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台阶很陡,向下穿过高高的树篱和灌木。我走下台阶,站在路旁,望着夕阳徐徐沉入对面的田间。走下阶梯时,我正好来到了一处急转弯,顺着转角走了一会儿后,发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我看到,前上方刚刚爬过的山上,在天空的映衬下,依稀可见小木屋的轮廓,而霍夫曼的车就在之前放下我的停车带里等着。

我朝汽车走去,满脑子装着刚才和佩德森的对话。我想起第一次在电影院见到他时,他的一言一行无不透出对我的敬重。如今,他虽仍很礼貌,但显然已对我失望至极。这念头让我异常苦恼。我继续走着,凝视着落日,开始越来越懊恼没有更谨慎地对待萨特勒纪念碑这件事。诚然,正如我向佩德森指出的那样,我当时做出的决定似乎是最明智的处理办法了,可我还是不免隐隐纠结,虽然我时间有限,还顶着巨大压力,但那时我理应更充分地了解个中缘由。而即便到了这最后的节骨眼上,晚会几乎都要靠我压场,这些当地问题仍有些方面不甚清楚。现在我明白了,错过今早与市民互助支持小组的见面实在是个重大失误——而这一切只为了一个无甚必要的排练而已。

我来到霍夫曼的车旁,感觉既疲惫又沮丧。他坐在驾驶座里,忙着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我打开客座车门,他才注意到我。

“啊,瑞德先生,”他惊呼道,一边飞快地收起笔记本。“我相信,您的排练很顺利吧?”

“哦,是的。”

“设施怎么样?”他急忙发动汽车。“您满意吗?”

“非常好,霍夫曼先生,谢谢。不过我得尽快赶到音乐厅。谁也不知道会有些什么调整。”

“当然。其实,我也正急着要赶去音乐厅。”他瞟了眼手表。“我得去核查一下餐饮设施。一小时前我在那儿的时候,可以满意地说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是,当然啰,随时都可能出纰漏。”

霍夫曼驾车回到小路上,我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几分钟。小路虽比出城时忙一些,但仍没那么拥挤。很快,霍夫曼便驾车疾驰起来,我凝望窗外的田野,尝试放松,却发现思绪又不自主地转回到了即将来临的夜晚。这时我听到霍夫曼说:

“瑞德先生,希望您别介意我提起此事。是一件小事。也难怪您忘记了。”他轻声笑了笑,摇了摇头。

“是什么事啊,霍夫曼先生?”

“我是说,我妻子的剪报册。也许您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曾提过的。我妻子,她多年来一直是您忠实的仰慕者……”

“是的,当然,我记得很清楚。她准备了一些有关我职业生涯的剪报册。对,对,我没忘。事实上,这么些繁忙的活动之后,我仍非常期待看到您太太的剪报册。”

“她为这事倾注了大量心血,先生。已经好多年了。有时,为了搞到那些刊登了有关您的重要报道的过期刊物或报纸,她可颇费了周折。真的,先生,她的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对她来说,意义真的非同一般……”

“霍夫曼先生,我很想在不久之后一睹那些剪报册。正如我说,我充满了期待。但是,假若这会儿我们能趁此机会谈谈,呃,有关今晚的一些事宜,我会不胜感激的。”

“随您,先生。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您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的,是的,我相信。但是,既然晚会将至,将心思稍稍放在这上面,定是明智之举。比如说,霍夫曼先生,我父母的事情。我坚信这儿的市民会很好地照顾他们,但他们俩身体都很虚弱,所以我非常感激……”

