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们沿着长廊又走了一小段路,经过一间洗衣房,里面有好几台机器在隆隆作响。接着霍夫曼领我穿过一个狭窄的出口。我走了出去,发现面前正是会客室的双开门。

“我们从这里抄条近路走。”霍夫曼说。

一进会客室,我就更加明白之前他为什么不情愿为我清理这个房间了。里面挤满了欢笑交谈的人群,有的衣着十分华丽炫目,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误闯进了一场私人聚会。然而,随着我们慢慢穿过人群,我发现他们集群而聚,划分明显。一帮兴高采烈的本地人占据了房间一角。另一帮好像是富有的美国年轻人——其中许多人竟齐声唱起了某所大学的校歌;而在另一块地方,一群日本人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也正聊得热火朝天。奇怪的是,这几群人明显各自独立,但好像又有诸多联系。在我四周,人们在桌子间走来走去,拍着彼此的背,互相拍照,递着盛有三明治的盘子。一个身着白色制服、满脸疲惫的侍者,一手一只咖啡壶,在人群中间穿梭。我想过去找钢琴,但由于要挤过人群跟上霍夫曼十分费力,所以无暇顾及。终于,我来到了会客室的另一头,霍夫曼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

我穿过房门,来到一条走廊上,走廊的一端通向户外。接着,我走了出去,来到了一个阳光充足的小停车场,很快我便认出,这里正是那一晚我们经过的地方,当时霍夫曼正驱车带我赶往布罗茨基的宴会。霍夫曼把我领到一辆巨大的黑色轿车上,不多时,我们就置身于午饭时间常见的拥堵车流中,缓缓向前移动。

“这个城市的交通哪!”霍夫曼叹了口气,“瑞德先生,您要开空调吗?您肯定?天哪,看看这交通!谢天谢地,我们不必忍受太久。我们走南边的路吧。”

在下一个红绿灯处,霍夫曼拐到了另一条路上,那里的交通果真顺畅了许多。没多久,我们便疾驰着穿越了一片开阔的乡间。

“啊,是啊,这就是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霍夫曼说,“不用开多远,你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优美的环境中。您看,空气已经好多了。”

我附和了几句,然后陷入沉默。我现在不想交谈。一方面,我对早先决定演奏《石棉与纤维》的想法开始心怀疑虑。我越是细想,脑海中涌现的记忆就越多,我想起我母亲曾特别表示过对这首曲子的反感。有那么一瞬间,我考虑着要不要换一首风格完全不同的曲子,譬如卡赞的《风道》,但继而想到,那首曲子要弹两小时十五分钟呢。毫无疑问,精短而激越的《石棉与纤维》是明摆着的选择。长度相当的其他曲子没有一首能展示出这般丰富的情感。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表面上,我还是极有希望让我母亲对这首曲子欣赏有加的。然而,仍有某种东西——诚然,不过只是一抹回忆——让我对这一选择无法泰然自若。

除了前方远处的一辆卡车,路上好像只有我们。我看着路两边掠过的农田,又试着回想这模糊的记忆片段。

“没多远了,瑞德先生,”霍夫曼在我旁边说,“我相信您会更喜欢别馆里的练琴房。那里很安静,您要练上一两个钟头,那就是最理想的去处。很快,您便会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我真羡慕您呀,先生!您很快就会徜徉在您的音乐灵感中,就像您在某座富丽堂皇的艺术馆内漫步时,奇迹出现了,有人告诉您可以拿一只购物篮,挑选任何喜欢的东西带回家。请原谅,”他爽朗一笑,“我总是抱有这种幻想,自娱自乐吧。我和妻子一起在瑰妙的艺术馆中漫步,里面美丽的艺术品琳琅满目。除了我们俩,那儿空无一人,甚至连个工作人员都没有。是的,我胳膊上挽着购物篮,他们告诉我们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自然啰,会有某些规矩。拿的东西不能超过篮子的容量。当然也不允许我们之后出售任何东西——就算不说,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滥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那里,我和妻子——我们俩一起在这天堂般的大厅里漫步。这座艺术馆是某座更大的乡间别墅的一部分,或许可以俯瞰大片土地。露台上,壮观的景色尽收眼底。每个角落里都立着巨大的狮子雕塑。我和妻子——我们会站在那儿看着这景致,讨论该拿什么。在这幻想中,不知何故总会有一场暴雨将至。天空是石板灰色,而不知怎的,阴云密布,仿佛夏日最明媚的阳光照耀那般遮蔽着我们。爬墙虎,常春藤,它们爬满了台阶。只有我和妻子在讨论要选什么,我们的超市购物篮还空空如也。”他突然笑了笑。“请见谅,瑞德先生。我太忘形了。只是,在我的想象中,比如您,像您这般才华横溢的人,在钢琴前坐了个把钟头,周围一片宁静,肯定是这样。您肯定是这样获得灵感的。您会徜徉在崇高的音乐灵感中。你会看看这个,摇摇头,把它放回去。尽管很美,却不是您要寻找的。哈!您脑袋里的景象肯定美不胜收呀,瑞德先生!在您的手指触碰琴键的那一刻,我多想能陪同您踏上这段旅程啊。但当然,您要去的地方我可能无法跟随。我真羡慕您呀,先生!”

