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司机发动引擎的时候,我们上了车。我向他买票时,看到车里满满当当,于是焦虑地说:

“我希望能和孩子坐一起。”

“哦,不用担心。”司机说,“车上的这群人都很友好。包在我身上吧。”

说完,司机便扭过头,大声说了些什么。整个车厢本是一派快乐异常的喧嚣景象,此刻顿时安静了下来。接着,整车厢的乘客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挥手比划着,商量如何最好地安顿我们。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侧身至中间过道,大叫道:“这儿!你们可以坐这儿!”但另一个声音从车厢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你带着个小男孩,最好到这儿来,孩子就不会晕车。我可以坐到哈特曼先生旁边。”然后,又开始了一阵关于我们该坐哪儿的讨论。

“你看吧,他们是群好人。”司机开心地说道,“新上车的人总是特别受欢迎。好吧,你们要是坐好了,我就要出发喽。”

我和鲍里斯连忙沿过道疾步走到两名站着的乘客那儿,他们都指着座位让我们坐。我把鲍里斯安置在离窗户最近的位置,刚坐下,汽车就发动了。

紧接着,我感觉有人拍了拍我肩膀,坐在身后的一个人伸手递过来一包糖果。

“小孩或许会喜欢这个吧。”一个男声说道。

“谢谢。”我说。然后,我对着整个车厢大声说道:“谢谢。谢谢大家。你们太客气了。”

“瞧!”鲍里斯兴奋地抓着我的胳膊。“我们快要上北高速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位中年妇女就来到我身旁的过道。她紧紧抓着我座位的头托保持平衡,拿出了一块蛋糕,用纸巾垫着的。

“后排的一位先生剩下的,”她说,“他想没准儿这个小伙子会喜欢呢。”

我感激地接下了蛋糕,再次向全车人道谢。然后,那女人不见了,我听到一个声音从几个座位开外传来:“看到父子相处得这么好,太好了。瞧瞧他们,一起来个一日游。这年月类似的事几乎不多见了。”

听到这话,一阵强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转头看着鲍里斯。或许他也听见了,所以冲我微微一笑,这一笑可是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鲍里斯,”我说着把蛋糕递给他,“这辆车是不是棒极了?我们没有白等,你不觉得吗?”

鲍里斯又微笑了一下,但这会儿他正仔细地检查着蛋糕,什么都没说。

“鲍里斯,”我继续道,“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因为有时你可能会纳闷。你看,鲍里斯,我再没什么奢求的了……”我突然间大笑起来。“听起来很傻吧。我的意思是,我很开心。因为你。我们在一起,我很开心。”我又大笑了一阵。“你也很享受这段巴士之旅,是不是?”

鲍里斯点点头,嘴里塞满了蛋糕。“不错。”他说。

“我当然也很享受这段旅程。这些人多么友好!”

车厢后排的几位乘客开始唱歌。我放松心情,深窝在座位上。车外,天空又阴沉沉的了。我们仍然行进在城市林立的高楼中,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路过了两个路标,一个跟着一个,上面写着:“北高速”。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不知后面何处传来了一位男子的声音,“我刚才听到你对司机说想去人工湖,但愿你们俩在那儿不会觉得太冷。如果你们只是想找个好地方玩上一下午的话,我建议你们提前几站下车,在玛丽亚·克莉丝提娜花园下车。那儿有个泛舟池,这个小伙子可能会喜欢。”

说话的人就坐在我们正后面。我们座椅的靠背很高,即便伸长了脖子转了转,我也看不清楚那男子的样貌。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感谢他的建议——显然他是出于一片好意——并开始解释我们此番去人工湖的特别含义。我原本不想细说的,但我一打开话匣子,就发现周围欢快的气氛使得我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起来。其实,我对自己的口吻甚是满意,那是严肃与诙谐之间完美的平衡。再者,从身后善解人意的低语声中可以判断,那男子听得很是认真,而且感同身受。总之,不一会儿,我就解释起九号以及他为何如此特别的缘由来。我刚要重新细述鲍里斯如何将之落在盒子里时,那位乘客礼貌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我。

“抱歉,打断一下,”他说,“不过这种行程,让人感觉有点担心,也是在所难免的。这很正常。但说真的,在我看来,你完全有理由保持乐观。”想必他坐在座位上,正倾身向前,而他的声音,既镇静又抚慰人,从鲍里斯肩膀的正后方传来,鲍里斯的肩紧挨着我的。“我肯定你们会找到九号的。当然,你们这会儿很担心。你们会觉得世事难料,很多事都可能出岔子。这很正常。但从刚刚你告诉我的来看,我肯定一切都会安好无恙。当然,你们刚开始敲门的时候,新入住的人可能不知道你们是谁,会有些疑虑。但是,你们一解释来意后,他们一定会欢迎你们进去。假如是妻子来应门,她会说:‘哦,终于来了!我们一直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来呢。’是的,我肯定她会这么说。她会转身对丈夫喊:‘是原先住这里的小男孩!’随后丈夫会出来,他是个很和善的人,或许他正忙着重新装修公寓呢。他会说:‘啊,终于来了。快进来喝杯茶吧。’他领你们走进主间,而他妻子则会溜进厨房准备茶点。你们会立刻发现那地方自你们离开后改变有多大,丈夫会察觉到,并首先表示歉意。然后,你们一旦说明你们一点不讨厌他们做出的改变,他必定会带你们参观整个公寓,一一指出这变化,那变化,大部分都是他亲自动手改造的,并引以为豪呢。之后,妻子会端上她准备的茶点来到客厅,你们几个坐了下来,喝茶,品尝点心,听着这对夫妇谈论他们如何喜欢这公寓和小区。当然,整个过程中,你们俩会始终挂念着九号,等待合适的时机说明此行来意。但我觉得他们会先提出来。聊天喝茶好一会儿之后,我估计妻子会说:‘你们回来有什么事吗?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这时,你们就可以提到九号和那个盒子了。然后,她一定会说:‘哦,对了,我们把那盒子保存在一个特别的地方。看得出来,它很重要。’说这话的时候,她会给丈夫一个小暗号。或者甚至不用暗号,因为夫妻俩开开心心地共同生活了许多年,几乎有心灵感应了。当然,不是说他们不吵架。哦,不,他们甚至可能经常拌嘴,甚至或许在这些年共挨艰辛时,真的闹翻了。可是,你见到这样一对夫妻时,你就会明白这些事情最终将他们磨合,他们终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呃,那个丈夫,他会从放重要物品的地方去取那个盒子,把它拿进来,说不定还用棉纸包着呢。当然,你们会立刻打开盒子,而这个九号,他就在里面,还是你们落下他时的样子,仍然等待着你们将他粘回底座。然后你们就可以盖上盒子,友善的夫妻会再给你们续茶。然后,过了一会儿,你们会说,你们得走了,你们不希望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但那妻子非要你们再吃一块她做的蛋糕,而丈夫想带你们两个最后一次看一看公寓,欣赏一下他装修的杰作。最后,他们站在门阶上向你们挥手道别,说你们无论何时经过,都一定要来坐坐。当然,不一定要像这一模一样,但从你刚才告诉我的看,我肯定,差不离儿,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没必要担心,根本没必要……”

