利特声音微弱,问他哥哥:

“是爸爸在给我钉圣诞树吗?”

瓦莱丽忍住没有叫出声来,她紧紧握住伊波利特的手,使出浑身的劲儿,终于站稳在她一度离开的时间里。圣诞节早晨,她在自己的卧室醒来,还一直拉着这个小男孩的手。天蒙蒙亮她就起床,拉着伊波利特进餐室。屋里有圣诞树,圣诞树上挂满各种玩具,她将这些全给了伊波利特。父母来了,瓦莱丽迎上去拥抱亲吻他们,还要向他们宣布,圣诞老人给她送来一个五岁的弟弟,可是回头要把伊波利特引见给他们时,却不见了人影。于是,瓦莱丽哭起来,父母问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抽泣。父亲终于发火了。

“如今的小孩子,可真让人受不了,”父亲嚷道,“就是上天摘来月亮,他们还是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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