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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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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荒凉又寂静。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找到——就在街对面不远处——索菲电话里提到的石头拱门。我向石拱门走去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我猜想她是不是惊慌失措逃掉了。可是,过了会,看到她的身形从阴影中冒出,我分明感到愤怒再次升腾。 她的表情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温顺。她仔细地瞧着我,我走上前,她几近镇定地对我说道: “你完全有权利生气。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大概是糊涂了。你完全有权利生气,我知道。”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生气?哦,我明白了。你是在说今晚早些时候的事。嗯,是的,我得说,我真替鲍里斯失望。显然,他很烦乱。但就我自己来说,坦白讲,我可没花多大工夫想这事,我忙着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你多依赖我……” “我从没依赖过你。我觉得你应该冷静点。”我不在意地笑了笑,开始慢慢走起来。“就我而言,这不过是个小问题。不管有没有你的支持,我都能处理我的工作。我只是替鲍里斯失望,仅此而已。” “我是很愚蠢,我现在明白了。”索菲和我并肩走着。“我不知道,我是以为你和鲍里斯——你得从我的角度看——你和鲍里斯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我以为也许你并不热衷于我计划的夜晚,我猜想可能你无论如何都会抽身离去……听着,如果你愿意,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一切。每个细节……”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显然,我没表达清楚。对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来这儿,只是想呼吸下新鲜空气,放松放松。今天很辛苦,实际上,我来这儿只是想在睡前看场电影。” “电影?哪部电影?” “我怎么知道哪部电影?午夜场电影吧。这儿下去有个电影院。我想去那儿随便看场电影。今天真的很累。” 我又开始走,这次更是故意为之。过了一会儿,令我心满意足的是,我听到她的脚步追上来。 “你真的不生气?”她赶上来问。 “我当然不生气。干吗要生气?” “我能去吗?跟你一起看电影?” 我耸了耸肩,继续平稳地走着。“随便。非常欢迎。” 索菲抓着我的胳膊。“你想的话,我会和盘托出一切。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 “听着,还要我说多少次?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现在就是想放松放松。未来几天会压力重重啊。” 她继续抓着我胳膊,我们一起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她悄悄地说:“你可真好,这么善解人意。” 我没搭话。过了一会儿,我们渐渐远离人行道,继续走在荒凉的街道中间。 “只要我找到合适我们的家,”她最后终于说,“一切就会好起来。一定会的。早上我要看的地方,我真的很期待。听起来是我们一直梦想的。” “是的,希望如此。” “你就不能更兴奋点吗?这可能是我们的转折点哟。” 我耸了耸肩,继续走着。电影院还有点距离,但作为照耀黑暗街道的唯一一点亮光,我们双眼一直紧盯着它。然后,我们走近时,索菲叹了口气,我们停了下来。 “或许,我还是不进去的好。”她说,松开了她的手。“我明天要花很多时间看房。得早起。我还是回去为好。” 不知何故,她的话让我颇为吃惊,一时间我无法决断如何回应。我朝电影院那边望了一眼,然后转头对着索菲。 “你刚才不是说你想……”我开始说,然后停下来,比较平和地说:“听着,这部电影不错。我肯定你会喜欢。” “但你还不知道是哪部电影呀。”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她是在玩什么花样。即便如此,一阵奇怪的惊慌感还是席卷而来,我禁不住开口求她: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那个接待员,他建议我来看。我知道他人很可靠。再说呢,这酒店也得考虑其名声吧。