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拉开木栅门,循迹走上了一条小径,小径向上延伸,直达小木屋。起先,地面泥泞不堪,颇为难走,不过越往上去,地面也就越发坚实平稳。爬至半坡,我望了望身后,只见一条长长的小路在田间蜿蜒,一辆汽车(很可能是霍夫曼的)只露出车顶,渐渐消失在远方。

到达小屋后,我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这时我已是气喘吁吁了。这间小木屋从外面看和普通的花园小屋没什么不同,里面却毫无装饰,这个发现仍然让我吃了一惊。墙壁与地板只是些粗糙的木板条,有些地方已经隆起,我看见木板间的裂缝中有虫子在爬动,而我头顶的木椽上还悬挂着残余的蜘蛛网。一架外表有些脏兮兮的立式钢琴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我把琴凳拉开坐下时,发觉背部几乎贴在了墙上。

背后这堵墙上有着小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户。我在凳子上转了下身,伸长脖子望去,外面的风景一览无遗,田野陡降至底,与小路相连。小屋内的地板似乎有些倾斜,等我转身再次面对钢琴时,我感到心中不安,仿佛自己要朝后倒滑下山似的。我打开琴盖,弹了几小段,发现它的音色极好,尤其是低音,雄浑饱满,悦耳动听。击弦机并不太轻,钢琴的音准调得非常到位。我突发灵感:也许,周围粗糙的木料也是经过精心挑选,为的是达到最佳的吸收和反射效果。除了松弛的踏板每次被我踩到时会有点吱吱作响外,这架钢琴让我没什么可挑剔的。

我整理了会儿思绪,然后开始弹奏《石棉与纤维》那令人激荡眩晕的开篇小节。随着第一乐章渐入沉思佳境,我的身心也越发放松,最后,我弹完了这第一乐章,其中一大部分是我在闭目凝神之中弹奏完成的。

我重新睁开眼睛,开始弹奏第二乐章。午后的阳光透过我背后的窗户倾洒而入,将我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琴键上。即便是第二乐章要求所致,我却仍然无法转变内心的沉静。的确,我发现这首曲子的方方面面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忆起自己今天竟然那么焦虑和担心,现在看来,真是愚蠢至极。此外,现在我已弹到这首曲子的中间部分,倘若我母亲不被其感动,那显然不可思议。事实很简单,我对今晚的表演信心十足,没有丝毫理由去担心焦虑。

我开始弹奏第三乐章,进入庄严忧伤的旋律,这时我才听到,背景中传来一阵噪声。起初我以为是那只软绵绵的踏板在响,接着又以为是和地板有关。那噪声很轻,带着节奏,时有时无。有那么会儿工夫,我尝试着不去理会它,但它却不绝于耳。接着,在我弹完一半乐章、弹到弱音小节部分时,我意识到:有人正在外面不远的地方挖土。

一发现这噪音与我无关,我反倒更能对它置之不理了。我继续顾自弹奏第三乐章,享受着这份轻松自如的感觉,纠结的情感恹恹地浮上心头,然后又各自散落一方。我又一次闭上双眼,没多久,脑海中便勾勒出了我父母的面庞。他们并排坐着,一脸肃穆,专注地聆听。奇怪的是,在我的想象中,我的父母并没有坐在音乐大厅里——尽管我知道,今晚我就会见到他们——而是坐在我们在伍斯特郡的一位邻居家的客厅里,那位邻居是个寡妇,姓克拉克森,跟我母亲有段时间很要好。或许是小木屋外高高的绿草让我想起了克拉克森太太家吧。和我们家一样,她的农舍建在一小块田野中央,因为她独自寡居,她自然根本无法修理纵横蔓延的杂草。相反,她家里面却整洁异常。在她家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曾摆着一架钢琴,我不记得自己曾看见那琴盖打开过。据我所知,它很可能是走调或是坏了。这时,在我脑中浮现出了一幅特别的记忆场景:我静静地坐在房间里,茶杯放在膝盖上,聆听着父母与克拉克森太太聊音乐。或许我父亲刚刚在问克拉克森太太是否弹过这架钢琴,因为音乐显然不是她常和人谈起的话题。总之,我坐在小木屋里继续弹奏《石棉与纤维》的第三乐章,想象着自己回到了克拉克森太太的那间农舍小屋,我父亲、我母亲还有克拉克森太太一脸严肃地听我坐在角落里弹奏钢琴,夏日微风徐徐,蕾丝窗帘随时会拂过我的脸庞——这种想象与当下毫无因果逻辑可言,但从中我仍然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弹至第三乐章的后半段时,我又留意起那挖土的噪音来。我不确定这声音是停过一阵后再次响起,还是一直持续不断地响着,不过无论如何,这声音现在好像比之前更清晰可辨了。我突然想到,制造这噪音的不是别人,正是布罗茨基,他在埋葬他的狗。没错,他今早已经不只一次宣布过,意欲在今天晚些时候埋葬他的狗,我甚至隐约记起,自己曾与他达成约定,他举行下葬仪式时,由我来弹奏钢琴。

