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们减速慢行,靠近一间小咖啡馆。这是一幢白色的小平房,孤零零地坐落在路旁,就是那种让人以为是货车司机半路停下吃个三明治的地方。当克里斯托弗驾车驶过满是砾石的前院并停好车时,我们并没看到其他车辆。

“我们要在这里用午餐吗?”我问道。

“没错。我们有个小圈子,在这里聚会已经好多年了。一切都很随意。”

我们下车,径直走向咖啡馆。靠近后,我看到几块鲜亮的硬纸板从雨篷上垂挂下来,上面标着各种特价优惠。

“一切都很随意,”克里斯托弗又一边说道,一边为我开门,“就当是在您自己家里一样。”

里面的装潢很简单。满屋尽是巨大的观景窗。到处都是用透明胶带粘贴的海报,上面登着各色饮料与花生的广告。有些因光照已经褪色了,其中有一张已经变成浅蓝色长方形纸片了。即便这会儿,天空多云,却还是有刺眼的日光照进屋里。

屋里已经有八九个人了,全部安坐在房间靠后的桌边。每人面前都有个热气腾腾的碗,盛的好像是土豆泥。他们正用长长的木匙狼吞虎咽地吃着,但这会儿全部都停了下来,盯着我。开始有一两个人站起来,克里斯托弗则开心地跟他们一一打招呼,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坐着。接着,克里斯托弗转身对着我,说道:

“您看到了吧,我们还没到,午饭就已经开始了。但因为是我们迟到了,相信您也会理解他们的。至于其他人嘛,呃,我肯定他们不会太久的。总之,我们不该再浪费时间了。请往这边走,瑞德先生,我向您介绍我这儿的好朋友。”

我正要跟上他,突然发现,附近服务台后面,一个身着条纹围裙、体格粗壮的大胡子男人正偷偷地给我们打暗号。

“好吧,格哈德,”克里斯托弗说道,转身朝他耸耸肩。“就从你开始吧。这是瑞德先生。”

大胡子男人和我握了握手,说道:“先生,您的午饭马上就好。您一定很饿了吧。”然后他飞快地低声对克里斯托弗说了些什么,边说边朝咖啡馆后面瞥了一眼。

我与克里斯托弗二人顺着大胡子的目光看去,一名男子独自坐在远处角落,好似一直在等着我们将注意力投向他,这会儿他站起身来。他身材健壮,头发灰白,可能五十多岁,穿着一件亮丽的白色夹克和T恤。他开始朝我们走过来,然后,在屋子近当中的位置停下,冲克里斯托弗微笑。

“亨利。”他说道,伸出双臂致意。

克里斯托弗冷冷地盯着那男子,然后别过脸去。“这儿不欢迎你,”他说道。

白色夹克男子没听见似的。“我刚才一直在观察你呢,亨利,”他继续和蔼地说道,手指着窗外。“看着你下车走了过来。你还是那样弓腰曲背地走路。以前那是装腔作势,但如今看来是成真了。亨利,你没必要这样子。事情也许由不得你,没必要弓肩缩背啊。”

克里斯托弗继续背对着他。

“别这样,亨利。太孩子气了。”

“我跟你说过了,”克里斯托弗说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白色夹克男子耸了耸肩,又朝我们走了几步。

“瑞德先生,”他说,“既然亨利决计不想引见我们,那我就自我介绍咯。我是鲁班斯基医生。您要知道,我和亨利曾经非常亲密。但现在,您看,他甚至不愿与我讲话。”

“这里不欢迎你。”克里斯托弗仍然没看他。“这儿不欢迎你。”

“看到了吧,瑞德先生?亨利一直都有孩子气的这一面。太傻了。我本人呐,老早就认了,我们俩已分道扬镳。以前,我们常坐下谈天,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是不是,亨利?在斯哥芬霍斯的时候,我们常常边喝啤酒边深聊,条分缕析地探讨这部或者那部作品,从每个角度据理力争。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根本没那么好的判断力与他唱反调。我多么希望今晚我们又可以坐下来,再花上几个小时讨论讨论音乐,讲讲你是如何准备这首或那首曲子的。瑞德先生,我自己一个人生活,您想象得到,”他轻轻一笑,“有时难免会有些孤独,于是就开始怀念过去的那段时光。我暗自思忖,如果能和亨利再次坐下来,一起聊聊他准备的乐谱,那该有多好啊。曾几何时,他做任何事之前都会先来征询我的意见。是不是这样,亨利?好了,亨利,别孩子气了。至少,让我们彼此客气些吧。”

“为什么偏偏选今天呢?”克里斯托弗突然喝道,“没人要你来。他们全都还在生你的气!看看!你自己看看!”