总不至于会推荐……”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索菲开始离我而去,这让我愈加惊惶恐慌。“听着,”我提高嗓门说,不再在意谁听见,“我知道这部电影不错。况且我们很久没一起看电影了。这是事实,对吗?我们上次一起看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索菲好像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终于笑了笑,回身朝我走来。 “好吧,”她说,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好吧。很晚了,但我还是会和你一起看的。你说过的,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一起这样子了。我们真该好好玩玩。”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进电影院的时候,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紧紧地拉着她靠近我。索菲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把头靠在我肩上。 “你真好,”她温柔地说,“不生我的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低声说,一边四下张望着大厅。 我们前面不远处,最后一队人拥挤着进入剧场。我四处查看什么地方买票,但售票处已经关闭了,我突然想到电影院和酒店之间可能存在什么特别的约定。不管怎样,我和索菲走到队尾,一个穿绿色套装的男人站在门口,冲我们笑了笑,引着我们和其他人一起进去了。 当真是座无虚席。灯光还没有暗下来,很多人四处走动着寻找座位。我还在找寻,看看我们能坐哪儿,这时,索菲兴奋地使劲掐我胳膊。 “哦,我们买点什么吧,”她说,“冰激凌,或者爆米花,或者别的什么。” 她指着远处,剧场前方。一个穿制服、拿着一托盘小吃的女人面前排起了小队。 “当然,”我说,“但我们得快点,不然就没位子了。这儿很挤。” 我们一路挤到前方,排着队。过了一会儿,我站在那儿,心中怒气又开始升腾,直到最后,被迫转身背对着索菲。然后我听到她在背后说: “我得坦白。其实我今晚到酒店不是来找你的。我甚至不知道你们两个会出现在那儿。” “哦?”我身体前倾,望着那一托盘小吃。 “经历了这些事之后,”索菲继续说,“我意思是,我一想到自己多傻,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然后我突然想起爸爸的冬大衣,想起我还没给他。” 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转过身,才头一次发现索菲一只胳膊下夹着一个软不拉几的棕色纸包。她把它举到半空,又很快放了下来,显然那东西很重。 “太傻了,”她说,“没必要惊慌。但你看,我突然感觉到空气中冬天的味道。我想起这件大衣,想立刻拿给他。所以我包起来,就出门了。然后,我来到酒店,夜晚却很温暖。我明白自己在为无谓的事情惊慌,就不确定该不该进去,今晚就给他。所以我站在那儿,越来越晚,最后我意识到爸爸可能上床休息了。我想过把东西放在接待处,但又想亲自给他。我在想,呃,也可以几周后给他嘛,天气还很暖和呢。这时候,一辆车停下来,你和鲍里斯下车了。事情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 “否则,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面对你。但我就在那儿,就在你对面的街上,所以我深吸了口气,打了电话。” “呃,很开心你这样做了。”我示意周围。“毕竟,我们很久没像这样,一起来看电影了。” 她没回答,我看她的时候,她正深情地盯着胳膊下的包裹,另一只手拍了拍它。 “还要好一阵儿才换季呢,”她低语,与其说是对着我,还不如说是对着大衣。“所以没必要这么着急。我可以几周后再给他。” 我们现在已经排到了队伍前方,索菲走到我前头,急切地瞄着穿制服的女人端着的托盘。 “您要点什么?”她问。“我想要一杯冰激凌。不,巧克力雪糕。一个这个。” 越过她肩膀,我看到托盘里有普通冰激凌和巧克力块。但奇怪的是,这些都被凌乱地推到托盘边上,而中间留了很大地方给一大本破烂书。我倾身翻看了一下。 “这是本很有用的手册,先生。”制服女人急切地说,“我诚心推荐。我知道我不该在这儿兜售这个。但经理不介意我们卖零散的个人物品,只要我们不经常那样就行了。” 封面上是一张照片,一个男人穿着工装裤微笑着,站在步梯的半中间,一只手拿着漆刷,胳膊下夹着一卷墙纸。我拿起它,感觉装订要散架了。 “实际上,这是我大儿子的,”制服女人继续说道,“但现在他长大了,去了瑞典,我上个星期终于开始整理他的物品。觉得有点意义的都留下来了,剩下的都扔了。但有一两样东西不好归类。这本旧手册,先生,我不能说它多有意义,但很有用,告诉你怎么整房子,装修,贴瓷砖,什么都有,一步一步的,还配有很清晰的示意图。