这时,我开始想象在我到达小屋之前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据我推测,布罗茨基已来多时,一直在山顶某处等着,离小木屋只有扔出一颗石子那么远的距离。那儿有一簇灌木,地面上还有浅坑。他静静地站在那儿,铁锹靠在一棵树上,他死去的狗用床单包裹着,躺在一边的地上,几乎完全被四周的草淹没了。就像他早上对我说的那样,他打算举行一个简单的葬礼,希望我的钢琴声可以作为唯一的伴奏。他希望我到达后再开始举行仪式,这是情有可原的。因此,他就等着,等了也许有个把小时,其间一直凝望着天空和山下的风景。

很自然,刚开始等我的时候,布罗茨基脑中会浮现出他去世的爱狗,想起它陪伴他一同度过的时光。不过随着时间分秒流逝,我的身影迟迟未现,他的思绪就转向了柯林斯小姐,还有他们即将在公墓相见的情景。不久后,布罗茨基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特别的春日清晨,他搬了两把藤椅到农舍后的田野中。那时,他们到这个城市还不过两周,尽管积蓄几乎已经耗尽,柯林斯小姐还是将大量精力投入到装修他们的新家上。在那个春天的早晨,她下来吃早饭时对他说,自己很想坐在阳光中休息一小会儿,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回想起那日清晨,他发现自己还清楚地记得那湿漉漉的黄色草坪和头顶上的朝阳,他把藤椅并排放好。没过了一会儿,她出现了,两人一起坐了一阵,彼此交流着不经常说起的轻松话题。那天早晨,有那么一小会儿,几个月来头一次,他们感觉到,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布罗茨基正欲将这一想法脱口说出,但他马上又想到,那将会触及到他近来的失败这一敏感话题,于是改变了主意。

然后她说起了厨房的事。虽然他好几天前就保证过要将那几块硬纸板移走,却仍未兑现,所以她厨房的装修工作只能遥遥无期地搁置。他沉默片刻,然后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工棚里还有好多活正等着他呢。既然他们没法愉快地坐在一起,哪怕就几分钟,那他还是开始干活吧。他站起身,穿过屋子,走进前院的一个小棚屋。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嚣相对,整个口角也只持续了不过几秒钟。当时,他并没有把那当回事,而是马上自顾自地干起了木工活。那天早晨好几次,他抬头透过满是灰尘的工棚窗户看到,她漫无目的地在前院晃来晃去。他继续低头干活,隐隐期望她突然出现在门口,但每次她都走回了屋内。午饭的时候他进了屋——诚然,那时已经很晚了——却发现她早已吃完了午饭上楼去了。稍等片刻后,他回到工棚,又忙活了一整个下午。天色渐晚,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他就那样看着夜幕降临,直到快半夜时才进了屋。

农舍楼下一片漆黑。他走进客厅,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望着月光照射在他们破旧的家具上,思来想去地回忆今天这奇怪的一天。他想不起曾有哪一整天是像他们今天这样度过的,便决心示好,结束这一切,于是他起身走上楼梯。

他走上楼,看到卧室的灯仍亮着。他走过去,脚下的地板咯吱作响,声音很大,清晰无比,宣告着他的靠近,仿佛他在大声叫她。走到房门口,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从门缝中透出的一束灯光,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他正要去抓门把手,这时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她的咳嗽声。只是轻微的一声咳嗽,几乎可以肯定是下意识的,然而当中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却步了,他慢慢地抽回了手。这轻微的咳嗽声中包含了一种提醒,让他想起了他最近设法忽视的她的一个性格特点,一个在欢乐时光中他颇为欣赏的特点,但自从最近摆脱的那次仓皇的失败后,他突然意识到,他渐渐坚定了决心,试图忽略那特点。不知什么原因,不知怎地,这咳嗽声中包含了她所有的完美主义信条、高尚的情操以及她总是要求自己尽可能以最有用的方式投入全部精力的特点。突然间,他对她大为生气,对她的这声咳嗽,对这一整天都很窝火。他转身走开了,浑然不顾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多大的吱嘎声。接着,他回到月光斑驳的客厅,横躺在旧沙发上,盖了一件大衣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早早就醒了,为他们俩准备早餐。她也跟平常一样,按时起床,两人打了招呼,看似无甚不快。他开始讲述,对发生的一切很后悔,可她打断了他,说他们两个都太孩子气了,这着实令人吃惊。然后,他们就继续吃早餐,二人显然都松了口气,将那场口角抛诸脑后。不过,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还有随后的几天,他们的生活中仍旧存有一丝冷漠。随后的几个月中,他们之间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且越来越频繁,他便不再去苦苦思考其中归根究底的原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春日,回到了那个他们并排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预示着美好一天的早晨。

