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直到我步入咖啡馆,感受到房间另一头的原木火焰散发出的阵阵温暖,我才意识到夜晚已有多么寒冷。咖啡馆的内部已重新布置过了,和我上次进来时截然不同。大部分桌子被推到后面顶墙放置,留出了房间中主要的中间部分,一张巨大的圆桌摆在那里。圆桌边大概围坐着十二个男人,喝着啤酒,一片喧闹。这些人看上去比古斯塔夫稍显年轻,但大多数也已过中年。离他们不远处,在靠近咖啡柜台的那边,两个吉卜赛人穿戴的瘦削男人正拉着小提琴,在演奏轻快的华尔兹。还有些其他客人,但他们好像都对自己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上感到很满意,通常是房间的昏暗隐蔽处,仿佛自知是在出席他人的活动。

我和古斯塔夫走了进去,迎宾员们全部扭头看着我们,不确定是否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古斯塔夫说道:“是的,小伙子们,真的是他。他亲自过来问候我们了。”

咖啡馆里突然静默下来,所有人——迎宾员,服务员,乐师,顾客——都盯视着我。紧接着整个屋子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不知何故,这欢迎会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几乎让我再次落泪。我微笑道:“谢谢,谢谢!”然而热情的掌声依旧,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迎宾员们统统起身,吉卜赛乐师也将小提琴夹在臂膀下,一同鼓起掌来。古斯塔夫引导我走向中央的圆桌,我顺势坐定,掌声终于平息下来。乐师们继续演奏,我发现自己周围都是些激动的面庞。坐在我身旁的古斯塔夫开口道:

“伙计们,承蒙瑞德先生的好意……”

话还未完,一个红鼻子的矮胖迎宾员就探过身子,举起了啤酒杯。“瑞德先生,您可救了我们,”他宣布道,“如今,我们的故事将会大不相同了。我的孙辈们,他们会用不同的方式记住我。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个非凡的夜晚。”

我仍旧微笑着回望他,这时我感觉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臂膀,发现一张瘦削、看似紧张的脸正盯视着我。

“求您了,瑞德先生,”那男人说。“求您了,您真的要那样做,对吗?大伙儿都在您的面前,您心中装着别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到那时,您不会改变主意的吧,还有……”

“别这么无礼,”另一个人说道。那个一脸紧张的人消失了,仿佛有人把他拉了回去。接着,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背后说:“他当然不会改变主意。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

我转过身,想安慰安慰那紧张的男子,然而,另一个人摇着我的手说道:

“谢谢,瑞德先生,谢谢。”

“你们太客气了,”我微笑着对众人说,“不过我……我真的得提醒你们……”

就在这时,有人推挤了我一下,差点撞到身旁的人。我听到有个人在道歉,另一个人在说:“别那样推!”接着,又有一个声音贴近我说:“我想刚才在外面的就是您吧,先生。我就是向古斯塔夫指出您的那个人。您能这样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今晚将会是我们永远铭记的夜晚,是城里每个迎宾员的转折点。”

“瞧,我得提醒你们,”我大声说道,“我会竭尽全力,但我得提醒你们,我可能不如以前那样有影响力了。你们看……”

但我的话被一帮迎宾员高呼的一声“万岁”给淹没了。喊第二声“万岁”时,全部迎宾员都加入其中,接着,音乐声暂停,咖啡馆的每个人都加入其中,欢呼这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万岁”。末了,更多的掌声骤然响起。

“谢谢,谢谢!”我深受感动,连连说道。随着掌声逐渐消退,隔着桌子,那红鼻子迎宾员说道:

“我们非常欢迎您的到来,先生。您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但我想让您知道,我们在座的这些人,每每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就能识别他是不是好人。没错,我们干这行这么久了,对体面修为有很好的嗅觉。您是个真正的体面人,既正派又和善,我们都看得出这一点。您也许觉得我们在这儿欢迎您,只是因为您要帮助我们。当然,我们都很感激您,但我了解这群人,他们是真心喜爱您。如果您不是一位正派的人,他们是不会这样的。假如您太骄傲,或者有一点儿不真诚,他们就会把您给嗅出来的。哦,是的。当然,他们仍会感激您,仍会好好对待您,但绝不会如此喜欢您。我想说的是,先生,即使您不出名,即使您是个偶然闯到这儿的陌生人,但只要我们觉得您很好,只要您解释说您远道而来愿寻求陪伴,我们都会欢迎您的。一旦我们看出您是一位多么好的先生,我们迎接您的方式不会与刚刚有所不同。哦,是的,我们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几近冷漠无情。从现在开始,您可以把我们每个人都当作朋友。”

“没错,”在我右边的一个人也开口道,“我们现在是您的朋友了。您在这儿遇到任何困难,您都可以指望我们。”

“非常感谢,”我说道,“谢谢。我今晚会为你们尽力的。但真的,我得提醒你们……”

“先生,求您了。”古斯塔夫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请不要担心了。一切都会非常顺利。何不尽兴片刻?”