巴士在高速路上继续行进,那男子的声音随着巴士轻微的摇摆回响在我耳边,让我感到惬意无比。他刚开始讲话没多久,我就已经闭上了眼睛,而现在这会儿,我更是深深地窝在座椅里,心满意足地打起盹来。

我察觉到鲍里斯正在摇我肩膀。“我们得下车了。”他说道。

完全清醒后,我发现巴士已经靠站,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了。前面,司机已经站起身,耐心等待我们下车。我们走出过道时,司机说:

“多加保重。外面特冷。依我看,那湖早该填了。它简直就是害人精,每年总有几个人淹死在里面。诚然,有几位是自寻短见,而且,我认为即便没有那湖,他们说不定会选择其他更为不堪的方式。但在我看来,真应该把那湖给填了。”

“是的,”我说,“显然,那湖争议很大。我本人是局外人,所以还是想远离这些纷争。”

“非常明智,先生。呃,祝您愉快。”然后,他向鲍里斯道别:“玩得开心点,小伙子!”

我和鲍里斯下了车,车开走时,我们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混凝土水池的边缘。不远处,人工湖就坐落在盆地中央,呈腰子状,看上去就像好莱坞明星的大泳池的翻版。我对这湖——其实是整个小区——的人造痕迹不胜惊讶:它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却还引以为豪。没有半点绿草的踪迹。甚至混凝土斜坡上点缀的几棵瘦小的树木都被移植在小铁罐里,削剪后恰好插入石砖路。俯瞰整个景观,周围全是千篇一律的高层住宅小区的窗户。我发现每幢楼前都有一条巧妙的弯道相连,因而成了密封的环状,让人想起了体育馆。尽管四周公寓林立——少说也有四百间——但几乎看不见任何人。我能依稀辨出湖那边有几个人影在轻快地走着——一位男士牵着一条狗,一位女士推着一辆婴儿车——但空气中显然弥漫着什么东西,使得人们闭门不出。当然,正像巴士司机之前提醒的那样,天公可不算作美。就在我和鲍里斯站在那边这么一会儿,湖面便有恶风迎面吹来。

“好了,鲍里斯,”我说,“我们还是出发吧。”

小男孩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致,他眼神空洞地盯着湖面,一动不动。我转身面向身后的建筑群,想上足发条,迈开步子,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清楚在这一片广袤中,我们的那所公寓到底在哪儿。

“鲍里斯,要不你来带路呢?来吧,怎么了?”

鲍里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走。我跟着他上了几级水泥台阶。我们正要转弯攀爬下一段台阶时,他发出一阵尖叫,身子一僵,摆出一个武术造型。我吓了一跳,但立刻明白他根本没有遇到攻击,只不过是小男孩的想象罢了。我淡然说道:

“很好,鲍里斯。”

此后,他不停尖叫,每每转弯要攀爬新的一段台阶时,都会摆出姿势。之后,就在我渐渐喘不过气时,鲍里斯领着我们下了台阶,走上了人行道,这可算让我松了一口气。从这制高点望去,腰子形状的人工湖更清晰了。天空苍白,尽管人行道被遮挡起来——正上方肯定还有两三个跑风口——但遮挡不足,道道劲风吹着我们。我们左手边是公寓楼,一连串短小的水泥台阶将人行道与主建筑连接起来,好似护城河上的小桥。一些台阶向上延伸至公寓门口,而另一些则向下延伸。我们一边走着,我就一边研究这些门,但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一扇能引发我哪怕最模糊的记忆,于是我便放弃了,瞥开眼看着湖面的景色。

这期间,鲍里斯故意走在我前面几步,显然对我们这趟冒险之旅又有了兴致。他自言自语着,我们走得越远,他的自言自语声就越激烈。之后,他开始边走边跳,凭空耍出几下空手道动作,双脚落地的“咔哒”声回响在四周。但好在他没像刚才在台阶上时那样尖叫,而我们还没在人行道上遇见一个人,所以我也就觉得没道理制止他。

过了一会儿,我恰好向下瞥了一眼人工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观察。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人行道正好围绕这块住宅区形成一个渐圆形。很可能我们在无限绕圈。我看着鲍里斯在我前方急匆匆地走着,忙着表演各种滑稽动作,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跟我一样,也不记得去公寓的路了。的确,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计划妥善。我至少应该事先辛苦一下,去联系一下公寓的新住客。毕竟,细细想想,他们没有理由特别想招待我们。我的心头顿时涌上了对整个行程的悲观情绪。

“鲍里斯,”我叫了他一声,“留意着点,可别走过了都不知道。”

他回头看了看我,嘴里仍然狂怒地念念有词,接着继续向前跑了几步,开始耍起空手道动作。

最后,我突然发觉已经走了相当长的时间,再往下看看那人工湖,看得出,我们至少已经围着它绕了一整圈。鲍里斯仍然在我前头念念有词。

“听着,等一下,”我叫他,“鲍里斯,等等。”

他停了下来,看我走了过去,就朝我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鲍里斯,”我轻柔地说,“你确定你记得去旧公寓的路吗?”

