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耶稣(1992)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房顶上方的天空,

一片碧蓝,一片宁静……

伊沃娜·达尔勒正唱到此处,一个戴面具的人穿过狡兔之家酒馆的门厅,登上三级台阶,掀开餐厅门帘的一角。那人一身黑衣打扮,戴黑手套,系着黑领巾。他那副黑面具,从额头到下巴颏儿罩住他的脸,只从心形的洞里露出眼睛和嘴。他审视这个场所,只见听众笼罩在被烟雾加重的黏土色的灯火里。他的目光仅仅捕捉到没有身子的面孔,以及幽深的黑墙上色彩最鲜艳的绘画。唯独酒馆老板保罗,注意到了停在墙壁和门帘之间的这个戴面具的黑衣人,很快就上前招呼这神秘者。出门戴面具的习俗早已过时,但是照样受人尊敬。

说说看,你这个人,

如何打发了你的青春?

伊沃娜·达尔勒唱完了这首歌曲。全场鼓掌,但鼓得最起劲的是那个戴面具的人。他穿过丝绒门帘,出现在灯光下。伊沃娜·达尔勒受到惊吓,轻轻叫了一声。

“他戴那副面具吓着我了。”她喃喃说道,波尔多的口音还是唱歌的声调。

这工夫,那人坐到一张餐桌的末座。厅里响起惊奇的议论声,他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狡兔之家酒馆的顾客来自巴黎的四面八方,但是蒙马特的核心人物,则占据了一张位于边角的餐桌。皮埃尔·马克·奥尔兰,逃脱一天田间的劳作,前来看望保罗,在酒馆的烟雾和歌声中,重逢了他第二十个年头的幽灵。有几个朋友陪伴他,即波姆、于特、煽动者佐夫、让·保尔及其学生贝戈。还有一个二十岁的美女,长着一双勿忘草似的眼睛,名叫玛丽·耶稣[原文如此,标题则为玛丽-耶稣,是个连称的名字,而玛丽·耶稣既可以理解为一名一姓,也可以理解为连称的名字]。当掌声静止下来时,波姆忍不住招呼戴面具的人。

“高贵的陌生人,”她对那人说,“您这样一副形象很不吉利啊。”

周围的人笑起来。那陌生人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假面具,随手摘下来,亮出他的真面目。原来是个脸蛋儿红润的年轻人。他转向保罗,站起身说道:

“请您原谅我戴着这副假面具走进贵店。我本来要打劫,就在这附近,保尔·费瓦尔街,路过贵店,听到如此美妙的歌曲、如此动听的歌喉,就不再想别的事了。于是,我奔着悦耳的歌声而来,忘了还戴着面具。”

在皮埃尔·马克·奥尔兰的餐桌前,煽动者佐夫俯过身去,对波姆小声说:

“你跟小强盗说,让他过来。”

“哦!好哇!”玛丽·耶稣附和道。

小强盗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自我介绍名叫雅可。大家让他坐在让·保尔和他的学生贝戈中间,正面对着玛丽·耶稣。他立刻注意到她那双眼睛、那只鼻子和那两片嘴唇。

“马塞尔·诺布拉要为你们唱《侯爵夫人的约会》,”保罗宣布,“大家到时候别忘了伴唱。开始吧,马塞尔。”

雅可似乎很开心,他跟在座的人一齐伴唱,亮开他的嗓门儿。

在侯爵夫人的牙床,

八十名猎人排成行……

雅可笑着,开心极了,他几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玛丽·耶稣,而对方丝毫也不理会他。诺布拉以《车夫的婆娘》结束他这轮演唱时,年轻的强盗开怀大笑。他俯向餐桌,要对玛丽·耶稣说他非常喜爱她眼睛的颜色,让·保尔突然问他:

“你这样捕风捉影拉客已经很久了吗?”

“什么?”

雅可大惊失色。玛丽·耶稣冲他哈哈大笑。周围的人和马克·奥尔兰也都微笑起来。

“我看出是怎么回事了,”让·保罗说道,“先生是位撬锁窃贼绅士。年轻人,刚才我在想,您溜门撬锁的营生,是否已经干了很久。”

“唔,没多久。”雅可回答,脸唰地红了。

“您已经干了几次入室盗窃呢?”

“也就是说……我来向您解释:我和父母生活在沙托鲁,昨天我才离开,来到巴黎。我本来选择诗人这行,可是爸爸要我进银行供职。于是,我决定当窃贼,等发了大财,我再投身诗歌事业。正如我对您讲的,昨天我才到巴黎,运气还没有冲我微笑。昨天晚上,我本打算干我第一起入室盗窃,到殉道士街爸爸的一个表兄弟家,趁他去看电影的时机。可是,经过梅德拉诺马戏场,我就想看看小丑的表演,身不由己就进去了。到了今天晚上,你们都看到了,我本想去我家的一位老朋友那里行窃,又听到伊沃娜·达尔勒的歌声。总而言之,我有盗窃的念头,还没有付诸实践。不过,这没什么,我信心满满。”

玛丽·耶稣又笑了,笑得比头一次更厉害。因此,雅可听到保罗报幕,就非常高兴:该勒内·让出场了,头一首歌是《寄膳学校的小姐们》。他爱听她唱的弗朗罗夫和伊维特·吉贝尔的歌曲,心下决定,一旦实施了头一次行窃,就立刻买鲜花寄给她。这工夫,他似乎发觉玛丽·耶稣向他表示出兴趣。他们的目光时常相遇,还有好几回,二人都脸红了。煽动者佐夫善意地注视他们,总给他们倒酒。皮埃尔·马克·奥尔兰和于特回忆前尘往事,起死复生一些迟疑着再现的幽灵。