“但我只是想提醒你的这些好友……”

“真的,先生,”古斯塔夫继续低声说,“您的敬业精神令人敬仰。但您实在过于担心了。请放松,尽兴一下吧。就一会儿。看看我们。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有担忧之事。我自己同样,即将要再去音乐厅,回去做那些工作。但既然我们这样在这儿相遇了,我们亦很开心能置身朋友当中,忘却一切。我们放松心情,开心一下吧。”说到这里,古斯塔夫提高音量,盖过了嘈杂的人声,说道:“来吧,我们给瑞德先生看看,我们究竟如何尽情开心的!给他看看我们如何做的!”

这一声号召赢得了一致的欢呼与又一轮的掌声,随后掌声慢慢变成了节奏强劲的拍手声,在桌子四周回荡。吉卜赛乐师和着拍手声加快了演奏,一旁的顾客们也跟着拍起手来。我还注意到,房间里其他各处的人们也中断了交谈,转过身,仿佛是要观看一个期待已久的景观。有个人,我猜应该是店主——一个黑黑的、瘦高男人——从后面房间出来,斜倚在门框边,显然很着急,不愿错过接下来的事。

此时,迎宾员们继续拍手,较之前更欢快了,有些人双脚跺地,加强节奏。接着,两个侍者出现了,他们急匆匆地收拾好了餐桌。啤酒杯、咖啡杯、糖罐子和烟灰缸转瞬间就统统不见了。接着,一个迎宾员,一个有浓密络腮胡的男人,爬到桌子上。浓密的胡子下,脸庞红彤彤的,是因尴尬还是因喝酒,我不得而知。一上餐桌,他好像就没了顾忌,咧嘴笑着,开始跳舞。

那是一种古怪的静态舞蹈,双脚几乎不离桌面,着力表现人体雕塑般的姿态,而非敏捷移动的美感。络腮胡男子张开双臂,摆出一副希腊神祇般的姿势,仿佛背负着一个隐形的重物。随着拍手声与鼓励的叫喊声的继续,他会微微改变臀部的角度,或者慢慢转动身体。我揣测了一会儿,不知这个表演是否应该是喜剧,尽管桌边尽是欢愉的大笑声,但很快我就明白了,表演中没有讽刺的意味。我看着络腮胡迎宾员,有人推了推我,说道:

“就是这个,瑞德先生。我们的舞蹈。迎宾员之舞。我相信,您听说过的吧。”

“是的,”我说,“啊,是的。那么,这个就是迎宾员之舞了。”

“就是它。不过好戏还没上演呢。”对方咧着嘴笑了笑,又推了推我。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棕色纸盒从一个迎宾员手里递到了另一个的手里。那箱子大致上跟手提箱一般大小,不过从空中抛掷的情况来看,很轻,而且是空的。盒子绕着桌子传递了几分钟后,在某个舞蹈间隙被抛向了络腮胡迎宾员,整个过程似是经过精心排练。就在络腮胡迎宾员转换姿势,又抬起胳膊的那一刻,纸盒从空中抛来,巧妙地落在了他手中。

看络腮胡迎宾员的反应,像是接到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这引得观众发出一阵担忧的呼叫——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看上去要被这重量压得双腿发软了。然而,他相当坚定地站直了身体,最后,他站得非常直,盒子抱在胸前。这一举迎来了齐声欢呼,络腮胡迎宾员慢慢地将盒子举过头顶,终于将其高举在空中,双臂完全伸直。尽管这在现实中当然毫不费力,然而,表演中自有一股庄严与激情,我也加入到喝彩中去了,就好像他真的举起了千斤重物似的。接着,络腮胡迎宾员继续用某种技巧,创造出了那重物越来越轻的幻觉。不久,他就一只手举着盒子,边举着边做着小小的单脚着地旋转,有时将盒子抛过肩头,在背后接住。重物越轻,他的同伴们越是开心。接着,随着络腮胡迎宾员的表演越来越轻浮,他的同伴们就开始四下互相看看,咧嘴笑着,互相推搡着,直到另一个人,一个留着稀疏小胡子的瘦小男人开始爬上桌子。