鲁班斯基医生无视他的这一阵暴怒,开始回忆起他和克里斯托弗的其他往事。很快我便没再听了,转动眼珠,越过他看向坐在后排桌边紧张注目的人们。

他们看上去没有一位超过四十岁的。共有三位女士,其中有一位,我特别注意到,正高度紧张地看着我。她三十出头,穿着长长的黑衫,戴着一副镶有小小厚厚镜片的眼镜。我本想更加仔细地打量一下其他几个人,但就在这时,我又想起自己还要应对接下来忙碌的一天,而且,如果我不想在这儿耗太久的话,当下最为迫切的就是和主人坚定表明立场。

鲁班斯基医生打住话头,我碰了碰克里斯托弗的手臂,轻声说道:“我在想其他人还需要多久才到。”

“呃……”克里斯托弗四下看了看,然后说道:“今天可能就这么些人了。”

我感觉他希望有人反驳他。但没人说话,这时,他转过身来,对我咧嘴笑了笑。

“是个小聚会,”他说,“尽管如此,我们……我们镇上的精英都在这儿,我向您保证。现在,瑞德先生,请。”

他开始向我介绍他的朋友。每个人都紧张地微笑着,每当介绍到名字时,他们都会向我问好致意。这当儿,我注意到鲁班斯基医生慢慢地朝房间后面走去,目光始终未从我们的整个活动中挪开。然后,就在克里斯托弗快要结束引见时,鲁班斯基医生发出一阵大笑,打断了克里斯托弗,后者向他投去愤怒的冷冷一瞥。此时,鲁班斯基医生坐在角落的桌边,又大笑了一声,说道:

“好吧,亨利,这些年不管你失去了其他什么东西,你的勇气还是不减当年哪。你要向瑞德先生重复整个奥芬巴赫故事吗?向瑞德先生?”他摇了摇头。

克里斯托弗继续盯着他曾经的朋友,一些伤人的反驳之话似要脱口而出,但是最后关头,他不置一词,别过脸去。

“你要是想,可以把我扔出去啊,”鲁班斯基医生说道,开始吃起土豆泥来。“但看上去好像——”他拿着汤勺在屋子里挥动了一圈,“好像这儿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想我来。要不我们来投个票吧。如果我真的不受欢迎,那我很乐意离开。举手表决,怎么样?”

“你要是死赖着不走,我才不在乎呢,”克里斯托弗说,“你在不在都没什么区别。我有事实证据,全在这儿。”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蓝色文件夹,举起来,拍了拍。“我坚信我的立场。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鲁班斯基医生转向其他人,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有啥法子呢?”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女子立刻移开目光,而她的同伴们看上去一头雾水,其中一两人甚至还回以羞怯的微笑。

“瑞德先生,”克里斯托弗说道,“请坐下,别拘束。等格哈德一回来,他就会端上您的午餐。现在——”他拍了拍双手,腔调仿佛是在大礼堂演讲一般,“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谨代表今日在座的各位,对瑞德先生在这几日百忙之中欣然前来和我们一起辩论,深表谢意……”

“你真是有胆量啊,”鲁班斯基医生在后面大叫道,“没有被我吓到,甚至没有被瑞德先生吓到。真是有胆量啊,亨利。”

“我没有被吓到,”克里斯托弗反驳道,“因为我有事实证据!事实就是事实!都在这儿!证据!是的,即便是瑞德先生。是的,先生,”他转向我说,“即使是您这样的名流,即便是您也得尊重事实啊!”