我记得,我儿子在成长的过程中觉得这些很有用。我知道它有点破旧了,但它真的是最有用的书了。我不会要太多的,先生。” “说不定鲍里斯会喜欢。”我对索菲说,随手翻着。 “哦,先生,您家要是有小男孩的话,真的就太好了。从我们自己的经验来说,我敢担保。我儿子那么大的时候,从这书里学到了不少。刷漆,贴瓷砖,什么都有。” 灯光开始暗下来了,我想起我们还没找到位子呢。 “很好,谢谢。”我说。 我付了钱,女人很感谢我。我们拿着书和冰激凌走开了。 “你能这样想着鲍里斯,真是太好了。”我们走在过道上时,索菲说。然后,她又举起包裹,抱在胸前,一阵沙沙作响。 “想到爸爸去年一冬天没有件像样的外套,感觉很奇怪。”她说,“但他就是自尊心太强,不肯穿那件旧的。去年很暖和,所以没什么关系。但他不能那样再过一冬了。” “嗯,他当然不该。” “我真是没眼力见儿。我知道爸爸年事渐高了,一直在考虑这些事。比如说,退休的事。他越来越老,迟早要面对。”然后她悄悄地补充说:“我过几周再给他,应该没什么问题。” 灯光又暗了,观众安静了下来,殷切地期盼着。我意识到剧场比先前更拥挤了,在想是不是座位找得太晚了。我们眼前全黑时,引座员走下了过道,手里拿着手电筒,示意了一下近前方的两个座位。我和索菲沿这排慢慢走进去,低声道着歉,坐下,广告正好开始。 大部分广告都是宣传当地企业,似乎没完没了。最后主片终于开始时,我们已经坐了至少半个小时了,看到是部科幻经典,我松了口气,名字叫《2001:太空漫游》——我最中意的一部,百看不厌。那引人注目的史前世界的开头一出现在大银幕上,我就感到自己放松了,很快舒服地欣赏起电影。电影叙述快到一半——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尤·伯连纳登上太空飞船,驶往木星的时候——我听到索菲在我旁边说: “但天气会变。就像那样。” 我以为她是指电影,小声回应她,表示同意。但几分钟后,她说: “去年,秋天阳光明媚,跟今年一样,持续了很久。人们坐在户外喝着咖啡,一直到十一月。然后突然,几乎一夜间,变得很冷。今年很可能又是那样。这些事都说不准的,是不是?” “是的,没错。”这时,我当然已经意识到她又在说外套的事了。 “但倒也没那么着急。”她小声说。 下一刻我再看她的时候,她好像又看起了电影。我也回头看着大银幕,但不一会儿,记忆的碎片蜂拥而至,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我的注意力再次从电影上转移开去。 我想起一个场面,非常生动。我坐在一张不舒服的、好像还脏兮兮的椅子上。可能是早上,阴天,灰沉沉的,我面前举着张报纸。鲍里斯趴在近旁的地毯上,用蜡笔在素描本上画着。从小男孩的年纪来看——他还很小——我猜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但哪间屋、哪幢房,我记不起来了。隔壁房间的门半开着,能听到几个女人在聊天。 我坐在一张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继续读着报纸,好一会儿,直到鲍里斯的举止或者说姿势发生了点细微的变化,我才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我立即明白了眼前的状况。鲍里斯在本子上成功地画出了清晰可辨的“超人”形象。他已经试了几个星期了,但不论我们如何鼓励,他都画不出一个哪怕有一点点相似的形象。然而这会儿,可能是侥幸,再加上儿童时期常有的真正突破,他突然成功了。草稿还没画完——嘴巴和眼睛有待完善——但尽管如此,我立刻就能看出这幅画对他来说意味着巨大成功。其实,假如那一刻我没有注意到他正紧张地探着身子,蜡笔仍停留在纸的上方,我倒是要对他说点什么的。我意识到,他在犹豫是不是要再改进一下,但又怕会毁掉这幅杰作。我能强烈地感觉到他的两难处境,经不起心中的诱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鲍里斯,住手吧。行了。停下来吧,给大家看看你的杰作。给我看看,给你母亲看看,还有在隔壁屋聊天的所有人。就算没完成又怎么样?人人都会吃惊,为你骄傲的。停下来,不然就全毁了。”但我什么都没说,而是继续透过报纸的缝隙看着他。最后鲍里斯下定决心,开始小心翼翼地添上几笔,然后,他弓着身子,信心大增,开始还有些鲁莽地用起蜡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静静地看着那张纸。然后——甚至现在我还能想起他当时心中翻涌的凄楚——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试图抢救他的画作,添了一笔又一笔。最后,他脸沉了下来,把蜡笔往纸上一扔,起身,一声没出就离开了房间。 整个事件对我影响之深,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还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这时候索菲的声音在身边骤然响起: “你就是不明白,是吧?” 