他耸了耸肩,瞥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我当然知道。”

“但我们刚刚好像走了一整圈。”

鲍里斯又耸了耸肩,一个劲地鼓捣自己的一只鞋子,一会儿摆向这边,一会儿又移到那边。终于,他说:“他们会安全保存九号的,是不是?”

“我想应该是的,鲍里斯。他就在盒子里,一个看起来很重要的盒子里。他们会把那样的东西放在一边。比如说架子的高处,那样的地方。”

鲍里斯继续打量着鞋子好一会儿。然后他说:“我们走过了。我们已经走过两次了。”

“什么?你是说我们一直在这上面,寒风瑟瑟,白白绕了一圈又一圈吗?为什么你不说出来,鲍里斯?我真搞不懂你。”

他继续沉默,一只脚不停地挪向一边,然后另一边。

“好吧,你意思是我们往回走?”我问道,“或是再绕着湖走一圈?”

鲍里斯叹了口气,一时间好像陷入了沉思。接着他抬起头,说:“好吧。在后面,就在那儿。”

我们回头沿着人行道走了一小段距离。没多久,鲍里斯停在一节楼梯边,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公寓大门。然后他几乎立即转过身,再一次研究起鞋子来了。

“啊,对啦。”我说,仔细地打量着这扇门。事实上,这门——漆成了蓝色,几乎与其他门难以分辨——根本没有唤醒我的任何记忆。

鲍里斯回头看看公寓,然后立刻瞥开眼,脚趾头点着地。我待在楼梯底端好一会儿了,有些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最后,我说道:

“鲍里斯,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上去看看是否有人。”

小男孩仍旧一只脚点着地。我上去台阶,敲了敲门。没有回应。第二次敲门无果后,我将脸凑上小玻璃嵌板往里看。但因为是毛玻璃,什么也看不见。

“窗户,”鲍里斯在我身后喊道,“从窗户看看。”

我看见左边有一个露台模样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建筑物前方延伸的一段平台,十分狭窄,甚至放不下一张竖椅。我伸出一只手扶着栏杆,身体靠着台阶的墙前倾,刚好能从最近的窗户瞧见里面。我看到一个开放式客厅,餐桌顶着一头的墙壁,家具相当陈旧。

“看见了吗?”鲍里斯喊道,“看见那盒子了吗?”

“等一下。”

我尽量靠着墙壁,身体再倾斜点,意识到下面有个张着口的大洞。

“看见了吗?”

“等一下,鲍里斯。”

这会儿房间变得渐渐熟悉起来。墙壁上的三角钟,淡黄色海绵沙发,三层的高保真音响贮存柜;我看到了一件又一件物体,每当我的目光落在上面,心里就不觉泛起酸楚的相识之感。尽管如此,我继续端详房间,脑中产生了一种很深的印象,房间的整个后部——与主体部分连接形成一个“L”形——之前根本没有,是最近新增添的。然而,我继续观察,正是这房间相似的后部仿佛强烈地勾起了我的回忆,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它像极了我和父母在曼彻斯特住了几个月的房子的客厅后半部。那房子是套城市排屋,又窄又小,终年潮湿,迫切需要重新整修,但我们都忍过来了,因为我们只需要呆到父亲的工作赚钱,能让全家搬到条件更好的地方就可以了。对于我,一个九岁的孩子,房子很快不仅仅代表着一个令人兴奋的改变,而且代表着一个希望,那就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将翻开一个崭新的、更快乐的篇章。

“那家没人住的。”我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我站直身体,看到他是从隔壁公寓里出来的。他站在房门口,在一段台阶顶上,与我所站之处平行。那男子大约五十上下,样貌沉闷,像条哈巴狗似的,头发蓬乱,T恤胸前湿了一大块。

“啊,”我说,“这么说,这间公寓是空的?”

这男人耸耸肩。“或许他们会回来。我和妻子,我们不喜欢隔壁不住人,但毕竟那麻烦之后,我跟你说,我们就释然了。我们不是冷漠的人。但那之后,呃,我们就宁愿它像现在这样空着了。”

“啊。这么说它已经空了有段日子了?几周?几个月?”

“哦,至少一个月了吧。他们可能会回来,但如果他们不回,我们也不介意。听着,我有时挺替他们惋惜的。我们不是冷漠的人。我们自己也曾度过艰难时光。但像那样的话,呃,你也会想让他们离开的。我们宁愿它空着。”

“我明白了。很多麻烦。”

“哦,是的。说句公道话,我觉得应该没有身体上的暴力行为。但是,他们深夜大喊大叫,你又不得不听,就比较烦人了。”

“抱歉,但你看……”我向他靠近了一步,眼神示意他鲍里斯听得见我们讲话。

“不,我妻子一点不喜欢这样,”那男子没理会我,继续道,“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将头埋在枕头里。甚至有一次在厨房,我进去一看,她头上围着个枕头在烧菜。太不舒服了。无论何时我们见到他,他都很清醒,非常得体。他走在路上,会飞快地向我们致意。但我妻子确信背后另有隐情。你知道,酗酒……”

“听着,”我愤怒地低语道,斜靠着分隔我二人的水泥墙,“你难道没看见有个孩子跟着我吗?该在他面前讲这种话吗?”