“好吧,好戏要开场了,”鲁班斯基医生对其他人说道,“一个乡巴佬提琴手教训起瑞德先生来了。好吧,我们姑妄听之,我们姑妄听之。”

有那么一两秒钟,克里斯托弗犹豫了。接着,他毅然打开文件,说道:“请允许我从一个案例说起,我认为这案例会让我们了解环形和声争议的核心。”

接下来的几分钟,克里斯托弗概述了这个案例的背景(某个当地商业家族),同时迅速浏览了一下他的文件夹,偶尔读出一些引言和数据。他看似对展示此案例胜任有余,但语调中却带着些什么——不必要地放慢陈述,反反复复地解释——这点顿时令我心生厌烦。没错,我突然觉得鲁班斯基医生有一点确实说对了,这个落魄潦倒的本地乐者竟自大妄为地教训我,的确有些荒唐可笑。

“就这你也好意思叫它事实?”克里斯托弗正读到市议会会议记录时,鲁班斯基医生突然插话进来,“哈!亨利的‘事实证据’总是那么有趣,是不是啊?”

“让他说!让亨利把案例展示给瑞德先生!”

说话的年轻男子脸圆圆的,穿着一件短皮夹克。克里斯托弗赞许地向他微笑示意。鲁班斯基医生抬起双手,说道:“好吧,好吧。”

“让他说!”圆脸年轻男子又说,“然后我们再看。听听瑞德先生怎么说,然后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过了许久,克里斯托弗似乎才领会了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起初,他僵在了那里,双臂高举文件夹。然后,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的面孔,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似的。整个房间的人都直直地向他投去探寻的目光。一下子,克里斯托弗全身颤颤巍巍的。他移开目光,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这些的确就是事实证据。我这儿收集了证据。你们任何人都可以看,可以细读一下。”他凝视着文件夹。“我只是简短地对这证据做了个总结。仅此而已。”接着,一番努力后,他好似恢复了自信。“瑞德先生,”他道,“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克里斯托弗继续他的辩解,语气有些紧张,但除此之外,和之前大同小异。他起劲地说着,我不禁想起了昨晚,为了深入调查本地的情况,我放弃了宝贵的睡眠时间;尽管疲惫不堪,我坐在电影院,和该市的头面人物纵议大事。克里斯托弗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孤陋寡闻——甚至这会儿,他东扯西拉,赘言连连,拼命解释一个我完全明了的问题——令我满腔恼怒,无以复加。

貌似不耐烦的并不止我一个。房间里很多其他人也局促不安起来。我注意到那位戴厚厚眼镜的女士目光来回转动,先是盯着克里斯托弗的脸,而后又盯着我,有好几次差点就要打断他了。但最后,是一位坐在我身后、头发剪得参差不齐的男子插了话。

“先等一下,等一下。我们继续之前,先确定一件事。一次性解决。”

鲁班斯基医生的笑声又一次从咖啡馆后面传了过来。“克劳德和他的混色三和弦!那个问题你还没解决啊?”

“克劳德,”克里斯托弗说道,“现在不是时候……”

“不!既然瑞德先生在这儿,我想一次解决掉!”

“克劳德,现在可不是重提那事的时候。我正展示论据证明……”

“也许这事微不足道。但让我们先解决吧。瑞德先生,瑞德先生,混色三和弦不论在何种背景下都有内在情感价值,是真的吗?您这样认为吗?”

我感觉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身上。克里斯托弗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乞求中夹杂着惊恐。然而,鉴于此询问真挚而热切——暂不提克里斯托弗目前为止的放肆行径——我觉得没理由不给他一个最坦诚的回答。于是我说道:

“混色三和弦没有内在情感属性。其实,它的情感色彩不仅可以根据情景,而且也可以随着其音量显著改变。这是我的一家之言。”

无人开口,但我这一番话的影响明确显见。一道又一道严厉的目光转向克里斯托弗——这会儿他正假装全神贯注于他的文件夹。过了一会,那个叫克劳德的男子轻轻地说道:

“我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但他却说服你,让你认为自己是错的。”鲁班斯基医生说道,“他威逼你相信自己是错误的。”

“这和其他事情有什么关系?”克里斯托弗叫喊道,“克劳德,你看,你把我们全带跑题了。瑞德先生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们得回到奥芬巴赫案例上来。”

但克劳德好似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转过身,看向鲁班斯基医生,鲁班斯基医生点了点头,严肃地冲他一笑。

“瑞德先生的时间非常有限,”克里斯托弗又说,“所以,请诸位允许我对自己的论断作一总结。”

克里斯托弗开始概述他所谓的奥芬巴赫家族悲剧的几大关键因素。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虽说到了这会儿,所有人都清楚他心中极度不安。总之,这会儿我再也没继续专心听他讲话,他关于我时间有限的话,让我突然记起鲍里斯还坐在那个小咖啡馆里等我呢。