“啊,当然,我完全理解。确实,请允许我这样说,您如此关心父母,让我无比感动。我十分高兴地向您保证,我们已经做了周详安排,以确保二老全程安心舒适。我们已经派遣了一群非常迷人能干的女士,在二老逗留期间全程照顾他们。至于今晚的活动,我们为二老准备了一些特别节目,我相信这点锦上添花的小插曲也会吸引您的。您肯定知道,我们当地的西勒兄弟公司两个世纪以来以制造马车而享誉世界,曾经为许多远方的贵客,比如说法国和英国的客人,提供服务。我们城里仍保留有西勒兄弟手工制造的精致马车,我想二老一定乐意乘坐这辆无比精致的尊贵马车抵达音乐厅,况且我们已为马车配备了两匹梳洗干净的纯种骏马。瑞德先生,或许您可以想象一下那副场景。届时,音乐厅前的那块空地灯火辉煌,各路名流欢聚一堂,互致问候,大家盛装打扮,一片喜气洋洋。当然,汽车是不允许开进那块空地的,所以人们都会徒步穿过树林。那时,大厅外人潮涌动——先生,您能想象出那画面吗?——从幽暗的树丛里传来渐近的马蹄声。男女贵宾们停止交谈,扭转头来。马蹄声渐渐清晰,越来越接近那璀璨的灯光。接着,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俊美的马匹,身着燕尾服、头戴礼帽的车夫,西勒兄弟制造、闪闪发光的马车,上面坐着您最洒脱的父母!您能想象那一时刻人们翘首以待的兴奋心情吗?当然,我们不会要求您父母长时间坐马车,只是在穿过树林的中央大道时才乘坐。我向您保证,那马车绝对是奢侈品中的杰作。他们会发现那马车就如同豪华轿车,是全遮蔽式的,十分惬意舒适。自然地,会有些轻微的颠簸,但在一流的马车上,那定会变成一种积极的安抚。我希望您能想象出,先生。我必须承认,原本我是想为您本人到来时做如此安排的,但之后意识到,整个活动过程中,那时候,你会更中意安坐在后台。而且,毕竟人们不希望削弱您登台亮相的影响力。就在那时,我们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您的父母也将莅临这座城市。我立刻就想到了:‘啊,理想的解决方案!’是的,先生,您父母的到来会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我们当然不会让二老随后一直站着。他们会被直接引入礼堂的嘉宾座,这就示意其他所有人,他们也可以开始入座。不久之后,晚会正式开始。它会以我儿子斯蒂芬的钢琴独奏开场。哈哈!我是有些滥用职务了。可斯蒂芬如此渴望舞台,那时候我或许愚蠢地认为……唉,现在说那个没意义了。斯蒂芬会来一段轻松的钢琴独奏,只是为了营造一下气氛。在此期间,灯光依然亮着,人们可以寻找座位,互相致意,在过道上闲聊,等等。然后,待所有人落座后,灯光会暗下来。接下来是正式的欢迎致辞。然后,管弦乐队适时出场,乐手们入座,调试乐器。再然后,短暂的停顿之后,布罗茨基先生登场。他会……他会开始表演。他表演一结束,会有——我们希望,假设——会有雷鸣般的掌声,布罗茨基先生连连鞠躬,随后是短暂的休息。确切地说,不是中场休息,我们不会允许观众离席。大约五分钟后,灯又会全部亮起,人们可以借机整理思绪。然后,当人们还在忙着交换看法时,冯·温特斯坦先生出现在舞台的帷幕前。他会做个简短的介绍。就几分钟——毕竟,哪有那么多必要做介绍呢?然后他就退回侧台。整个礼堂顿时一片漆黑。然后,就到了那一刻,先生,就是您出场的时刻。