我咕哝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然后我们便沉默了。车行驶了一会儿。接着,霍夫曼说:

“我妻子,早先在我们结婚之前,我想她就是那样设想我们在一起的生活的。类似那样的,瑞德先生。我们手挽着手,拎着购物篮,走进某座美丽空寂的博物馆。不过,当然啰,她可从未像我这样异想天开过。您看,我妻子来自一个才华横溢、人才辈出的家族。她母亲是位非常出色的画家。她外公是他那个年代最伟大的佛兰德语诗人之一。不知何故,他被世人冷落了,但那改变不了什么。哦,那家族里还有些其他人,非常有才华,全是才子。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她把美和天赋视作理所当然。如若不是,会怎样?我告诉您吧,先生,就会引发种种误会。在我们早先的关系中,就引发了一个非常大的误会。”

他又陷入了沉默,盯着前面蜿蜒的路看了一会儿。

“起初,是音乐最早把我们带到了一起。”他终于开口道,“我们坐在海伦巷的咖啡馆畅谈音乐。抑或是我一个人在讲。我想,是我在一直不停地说。记得有一次,在和她一起逛人民公园时,我向她细致描述了我对穆勒里的《通风》的感受,大概整整讲了一个钟头。当然,我们那时还年轻,有时间沉溺在这种东西里。即便那时候,她也不甚言谈,可她一直在倾听我,我能看出她深受感动。哦,是的。顺便说一下,瑞德先生,我说,我们那时还年轻,但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两人都已过了适婚年龄,以当时的年纪,应该已经结婚好一段日子了。或许她感觉有些着急,谁知道呢?总之,我们谈到了结婚,我又是那么爱她,瑞德先生,从一开始我就深深爱上她了。她那时那么美。即便现在,假如您见到她,也能看出当时的她有多美。她美得特别,与众不同。您立刻就能看出她对美好事物非常敏感。我不妨向您坦承,我那时非常爱她。我无法用言语告诉您,她同意嫁给我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充满欢乐,持久不衰的欢乐。但是,仅仅几天后,在答应嫁给我几天之后,她第一次来我住处看望我。那时,我在勃根霍夫酒店工作,在附近的格劳肯斯拉斯租了一间房,就在运河边上。那房间谈不上很合意,但确实不错的了。一面墙上安着很棒的书架,窗口摆着张橡木书桌。如我所说,从窗口看出去就是运河。时值冬季,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清晨,一道美丽的光线射进屋子。当然,我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切井然有序。她走进来,四下看了看,环顾一周。然后,她轻轻地问道:‘你在哪儿作曲呢?’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实实在在的一瞬间,瑞德先生,那生动的一幕。我把它视为我人生的转折点。我没有夸大其词,先生。现在看来,在很多方面,我目前的生活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克里斯汀站在窗边,沐浴在一月的阳光中,她一只手放在桌上,好像仅用几个手指支撑着自己。她看上去美极了。她带着一脸的惊讶问我那个问题。您看,先生,她深感迷惑:‘你在哪里作曲呢?没有钢琴呀。’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我马上就察觉哪里出了误会,一个残酷的灾难性的曲解。您能怪我吗,先生,我被蛊惑了,想挽回面子?我不该撒这个彻头彻尾的谎的。哦,不,甚至不该想挽回面子。但那一刻真是难熬啊。现在想想,还会感觉一阵战栗,即使是现在,我对您讲这些的时候。‘你在哪里作曲呢?’‘不,没有钢琴。’我开心地说,‘什么都没有。没有手稿,什么也没有。我打算两年内不再作曲了。’我对她那样说的。我反应很快,说的时候外表上没有显出任何悲伤或犹豫。我甚至还说出打算具体哪天开始继续作曲。但是眼下,不,不再作曲。我能说什么呢,先生?您期望我看着这个女人,这个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她几天前刚刚答应嫁给我,您期望让我说出实话而令她饱受折磨吗?期望我对她说:‘哦,天哪,这全是场误会。我自然会放你走,你不必承担责任。好吧,我们就此分手吧……’我当然不能,先生。您也许会觉得我不诚实,但那就太苛刻了。不管怎么说,您看,那时候,我的生活,我说的不全是谎言。碰巧,我非常期望有一天能摆弄一件乐器,是的,我想作曲,一试身手。所以,这不完全是个谎言。我是撒谎了,是的,我承认。但是,除此以外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能放她走。于是我告诉她,我已经决定两年内不再作曲,要清清头脑,理理情感,诸如此类的。我记得,这个问题我谈了好一会儿。她在听,全都听进去了,还点了点她那美丽又聪明的头,对我告诉她的这番废话深怀同情。我还能怎样呢,先生?还有,您可知道,在那个早晨之后,她再也没提起我重新作曲的事,这些年来从未提起。