我意识到我丢下他已经有段时间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小男孩,在我离开后不久,坐在角落里,吃着乳酪蛋糕,喝着饮料,依然满心期待地等着即将到来的远足。我能看到他喜气洋洋地盯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庭院里的其他客人,不时地越过他们,看着街上繁忙的交通,心想着用不了多久他也能出去郊游。他又一次回想起旧公寓,想起客厅角落里的壁橱,他越来越肯定,装有九号的盒子是落在壁橱里了。然后,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那潜伏心底的疑虑,他至今一直掩藏完好的疑虑,就会渐渐浮上心头。然而,一时半会,鲍里斯仍能保持高昂的兴致。我只是因意外而耽搁了。或者,也许我去了什么地方采购旅行野餐物品了。不管怎么说,时间还早着呢。接着,那个女侍者,那个丰满的斯堪的纳维亚姑娘,会问他是否还需要什么,这当中透出一丝担忧,而鲍里斯肯定也能察觉。鲍里斯则会装出一副一点不担心的样子,或许逞能地再点一杯奶昔。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鲍里斯会注意到,外面院子里,他之后很久才来的客人都合上了报纸,起身离开。他会看到天空阴云密布,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他又会想起他曾深爱的旧公寓,客厅里的橱柜,九号,而且慢慢地,他一边兴致寡然地啃着剩下的乳酪蛋糕,一边听天由命地想,这一次自己又要失望了,这一次我们终究是没法成行。

耳边响起了几声叫嚷。一个身穿绿色西装的年轻男子起身,试图向克里斯托弗解释什么,同时,至少还有三人正挥动着手指,在强调什么。

“但那毫不相干,”克里斯托弗对他们喊道,“而且不管怎么说,那只是瑞德先生的个人观点……”

听了这话,大家对他群起而攻之,房间里几乎所有人都想同声开口回击他。但最后,克里斯托弗大喊着,又一次压住了他们。

“是的!是的!我完完全全清楚瑞德先生是谁!可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啊,具体问题,那是另外一回事!他还不了解我们的特殊情况!而我……我这儿……”

余下的话被人声淹没了,但克里斯托弗将蓝色文件夹高高举过头顶,奋力挥动。

“有胆啊!有胆啊!”鲁班斯基医生大笑着从后面叫喊道。

“恕我直言,先生,”克里斯托弗这会儿直接对我说道,“恕我直言,看您毫无兴趣倾听我们这里的情况,我无比诧异。事实上,我无比诧异,尽管您有专业知识,但您竟如此妄下结论,我无比诧异……”

众人再次齐声抗议,较之先前更加激烈。

“例如……”克里斯托弗声嘶力竭道,“例如,您竟然同意记者为您在萨特勒纪念碑前拍照,我无比诧异!”

令我错愕的是,这下大家突然沉默了。

“没错!”克里斯托弗显然对自己所营造的效应乐滋滋的。“没错!我亲眼看见了!就在我早先接他的时候,他就站在萨特勒纪念碑的正前面,面带微笑,朝它摆姿势呢!”

惊愕的人们依然沉默着。有几位显得越来越尴尬,而其他人——包括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的女士——则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在这时,鲁班斯基医生的声音——此时既克制又威严——从后面传来:

“假如瑞德先生选择做出如此举动,那只能表明一点。那就是,我们误入歧途的程度甚至远比我们想的更深。”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他起身,向大家走近了几步。鲁班斯基医生停下来,头侧向一边,好像在倾听远处高速公路传来的声音。然后,他继续道:

“他所讲的这个信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仔细审视,铭记于心。萨特勒纪念碑!当然,他是对的!没有对此事夸大其词,一刻也没有!看看你们吧,仍然想死死守着亨利那愚蠢的观念不放!甚至我们这些识破了其真实面目的人,甚至是我们啊,说实在的,我们一直都在自鸣得意。萨特勒纪念碑!是的,没错。这座城市已经危在旦夕了。危在旦夕!”