其实,我一直打算跟您讨论这事儿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您的配合至关重要。您看,先生,虽说我们的音乐厅十分漂亮,可它毕竟已年代久远,自然少了现代建筑里面理所当然的种种设施。像餐饮设施,我想之前我已提到过,还远远不够,这使得我们严重依赖酒店。但是,先生,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已经从我们的体育中心——的确是现代且装备精良——借到了电子记分板,就是通常挂在室内体育馆里的那种。体育馆只在这种时候才自觉丢人呐!原本悬挂记分板的地方会摇来晃去地悬着一根根丑陋的黑电线。呃,先生,话说回来。在一番简要的介绍之后,冯·温特斯坦先生会退到侧台。顷刻间,整个礼堂一片漆黑,这当儿帷幕拉开。接着,单射灯亮起,光线聚焦于站在舞台中央讲台上的您。此时此刻,听众们显然会报以热烈的鼓掌。随后,掌声慢慢退去,在您开口之前——当然,只要您同意——一个低沉的声音会响彻礼堂,宣读第一个问题。声音是由本市最资深的男演员霍斯特·詹宁斯发出的,他在楼上音响室,通过公共演讲系统讲话。霍斯特拥有一副漂亮、浑厚的男中音,他会缓缓地读出每个问题。他一边读——这是我的小主意,先生!——文字便会同步出现在您头顶正上方钉着的电子记分板上。您看,到这一刻为止,因为四周一片漆黑,没人会留意到记分板。这些文字就好像在您头顶凌空出现一般。哈哈!望见谅,但我认为这不仅有利于这一场合的戏剧效应,同时也增加了明晰度。我敢说,记分板上的文字可帮助在场的部分听众记住您所阐述问题的严肃性以及重要性。毕竟,在群情激动时,有些人很容易注意力不集中。呃,您看,先生,有了我这个小主意,就不太会出现那种情况。每个问题都会呈现在他们眼前,用巨大的字体一一拼写出来。所以,先生,若是您同意,我们就这么安排。先是宣读第一个问题,记分板上同步拼写出来,您站在讲台旁作答,然后,等您回答完毕,霍斯特会接着念下一个问题,依此类推。我们只有一个请求,瑞德先生,那就是:每答完一个问题,您就得离开讲台,走到舞台边鞠个躬。作此请求,原因有二。首先,由于电子记分板的短时性,不可避免会存在某些技术难题。技术人员得花好几秒钟将每道题录入记分板,这样,在记分板的文字出现之前会多出十五到二十秒钟的间隙。因此,您看,先生,如果您能走到舞台边行鞠躬礼,听众必然会鼓掌,那我们就能避免一系列打断整个活动进程的尴尬停顿了。接着,在每轮掌声渐息之时,霍斯特和记分板就会宣布下一个问题,此间您就有充足的时间回到讲台。此外,先生,还有一个深层原因,若此方案一旦实施,便可自行解决。您来到舞台边鞠躬,是非常隐晦地告诉技术员,您已经回答完毕了。毕竟,我们希望不惜一切避免意外情况,比如,您还在讲的时候,记分板就开始显示下一个问题。但您看,正如我所解释的,由于时间差的问题,这种状况很容易发生。毕竟,会出现此种情况:您好像说完了,停顿了一下,其实只为了酝酿最后中肯的结语,而当您继续道出结语时,技术员却已开始……啊!这简直是灾难!不堪设想啊!所以,先生,请允许我提议使用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办法,您每每回答完毕,就来到舞台边。其实,先生,就是为了给技术员多几秒钟录入下一个问题,倘若您在快回答完毕时再给点暗示,或许比方说,微微耸一下肩,那可就帮了大忙了。当然,瑞德先生,所有这些安排有待您的认可。假如您对这其中任何一个想法不满意,请尽管直说。”