那男子低头看向鲍里斯,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接着,他说道:“但他不小了,是不是?你不能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还有,你要是不喜欢说这个,好吧,我们就说点别的。假如可以,你想个话题吧。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是怎样的。但如果你不想谈的话……”

“不,我当然不想!我当然不想听……”

“好吧,这不重要。只是,我倾向支持他,而非她,当然这也很自然。假如他真的施暴,呃,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从未有证据显示如此。所以我倾向于怪她。好吧,他经常外出,但从我们了解到的,他必须得这样,全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我的意思是,对她来说,那并不是理由,那根本不是她如此行径的理由……”

“听着,别说了行吗?你有没有常识?孩子!他能听见……”

“好吧,他可能是在听。那又怎样?小孩子迟早会听到这些事情的。我只是在解释为何我会站在他那边,正因如此我妻子提到酗酒问题。外出是一回事,我妻子会说,酗酒又是另外……”

“听着,假如你继续的话,我现在就不得不即刻中止这谈话。我警告你,我会的!”

“你不能希望永远保护你的孩子,你知道的。他多大了?他看起来可不小了。过分庇护对他们不好。他得适应这个世界、缺点以及所有……”

“他还没到那个时候呢!还没到时候!还有,我不在乎你怎么想。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我儿子,我说了算,我不会让这种谈话……”

“真搞不懂你干吗这么生气。我只是在闲聊。我只是告诉你我们对此事的看法。他们不是坏人,不是我们讨厌他们,但有时候太过了。听着,我想,声音穿墙而过,听起来总是更糟糕。听着,试图瞒这么大的男孩是没用的。你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而且重点是……”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还要几年呢!我绝不让他,绝不让他听到这种事情……”

“你真蠢。我说的这些事情,就发生在生活当中。即使我和妻子,也有起起伏伏的时候。这就是我同情他的原因。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一刻,你突然意识到……”

“我警告你!我会中止此次交谈!我警告你!”

“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从未喝醉过。酗酒确实会有影响。外出是一回事,但那样酗酒……”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再说,我立即离开!”

“他喝醉的时候很是粗暴,但不是身体上的。好吧,我们能听见很多,他确实很粗暴。我们听不清楚全部的话,但是我们过去常常摸黑坐着,认真仔细地听……”

“够了!够了!我警告过你!我现在要走了!我要走了!”

我转身背对那男子,跑下台阶,到鲍里斯站的地方。我抓起他胳膊,就要急冲冲地离开,但此时,那男子开始在背后喊道:

“你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他得清楚事实如何!这才是人生!没错!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鲍里斯带着些许好奇回头看,我不得不使劲地拽着他胳膊。有好一阵子,我们保持步调一致。但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鲍里斯试图放慢速度,而我却继续前行,急着摆脱那男子可能追上我们的危险。直至我们慢慢停下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严重虚脱了。我蹒跚着走到墙边——墙出奇的矮,刚刚齐腰——抬起手肘,斜倚在上面。我向外眺望看着湖面,看着那边的高层建筑,看着苍白无际的天空,等待胸口的起伏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鲍里斯就站在我身边。他背对着我,拨弄着墙头的一块松松的砖石碎片。对刚刚发生的事,我感到些许尴尬,并意识到应该给他个解释。我还在努力思忖着说些什么,这时候鲍里斯仍背对着我,嘟哝道:

“那男人是个疯子,是不是?”

“是的,鲍里斯,十足的疯子。可能是精神错乱了。”

鲍里斯继续拨弄着那砖墙。接着他说:“已经无所谓了。我们不用去取九号了。”

“要不是那个男的,鲍里斯……”

“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而后鲍里斯转过身来面对我,微笑道:“迄今为止我过得非常不错。”他轻快地说道。

“你很开心?”

“非常开心。巴士之行,所有一切,好极了。”

我不禁一时冲动想伸出手拥抱他,但我突然想到他可能会不知所措,或许会被这一举动吓到。最后我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背过身去看风景。

风不再那么惹人心烦意乱,我们并排静静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眺望着那边的住宅区。然后,我说道:

“鲍里斯,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安定下来,平静地生活,我们三个。你一定,我知道你会的,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总是得外出,尽管你母亲为此恼怒不安。呃,你得明白,我一直旅行奔波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们而极不想和你们在一起。某种程度上讲,再没有比和你们一起呆在家里让我更乐意的事情了,和你,还有你母亲,住在一个像那边那样的公寓里,或者其他任何地方。但你看,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得继续奔波,因为,你看,你永远无法预知它什么时候会到来。我的意思是非常特别的一次,非常重要的一次旅行,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旅行,不是为我,而是为所有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鲍里斯,你还这么小。你看,一不小心就错过了。比方说一次,不,我不去,我休息。而过后,我会发现就是那一次,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你看,一旦你错过了,就没有转还了,就太迟了。不论我之后如何努力,没用了,太迟了,而我之前的这些年就都白费了。我亲眼见到类似之事在其他人身上发生过,鲍里斯。他们年复一年地旅行,渐渐开始疲惫了,可能还有些懈怠。在那一次来临的时候,他们却错过了,这种情况经常有。而且,你知道,他们余生会后悔,越来越痛苦、悲伤,到弥留之时,会变得筋疲力尽,衰弱不堪。所以你看,鲍里斯,那就是为什么。那就是我为何得坚持到此刻,一直不停地旅行。我也知道这会让我们的境况变得比较艰难,但我得坚强,忍耐,我们三个都是。不会太久了,我肯定。很快就会来的,非常重要的那次,然后就结束了,我之后就可以放松,可以休息,可以如愿地呆在家里,没关系了,我们就可以过得开开心心了,就我们三个。我们可以做所有我们之前没能做的事情。不会太久了呵,我肯定,但我们必须耐心等待。鲍里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鲍里斯沉默了许久。然后他突然直起身,厉声说道:“安静离开。你们所有人。”说着,他跑开几步,又开始他的空手道动作了。