桌子随之晃动,一侧翘起。大伙们对之报以哄笑,仿佛这全是表演的一部分。然后他们稳住桌子,瘦小的迎宾员费力地爬了上去。络腮胡迎宾员起先并没有发现他的同伴,继续卖弄着驾驭纸盒的技艺,而瘦小的迎宾员则闷闷不乐地站在他身后,仿佛等待着与一位他梦寐以求的舞伴跳舞。最后,络腮胡迎宾员看到了瘦小男子,把盒子扔给了他。瘦小迎宾员一接到盒子,就踉跄后退,仿佛会一举翻下餐桌似的。但他立即反应过来,接着,经过一番努力后,他站直了身体,背着盒子。他做这动作的时候,络腮胡迎宾员在众人的搀扶下爬下餐桌,并一起微笑拍手起来。

瘦小的迎宾员做着与他同伴之前相似的表演,只是添加了更多喜剧夸张的动作。他卖弄着滑稽的面部表情,并用出色的闹剧手法表演了跌倒,博得了阵阵哄笑声。我注视着他,那富有节奏的拍击声、吉卜赛乐师的提琴声、欢笑声,吃惊、嘲笑的叫声,充斥着我的耳朵,也填满了我所有的感官。接着,第三位迎宾员爬上了餐桌,换下了瘦小的男人,我顿时感到阵阵人间暖意渐渐包围了我。我忽然觉得,古斯塔夫的那番感想颇为深邃明智。如此忧心忡忡又有何意义呢?偶尔完全放松一下,开心一下,是非常重要的。

我闭上双眼,任凭欢乐的气氛萦绕身边,只依稀知道自己仍在拍手,不时在地板上跺着脚。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我父母的图景,他们俩坐在四轮马车上,驶向音乐厅前面的空地。我看到许多当地人——身着黑夹克的男人,穿着大衣、围披肩、戴着珠宝的女人——突然中止交谈,扭头看着传来阵阵蹄声的漆黑树林。接着,闪闪发光的马车突然出现在簇簇光线中,俊美的马匹小跑着停了下来,在夜色中喘着气。我母亲,还有我父亲,望向窗外,脸上首先浮现出一丝兴奋的期待,还有一丝防备和矜持,不愿完全妥协于心中的希冀,期望今夜是个光彩夺目的胜利之夜。接着,穿着制服的车夫急忙扶他们下车,权贵们站成一排迎接他们,他们会刻意摆出平静的笑容。我记得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几次,父母邀请客人到家里来用午餐或者晚餐时,他们就会这样。

我睁开双眼,看到此时桌上有两位迎宾员在表演滑稽的老段子。谁举着盒子就会踉跄一下,似要跌倒,眼看就要从桌边摔下,就在最后一刻,不情愿地将盒子交给另一个人。接着,我发现了鲍里斯——这期间他很可能一直就坐在咖啡馆的什么地方——径直来到桌前,乐滋滋地抬头望着这两位迎宾员。他适时地拍手大笑,看那样子,这小男孩显然十分熟悉这些老段子。他坐在两位身形巨大、皮肤黝黑的迎宾员中间,那两人看起来很像,应该是兄弟。我看见他与其中一人说了句话,那人大笑,戏谑似地捏了捏小男孩的脸颊。

这些表演吸引了广场上越来越多的人,咖啡馆里越来越拥挤了。我还留意到,我刚进来的时候,只有两位吉卜赛乐师,但这会儿又有三个人加入其中,小提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较之前更大,更有活力。接着,后面一人——在我印象中,他并非其中的一位迎宾员——大喊道:“古斯塔夫!”没多久,我们餐桌前面的人就跟着叫喊起来:“古斯塔夫!古斯塔夫!”迎宾员们喊叫着,渐渐变成了吟颂。很快,就连那个看起来很紧张的迎宾员,他早先跟我说过话,这会儿正轮到他站在桌子上——并不是特别纯熟,却生气勃勃地表演着——也加入了进来。他正从后背由上至下,而后又在臀部周围摆弄着盒子,竟也吟颂起来:“古斯塔夫!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已不在我身旁了,我四下寻找,发现他已走到鲍里斯那儿,此时正对着小男孩的耳边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兄弟一只手搭着古斯塔夫的肩膀,我看得出,他是在乞求这位年迈的迎宾员上台表演。古斯塔夫微笑着,谦逊地摇了摇头,结果却引来了更加高亢的吟颂声。这会儿,屋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吟颂着他的名字,甚至站在外面广场上的人好像也加入了呐喊的行列。最后,古斯塔夫只好无奈地朝鲍里斯笑了笑,站起身来。