布罗茨基正沉浸在这些回忆中时,我来到了小木屋,开始弹奏钢琴。刚开始几个小节里,布罗茨基继续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接着他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手中的活计上,拿起铁锹,用它的边缘试了试地面的硬度,但之后又停了下来,也许是觉着音乐的基调跟他的要求有点出入吧。直到我开始弹奏第三乐章那缓慢忧郁的小节时,他才开始挖掘。土地很软,他没费多大力气。然后,他把狗的尸体从高高的草丛那边拖过来,不慌不忙地将其置入墓穴中,甚至根本没想要翻开床单看最后一眼。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将泥土填回坑中,这时候,某种东西,或许是音乐的悲伤,通过空气传递给了他,终于,他停了下来。接着他直起身子,低垂着头,静静地注视着填埋了过半的坟墓。直到我快弹到第三乐章尾声时,布罗茨基才又拿起铁锹,继续往墓里填土。

弹完第三乐章时,我听到布罗茨基仍在奋力忙活。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弹最后的乐章——这一乐章跟这整个进程的气氛很不相符——于是便又重新弹奏起了第三乐章。我觉得,为了弥补布罗茨基的等待,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铲土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在第三乐章弹到一半左右时停了下来。我想,这颇合布罗茨基的境地,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站在墓穴边上回忆。我发现自己在音乐中较之前更加重了哀伤之情。

我再一次结束了第三乐章,又静静地在钢琴边坐了几分钟,然后起身,在狭窄的空间里伸展了下手脚。这时,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小屋,我听到附近草丛里传出蟋蟀的鸣叫声。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出去,至少跟布罗茨基先生说几句话。

我推开门望出去,惊奇地发现太阳已经沉至山下的小路那边。我走了几步,穿过草地,重新走上了那条小径,爬完剩下那点路,到达山顶。接着,我看到在山的另一侧,地面缓缓向下延伸至一处美丽的山谷。布罗茨基就站在我下面不远处,一簇稀疏的灌木丛下就是墓穴。

我朝他走去,他没有转身,只是盯着墓穴静静地说道:“谢谢您,瑞德先生。您的琴声很美。我很感激。非常感谢您。”

我喃喃言语了几句,然后就在草地上驻步,与墓穴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尊重。布罗茨基仍然低头看着坟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只是条老狗。但我想要最好的音乐。我非常感激。”

“不客气,布罗茨基先生。我很高兴能够帮您。”

他叹了口气,头一次看向了我。“您知道吗,我没法为布鲁诺哭泣。我试过了,但我哭不出来。我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未来。但有时候,却又全是过去的影子。您知道,我怀念我们过去的生活。我们走吧,瑞德先生。我们离开布鲁诺吧。”他转过身,开始慢慢走下山谷。“我们离开吧。再见了,布鲁诺,再见。你曾是个好伙伴,虽然只是条狗。我们离开他吧,瑞德先生。来吧,跟我一起走。我们离开他吧。您为他弹奏钢琴,真是太好了。那是最好的音乐。但我现在不能哭。她很快就会来了。不会太久的。请吧,我们走吧。”

我又向面前的山谷望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里林林总总全是墓碑。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正走向布罗茨基安排约见柯林斯小姐的那座公墓。没错,我刚与布罗茨基并肩齐行,就听他说道:

“皮尔·古斯塔森墓地。我们约好在那里见面。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她说她知道那座坟墓,仅此而已。我会在那里等。我不介意等上一会儿。”

我们刚才一直在高低不平的杂草丛中前行,这会儿却来到了一条小径上。我们沿着山坡继续下行,我发现公墓越来越清晰可辨。那是个安静、隐蔽的所在。墓碑井然有序,排列在山谷平坦之处,有些则立在山坡两边的草地上。甚至在这会儿,我发现,那里正举行着一个葬礼;我依稀可见那群丧亲之人的黑衣身影,大概共有三十人,全站在我们左边的向阳地带。

“我非常希望一切顺利,”我说道,“当然,我指的是您和柯林斯小姐的会面。”

布罗茨基摇了摇头。“今天早上我感觉还挺好。我以为只要我们好好谈谈,一切就又会好起来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了。或许,今天早上在她公寓的那个男人,您的朋友,或许他是对的。也许她现在再也不能原谅我了。也许我之前做得太过头,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想您没必要这么悲观。”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全都过去了。只要您两个能够……”