令人高兴的是,鲁班斯基医生立即强调了克里斯托弗论调的荒诞可笑,同时还强调了我希望传达给整座城市的强烈信息。尽管如此,这会儿,我对克里斯托弗已经相当愤怒,觉得此刻正是告诉他自己几斤几两的时候了。但整个房间再次立刻叫嚣起来。那个叫克劳德的男子一次次地挥拳猛击桌面,对着一个头发斑白、穿着背带裤和一双满是污泥的靴子的男子强调着某个观点。至少有四个人正从房间的不同方位朝着克里斯托弗大喊大叫。场面濒临混乱,我突然想到此刻正是我抽身离开的好时机。但我刚站起来,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女子突地出现在我面前。

“瑞德先生,请告诉我们,”她说道,“让我们弄个水落石出。亨利认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卡赞的动态循环,这对吗?”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嗓音却极具穿透力。整个房间都听到了她的问题,大家立刻安静下来。她的几个同伴向她投去探查的目光,但她满不在乎地盯了回去。

“不,我要问,”她道,“这机会千载难逢,不能浪费了。我要问。瑞德先生,求求您。告诉我们。”

“但我有事实为证,”克里斯托弗可怜地低声道,“这里。全在这儿。”

没人在意他,每个人的目光都再一次集中在我身上。我意识到,接下来我得仔细斟酌自己的措辞。我顿了一顿,然后说道:

“我个人的观点是,卡赞从未获益于形式化的约束,亦未从动态循环或者甚至是双纵线结构中获益。只是,他的作品有太多层面,太多情感,特别是他晚期的作品。”

一股崇敬之情澎湃而至,我几乎能感同身受。圆脸男子近乎敬畏地看着我。一位穿着深红色皮夹克的女子喃喃自语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仿佛我刚才一举道出了她多年来一直苦苦想表达的心声。那名叫克劳德的先生业已起身,此时朝我走近了几步,一个劲地点着头。鲁班斯基医生也在颔首点头,但速度缓慢,双眼紧闭,仿佛在说:“所言极是,所言极是,终于来了个行家。”不过,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的女子仍一动未动,继续仔细地看着我。

“我能理解,”我继续道,“为什么有人想利用这些策略。生怕这音乐淹没了音乐家的才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回应之道应当是奋起直面这一挑战,而不是去捆人手脚。当然,挑战可能会十分巨大,那样的话,解决之途就是干脆撇开卡赞。不管怎样,我们不应作茧自缚,故步自封。”

听了这一席话,房间里许多人似乎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头发斑白、穿着斑驳污泥靴子的男子突然使劲地鼓起掌来,同时向克里斯托弗投去十分厌烦的目光。其他几个人又开始冲克里斯托弗大声叫嚷,身穿深红色皮夹克的女子又在啧啧重复,这一次声音更为洪亮:“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于是提高嗓门,声音盖过愈发兴奋的人声,继续道:

“依我的经验看来,这些勇气上的缺失,通常是和其他令人生厌的特征联系在一起的。对内省音调的敌意,大多表现为过度使用破碎节奏,偏好支离破碎乐段间的毫无意义的匹对。而且,从我个人层面上讲,谦虚友善的态度背后是狂妄自大的伪装……”

这会儿房间里每个人都开始冲克里斯托弗大喊大叫,我只好中断。而他却反过来高举蓝色文件夹,拇指在半空中翻着夹页,哭喊道:“事实证据就在这儿!这儿!”

“当然,”盖过噪音,我大声喊道,“这是另一种很常见的失败。相信把东西放在文件夹里就会变成事实!”

这话惹来一阵雷鸣般的大笑,当中是毫无掩饰的愤怒。接着,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女子起身,走到克里斯托弗身边。她镇定自若,穿过了至今仍保留在提琴家周围的那一小片空间区域。

“你这个老傻瓜,”她说道,声音又一次清晰地穿透喧闹声。“你把我们全和你一起拖下水了。”接着,带着某种从容淡定,她反手打了克里斯托弗一巴掌。

众人皆愕,一阵沉默。然后,突然间,人们从椅子上起身,互相推搡着,试图靠近克里斯托弗,显然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效仿那位年轻女子。我发觉有只手摇了摇我肩膀,但此刻,我正专注于对付眼前要发生的事情,无暇他顾。

“不,别这样,够了!”不知怎的,鲁班斯基医生第一个靠近克里斯托弗身边,高举双手。“不行,放过亨利!你们这是在干吗?够了!”