霍夫曼在滔滔不绝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晚会图景。我似乎听到了掌声和头顶上电子记分板的“嘤嘤”声。我看到自己微微耸了耸肩,然后在炫目的灯光中走向舞台边。一种奇异朦胧的虚幻感袭上心头,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准备好。我发现霍夫曼正等着我回答,于是懒洋洋地喃喃说:

“听上去很好啊,霍夫曼先生。整件事,您考虑得非常周全。”

“啊。这么说您同意了。所有的细节,全都……”

“是的,是的,”我说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电子记分板,走到舞台边,耸肩,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一切都设想周到。”

“啊。”一时间,霍夫曼好像仍旧不甚肯定,但随后便断定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太好了,太好了。那一切就这么定了。”他自顾自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接着,我听到他又在自言自语,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路:“是的,是的。一切都定了。”

而后的几分钟,霍夫曼没再对我说什么,而是继续小声地自言自语。这时,天空抹上了一层粉红色,转过这条小路,穿过农田,太阳映在我们的挡风玻璃上,车内满是绚烂的阳光,我们不得不眯起眼睛。接着,有那么一刻,我盯着窗外时,突然听到霍夫曼喘着气说道:

“一头牛!牛,牛,牛!”

虽然他说得很轻,但我仍是吃惊不小,扭转头看了看他。我发现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盯着前方,自顾自地点头。我环视了一下我们经过的田地,看到了许多田间的绵羊,但没看到牛的踪迹。我隐隐记起,之前一次与我同车旅行时,他也有过类似的举动,接着,我很快便对此失去了兴趣。

没过多久,我们就回到了城市街道上,很快,车流减速,慢得像在爬行。人行道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人,许多商店橱窗的灯已经亮起,准备晚上的营业。这下我回到了城里,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些许信心。我觉得只要一到音乐厅,只要有机会登上舞台审视周围环境,许多事情便会有头绪了。

“没错,先生,”霍夫曼突然说,“一切都会井然有序。您完全不必担心。您将看到,本城会为您增光的。至于布罗茨基先生,我依然对他很有信心。”

我觉得至少应该展示一下我乐观的态度。“是的,”我开心地说道,“我敢说今晚布罗茨基先生肯定会很出彩。他刚才看上去状态非常不错。”

“哦?”霍夫曼一脸疑惑。“您最近见过他?”

“刚刚在上面的公墓那儿。正如我所说,他看上去信心十足……”

“布罗茨基先生在公墓?那,我很好奇,他在那里干什么。”

霍夫曼向我投来探究的目光。我沉吟片刻,想详述整个葬礼的情形,以及布罗茨基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介入。但最后,我竟打不起一丝精神,只是简单地说道:

“我想,他过会儿在那儿有个约会。与柯林斯小姐。”

“和柯林斯小姐?哦,天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有点惊诧于他的反应。“看来他们真的有可能要和解了,”我说,“如果结果真能圆满的话,那么霍夫曼先生,这将会是您真正功德无量的又一件事啊。”

“是呀,是呀。”霍夫曼若有所思,眉头皱了起来。“布罗茨基先生这会儿在公墓?在等柯林斯小姐?稀奇。太稀奇了。”

我们继续行驶,向市中心进发,交通更加拥挤,最后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后街某处停下了。霍夫曼越发不安起来,他再次扭头转向我。

“瑞德先生,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处理。就是说,我还是会按照既定行程在音乐厅与您会合,只是现在……”他看了看表,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您看,我必须得处理……处理件事情……”接着,他握紧方向盘,直直地盯着我。“瑞德先生,是这样的。鉴于这讨厌的单行道,还有这糟糕的交通晚高峰,开车到音乐厅还得花上不少时间。而步行……”他突然指着我身后的窗外。“就是那儿了。就在您眼前。走几分钟就到了。对,先生,就是那儿的那座屋顶。”

我看到不远处一座巨大的穹形屋顶隐现在其他建筑之上。毫无疑问,它看起来好像不过三四个街区的距离那么远。

“霍夫曼先生,”我说,“如果您有急事,我很乐意自己走过去。”

“真的?您会原谅我吗?”

车流向前挪了几英尺,又停住了。

“其实,我挺喜欢步行的,”我说道,“看起来,傍晚天气还不错。而您说过的,步行只要很短一段路。”

“这单行道烦透了!我们可能会在这车里再等上一个小时!瑞德先生,您能原谅我,我万分感激哪。但您看,有件事儿,我必须……必须处理……”

“是的,是的,那当然。我就在这儿下。其实,您太客气了,在这么繁忙的时候,这样载着我到处跑。我很感激。”

“您从后面走,就会到音乐大厅。就朝着那房顶一直走就行了。让那房顶一直保持在您视线中,就不会错过。”

“请不要担心。没问题的。”我打断他的致歉,又再次谢了谢他,下车来到人行道上。

很快,我便漫步在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经过一排专业书店,接着走过了几座外形美观的观光酒店。要直视着那穹顶走,根本不难,我有机会边呼吸新鲜空气边散步,还庆幸了一小会儿呢。