“这些年来,瑞德先生,”他说道,“在内心深处,我从未真正接受他们对那个时候的我的看法。我从未相信我只是个……是个无名之辈。是的,也许在我脑中,我接受他们的说法。可是在我心里——不,我绝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一刻也不相信。我总能听到,总能听到音乐声。所以,我知道自己比他们所说的要好,更好。在我们来这儿后的那段短暂时间里,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不过后来,唉,她却开始怀疑了。谁能责怪她呢?我不怪她离开我。不,我不怪她那个。但我的确怪她——的确怪她没有做得更好。哦,是的,她理应做得更好!我让她恨我,您能想象我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吗?我给了她自由,而她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甚至都没离开这座城市,而只是在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她整天跟这些没用的软骨头瞎聊。如果我早知道她只能做这些的话,我就不会让她离开了!把自己心爱的人推开,瑞德先生,这太令人痛苦了。您以为我想那样做吗?假如我知道她那般打算的话,您以为我还会让自己变成这副德性吗?她居然跟这帮愚钝、不幸的人闲聊!曾几何时,她志向高远。她是打算要干一番大事业呀!那才对嘛。可瞧瞧现在,她把机会全浪费啦。甚至都没离开这座城市。我时不时地对她大吼大叫,你是不是很惊讶呢?假如她就只打算做这些的话,为何那个时候她不这样说?她是不是认为当一个醉酒乞丐是个笑话,一个大笑话呢?人们想,好吧,他喝醉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不是真的。有时候,一切都那么清晰,非常清晰,而且那时候……您知道那时情况有多么糟吗,瑞德先生?她从没抓住我给她的机会,甚至都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她只是跟这些愚钝的人聊啊,聊啊,聊。我对她大吼,您能怪我吗?她活该,我说的每句话,每句肮脏的谩骂,她都活该……”

“布罗茨基先生,请别这样,请别这样。这可不是为这次重要的相聚做准备的办法……”

“她以为我很享受?我只为好玩?我根本不需要这样做。瞧,您看,我想戒酒的时候,我就能戒。难道她以为我是因为好玩才这样做的吗?”

“布罗茨基先生,我并不想冒犯您。但可以肯定的是,您现在是应该把这些想法都抛到脑后了。当然,这些分歧,这些误会,都应该忘记了。您必须得尝试,好好利用生命的余光。请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您万万不可这样去见柯林斯小姐,不然以后您肯定会后悔的。其实,布罗茨基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到目前为止,您一再向她强调未来,这是非常正确的。我以为,养动物这个主意非常好。我真的认为您应当继续贯彻那个想法,还有其他类似的主意。真的没必要再缅怀过去了。当然,未来大有希望。对我来说,我今晚一定会尽我所能,让您能被这座城市的人民所接受……”

“啊,是的,瑞德先生!”他的心情仿佛突然为之一变,“是的,是的,是的。今晚,是啊,今晚我要……我要一鸣惊人!”

“这种精气神才对嘛,布罗茨基先生。”

“今晚,我不会妥协,绝对不会。好吧,他们是纠缠过我,我放弃了,我们逃跑了,来到了这个地方。但在我心里,我从未完全放弃。我知道我从未有过合适的机会。而现在,终于在今晚……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我绝不会妥协。我会好好地指挥这支乐队,让他们大吃一惊。瑞德先生,非常感激您,您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时至今早我还在害怕,害怕今晚,害怕即将发生的事。之前我还在想,自己最好还是小心点。要小心点,悠着点——霍夫曼,还有其他所有人,他们都是这样对我说的。开始的时候得慢慢来,他们说。一点一点去赢得他们的心。但在今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在萨特勒纪念碑旁拍的那张照片。我对自己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路坚持,坚持到底!什么都阻挡不了!这支乐队,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还有这些人,这座城市,他们也会大吃一惊。是啊,要一路坚持到底啊!她会看到的。她会再见到我,再见到我一直以来的真实面貌!萨特勒纪念碑,就是那样!”

此时,地面平坦了起来,我们沿着公墓中央一条绿草茵茵的小路一直往前走。我突然发现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只见有个送葬者从葬礼现场朝我们跑来,举止间有些迫切。等他走近,我才看清,他是个黑黑的、矮胖的男人,年约五旬。

“瑞德先生,真是太荣幸了。”我转身对着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是那位孀妇的兄弟。若您肯加入我们,她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看着他所指的地方,发现我们已经距离送葬队伍很近了。没错,我甚至还能在微风中捕捉到绝望抽泣的哭声。

“这边请。”那人说道。

“可是,在这么私人的场合……”

“不,不,拜托了。我妹妹,每一个人,他们都会深感荣幸。请往这边走。”

虽然有些不情愿,我还是跟着那人走了。穿过一排排墓碑时,我们脚下的地面更加泥泞不堪。起先,在一排排弓着背的黑色身影中,我并未看到那位孀妇,等我们走近,我发现她站在前面,对着尚未掩埋的墓穴鞠躬。她看起来绝望至极,好像完全有可能跳到棺材上去。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紧紧搀扶着她的胳膊和肩膀。在她身后,大队的人群低头啜泣。看起来这些人的悲恸都发自内心,但即便如此,那位孀妇的痛苦哀号仍旧清晰可辨——那声声哭泣缓慢、疲惫,发自整个胸腔,让人闻之惊愕,仿佛是出于一个长期饱受折磨的人之口。听到这种哭声,我真想转身走开,但那矮胖男人已经示意我走到前面去。我没动弹,他就颇为大声地对我说:

“瑞德先生,拜托了。”

这话使得一些哀悼者扭头看着我们。

“瑞德先生,这边请。”

那矮胖男人拉着我的胳膊穿过人群,这时,有些人转脸对着我,我至少听到有两个人咕哝了声:“是瑞德先生。”我们出现在前排时,哭泣声小了许多。我能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我的后背。我摆出一副肃穆恭敬的姿势,同时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很是随意,只有一件浅绿色的休闲夹克衫,甚至都没有打领带。更有甚者,我的衬衫上带有橘黄相间、明快轻松的图案。趁着那矮胖男人正试着引起他妹妹的注意,我迅速扣上了夹克衫的扣子。

“伊娃,”他轻喊道,“伊娃。”

白发老先生扭头看了看我们,但孀妇却似乎丝毫没听见。她仍旧沉浸在痛苦之中。她的哭声一停一顿地在墓地上方有节奏地回荡。她哥哥回头看了看我,表情明显有些尴尬。

“那么,”我小声说,一边开始后退。“我还是稍后再过来吊唁吧。”

“不,不,瑞德先生,拜托了。就一会儿。”矮胖男人将一只手放在他妹妹的肩膀上,又说了一遍,这次明显有点不耐烦:“伊娃。伊娃。”

孀妇站直身子,止住抽泣,终于转身面对我们。

“伊娃,”她兄弟对她说,“瑞德先生来了。”

“瑞德先生?”

“女士,我对您致以最深切的同情。”我边说边肃穆地低下头。

孀妇继续盯着我。

“伊娃!”她兄弟嘘声道。

孀妇吓了一跳,看了她哥哥一眼,然后又盯着我。

“瑞德先生,”她开口了,声音很是镇静,颇令人吃惊,“这真是荣幸啊。赫尔曼——”她指了指坟墓,“一直非常仰慕您。”说罢,她突然又抽泣了起来。

“伊娃!”

“女士,”我飞快地说道,“我来此只是想表达我最深切的慰问。我真的很为您难过。不过,女士,还有在场的各位,请允许我现在离开,为你们的哀悼留出……”

“瑞德先生,”孀妇说,我看到她又一次镇定了下来,“的确是三生有幸啊。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与我一样都会说,您的到来让我们受宠若惊啊。”

齐声赞同的低语声在我背后响起。

“瑞德先生,”孀妇接着说,“在我们城镇逗留期间,您感觉还好吧?我真心希望您能发现至少有一两件事情能让您着迷。”

“我过得很开心。这里的人个个都很友善。这是个怡人的地方。我真的十分难过,为……为您丈夫的过世。”

“也许您不介意来些点心。茶还是咖啡?”

“不用,不用,真的,请……”

“请留下来,至少喝点茶什么的。哦,天哪,没人带茶或者咖啡吗?什么都没带?”孀妇盯着人群,细细搜寻着。

“真的不用,请别客气。我无意这样叨扰。请继续……您的仪式。”

“但您得用些什么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带瓶咖啡来,没有人吗?”

在我身后,许多个声音在彼此询问,我扭头瞥到人们在翻找着他们的包,还有口袋。矮胖男人正向后排的人群挥着手,接着有人递过一样东西。他正站在那里仔细查看,这时我看到,那是一块用玻璃纸包着的蛋糕。

“这就是我们的待客之道吗?”矮胖男人大声喊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会儿,我身后响起了一阵骚动,其中有人愤怒地发问:“奥图,那块奶酪哪儿去了?”最后,一包薄荷糖递到了那矮胖男人手上,后者对着人群怒目而视,然后转身把蛋糕和薄荷糖交给了他妹妹。

“真的,您太客气了,”我说道,“但我过来只是因为……”

“瑞德先生,”孀妇说道,她的声音因情绪而紧张起来,“看来,我们只能这样招待您了。我不知道赫尔曼会怎么说,偏偏在今天竟然这般丢脸。但是我们只能这样了,我只有向您道歉。瞧,这是所有的,这就是我们能提供的所有,所有的待客之礼。”

孀妇开始说话时,我身后的声音都已安静了下来,但这会儿却又爆出了叽叽喳喳的争执声。我听到有人喊道:“我没有!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这时,那位先前站在墓穴边上扶着寡妇的白发先生走上前,向我鞠了一躬。

“瑞德先生,”他说,“请原谅我们以这样寒碜的方式回敬您。您能看到,我们毫无准备啊,真是太遗憾了。可是,我向您保证,在场的每个人都对您感激不尽。请接受这份茶点,尽管寒碜了些。”