接下来几分钟,我继续靠着墙,眺望着风景,听着鲍里斯狂暴的自言自语声。然后,我再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想象中表演他幻想剧的一个最新版本,过去几周以来他已经演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疑问,现在我们如此接近实际的背景,再演一遍自然也就不可避免了。因为剧本里涉及鲍里斯还有他外祖父,共同击退一帮街头混混,就在这人行道上,旧公寓的外面。

我看着他忙活,这会儿他已经远离我几码开外了,我猜快演到他和外祖父的那部分了,他们肩并肩地站着,全身戒备,准备好迎接再一次猛攻。地上已经有一大片不省人事的暴徒了,但一些最负隅顽抗的此时正重新排列队形,准备再一次攻击。鲍里斯和外公并排,平静地等待着,漆黑一片的人行道上,暴徒们却在耳语交流着攻击策略。这次,跟其他所有剧本一样,鲍里斯不知怎地年长了许多。并非全然成年——那样就太牵强了,而至于外公的年龄也会变得复杂——但却也足以使得必要的身体技能真实可信。

鲍里斯和古斯塔夫自始至终都给了暴徒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组成有利阵形。然后,一旦下一波攻击到来,当行凶者从各方飞身袭来时,祖孙二人,一个合作流畅的团队,就会高效率地,几乎是悲痛地出手解决。最终,攻击结束——但,不,最后一个暴徒会从黑夜中跳出,手操一把凶狠的短刀。古斯塔夫站得最近,会使出一记快拳,直击其颈部,然后,这场打斗终于完结。

沉寂片刻,鲍里斯和外公会表情严肃地审视一番四周横七竖八躺倒的躯体。然后古斯塔夫精明老练的目光最后一次扫了一眼这场景,点了点头,见到此动作,二人会别过脸去,一副摊上了苦差事躲不掉的样子。他们会登上一段短短的台阶,来到旧公寓门前,在进门之前最后看一眼斗败的街头混混,有些这会儿已经开始呻吟或是爬着离开。

“现在好了,”古斯塔夫会站在门口大声宣布道,“他们走了。”

然后,我和索菲会紧张地出现在门廊上。鲍里斯紧随外公进门,会补充道:“但没有真正结束。他们会再来袭击一次,说不定就在明早之前。”

如此评断当时的情景,祖孙二人都清楚得很,甚至根本不用费力商谈,对此我和索菲却是悲痛欲绝。

“不行,我受不了了!”索菲会哀号,继而变为抽泣。我会搂她入怀,试图安抚她,但我本人的表情亦会扭曲成团。面对这番凄惨的景象,鲍里斯和古斯塔夫不会显出丝毫的轻蔑之情。古斯塔夫会安慰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说道:“别担心。有我和鲍里斯在呢。最后一次攻袭之后,就全都结束了。”

“没错,”鲍里斯会确认道,“他们最多再打斗一次。”接着面向古斯塔夫,他会说道:“外公,要不下次,我再试着跟他们说说,给他们最后一次退出的机会。”

“他们不会听的,”古斯塔夫会说,严肃地摇摇头。“但你说得对,我们应该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我和索菲恐惧得不知所措,会消失在公寓深处,相拥而泣。鲍里斯和古斯塔夫则会四目相对,疲倦地叹了口气,然后,打开前门闩,走回到外面。

他们会发觉人行道一片漆黑寂静,空无一人。

“我们也休息会儿。”古斯塔夫会说,“你先睡吧,鲍里斯。我听到他们来,就叫醒你。”

鲍里斯会点点头,坐在楼梯的最高一级台阶上,背靠着前门,很快睡着了。

一段时间之后,有人碰了碰他胳膊,他会双脚一跃,立刻清醒。而他外祖父这会儿早已经盯着前面人行道上聚起来的那帮街头暴徒了。跟以往相比,他们人多势众,他们不得不从城市里每个黑暗幽闭的深处召集成员,以作最后一搏。现在,他们全都在那儿,穿着破旧的皮衣和陆军作战服,系着粗犷的腰带,手持金属棒或是自行车链——他们自身的荣耀感不允许他们带枪。鲍里斯和古斯塔夫会慢慢下楼,接近他们,可能在第二个或者第三个台阶处停下。随后鲍里斯看到外公的暗号,会提高嗓音,开始说话,声音在水泥柱子间回响:

“我们与你们打斗多次了。看得出这次你们人更多了。但你们每个人内心深处一定知道你们不会赢。这次,外公和我不能保证,你们中有人不会受重伤。这场打斗已经毫无意义了。你们所有人曾经一定都有过家庭、父母或者兄弟姐妹。我想让你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你们一次次的攻袭,不断恐吓我们公寓的行为,弄得我母亲一直不停地哭泣。她总是紧张焦虑,搞得她经常毫无理由地斥责我。也逼得我爸爸不得不长期外出,有时还得出国,而这让我母亲讨厌。如此种种全是你们恐吓公寓的结果。也许你们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你们精神亢奋,因为你们来自破碎的家庭,根本就不明白幸福家庭是怎样的。而这正是我想让你们了解真正发生了什么的原因,你们不顾后果的行为的真正影响。结果迟早会是,爸爸再也不回家,说不定我们甚至得完全搬出公寓。这就是为何我得带外公到这儿,耽误他在一家大型酒店的重要工作的原因。我们不能允许你们继续如此行径。而这也是我们一再与你们战斗的原因。既然我跟你们解释清楚了,你们有机会好好考虑考虑退去。假如你们不走,那么外公和我别无选择只能再次与你们战斗。我们会尽全力打晕你们,而不造成持久性的伤害,但在大规模打斗中,即便我们这个级别的技术水平,也不能保证你们当中某些人最后不会鼻青脸肿,甚至伤筋断骨。所以抓住机会,后退吧。”