“你还记得吧,”皮埃尔说道,“一个黄头发的大个子,有一块伤疤,啊!他的姓名我忘记了。他在包肉纸上作木炭风景画。”

“等一等,”于特回答,“我这就要想起来了……”

“他总和弗林在一起,你知道,弗林,他在他老婆的背上文他的诗作。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给两个女人文了身。他要给自己的作品建一个阅览室。”

让·保尔在他们身边,正跟波姆对骂,指控对方散布他的死讯,这谣传竟然还上了报。玛丽·耶稣和雅可交谈起来,都探着身子,俯在餐桌上,说话几乎嘴对嘴,以便能在喧哗声中彼此听见。年轻的窃贼略谈他的经历,说到他那颗破碎的心,他那非凡灵魂的冲动。

“既然您是诗人,”玛丽·耶稣恳求道,“那就给我背诵您的一首诗吧。”

雅可怎么也不肯,既因胆怯,又有点矜持。为了说动他,玛丽·耶稣就向他保证,如果他照做了,她就指给他一处最容易得手的行窃地点,准能发财。雅可先告知她,他要背诵的是一首微不足道的小诗,而他写了很多长得多的诗,随后便对着她的耳朵背诵道:

织女星闪亮在中天,

我向妈妈道过晚安。

一跃身跨过小围墙,

到外面闯荡大惊艳。

结果什么事没发生,

半夜时分又回家转。

一路赏够了丁香花,

浓香久闻也心生厌。

“好极了。”玛丽·耶稣说道。

“不错吧?我觉得还挺贴切。现在,您按照许诺提供给我情报吧。”

她也履行了诺言。要撬锁行窃的是一位老妇人的家,她非常富有,每周外出两天,她在圣文森特街那套房就空无一人了。玛丽·耶稣还尽心尽意,给予所有必要的指点。

“如果门房拉住您,您就说是兔子介绍来的。这是口令。”

雅可看到自己的前途有了保障,就千恩万谢。随后,他们听了《音乐箱》,是路易丝·夏尔潘蒂埃创作的乐曲,作者亲自操竖琴演奏。

他们一起畅饮这音调优美的雨露。他们也一起震颤和欢笑,聆听让-罗杰·科西蒙歌唱自己的诗篇,其中一首题为《那是十名海员》,而且伴唱:“特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竖琴和歌声,使雅可感到特别亲近玛丽·耶稣,他甚至壮起胆子问她:

“我会很快见到您吗?”

“假如您住在这片街区,我们或许还能相遇。”她回答,口气冷淡。

她那双勿忘草似的眼睛,忽然变得十分冷酷,可怜的小伙子不免窘迫,闹了个大红脸。恰恰这工夫,玛丽·耶稣向同伴们告别,离开狡兔之家酒馆,不准任何人陪伴。她走之后,雅可就面对于特了,于特也很热情,但毕竟不是一码事儿。他自责说话没分寸,把玛丽·耶稣吓跑了,真是自讨苦吃。他非常沮丧,没有嗓门与大家和声伴唱保罗唱的《尼尼婊子》。轮到亨利·蒙代时,他展示美妙的男低音,唱起《我暗恋一个不爱我的女人》,雅可听着,难以掩饰,不由得热泪盈眶。

约莫凌晨两点钟,大家分手了。雅可跟煽动者佐夫单独走在街上,佐夫就对他说:

“你心里这么难受吗,小强盗?好了,忘掉蓝眼睛吧。”

佐夫挽住他的手臂,走进夜总会,喝了好几杯红酒,还喝下几杯香槟。到了早晨八点钟,二人分手的时候,雅可仍然愁眉苦脸。他回到旅馆,上床一直睡到晚上,醒来天已经黑了,闹钟指向十点钟。他想起还要去圣文森特街行窃,于是穿好衣服,登上高地。圣文森特街空荡荡不见行人。从狡兔之家酒馆旁边经过时,他听见比戈尔正唱一首山歌,受到诱惑,真想进去,不过,还是理智的力量占了上风。

他毫不费难,就找到了玛丽·耶稣指定的那栋楼。开头,整个过程一如预期。他遮上面孔,进电梯要上楼,这时,看门人叫住了他。

“是兔子介绍来的。”雅可回答,心怦怦直跳。

“哦!好吧。”看门人说道,便回了他的门房。

那位老妇人的套房位于八楼,房门正对着楼梯。雅可有一串万能钥匙,而且已经研究透了,没费劲儿就撬开了锁。他就这样进了房间,置身狭窄的门厅。他小心翼翼,半推开玻璃门,举起风灯,不禁惊叫一声:玛丽·耶稣出现在圆形的光晕中。

“雅可,”姑娘对他说道,“您被抓住了。您行窃的生涯结束了。”

她打亮电灯。雅可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房间,陈设只有一张长沙发、一张椅子和一个白木衣柜。墙上挂着一只笼子,里面睡着一只金丝雀。雅可交了好运,他立刻明白了,遇见的姑娘是道德的化身。他一时找不到言语表达全部感激的心情,就一连背诵了四首诗,再看玛丽·耶稣已经昏昏欲睡,他还算机灵,将她抱上了沙发。

次日早晨,雅可先起来了。他跑到最近的花店,用他的风灯和那串万能钥匙换回一盆天竺葵,放在鸟笼旁边的窗台上。在玛丽·耶稣醒来之前,他还来得及写一首非常美妙的歌,等哪天去狡兔之家酒馆高唱,开头是这样:

我的万能钥匙全给了

我爱的姑娘的金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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