“瑞德先生,来,请坐在这儿。”孀妇正用手绢擦拭着一块平坦的大理石坟墓,就在她丈夫墓穴的旁边。“请吧。”

此时,我意识到抽身而退是不可能了。我歉疚地走向那块为我清理干净的坟头,说道:“呃,你们全都太客气了。”

我在那块灰白的大理石上刚刚坐下,哀悼者们就纷纷上前,将我团团围住。

“请用吧。”我听到孀妇又说了一声。她凌驾在我面前,撕剥着蛋糕外层的玻璃纸,等终于撕开后,她便把蛋糕连包装纸一起递给了我。我向她道了谢,然后就开始吃了起来。那像是块水果蛋糕,我得格外小心才不会捏碎它。另外,这块蛋糕还蛮大的,一下子几口吞不掉。我继续吃着,感觉这些哀悼者在慢慢地向我靠拢,可是当我抬头看他们时,却见他们竟都安静地站着,双眼恭敬地低垂着。一阵沉默过后,那个矮胖男人咳了一声,说道:

“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非常好,”我答道,嘴里塞满了蛋糕。“确实非常好。”

接着,年迈的白发先生上前一步,说道:“瑞德先生,我们城里有几个风景优美的步行区。就在离城区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很美的乡间步行区。如果您有空,我非常愿意带您去其中走一走。”

“瑞德先生,您不想来块薄荷糖吗?”

孀妇举着打开包装的薄荷糖递到我面前。我谢过她,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尽管我知道和蛋糕混在一起味道会很怪。

“至于城市本身,”白发先生说道。“如果您对中世纪建筑感兴趣,这里有许多房子倒是非常迷人的。尤其是在老城区。我很乐意带您去逛一逛。”

“真的,”我说道,“您太客气了。”

我继续吃着,希望能尽快吃完。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孀妇叹了口气,说:

“天气很不错啊。”

“是啊,”我说道,“自从我到这里后,天气一直挺好。”

这话得到了周围一致赞同的低语声,有些人甚至还礼貌地笑了笑,好像我说了什么俏皮话似的。我把最后一点蛋糕塞进嘴里,掸了掸手上的碎屑。

“瞧,”我说道,“你们一直都这么客气。但现在,请你们让葬礼继续吧。”

“再来一块吧,瑞德先生。我们只有这些能招待您了。”孀妇又将那包糖推到我面前。

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就在这一刻,那孀妇对我充满了最强烈的痛恨感。没错,我意识到,尽管他们都很客气,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矮胖男人——都痛恨我的出现。说来也怪,在我脑中掠过这一念头的刹那间,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那声音不大洪亮,却十分清晰: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属于赫尔曼的时间哪。”

一阵不安的吵嚷声骤然响起,至少有两个惊讶的声音问道:“谁说的?”那位白发先生咳了咳,接着说道:

“在运河边上走走也很美呢。”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一切都打乱了。”

“闭嘴,你这个笨蛋!”有人反驳道,“你可真会挑时候给我们丢脸。”

一些人发出低沉的声音,赞同此人说的最后那句话,但就在这时,第二个声音开始喊出带有攻击性的话语。

“瑞德先生,请吧。”孀妇又将那包薄荷糖推向我。

“不用了,真的……”

“请吧,再吃一颗。”

人群后面,有四五个人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交谈,其中一个声音喊道:“他对我们太过分了。萨特勒纪念碑,太过分了。”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互相叫嚷,我感觉一场大规模的争吵即将爆发。

“瑞德先生,”矮胖男人弯下腰来对我说,“请别理他们。他们总是丢家族的脸。总是这样。我们为他们感到惭愧。哦,是的,我们很惭愧。请不要在意他们,否则我们会更加羞愧。”

“可是,肯定……”我想站起身,却感觉有人又把我压了下去。接着,我看到孀妇用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

“请放松,瑞德先生。”她尖声说道,“请用完您的点心。”

此刻,愤怒的争吵声此起彼伏,人群后面有些人似乎在相互推搡。那孀妇继续按着我的肩头,一脸高傲地蔑视着人群。

“我不在乎,我可不在乎,”有一个声音喊道,“我们最好改变现在的生活!”

更多人开始推搡,一个胖胖的年轻人挤到了前面。他的脸很圆,此时显然十分激动。他盯着我,然后开口喊道:

“你就这样来了,好啊。站在萨特勒纪念碑前面!笑成那样!然后你就一走了之。但对我们这些生活在这儿的人来说,却没那么简单啊。萨特勒纪念碑!”