对这一番话,古斯塔夫会赞赏地微微一笑,然后二人会重新审视面前如野兽般的面孔。相当一部分人会不确定地互相对视,是恐惧而非理智迫使他们重新考虑。但之后,他们的头目——可怖、阴郁的角色们——会发出作战的嚎叫声,渐渐传遍队伍。然后他们会冲向前。很快地,鲍里斯和他外公会各司其职,背对背,灵巧地移动阵形,运用他们自己精心发明的空手道和其他搏斗技巧混合的战术。街头暴徒会从各个方向攻击,结果只会被旋转着、踉跄着打飞,口中发出阵阵恐惧的、惊讶的呜咽声,直至地面再次躺满不省人事的躯体。接下来许久,鲍里斯和古斯塔夫会一起站立等待,仔细观察,直到暴徒们开始混乱,一些人呻吟着,其余的摇着头想看看身在何处。这时候,古斯塔夫会上前一步,喝道:

“现在走吧,结束吧。别再骚扰这公寓了。你们开始恐吓之前,这曾是个开心的家。假如你们再回来,我和外孙别无他法,只能打断你们的骨头。”

这席话几乎没必要。街头暴徒们会明白这次他们是彻底输了,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受更严重的伤。慢慢地,他们会开始手脚并用,一瘸一拐地离开,三三两两互相搀扶,许多人会痛苦地呻吟。

等最后一个暴徒一瘸一拐地离开,鲍里斯和古斯塔夫才会平静地看看对方,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转身回到公寓。一进门,我和索菲——我们已经从窗口目睹了整个场景——会喜气洋洋地欢迎他们凯旋。“谢天谢地,都结束了,”我会兴奋地说,“谢天谢地。”

“我已经开始准备一顿欢庆宴了。”索菲会大声宣布,开心之至,眉开眼笑,这会儿,脸上已卸下了所有的紧张。“我们太感激你和外公了,鲍里斯。我们今晚何不一起玩棋牌游戏呢?”

“我要走了,”古斯塔夫会说,“我在酒店还有很多事。要是还有什么麻烦,通知我就行了。但我肯定,一切都结束了。”

古斯塔夫下楼时,我们向他挥手道别。接着,关上门后,鲍里斯、索菲和我会坐好,准备安度一夜。索菲会在厨房忙里忙外,准备晚餐,轻声哼唱,而我和鲍里斯则懒散地坐在客厅地板上,全神贯注地玩着棋牌游戏。然后,大概过了一小时,索菲在屋外,我会突然抬头,一脸严肃地看着鲍里斯,悄悄地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鲍里斯。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像从前一样了。”

“瞧!”鲍里斯大喊,我看到他又站在我旁边,指着墙那边。“瞧!是金姆阿姨!”

千真万确,我们下方的地面上站着一个女人,正疯狂地挥手吸引我们注意。她穿着一件绿色的开襟羊毛衫,却紧紧地拽着,裹着全身,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发现我们最终看到了她,她大喊了些什么,却被风声淹没了。

“金姆阿姨!”鲍里斯向下叫喊道。

那女人用手比划着,又喊了些什么。

“我们下去吧。”鲍里斯说着,开始带路,一瞬间,又兴致勃勃。

我跟着鲍里斯跑下几级水泥台阶。我们到达地面的时候,劲风的巨大力道立刻打在我们身上,但鲍里斯为了那女人依然能做出蹒跚而行的动作,好似刚刚跳伞着陆。

“金姆阿姨”是个矮壮的女人,年约四十,那有些严厉的面庞确实眼熟。

“你们两个聋了吗?”我们向她走过去,她说道,“我们看到你们下了那辆巴士,我们就大喊、大喊,你们听到了吗?然后我到这儿来找你们,却哪里也寻不见你们。”

“哦,天哪,”我说,“我们什么都没听到,是不是,鲍里斯?一定是因为刮风。那么——”我四处扫了一眼,“你在自己公寓里一直看着我们俩?”

这个矮壮的女人模糊地指着远处,那些俯瞰着我们的无数窗户当中的一个,“我们不停地叫喊、叫喊。”接着,她转向鲍里斯,说:“小伙子,你妈妈就在上面。她特别想见你。”

“我妈妈?”

“你最好直接上去,她特别想见你呢。而且你知道吗?她做了一下午饭,准备了最棒的一顿盛宴,就等着你今晚回家呢。你做梦都想不到,她说她已经准备了一切,所有你最喜欢的,所有你能想到的。刚刚她正跟我说着呢,然后我们看向窗外,就看到你们俩刚下车。听着,我花了半个小时找你们两个家伙,都快冻僵了。我们非得一直站在外面吗?”