作为最年迈的一位迎宾员,古斯塔夫比其他人年长好几岁,要爬上桌子似乎难度更大,但很多人伸出援手帮他。他一上桌子,便直起身子,冲观众微笑。那位模样紧张的迎宾员把盒子递给他,然后迅速下来。

打一开始,古斯塔夫的表演便与先前几位舞者的截然不同。一接到箱子,他并没有佯装它重得不得了,而是毫不费力地将它甩上肩头,还耸了耸肩膀。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我听到人们叫喊着:“好样的,老古斯塔夫!”“相信他!”他继续表演,满不在乎地耍着那盒子。这时,一个侍者穿过人群来到前面,把一只真正的手提箱抛上桌子。从他抛掷的动作和手提箱发出的巨大声响判断,它显然不是空的。箱子恰好落在古斯塔夫的双脚旁,人群中传来了低语声。接着,吟颂声重新响起,比之前更为急促。“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古斯塔夫!”我看到鲍里斯小心翼翼,紧盯着外公的每一个动作,脸上写满了无比的自豪,他欢快地拍着手,也吟颂了起来。古斯塔夫看了看鲍里斯,再次冲他微笑了一下,接着伸手抓住了箱子的手柄。

古斯塔夫弓着腰,将手提箱提到臀部,我知道他并没有假装箱子很重。然后他慢慢直起身,纸箱仍放在肩上,他手中提着手提箱,双眼紧闭,脸上愁云满布。但似乎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妥——很可能这是古斯塔夫在表演重头戏之前的特色动作——吟颂声、拍手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盖过了尖锐的小提琴声。果然,下一刻,古斯塔夫又一次睁开眼,笑眯眯地面对众人。接着,他又将箱子举高了些,夹在胳膊下,保持着这个姿势——箱子在胳膊下,盒子在另一只肩膀上——开始舞动起来,双脚做出缓慢拖曳的动作。人群欢呼着,呐喊着,我听到门口有人在问:“他现在干吗呢?我看不到。他在干吗呢?”

接着,古斯塔夫又将箱子举高了些,继续舞着,一只肩膀扛着箱子,另一只扛着盒子。箱子比盒子重得多,所以他的身体被迫使劲地侧向一边,但除此之外,他气定神闲,脚步轻盈。鲍里斯开心不已,欢喜地向他外公喊着什么,我听不清,而古斯塔夫歪扭了一下头以作应答,继而又激起了啧啧声和大笑声。

古斯塔夫继续舞着,这时我留意到身后出了些动静。有好一阵子,有人一直用手肘有节奏地猛戳我的后背,令我非常厌烦,但我本以为这只是因人群在互相推搡,以争取有利视角。但转过身,我却瞥见两位侍者正跪在地板上打包手提箱,尽管人群从各方推搡着。他们已经往箱子里塞了许多像是厨房用的木质砧板。一位侍者将砧板摆放得更密集些,而另一个则不耐烦地向咖啡馆后面示意着,愤怒地指着箱子里剩下的空间。接着,我看到更多的砧板传了过来,每次两三块,在人群中手手相传,递了过来。侍者们动作很快,将砧板塞了进去,直到那箱子看起来像要爆开似的。但更多的砧板——有时只是板子的破损残片——仍旧源源不断地递了过来,训练有素、心灵手巧的侍者们想办法将这些全部塞了进去。如果不是人群的推挤终于磨光了他们的耐性,或许他们还能继续往箱子里塞得更多。他们按下盖子,拉紧皮带,挤过我,将重重的箱子推到了餐桌上。