圆脸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个惯于大胆言语的人,而他的真挚情感看起来也不容置疑。我稍感吃惊,一时竟无法作答。接着,圆脸小伙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指责,我发现内心中有些东西妥协了。我意识到,无论如何,不可辩驳的是,我确实错误地估计了昨天选择在萨特勒纪念碑前面拍照的影响。然而在当时,它看起来无疑是给这座城市的居民发出恰当暗示的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我对这其中的利弊一直太在意了——我还记得那天早晨吃早餐时,自己如何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衡量这些利弊——但现在我明白了,萨特勒纪念碑事件不会不了了之,事态的发展很可能超出了我原先的猜测。

在那个圆脸年轻人的鼓动下,更多的人开始朝我喊叫。其他人试图制止他们,但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迫切。接着,在这一片叫喊声中,我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轻柔地在我肩膀后面响起。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既温文尔雅又沉着冷静,我隐约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瑞德先生,”那声音说道,“瑞德先生。音乐大厅。您真的该走了。他们都在那里等着您呐。真的,您得留出足够的时间检查设备,还有环境……”

随后,又一阵异常嘈杂的争吵声在我面前爆发,一下子盖过了这个声音。圆脸年轻人指着我,反复不停地说着什么。

接着,突然间,人群寂然无声。起初,我以为哀悼者们终于平静了下来,等待我开口说话。然而,我发现圆脸的年轻男子——没错,还有每个人——都盯视着我头顶上方的某处。过了几秒钟,我才想到转过身,看见布罗茨基站在我头顶正上方的一座坟墓上。

或许是因为我抬头看着他的缘故——他微微前倾,在广阔天空的映衬下,我看到了他颌下的大部分——从他身上透出某种令人惊愕的威严。他站在我们上方,双手在空中张开,如同一尊巨大的雕塑赫然耸现。事实上,他俯视着面前的人群,就像在开始指挥前的几秒钟里审视乐队那样,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几无二致。面对刚才在他面前失控的情绪,他身上散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威严,仿佛他可以随意令其爆发或者平息。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接着,一个孤零零的声音喊道:

“你想干吗?你个老酒鬼!”

也许此人是想凭这一喊引发新一轮的叫嚣。然而,无人对此做出反应,仿佛都没听见。

“你个老酒鬼!”那人又试了一次,但声音中的坚定已经荡然无存了。

接着,所有人都静静地盯着高高在上的布罗茨基。仿佛又过了几个世纪的时间之后,布罗茨基说道:

“如果你们想那样称呼我,没关系。我们就等着瞧。等着瞧,看清楚我是谁。在未来的这些天,这几周,这几个月里。我们等着瞧,看清楚我是否就只能是那样了。”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冷静却又不失最初的威严。哀悼者们继续凝视着他,仿佛被下了咒似的。接着,布罗茨基温和地说:

“你们所爱的人去世了。这是个宝贵的时刻。”

我感觉他雨衣的下摆拂过我的后脑,我意识到,他朝那位孀妇伸出了手。

“这是个宝贵的时刻。来吧。抚慰你的伤口吧。它将永远留在你的生命里。来抚慰它吧,尽管很痛,血流不止。来吧。”

布罗茨基走下坟墓,手仍向孀妇伸着。她恍恍惚惚地抓住了他,然后布罗茨基将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她身后,慢慢地开始将她领回敞开的墓穴边。

“来吧,”我听到他轻轻地说,“现在,来吧。”

他们慢慢地走过落叶,遗孀再次走到墓穴边,低头看着棺材,抽泣起来,布罗茨基小心地抽身退开一步。这时,其他许多人也哭了起来,我发现,一切很快就如同我到来之前时的样子了。那一刻,不管怎么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我身上转移开了,我决定趁此机会溜走。

我悄悄起身前行,还没走过几座坟墓,这时我听到有人走近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没错,瑞德先生,现在正是您去音乐厅的大好时机。谁都无法预测还会有什么样的情况需要调整。”

我一扭头,认出那个人是佩德森,就是我第一天晚上在电影院遇到的那位年长的议员。另外我也听出,刚才我从肩膀后面听到的那个轻柔的声音就是出自他口。

“啊,佩德森先生,”他与我并肩齐走,我便说道,“我非常高兴您提醒了我去音乐厅的事情。我得承认,刚才那儿的情绪如此高亢,我已经忘记时间了。”

“没错,我亦如此,”佩德森轻轻笑道,“我也要去参加会议。不算太重要,但不管怎样,它和今晚有关。”

我们走到公墓中央一条蜿蜒的绿草小径上,在这里停下脚步。

“或许您能帮我,佩德森先生,”我环顾四周说道,“我安排了一辆车送我去音乐厅,它应该已经在等我了,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到那条小路上。”

“我很荣幸能为您引路,瑞德先生。请跟我来。”

我们又走了起来,距离下方我与布罗茨基一同前去的那个山坡越来越远。此时,太阳已经低垂在山谷上,墓碑投射出的影子明显已经变长了。我们继续走着,我感觉至少有两次佩德森想对我说些什么,但他随后又改变了主意。最后,我实事求是地对他说:

“刚才那群人里,有些人好像特别激动,我是指对我在报纸上的那些照片。”