她伸出一只手。鲍里斯将其拉住,然后我们三人开始朝着她指的公寓大楼那走去。走近后,鲍里斯带头向前跑去,推开了一扇防火门,消失在里面。我和那矮壮的女人走近,那门忽闪着关上了。她边开着门让我,边说道:“瑞德,难道你不该在其他什么地方吗?索菲刚刚还在跟我说她电话怎么响了一下午。好多人都在找你呢。”

“真的吗?啊。呃,你看到了,我就在这儿。”我大笑了一声。“我带鲍里斯来了啊。”

那女人耸了耸肩。“我想你自己的事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我们站在楼梯间底端,这里灯光昏暗。我身边的墙壁上是一堆信箱,还有防火设备。我们开始上第一节楼梯——上面至少还有五节——头顶上传来鲍里斯奔跑时的咔哒声,我听到他大声喊道:“妈妈!”然后传来开心的惊呼声,更多的咔哒声,接着索菲的声音说道:“哦,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从她声音的模糊度判断,他们在拥抱。等到矮壮女人和我走到了楼梯的平台,他们却消失在公寓房间里。

“不好意思,屋里有点乱。”那女人说着,领我进屋。

我从一个狭小的门厅进到一个开放式的房间,里面配备的是简约的现代家具。一扇巨大的观景窗是房间的主角,我进去时,看到索菲和鲍里斯一起站在窗子前面,灰色的天空映衬出他们的身形轮廓。索菲飞快地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和鲍里斯聊天。他们好像因某事而异常激动,索菲一直紧拥着鲍里斯的双肩。从他们指着窗外的动作来看,我猜想可能索菲正重新详述她和那矮壮女人早先如何发现我们的。但等我靠近些后,听到索菲说:

“真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把一些菜热一下,比如肉派。”

鲍里斯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但索菲却回答道:

“当然可以了。你想玩哪个我们就玩哪个。等我们一吃完,你就可以考虑玩什么。”

鲍里斯怀疑地看着他母亲,我发觉他的态度有了些许警觉,没能让他或如索菲想的那般兴奋。接着,他跑到房间的另一角,索菲向我走近几步,悲伤地摇着头。

“抱歉,”她静静地说道。“那房子一点都不好。甚至可能比上月看到的那个还糟。景色很美,但刚好建在峭壁沿上,不够结实。迈尔先生最后也同意这看法。他认为如果强风刮过,房顶会掉下来,甚至可能接下来的几年内就会发生。我直接回来了,十一点到的家。很抱歉。你很失望喔,我看得出来。”她朝鲍里斯瞥了一眼,而他正仔细摆弄架子上放着的便携式卡带播放器。

“不要气馁,”我叹了口气说,“我肯定我们很快会找到的。”

“但我一直在想,”索菲说道,“在回来的汽车上。不管有没有房子,我们现在都可以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一进门,就开始做饭。我想今晚我们可以吃顿丰富的,就我们三个。我还记得小时候,在母亲重病前,她常常这样。她常常做很多不同的菜,全拿出来,让我们挑选。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想,呃,没理由今晚我们不能像那样,就我们三个。我之前从没真正考虑过这件事,觉得厨房那个样子没法做,但我仔细看了一圈,意识到,我一直以来太傻了。好吧,跟理想状况相比确实差距甚远,但大部分都能用。所以我开始做。整整做了一下午。而且差不多所有的我都做了。所有鲍里斯喜欢的。就放在那儿等着我们呢,只需要热一下。我们今晚将会有餐盛宴啊。”

“太好了,我非常期待。”

“我们没理由不能做,即便在那公寓里。而且你一直如此通情达理,对……对所有事情。我仔细回想了一切。在回来的汽车上。我们现在得把过去抛之脑后。我们要一起开始重新做好的事情。”

“是的。你说得很对。”

索菲朝窗外看了一会儿。接着她说道:“哦,我差点忘了。那个女人一直打电话。我做饭的时候一直打,斯达特曼小姐。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她找到你了吗?”

“斯达特曼小姐?呃,没有,她找我什么事?”

“她好像觉得你今天的一些约会弄乱了。她非常客气,一直道歉说打扰我了。她说她肯定你一切都游刃有余,只是打来核对一下,没别的,她一点都不担心。但接着十五分钟之后,电话又响了,又是她。”

“呃,没什么好担心的。呃……她原以为我应该在其他地方,你刚刚说?”

“我不确定她想说什么。她很友善,只是不停地打。我还因此烧焦了一盘鸡肉饼。接着,她最后一次打来时,问我是否期待今晚在卡文斯基画廊的招待会。你都没跟我说过,但她说的好像他们都很期待我去。所以我说,是的,我非常期待过去。然后她问鲍里斯是不是一样,我说是的,他也是,你亦如此,你真的非常期待。听到这个,她好像放心了些。她说她不担心,只是随口一提,仅此而已。我放下电话,起初有些失望。以为这招待会会妨碍我们的大餐。但然后,我发现我还有时间先准备好一切,那样的话,我们都可以一起去,然后回来,只要我们不呆太久,我们仍可以一起共度夜晚。接着我就想,呃,真是件不错的事。对我和鲍里斯来说是件好事,去像这样的招待会。”这会儿鲍里斯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她突然把手伸向他,一把把他拽过来抱了抱。“鲍里斯,你肯定会艳惊四座的,是不是?别在意其他人。随意些,你会很开心的。你会艳惊四座。然后,不知不觉地,就到回家的时间了,接着我们会共度一个真正美好的夜晚,就我们三个。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所有你最喜欢的。”

鲍里斯疲惫地挣脱开母亲的拥抱,又走开了。索菲微笑地看着他,然后转向我说道:

“我们最好立刻出发,不是吗?卡文斯基画廊,从这儿走可能要花一段时间呢。”

“是啊,”我边说边看了眼手表。“是的,你说得有道理。”我转身对着那矮壮的女人,她刚回到屋子。“要不你给点建议,”我对她说道,“我不确定哪辆公交车去画廊。你知不知道那车是不是马上到?”