我惊异于她语气中的怨恨,便放下报纸,发现她站在房间里,瞪着我。然后她说: “你都不知道,看着发生的一切,我心里什么感觉,而对你来说却永远不会有那种感觉。你看看你,就只会看报纸。”然后她压低声音,声音反而更有力量了。“这就是差别!他不是你生的。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同。你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他亲生父亲。看看你!你根本不了解我刚刚的感受。” 说罢,她转身离开房间,消失了。 我想过跟着她进隔壁房间,不管有没有客人,都把她带出来好好谈谈。但最后,我决定最好坐在那儿等她自己回来。果然,几分钟后,索菲又回来了,但她的态度让我说不出口,然后她又出去了。实际上,在随后的半个小时中,虽然索菲又多次出入房间,虽说我决计要让她明白我的感受,但我愣是一直没说话。终于,过了某一时点,我意识到,要提起这个话题而不显得可笑的机会已一去不返了。带着强烈的受伤感和挫败感,我继续读我的报纸。 “抱歉。”我听到身后有个声音,有只手碰了碰我肩膀。我扭过头,看到后排的一个男人前倾着身子,仔细地打量着我。 “是瑞德先生,对吧?天哪,还真是。请原谅,我一直在这儿坐着,光线太暗,没认出您。我叫卡尔·佩德森。原本非常期待在今早的招待会上见到您。但当然,因意外的情况您没能出席。在这儿见到您多么凑巧啊。” 那男人头发花白,戴着眼镜,面相和善。我稍稍调整了下姿势。 “啊,是的,佩德森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如您所说,今早太可惜了。我本人也非常期待,呃,见到大家。” “碰巧,瑞德先生,还有几位议员现在也在电影院,他们都很遗憾今早没见到您。”他在黑暗中环顾了一下。“如果能确定他们坐在哪儿,我想带您去见见他们,至少其中的一两位吧。”他转过身,伸长脖子搜寻着身后几排。“不巧的是,现在一个也看不到……” “我当然很高兴能见见您的同仁们。但现在太晚了,而且他们正在欣赏电影,要不再另找个时间吧。想必还有很多机会的。” “我现在一个也看不到,”那人扭头对着我,说道,“太可惜了,我知道他们在电影院的某个地方。不管怎样,先生,作为市议会议员,请允许我对您的来访表示无限的欢迎和无上的荣幸!” “您太客气了。” “大家都说,布罗茨基先生今天下午在音乐厅表现得非常好,三四个小时不间断地排练。” “是的,我听说了。很不错。” “我想知道,先生,您今天是否去了音乐厅?” “音乐厅?呃,没有。很不巧,我今天还没有机会……” “当然。您长途跋涉来到这儿。呃,还有很多时间。我肯定您会对我们的音乐厅印象深刻的,瑞德先生。那真的是座美丽的古建筑,无论我们如何败坏这座城市,可没人敢说我们忽视了音乐大厅。很美的老建筑,而且坐落在景色怡人的地方。我是说,在利布曼公园。瑞德先生,您到时候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步行穿过树林(这可是段愉快的路程),然后就会来到一小片空地,就是那儿!音乐厅!到时候,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先生。那是个公众聚会的理想场所,远离街道的喧嚣。我记得小时候,这里还有个城市交响乐队,每月的第一个周日人们都会聚集在音乐厅门口的空地上。我还记得,每家都来,每个人穿得都很整齐漂亮,越来越多的人穿过树林来到这里,相互问候。我们这些小孩到处奔跑撒欢。秋天的时候,我们会做游戏,特别的游戏。我们东奔西跑,收集满目的落叶,送至园丁的屋棚,堆在一旁。在屋棚的墙上,有块特别的木板,大概这么高,上面有个污点。我们彼此相传,说我们得尽量收集树叶,堆积起来,达到那个污点的高度的时候,大人们就开始鱼贯而入进入音乐厅。如果没达到,整个城市就会炸成碎片,诸如此类的。于是我们就在那儿,来回奔跑,满怀抱的都是湿答答的树叶!我这个年纪的人很容易怀旧,瑞德先生,但曾几何时,这儿的人无疑都很开心,好似一家人,还有真正长久的友谊。人们互相温暖,温柔以待。这儿曾经是个美好的社区。好多好多年都是这样啊。我马上就76岁了,所以我以人格担保我所说的。” 佩德森沉默了一会儿。他仍前倾着,胳膊放在我座位的靠背上,我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没盯着银幕,而是看向远方。同时,电影快演到了宇航员们第一次怀疑计算机哈尔的动机,这台计算机对太空飞船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至关重要。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正潜行在幽闭恐怖的过道上,神情机警,手握长管枪。我正准备开始全神贯注看电影,佩德森又开始说话了: “跟您说实话吧,我忍不住为他感到些许可惜。我是说,克里斯托弗先生。是的,您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我真的为他感到可惜。