但是,走过两三个街区之后,一连串恼人的想法钻进我脑中,挥之不去。一者,我觉得问答环节可能会不只一次遭遇阻力。的确,假如依照公墓经历,若群情激动,那么出现尴尬场面的可能性就在所难免。再者,如若问答环节洋相百出,那么可以想见,我的父母在见证了这一场面之后,心中的惊恐与尴尬有增无减,会强烈要求被带离礼堂。换句话说,在我还未有机会碰到钢琴,他们就已经离场了;接着,人们就会猜测,他们何时还会再回来听我演奏。更糟的是,如果诸事真的非常不顺,他们两个都会病发。我仍旧坚信,只要我开始弹琴,不出几秒,我母亲,还有我父亲,都会惊讶不已,但同时,问答环节大大阻碍了我。

我发现自己太投入了,不知不觉中,几幢建筑物遮住了穹顶。起先我还不太在意,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看到它。然而,走着走着,我发现街道变得越来越窄,而我周围的房子看上去都有六七层楼高,让我几乎看不到天空,更不用说那穹形屋顶了。我决定找一条与此平行的街,但每当我拐一个弯儿,我就从一条小街绕进另一条小街,很可能是在绕圈,而音乐大厅却怎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我心里开始感到恐慌起来。我考虑要不要拦住某人问问路,但转念一想,这样做有欠考虑。这一路走来,经过的路人都扭头看我,有时甚至突然停在人行道上,尽管刚才我只顾着找路,对此没有多想,但我已经有所察觉。这会儿我明白了:今晚的盛事已然逼近,还有那么多事情悬而未决,这时让人看见我在街上徘徊,明显迷了路,踌躇不定,那怎么行呢。我使劲挺直腰板,摆出一副万事胸有成竹的模样,绕着城镇闲庭信步起来。我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向每个盯着我的人愉快地微笑。

我又拐了个弯,终于看见了音乐厅,就在我眼前,较之前更近。我现在所处的街道比较宽阔,街两边全是灯火明亮的咖啡吧和商店。那座穹形屋顶也只有一两个街区那么远,就在街道的转弯处那边。

我松了口气,不仅如此,对即将到来的夜晚,我的感觉也突然间好了许多。只要我到了会场,站在舞台上,许多事情就会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我先前的这种感觉又回来了,我几近热情地继续走了下去。

然而,我弯过转角,一幅奇怪的景象映入眼帘。前方不远处横卧着一面砖墙,堵住了我走的小路——实际上,是横穿过整条街。我首先想到的是,墙后面有条铁轨,但我留意到,街道两边建筑物的楼层要高得多,延绵不绝,伸至墙的另一侧,直至远方。这面墙引起了我的好奇,但我并没有立即看出这是个问题,心想等我走近,便会发现一扇拱门或一条地道,引着我走到另一边。无论如何,那穹形屋顶此刻已经非常近了,暗空中它被聚光灯照得雪亮。

直到我走到近前,我才意识到,这里并无道路相通。两边的人行道只到砖墙处就没路了。我十分错愕,四下看了看,然后沿着长长的砖墙走上对面的人行道,心里仍旧不太能接受这一事实:四下竟连一扇门或者连一个可以趴着钻过去的小洞都没有。我在墙跟前无助地站了一会,最后只得向一位过路人——一个刚从附近礼品店里出来的中年妇女——招了招手,问道:

“打扰了,我想去音乐厅。请问该怎么通过这面墙?”

那女人看似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哦,不行,”她说,“那堵墙您过不去。当然不能。这条街封死了。”

“这可太恼人了,”我说,“我得去音乐厅。”

“我觉得,是挺恼人的,”那妇人说,好像之前她从未想过此事。“刚才我看见先生您盯着墙看,还以为您只是游客呢。您可看到了,这堵墙是个蛮有名的旅游景点。”

她指着礼品店前面的明信片旋转架。借着门口的灯光,我果真看到了一张张高调的、以墙为主题的明信片。

“但是在这种地方砌面墙究竟是何用意?”我问道,不由地提高了嗓门。“太怪异了。这墙能干什么用呢?”