顺便说一句,瑞德先生,我知道您要问什么,我会告诉您的,向您保证。那日清晨之前,在我们交往的任何时候,在我们沿着运河散步的任何时候,我们在海伦巷的咖啡馆见面的任何时候,我从未,从未有意让她觉得我会作曲。我热爱音乐,乐此不疲,那使我每日精力充沛,每日清晨醒来,我都能听到心中的乐声,是的,我暗示过这一切,而且都是真的。但我从未故意误导她,先生。哦,不,从来没有。那只是个糟糕的误会啊。她,出生于那样的家族,不可避免地,她推想……谁知道呢,先生?直至那日清晨,在我房间,我从没说过哪怕一个字暗示过此事。哦,如我所说,瑞德先生,她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了,一次都没。我们如期结了婚,买了套俯瞰腓特烈广场的小公寓,我在大使馆里谋了个好差使。我们一起开始了生活,有一段时间,我们过得相当开心。当然,我从未忘记……忘记那个误会。但已不像您想象的那般困扰我了。您看,我之前说过的,那时候,唉,呃,我有意,等时机合适,有机会时,摆弄件乐器。或许是小提琴吧。想当初,我那时是有过些计划,就像您年轻时那样,在您还不知时间是多么有限的时候,您还不知您四周已建起了一个壳的时候,一具硬硬的外壳,您根本出——不——去!”突然,他双手松开方向盘,向上推了推四周无形的穹顶。这个动作蕴含更多的是疲倦,而非愤怒,下一秒,他双手又放回到方向盘上,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不,我那时还不明白这些事情。我仍希望有一天我会变成她心中的那种人。没错,先生,我相信,因她的存在,受她的影响,我一定会成功地、切切实实地变成那种人。我们结婚的头一年,瑞德先生,如我所说,相当开心。我们买下的那套公寓够住的了。有那么段日子我以为:她已经知道那是个误会,可她并不介意。我不知道,在那些日子,各种想法涌现在我的脑中。接着,过了段时间,自然地,到了那个我提过的日子,两年后我重新作曲的日子,那天来了,又过去了。我小心翼翼观察她,但她却什么都没说。她很安静,真的,但她一直如此。她什么都没说,也没做任何出格的事。但我猜想大概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大概从两年之期的那天起,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丝紧张感。那种不太强烈的紧张感,好像总是无所不在,不论我们多么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夜晚,仍旧可以感觉到它。我会安排小小的惊喜,到她最爱的餐厅用餐,或者给她带些花回家,或者买她最爱的香水。是的,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让她开心。但那紧张的气氛一直存在。很多时候,我设法不去在意它。我告诉自己,那全都是我臆想的。其实它存在着,并且与日俱增,但我想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只知道,在它消失的那天,它还是存在着。是的,它消失了,接着,我明白了那是什么。我们结婚三年后的一天下午,我下班后回家,给她带了份小礼物,一本诗集,我碰巧知道她正求之不得。虽然她没有明确说过,但我猜想到了。我走进公寓,发现她正在俯瞰广场。下午的那个时候,可以看见所有人下班回家。公寓里很吵,但相对于年轻人来说,还不算太糟糕。我把诗集递给她。‘只是件小礼物。’我对她说。她继续看着窗外。她跪在沙发上,胳膊撑在沙发靠背上,支着头眺望外面。接着,她懒洋洋地接过书,一个字都没说,继续看着下面的广场。我一直站在屋子中间,等着她说点什么,称赞我的礼物。也许她身体不舒服吧。我很担心,站在那儿等着。接着,她终于转过身,看着我。不是无情地看我,哦,不,但她看着我,那眼神非常特别,流露出的是肯定,对她一直思考的问题的肯定。是的,就是那种,那时我才意识到:她终于看透我了。也正是那时候我明白了,明白了到底紧张什么。我一直在等,一直等着这个时刻。您知道,也许那显得很奇怪,但那是莫大的解脱啊!终于,终于,她看穿了我!哦,如释重负啊!我感觉自由了。事实上,我竟大喊了一声:‘哈!’而后笑了起来。她一定感觉很奇怪,但下一秒钟,我即刻振作起来。我马上意识到——哦,是的,自由的感觉太短暂了——我马上意识到我还得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于是顷刻间我高度戒备起来。我知道,如果我想留住她,就必须要付出两倍、三倍的努力。但是您看,我那时候还以为,只要我努力,即便她发现了,假如我异常努力,我还可以赢回她。我多傻呀!您知道吗?那天过后的几年中,我一直那样以为,我竟真的相信自己一点点成功了。哦,我小心翼翼,服侍周到,尽全力去取悦她,从不自满。我发现,她的品位和喜好是随时间改变的,因此我观察每一细节,提前准备应对变化。哦,是的,我对自己说,瑞德先生,那些年,我完美地扮演了她丈夫的角色。假如她开始越来越不喜欢一个中意多年的作曲家,几乎就在她自己道出那改变之前,我会立刻察觉。等下次一提到那位作曲家,我便会迅速地说道,甚至在她还在犹豫着要表示质疑时,我会立刻说:‘当然啰,他大不如前了。