我也这样对一些同仁讲过,他们只是觉得,哦,这老家伙心软了,谁会为那样一个骗子感到一丁点可惜?但您看,比起大多数人,我记得的事情多一点。我还记得克里斯托弗先生第一次到这座城市的情形。当然,我也和其他同仁一样愤怒。但是,您看,我非常清楚,一开始,刚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克里斯托弗先生本人要极力表现的。不,不,是……呃,是我们。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我不否认,我还是有点影响力的。是我们鼓励他的,我们赞颂他,奉承他,很明显,我们指望他给我们以启发和动力。至少,对发生的事情,有部分责任在我们。我年轻些的同仁们,早几年他们可能还没有参与太多。他们只知道克里斯托弗先生是个大人物,全世界都围着他转。他们忘了,他本人从没要求被放在这么一个位置上。哦,是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克里斯托弗先生刚到这座城市的情景,他那时相当年轻,自己一个人,没一点儿架子,甚至很谦虚。如果没人鼓励他,我肯定他会很愉快地融入环境,在某个私人聚会上表演他那怪异的独奏,别的就没什么了。但这都是时机问题,瑞德先生,时机不凑巧啊。克里斯托弗先生出现在我们城市那会儿,我们正经历着,呃,一个空档期。画家伯恩德先生,还有沃尔莫乐先生,一个非常出色的作曲家,长久以来两人都是我们这里文化生活的领军人物,他们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于是这儿弥漫着某种情绪……呃,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两位如此出色的人物过世了,我们都很悲伤,但是我猜想,大家也都觉得现在终于有了变革的机会,一个接受新鲜事物的机会。虽说我们过去一直都很快乐,但是,在这两位先生坐镇中心把持一切这么多年后,人们的某些沮丧情绪有所积累也是难免的。所以您能想象,当人们相传那个寄居在罗斯夫人家的陌生人是个提琴演奏家,曾经和哥德堡交响乐队一起表演过,而且还有几次是在卡齐米日·杜绍基的指挥下,呃,人们的激动可不是一点半点啊。我记得亲自参加过克里斯托弗先生的欢迎会。您看,我记得当时的情形,还记得他起初多么不拿架子。现在,事后想想,甚至可以说他是缺乏自信。很可能是来这儿之前遇到了一些挫折。但我们事事都围着他转,非要他纵论一切,是的,这就是一切的开始。我记得亲自出马劝他举办那首场独奏会。他真的是不愿意。不管怎样,那首场独奏会原本只是个小型活动,就在伯爵夫人家里举办。可就在约定日子的前两天,确定参加人数后,伯爵夫人不得不将地点换到了霍特曼美术馆。自那之后,克里斯托弗先生的独奏会——我们要求至少六个月一次——就在音乐厅举行,而这些独奏会年复一年地便成了我们的谈论热点。但他起初并不愿意,并不光光是那第一次。开头几年,还得我们劝他。然后,很自然地,喝彩声、掌声和拍马声起作用了,很快克里斯托弗先生就忘乎所以了。‘我在这儿成功了,’那时候很多人听到他这样说。‘我一到这儿就成功了。’您看,先生,我的意思是说,是我们逼迫他的。我现在的确为他感到可惜——虽说我敢说,我也许是这城里唯一为他感到可惜的人。您也注意到了吧,现在很多人都挺生他气的。我是很现实的,瑞德先生。你得心狠手辣才行啊。我们的城市危在旦夕,凄惨一片。反正总得从某个地方开始拨乱反正,从中心开始也未尝不可。我们必须心狠手辣,尽管我为他感到可惜,但我明白舍此别无他途。他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现在必须被抛入我们历史的某个黑暗角落。” 我仍稍侧着身子面对他而坐,这样就清楚表明我仍旧在听,但我的注意力已被电影引了回去。此刻,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正对着微型电话与他在地球的妻子通话,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知道快到最著名的场景了:尤·伯连纳进屋,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面前拍了拍手,测试他出手拔枪的速度。 “抱歉,”我说,“但克里斯托弗先生是多久前来到这城里的?” 我没多想就问出口,但至少一半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大银幕上。事实上,我又继续盯着大银幕两三分钟后,才留意到身后的佩德森耷拉着脑袋,陷入深深的羞愧当中。感到我的目光重新停留在他身上后,他抬起头,说: “您问得好极了,瑞德先生。对我们正好是个训诫。十七年又七个月。时间不短啊。这种错误估计也会发生在别的地方,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去纠正,这种情况估计就不多了。我明白我们必须得指望一个外人,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我感到羞愧难当。