“我真的感同身受。对于外地人,特别是对一个想匆忙赶往某地的人,这的确很恼人。我想那就是所谓的荒唐。这是上世纪末某个怪人建的。当然,它很古怪,但自那时起它就很有名了。夏天,就在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区域挤满了游客。有美国人,日本人,都纷纷拍照呢。”

“简直不可理喻,”我愤懑地说,“请告诉我最快到音乐大厅的路。”

“音乐厅吗,先生?嗯,如果您是打算步行的话,还有相当一段路呢。当然,我们现在是离它很近,”她抬头望了望那屋顶,“但实际上,因为这堵墙,距离近也没多大意义。”

“真是太可笑了!”我耐心全失。“我自己会找到路的。您显然不能理解,一个人可能很忙,行程紧张,根本耗不起在城里瞎转上几个小时。其实,恕我直言,这堵墙就是这座城市相当典型的代表。到处都是荒诞异常的障碍。你们干什么去了?你们就没烦过它吗?你们没有要求立即拆掉它,让大家能够各忙其事?没有,你们忍气吞声了一个世纪。你们把它制作成明信片,还以为它景致优美。就这么堵砖墙有那么美吗?简直是个怪物!我可以好好利用这堵墙打个比方,我已经决定了,就在今晚的演讲中!本来我已经构思好了演讲的大部分内容,也不想在最后关头做大幅修改。幸亏遇到您啊。晚安!”

离开那个妇人后,我赶紧循原路折回,决心不让这荒唐的耽搁毁掉我重建好的自信心。然而,我一边走一边老是在想,自己离音乐厅越来越远,先前的沮丧便卷土重来。这条街好像比我记忆中的要长得多,终于,我走到底,发现自己又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迷路了。

我继续徒劳地转悠了几分钟,突然觉得无法再走,于是停下脚步,刚好停在了人行道上的一家咖啡店旁。我瘫坐在最近那张桌旁的椅子上,顿时感觉连残存的一丝力气也耗尽了。我模糊地意识到,在我四周,天色越来越黑,而在我头顶后面,有盏电灯正照耀着。这盏灯也照亮了我,过路人还有其他顾客都看到了,但不知怎地,我实在不想起身,甚至都不想稍稍掩饰一下自己沮丧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侍者,我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继续低头盯着我的脑袋投射在金属餐桌表面上的倒影。先前困扰我的关于今晚活动的所有可能性统统开始涌入脑中。尤其是,我郁闷地不停回想起,决定在萨特勒纪念碑前拍照已经无可挽回地损坏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的威信,留给我一堆数量惊人的问题需要弥补;还有,在问答环节,哪怕稍有任何不甚权威的表现,就会引发一场全面的、灾难性的后果。事实上,眼下一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就在这时,我感到有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有人在我头顶轻柔地重复道:“瑞德先生,瑞德先生。”

我以为是侍者端着咖啡回来了,就用手势示意他把咖啡放在我面前。但那人依然叫着我的名字,于是我抬起头,发现原来是古斯塔夫,他正关切地看着我。

“哦,您好。”我说。

“晚上好,先生。您好吗?我想应该是您,但不能确定,所以就过来看一下。您没事吧,先生?我们全都在那儿,所有的小伙子,您要不要过来加入我们呢?他们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坐在一座广场的边缘。广场中央只有一盏路灯,基本上笼罩在黑暗之中,所以人们穿梭的身形看上去不过是点点暗影罢了。古斯塔夫指了指对面,我看到了另一家咖啡馆,比我现在光顾的这家要大,从它敞开的店门和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线看。即便相隔这么一段距离,我也能辨别出,那里面正举行着许多欢快的活动,小提琴音乐的片段,还有欢笑声,穿过夜空徐徐传来。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正坐在老城区的主广场边上,对面就是匈牙利咖啡馆。我继续四下看着,听到古斯塔夫说:

“小伙子们,先生,他们让我不停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关于——您知道的,先生——您说了些什么,关于您如何同意的。我已经讲了五六遍了,但他们总想从头再听一遍。从上次听过后,他们就止不住地大笑,互相击掌,但他们又来了,说:‘来吧,古斯塔夫,我们知道你还没告诉我们一切呢。究竟瑞德先生说了些什么?’‘我告诉你们了啊!’我对他们这样说,‘我告诉你们了。你们都了解得非常清楚。’但他们就是还想再听,我敢说今晚结束以前,他们还想再从头多听几遍呢。当然,先生,每次他们问起,我都是装出这么一副腻烦的口吻,这自然是为了配合效果。说真的,当然,我跟他们一样,从头至尾都很激动,从今早开始,就开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我们的交谈。看到他们的脸上又露出那样的表情,真是太好了。您的承诺,先生,带来了新的希望,使他们的脸上焕发出新的朝气。就连伊戈尔都在微笑,为某些笑话而开怀大笑!我都记不得上次看到他们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哦,是的,先生,这样再多说几遍,我是很乐意的。无论何时我说到您说‘好吧,我很乐意代表你们说些什么’的时候,无论何时我说到那个地方,您真应该看看他们,先生!他们欢呼雀跃,互相击掌,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们像这个样子了。所以我们在那儿,先生,边喝着啤酒,边谈论着您无限的慷慨,谈论着过了这么多年,迎宾业将会从今晚之后永远改变,是的,我们正说着这些的时候,我碰巧朝外望了一眼,看到了您,先生。那店主,您看得出来吧,他开着大门。让那个地方的气氛更好些,夜幕来临时可以看到对面的广场。呃,就这样,我望着对面,心想:‘那可怜的人是谁啊,怎么独自坐在那边。’可是,您瞧,我眼神不太好,所以我没意识到原来是您。后来,卡尔悄声对我说,他一定感觉到大声说出来,不是个好主意,他对我说道:‘我可能看错了,但那不是瑞德先生本人吗?就在那边?’于是我又看了看,心想,是的,可能是的。大冷天的,他究竟为何坐在那外面,而且这么悲伤?我要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我说吧,先生,卡尔真是非常细心。没有其他人听到他说的话,所以除了他,没人知道我为何溜了出来,不过我敢说,这会儿有几位可能正看着这边呢,纳闷我来这儿干什么。但真的,先生,您没事吧?您看上去心事重重。”

“呃……”我叹了口气,擦了把脸。“没什么。只是所有这些旅行,还有所有这些责任。偶尔,就会……”我微微一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可您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外面呢,先生?夜晚很冷,您只穿了件外套。我对您说过,无论何时您想来匈牙利咖啡馆,我们都无限欢迎,但您却这样。您难道认为,假如过来我们这边,我们就不会那么热情地欢迎您吗?独自一人坐在这外面!真的,先生!请不要再迟疑了,过来加入我们吧。然后您可以放松一下,开心一会儿。把您所有的担心都抛在脑后吧。小伙子们会欣喜若狂的。请吧。”

广场的另一边,咖啡馆门口灯光闪烁,乐音悠悠,笑声阵阵,确实令人神往。我站起身,再次擦了擦脸。

“这就对了,先生。您很快就会感觉好起来的。”

“谢谢。谢谢。真的,谢谢。”我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十分感激。真的。我只希望不会太叨扰。”

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您很快就会见识到是不是叨扰了,先生。”

我们动身穿过广场,这时我想到,自己最好还是先调整一下心情,然后再去见那些迎宾员,他们见到我必定会激动不已,满怀感激。现在每走一步,我就对自己更有把握,我正要对古斯塔夫说些愉快的话,这时,他却突然停住脚步。自我们开始动身穿过广场,他的一只手就一直轻轻地搭在我的背上,可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他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我的外套。我转过身,在昏暗的路灯下看到:古斯塔夫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地面,一只手抬起,抚着眉毛,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然后,还没等我开口,他便摇了摇头,局促不安地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先生。我只是……只是……”他微微一笑,又开始走了起来。

“没事吧?”

“哦,是的,是的。您知道,先生,您一踏入那扇门,小伙子们就一定会激动不已的。”

他走在我前面,隔着一两步远,坚定地带着我走过了广场上剩下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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