我们今晚别去他的音乐会了,好不好?很无聊的。’她会报以我一脸释然的表情,不会错的。哦,是的,我处处留心,我说过,先生,我相信这样可行。我是自己在骗自己啊,我这么爱她,竟自欺欺人地相信,我在慢慢把她赢回来。只那几年,我真的自信满满。然后一切都改变了,一夜间全变了。我明白了,该来的一定会来,我多年付出的巨大努力只会全部付诸东流。我一夜之间全明白了,先生。我们应邀去费希尔先生家,他为詹·彼得文斯基组织了一场小型招待会,就在他的音乐会之后。我们那时刚开始应邀参加这样的活动,由于我对艺术的热爱与敏锐鉴赏,我开始在这儿赢得了些尊敬。呃,总之,那天我们在费希尔先生家,在他雅致的客厅里。宾客不多,最多四十个人,是个非常轻松的夜晚。我不知道您是否见过彼得文斯基,先生。他确实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最擅长让每位宾客感觉自在。谈话进行得很顺畅,大家都很开心。接着,有那么一刻,我走到放自助餐的桌子边,准备吃些东西,突然发现彼得文斯基先生正好站在我身边。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还没多少和名流打交道的经验,而且我承认,是的,我有点紧张。但彼得文斯基先生和蔼地一笑,问我今晚是否开心,很快就使我放松了下来。然后,他说:‘我刚刚和您妻子交谈过,她真是迷人至极啊。她说,她极中意波德莱尔。我却不得不向她坦言,我对波德莱尔的作品知之寥寥。她十分得体地训诫了我,说我这状况着实可悲。噢,她让我惭愧之至啊。我打算立刻改正。尊夫人对那诗人的热爱太有感染力了!’我点了点头,回应道:‘没错,那当然。她一直热爱波德莱尔。’‘而且激情澎湃啊,’彼得文斯基说,‘她让我惭愧之至啊。’整个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之间就说了这些。但是您看,瑞德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从来不知道她喜欢波德莱尔!甚至从未想到过!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她从未向我表露过这种激情!当彼得文斯基告诉我这些时,我有了些头绪。突然间,我看清了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忽略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她一直在向我隐藏她的某些部分,在保护它们,仿佛与我这粗人接触会毁掉它们似的。我说过,先生,或许我一直有所怀疑,觉得她对我隐瞒了自己的另一面。但谁能怪她呢?一个无比敏感的女子,在她那样的家庭中长大。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彼得文斯基,但在我们相处的这些年里,却不曾有一刻暗示过,她如此这般地喜爱波德莱尔。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徘徊在招待会的人群中,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客套着,心乱如麻。然后我看向房间的另一头,与彼得文斯基结束交谈后,肯定有半个小时了吧。我看了看房间那头,看到了她,我的妻子,坐在彼得文斯基身边的沙发上开心地大笑。没有任何调情的成分,您明白的。哦,不,我妻子在礼节上一向一丝不苟。但她却在开怀大笑着,我才意识到,我们一起沿运河边散步时,她常那样,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也就是说,在她发现之前。沙发很长,上面还坐有两个人,还有些人为了接近彼得文斯基,坐在地板上。但是彼得文斯基只和我妻子说话,她笑得很开心。我听到的,不仅仅是这大笑声,瑞德先生,还有那说话的音量。据我所见,我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接下来是这样的。在那一刻之前,彼得文斯基一直坐在沙发边沿上,双手扣膝,就像这样!他大笑着与我妻子说话时,便开始斜身侧靠,是的,好像就只想靠回沙发上一样。他开始斜身侧靠时,我妻子从身后拿出了个靠垫,为彼得文斯基放好,那动作既敏捷又娴熟,这样,他的头触到沙发靠背时,靠垫就已经在那了。这个动作是那样敏捷,几乎不假思索,还非常优雅啊,瑞德先生。我看到时,觉得心碎成了一片一片。那动作何等自然,充满了崇敬,是一种关心的渴望,是一种简单的讨好。那小小的一个动作,透露出她一整颗心都对我一直紧闭着。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被骗得好苦啊。我终于明白了真相,从此不再怀疑了。我的意思是,先生,我意识到她会离我而去。迟早的事啊。只是个时间问题。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陷入沉默,好像又一次沉浸在思绪中。这会儿,小路两侧都是农田,我能看到远远的稻田里,拖拉机缓慢地移动着。我对他说道:

“请原谅,您所说的这个特别的夜晚是多久以前了?”

“多久以前?”霍夫曼似乎对这个问题稍感不快。“噢……我想那是,呃,彼得文斯基的音乐会,是二十二年前了。”

“二十二年。”我说,“我猜,尊夫人一直以来都呆在您身边?”

霍夫曼恼怒地转向我。“您在暗示什么,先生?难道我不明白自己家的状况?难道我不了解自己的妻子?我在这儿跟您推心置腹,与您分享这些秘密,您竟然教训我,对我说这些,好像您远比我了解……”

“如果冒犯了您,我向您道歉,霍夫曼先生。我只是想指出……”

“指不出什么的,先生!您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我的绝望处境到目前已经有段时间了。那晚在费希尔先生家,我就看出来了,清晰如白昼,清晰得如同我面前现在看到的小路一样。好吧,它还没有发生,但那仅仅是因为……仅仅因为我做了努力。是的,先生,我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呀!也许您会笑话我:如果我明知道这局必输,我为何还要折磨自己?为何还要这样紧紧地抓住她?对您来说,问这样的问题很简单。但我深爱着她,先生,比从前更甚。对我来说,那简直难以想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好吧,我知道那没用,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我,为了某个像彼得文斯基那样、像在她发现之前所想象的我那样的人。但您不能嘲笑一个坚持不懈的人。我已经做到极致了,先生,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选择了唯一的出路。我已经倍加努力了,组织活动,参任委员会委员,这些年来,我已经成功地在这城市的音乐艺术圈内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过当然了,我一直有那么个希望。那个希望或许能解释我为何能够成功地留她这么久。但那一希望如今已经破灭,破灭好多年了。可是您看,曾几何时,有这么个希望,仅存的希望。我指的,当然是,我们的儿子,斯蒂芬。假若他有所不同,假若他能幸运地拥有至少一丁点她家族所拥有的那般横溢的才华!许多年来,我们都这么希望。虽然各自方法不同,我们两人都关注着斯蒂芬,对他寄予厚望。我们送他去上钢琴课,我们小心观察,怀抱一丝希望。我们希望能听到才华迸发的火花,可是什么也听不到,我们压力倍增啊。啊,我们听得那么辛苦,各自出于不同的原因,我们多么想听到点什么,却从来没有……”