我不会找借口的。光是承认错误,就要花很多时间。更别提,我敢说,真正明白错在哪里。但要承认它,甚至只是对自己,都很难,而且要花很久。您也知道,我们和克里斯托弗先生牵涉颇深。几乎每个议员都曾经邀请过他去家里。在每年的市宴会上,每次都安排他坐在冯·温特斯坦先生旁边。他的照片都登上了我们市年鉴的封面。他还为罗根坎普展览会项目作序。还有其他的牵涉,渊源太深了。比如,不幸的利伯里希先生的例子。啊,抱歉,我想我刚刚看到在那边的葛尔曼先生了”——他又伸长脖子,向电影院的后排望去——“是的,是葛尔曼先生,如果没错的话,这样的灯光下很难看清,和他在一起的是沙佛先生。这两位先生都参加了今早的欢迎招待会,我知道他们二位见到您会很高兴的。另外,我们刚刚谈论的这件事,我肯定这两位先生会有很多要说的。不知您是否介意去那边见见他们。” “非常荣幸。但您刚刚正要告诉我……” “啊,是的,当然。不幸的利伯里希先生的例子。您看,先生,在克里斯托弗先生到来之前的很多年中,利伯里希先生一直是我们这儿最受人敬重的小提琴教师之一。他教授来自最好家境的小孩,非常受人崇敬。话说克里斯托弗先生在第一次独奏后不久,被问及对利伯里希先生的看法,他告诉大家他根本没把利伯里希先生放在眼里,不管是他的演奏还是他的教授方法。几年前,利伯里希先生弥留之际,他几乎失去了一切。学生、朋友、社会地位。这仅仅是我脑袋里蹦出的一个例子。要承认一直以来我们都错看了克里斯托弗先生——您能想象是多么残酷吗,先生?是的,我们曾经很软弱,我承认。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会变成一种危机。总的来说,人们看起来仍然很开心。一年年过去了,就算有人有所质疑,也会守口如瓶。但我不是在为我们的疏忽而辩解,先生,一点都不是。以我那时在议会的地位,我知道,跟其他人一样,我也应该受到谴责。最后——承认这点,让我感到羞愧难当——最后是这城里的居民,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才迫使我们直面我们的责任。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至少领先了我们一大步,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已日渐凄惨。我还记得我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那是三年前了,听完克里斯托弗先生最近一次独奏后,我走回家——我记得,当时他演奏的是卡赞的《大提琴和三支笛的怪诞》。我在漆黑的利布曼公园中急匆匆往家走,那天还挺冷的,我看见药师科勒先生走在我前面一点。我知道他也去了音乐会,于是我赶上他,我们开始聊天。起初,我还刻意将想法闷在心里,但后来,我终于问他是否喜欢克里斯托弗先生的独奏。是的,很喜欢,科勒先生说。但他说这话的样子肯定有点不对劲。我记得片刻之后我就再次问起他是否喜欢这场音乐会。这次,科勒先生说他很喜欢,但克里斯托弗先生的表演有点功利。是的,他用的是‘功利’这个词。您能想象吧。我在接下来开口之前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我决定豁出去了,说道:‘科勒先生,我同意您的看法。有点单调无力。’科勒先生回答说他脑袋里蹦出的单词是‘冷漠’。那时,我们已到了公园大门口。我们互道晚安,就分开了。我记得那晚我几乎一夜未眠,瑞德先生。像科勒先生这样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正派的市民都持这样的看法了。很明显,不能再继续装下去了。是时候该我们——我们这些有影响力的人——坦白我们的错误了,不管牵涉多深,影响多远。啊,请原谅,坐在葛尔曼先生旁边的确确实实是沙佛先生。我知道他们两位对发生的一切有些有趣的见解。他们比我小一辈,看问题肯定会稍稍不同。此外,我知道他们今早多么渴望见到您。我们过去吧,请。” 佩德森站起身,我看着他弯腰靠边穿过他那排座位,小声咕哝着抱歉。走到过道,他才直起身,向我示意。尽管很累,但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我也站起身,开始向过道挪去。这当儿,我发现电影院里几乎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里那里人们都在边看电影边相互逗乐,小声交谈,似乎根本没人介意我从中挤过。相反,人们都把双腿折向一边,或者急切地跳起身来。有几位甚至蜷缩靠在座位上,双脚腾空,一边开心地尖叫。 我一走到过道,佩德森就领着我走上铺着地毯的斜坡,走到后排座位的什么地方。他停下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 “您先请,瑞德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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