“到卡文斯基画廊?”那矮壮的女人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也只因鲍里斯在场,她才没有添油加醋地讽刺一番。然后她说道:“从这儿没有到卡文斯基画廊的公交车。你们得先乘车回到市中心。之后,得在图书馆外面等一辆有轨电车。准时到是不可能了。”

“啊。太可惜了。我还指望有公交车直接到呢。”

那矮壮的女人又嘲讽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开我的车吧,我今晚用不着。”

“你可真是太好了,”我说道,“但你确定我们不会……”

“哦,少废话了,瑞德。你们需要车。否则没有其他办法能让你们准时到达卡文斯基画廊。即使有车,你们也得现在立刻出发。”

“是的,”我说道,“我正是这么想的。但你看,我们不是不想麻烦你嘛。”

“你们正好可以带几箱书。如果我明天得乘公交去的话,我拿不了。”

“好的,当然。乐意效劳。”

“明早把书载到赫尔曼·罗斯的店里,十点前随时可以。”

“别担心,金姆,”我还什么都没说,索菲就说道,“我一定办到。你真是太好了。”

“好吧,你们几个最好现在就出发吧。嗨,年轻人——”那矮壮的女人向鲍里斯打了个手势,“你帮我把这些书装箱吧?”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自己独自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他们几个已经离开,去了卧室,我能听到他们在我身后谈笑风生。我突然觉得应该进去帮他们,但接着我认为重要的是应趁机整理思绪,想一下接下来的夜晚。我继续盯着下面的人工湖。有些小孩开始对着水潭远处那侧的篱笆踢球,然而,除此之外,周围其他地区仍是荒芜一片。

我终于听到那矮壮的女人叫我,发现他们正等着离开。我走进门厅去找索菲和鲍里斯,发现每人都搬着个纸板箱,已经出去到走廊上了。他们动身下楼的时候开始争执起什么。

那矮壮的女人替我开着前门。“索菲有信心,今晚会一切顺利,”她说,低下声音道。“所以别再让她失望,瑞德。”

“别担心,”我说,“我会确保一切顺利的。”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接着转身下台阶,钥匙叮当作响。

我跟在她后面。刚下到第二节楼梯,我看到一个女人正迈着疲倦的步伐上楼。那人挤过矮壮的女人身边,咕哝了声“抱歉”,都已经擦肩而过了,我才突然发现那人是菲奥娜·罗伯茨,还穿着检票员的制服。她好像也没有认出我,直至刚刚——楼梯上光线不好——她疲惫地转身,一只手扶着金属栏杆,说道:

“哦,你来啦。你能准时,真是太好了。很抱歉我来晚了。东环的有轨电车改线了,所以我当班的时间长了点。你没等太久吧。”

“没有,没有。”我慢慢地又往回上了一两级台阶。“根本不久。但很不凑巧,我的日程安排非常紧……”

“没关系,除非必需,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事实上,我得告诉你,我给女孩子们打了一圈电话,我之前说过的,我休息时从车站食堂打的。我告诉她们等着我带个朋友来,但没告诉他们其实是你。起先本打算说的,一如我们之前一致商议的那样,但我最先打电话给楚德,一听到她那样说着:‘哦,是啊,是你,亲爱的。’我就能从这口气里听出她是多么的高傲乖戾。我知道她们如何整日谈论我,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还有英奇,还有其他所有人,讨论昨晚发生的事。所有人都假装为我惋惜,说她们得如何同情地对待我,毕竟,我像是个病人,而她们的责任就是友善助人。但当然,她们不会留下我的,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她们基金会的一员?哦,她们今天一定很开心,我全听得出来,就是我一打电话,她说话的那副样子。‘哦,是的,是你,亲爱的。’于是我想,那好吧,我就不给你任何预警了。看看不相信我,你的下场如何。我当时心里就那么想。我真希望看到你开门,看到谁站在我身边,彻底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希望看到你穿着最糟糕的衣衫,或许是运动服,卸掉所有妆容,鼻子边的疙瘩完全清晰可见,头发就像有时候夹在脑后那样,看起来至少老了十五岁的样子。真希望看到你的公寓一团糟,到处都是那些无聊杂志,下流的黄色小报,家具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言情小说,你会大吃一惊,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都让你觉得尴尬,而你又一件接着一件地说些无聊至极的事情,让事情变得更糟。你想上些茶点,却发现家里什么都没,你会觉得之前没信我是多么的愚蠢。我们就那样做吧,我想。所以我没告诉她,也没告诉其他任何人。我只是说我会带一个朋友过来。”她停下来,自己平静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很抱歉。希望这听起来不会让你觉得我是恶意报复。但我一直渴望着这一天。这是我继续前行的动力,是让我查完所有那些票、让我继续前行的动力。乘客们一定都会奇怪,我为什么像那样走来走去,你知道的,眼中放光。你要是赶时间,我想我们就得马上出发了。我们可以从楚德家开始。英奇应该和她在一起,通常,每天这个时间都是,那么我们首先马上就能搞定她们两个。我不怎么在意其他人。我就是想看看那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吧,我们走吧。”

她开始上楼梯,先前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楼梯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节跟着一节,直至我拼命喘气。然而,菲奥娜却看上去丝毫没有费力。我们爬楼梯的时候,她继续说着,音量放低,仿佛周围的人会听到似的。

我们终于上完楼梯,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使得我没法留心周遭环境如何。我发现自己被领进一个昏暗的过道,经过几排大门,而菲奥娜却未曾发觉我的难处,继续带头向前行进。然后,她突然停下来,敲了敲门。我跟上她,被迫一只手倚在门框上,低着头,努力恢复呼吸。门打开的时候,我肯定一副弓腰驼背的模样,而身边却是得意洋洋的菲奥娜。

“楚德,”菲奥娜说,“我带了个朋友来。”

我费力站直身体,愉快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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