“对不起打扰下,霍夫曼先生。您说斯蒂芬的这些事,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骗了自己这么多年!我说,好呀,也许他是大器晚成,还是会有出息的,就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噢,我自欺欺人,我敢说我妻子亦是如此。我们等呀等呀,过去的这几年,再这样装下去也没用了。斯蒂芬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再也无法安慰自己,明天或者后天,他会突然绽放。我得直面现实了。他随我啊。我如今是知道了,她也发现了。当然,作为母亲,她很爱斯蒂芬。但作为救赎我的方法,就远远不够了,他成了个反作用。每次她看到他,就明白了,嫁给我是个多么大的错误……”

“霍夫曼先生,真的,我有幸听过斯蒂芬的演奏,我得告诉您……”

“化身,瑞德先生!他成了她人生中犯下的巨大错误的化身。噢,如果您见过她的家人就明白了!她年轻时肯定一直在幻想自己有一天会有个漂漂亮亮、才华过人的孩子。对美十分敏感,就和她一样。但她却犯了个错误!当然,作为母亲,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斯蒂芬,但那并不是说她就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错误。他太像我了,先生。我无法再否认了。现在不能再否认了,他差不多已经长大成年了……”

“霍夫曼先生,斯蒂芬是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

“您不必这么说,先生!请不要用那些乏味的客套话来侮辱你我之间坦诚的亲密关系!我不是傻子,看得出斯蒂芬是块什么料。有一段时间,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是的,但自从那以后,自从我明白一切都是徒劳之后,坦白说来,我想至少六七年前就看出来了,我努力过了——谁能怪我呢?——几乎每天一次,我拼命地想抓住她。我对她说,瞧,至少等到我下次组织的活动吧。至少等那场活动结束,你也许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而等到活动开始又结束后,我便会立刻对她说,不,等一等吧,还有一个,还有另一场很棒的活动,我正努力呢。请为那场活动等待吧。那就是我所付出的努力,先生。过去六七年里都是如此。今晚,我知道,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全压在上面了。去年我第一次告诉她今晚的计划,向她概述了所有的细节,譬如桌子的摆法,当晚的节目,甚至——请原谅我——我预见到,您或者其他相当的人物会接受邀请,成为当晚的焦点。是的,那时我第一次向她解释了这一切:我这个束缚了她这么久的庸才,多亏了我的努力,布罗茨基先生才在这个非凡之夜飞跃巅峰,赢得这座城市居民的爱心与信心,掀起全场高潮——哈哈!我告诉您吧,先生,她看着我,仿佛在说:‘又来了。’但我看到了她眼中的闪光。那意思是说:‘或许你真的会成功。那就不同了。’是的,她的眼睛只闪烁了一下,但恰恰是眼中的这道闪光让我坚持了这么久,先生。啊,我们到了,瑞德先生。”

我们靠边停在了路边停车区,旁边是一块田野,里面生长着高高的牧草。

“瑞德先生,”霍夫曼说,“其实,我有点晚了。请别介意我的无礼,请问您能自己上去到别馆吗?”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爬满野蔷薇的陡峭山坡,一间小木屋坐落在山顶上。霍夫曼翻了翻仪表板上的小柜,找出了把钥匙。

“小木屋的门上有把挂锁,里面的设施虽不豪华,但应您要求,里面有足够的独处空间。钢琴是那种二十年代生产的贝希斯坦牌立式钢琴,堪称完美的典范。”

我又抬头看了看山坡,然后说:“是上面那座小屋?”

“两个小时以后我会回来接您,瑞德先生。或者,您要求早些开车过来?”

“两个小时就可以了。”

“好的,先生,我希望一切都令您满意。”霍夫曼冲小屋摆了摆手,好像是在礼貌地为我引路,但举手间透露着一丝不耐烦。我谢过他,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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