或许正是鲁班斯基医生的介入才将克里斯托弗从人们的群起攻击中解救出来。我瞥了一眼克里斯托弗迷茫、惊恐的面庞,愤怒之气在他周围升腾,之后就看不见他了。那只手又摇了摇我肩膀,我扭头一看,发现那个穿着围裙的大胡子男人——我想起他的名字叫格哈德——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泥。

“您想不想来点午餐,瑞德先生?”他问道,“我很抱歉,有点晚了。但您看,我们得重新做一桶。”

“您真是太好了,”我说,“但其实,我真的得走了。我的小孩还在等我呢。”然后,我引着他远离嘈杂声,对他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如何走到前门。”没错,那一刻,我想起这间咖啡馆与我留下鲍里斯的那间实际上附属于同一座大楼,这座大楼设有各色房间,通向不同的街道,以迎合不同种类顾客的需要。

我拒绝了享用午餐,大胡子男子显然很失望,但他很快恢复神色,说道:“当然,瑞德先生。这边请。”

我跟着他走到房间的前面,绕过服务台。他打开一扇小门,示意我走进去。我边走边最后朝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圆脸男子站在桌子上,在空中挥动克里斯托弗的蓝色文件夹。这会儿,愤怒的叫喊声中夹杂着几声讪笑,同时,能听见鲁班斯基医生饱含感情地恳求道:“别,别,亨利已受够了!拜托,拜托!够了!”

我来到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贴满白色瓷砖。一阵浓烈的醋酸味扑面而来,我看见一个结实粗壮的女人弯腰蹲在咝咝作响的火炉前,而大胡子男子已经穿过房间,打开了厨房远处角落的另一扇门。

“这边请,先生。”他说着,引着我走。

这扇门特别高,又特别窄。确实啊,太窄了,我觉得只能侧身通过。而且,我透过它往里瞧时,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所有迹象都表明,此时此刻我窥视的应该是扫帚柜。但大胡子男子又做出了引领的动作,说道:

“请小心台阶,瑞德先生。”

这时我才看到有三级台阶——看上去像是用木头箱子头顶头地钉起来的——紧贴着门槛处升起。我缓慢穿过门廊,小心翼翼地踩着每一级台阶。走到最高一阶时,我看到前面有一小股矩形的光亮。再往前走两步,透过玻璃嵌板,我看到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看到了桌椅,而后,我认出这正是我先前留下鲍里斯的那个房间。那个丰满的年轻女侍者——我正从她柜台后面观察整个房间——还有,那边角落,鲍里斯正盯着空气发呆,脸上一副不满的表情。乳酪蛋糕已经吃完了,这会儿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叉子,在桌布上举起落下。除却一对年轻情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外,咖啡馆里其他地方都是空荡荡的。

我感到有东西在身侧顶了顶,发现大胡子男子挤到了我身后,这会儿在黑暗中蹲下身来,一串钥匙叮当作响。过了片刻,身前的整个隔板门打开了,我一脚踏进了咖啡馆。

那位女侍者转身对我莞尔一笑,然后朝另一边的鲍里斯喊道:“看谁来了!”

鲍里斯扭头看我,脸拉得老长。“你去哪了?”他厌倦地问道。“怎么那么久啊。”

“很抱歉,鲍里斯。”我说道。然后我问女侍者:“他乖吗?”

“哦,他可完全是个迷人精。他一五一十地跟我描述你们过去生活的地方。人工湖旁边的住宅区。”

“啊,是的,”我说,“人工湖。是的,我们正准备去呢。”

“可你一去就呆了那么久!”鲍里斯说,“现在我们要迟到了!”

“真的很抱歉,鲍里斯。但别担心,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旧公寓在那儿又跑不了,是不是?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得立刻出发了。现在得让我考虑考虑。”我转身面对那女侍者,她正跟大胡子男子说着什么。“抱歉,请问你能否告诉我们怎么最快到达人工湖?”

“人工湖?”女侍者指着窗外,“外面等着的那辆公交车,它可以载你们去那儿。”

我看了看她指的地方,透过庭院里的一顶顶阳伞,可以看到一辆公交车停在繁忙的街道上,差不多就在我们正前方。

“它在那儿已经等了很久了,”女侍者继续说,“所以你们最好赶紧上车。估计应该随时会走。”

我谢过她,然后向鲍里斯示意,带头走出大楼,走进了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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