“呃,您瞧,先生,”佩德森叹了口气,“那是萨特勒纪念碑。如今,马克斯·萨特勒在人们心中的影响仍然像从前那样根深蒂固。”

“我想,您也有些意见吧。我的意思是,对我在萨特勒纪念碑前拍的那些照片。”

佩德森尴尬地笑了笑,避开我的目光。“我该怎么解释好呢?”最后他说道,“外人很难理解啊,即便是像您这样的行家。马克斯·萨特勒——为什么这个人,还有他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中那一整段的故事,对这里的人们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实在叫人搞不清楚。理论上,它不足以成为意义重大的事啊。是的,没错,那差不多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但是您瞧,瑞德先生,您无疑已经发现,萨特勒在本地居民的想象中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可以说,他的影响力已经变得神乎其神了。有时他令人害怕,有时他令人厌恶。而在其他时候,有关他的记忆又受人崇拜。我该怎么解释好呢?让我这样说吧。我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好朋友,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但生活得还不算赖。他在这儿深受人们的崇敬,仍旧在市政活动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生活得根本不算赖。但这个人时不时地就会回首往昔生活,琢磨自己有没有可能让某些东西溜走了。他会想,如果自己,呃,少一些懦弱的话,会怎样。少一些懦弱,多一些激情?”

佩德森轻声一笑。前面的小径蜿蜒曲折,我看到了前上方公墓的黑色铁门。

“接着,他可能会——您知道的——开始回忆,”佩德森继续说道,“回忆起年轻时的某些关键时刻,在现在的生活方式固定之前。他可能会想起,比方说,某个女人试图勾引他的时刻。当然,他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他太循规蹈矩了。或者说是胆小。或许他那时太年轻,谁知道呢?他想,如果当初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如果他对……对爱和激情能够更自信一些,生活又会怎样。您知道那回事的,瑞德先生。您知道老人有时做梦的方式,他们心想,假如自己在某些关键时刻选择了另一条路,生活又会怎样。呃,一个城市,一个社会,也会如此啊——不时地回望过去,回想历史,扪心自问:‘会怎样呢?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假如我们当初只要……’啊,假如我们当初只要怎样,瑞德先生?让马克斯·萨特勒带我们抵达他的希望之邦?那我们现在会不会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呢?会不会成为一座像安特卫普那样的城市?或是像斯图加特?我真的不这么认为,瑞德先生。您看,这座城市有某些东西,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它们永远也不会改变,再过几代都不会改变。切实地说,萨特勒无关紧要。他只是个怀有狂野梦想的人,改变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我那位朋友也是如此。他已经定型了。任何经历——不管有多么重要——都无法再改变他了。瑞德先生,我们到了。您走下这些台阶,就会回到小路上了。”

穿过公墓高高的铁门,我们站在一座精心布置的大花园里。佩德森指向我左手边篱笆的方向,我看到篱笆后面有些石头台阶蜿蜒向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佩德森先生,您一直都非常客气。但请允许我向您保证,不论何时,但凡我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都不会刻意逃避。不管怎样,先生,这是我这样身份的人必须要妥协的。也就是说,不管在哪一天,都会有人要求我做出许多重大的决定,而事实上,我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尽可能衡量当时现有条件的利弊,而后采取行动。是的,有时我会做出错误的估计,并因此内疚万分,这是不可避免的。如若不然又会怎样呢?长久以来,我一直这样妥协着。正如您可见,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我唯一关注的事就是如何才能在第一时间里尽快弥补错误。所以,请您千万坦白相告。如果您觉得我在萨特勒纪念碑前摆姿势拍照是个错误,请您坦言。”

佩德森看起来很是不适。他回头注视着远方的一处陵墓,然后说道:“呃,瑞德先生,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我非常乐意聆听,先生。”

“呃,既然您这样问了,那我就说了。是的,先生。说实话,今天早上看到报纸时,我感到相当失望。在我看来,先生,正如我刚才解释过的,这座城市其实在本质上并不能包容萨特勒的极端行径。正是因为他如此的遥不可及,才吸引了某些人,成为了本地的一个神话。若是再次把他塑造成为真正的希望……先生,说句实话,这里的人们会恐慌的。他们会退缩。他们会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抱着那些已知的事物死死不放,就连它们已经带来了深深的痛苦也毫不介意。您刚才征询我的看法,先生。我觉得,将马克斯·萨特勒引入讨论,已经严重危害到了进步的可能性。不过,当然啰,还有今天晚上。最后,一切将取决于今晚,取决于您所要说的话,还取决于布罗茨基先生的表现。正如您所指出的那样,没人比您更擅长收复失地了。”一时间,他好似在默默自忖。接着,他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瑞德先生,您现在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先生,就是去音乐厅。今晚,一切都必须按计划进行。”

“是的,没错,您所言极是。”我说,“我肯定,这会儿汽车正等着载我过去呢。佩德森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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