鲍里斯望了一眼新呈上的箱子,然后抬起头,犹豫地看了看古斯塔夫。他外公正在表演一种慢速曳步舞,与斗牛舞没什么不同。而此时,他正集中力气托着纸箱和手提箱,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摆在他面前的新挑战。鲍里斯小心地看了看他外公,等待他看见第二只箱子的那一刻。显然,其他人也像他一样等待着,但他的外公装作熟视无睹,继续跳着舞。毫无疑问,这肯定是他的一个伎俩!几乎可以肯定,他外公正在吊观众胃口,但鲍里斯知道,外公随时会抬起那只重箱子,或许是在扔掉那空盒子之后。可是,不知何故,古斯塔夫继续无视那箱子,于是人们又喊又指。最后,古斯塔夫终于看见了,他的脸——夹在纸箱和第一只手提箱之间,仿佛成了夹心三明治——显得有些沮丧。鲍里斯周围的每个人都大笑着,拍得更起劲了。古斯塔夫继续缓慢旋转,但双眼紧盯着第二只手提箱,表情仍很为难。鲍里斯立刻意识到,外公的担忧不全是装出来的。然而,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大笑着,这些人先前已经看过外公表演这老段子许多次了。于是,下一刻,鲍里斯也一同大笑着催促外公继续。男孩的叫声引起了古斯塔夫的注意,祖孙二人再次相视一笑。

接着,古斯塔夫从肩上卸下空箱子,趁着箱子慢慢滑下手臂,他近乎优雅而又轻蔑地将盒子轻轻丢进了人群中。人群再次爆发出一阵欢笑与喝彩声,空箱子越过观众的头顶向后传递,消失在房间深处。接着,古斯塔夫又低头看了看第二只箱子,把肩上的旧箱子托高些。他再次摆出了一副肃穆的表情,这一次毫无疑问全然是揶揄。鲍里斯和人群一起大笑。接着,古斯塔夫开始弯曲双膝。他行动非常缓慢,不知是因为身体欠佳还是出于表演技巧,直至他蹲伏在地,一侧肩膀仍扛着第一只箱子,伸出那只空手去抓脚边手提箱的手柄。稳稳地,慢慢地,随着持续的掌声,他站立起来,提起了那只更重的箱子。

此刻,古斯塔夫做出倾尽全力的样子——跟之前络腮胡迎宾员刚接到纸板箱时的样子差不多。鲍里斯看着他,心中充满了骄傲,眼睛不时地从外公身上移开,扭头看着周围推挤的人群满含钦佩的神情。甚至连吉卜赛乐师也闻风而动,使劲地弓起手肘暗暗地推搡,以便更清楚地一睹这副场景。一位小提琴手借此手段成功地挤到了前面,身子斜倚在桌子上方,腰部紧紧地压着桌沿,拉起了小提琴。

接着,古斯塔夫再次开始拖曳起双脚,他并没有试图将那只更重些的箱子举至肩膀,两只箱子的重量,特别是那只装满砧板的箱子,无疑让他的身体难以承载。这就意味着,他的脚步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弹跳轻盈而已,尽管如此,他的表演还是引人入胜,逗得观众狂喜。“好样的,老古斯塔夫!”叫喊声再度响起。鲍里斯还不习惯这样称呼外公,尽管如此,他却也用尽全力叫喊着:“好样的,老古斯塔夫!好样的,老古斯塔夫!”

老迎宾员好像再次从众声中听到了鲍里斯的声音,虽然他这会儿不能扭头回应小男孩——他佯装专注于手提箱而无暇顾及——但他的动作有了一股新的活力。他又开始慢慢旋转,后背上的最后一丝萎靡也不见了。一时间,古斯塔夫看起来棒极了,就像矗立在桌面上的一尊雕像,一只箱子扛在肩膀上,另一只提在臀部,和着掌声还有音乐声缓缓旋转。接着,他好像一个踉跄,似要跌倒,但几乎立刻便恢复过来,人群惊叹一声“呼!”,这小小的变化引来了更多的笑声。

接着,鲍里斯听到身后有骚动声,他看见那两个侍者回来了,又在地上忙活着,他们把周围的人推到后面,以留出空间让他们工作。两人双膝跪地,抓着一只像高尔夫球袋似的巨大袋子,举止显得既暴躁又不耐烦——或许是讨厌周围人群推推挤挤,还总用膝盖顶撞着他们。鲍里斯回头望了望他外公,接着,他又看看身后,只见其中一人撑开袋口,仿佛要悄悄放进什么庞然大物。果然,另一人从人群里现身,倒退着,粗鲁地将人群推至一边,在地板上还拖着个什么物体。鲍里斯向后朝人群中间挤了挤,看见那是个机器部件。很难看清——人们的腿挡着——但那物体好像是个破旧引擎,像是从摩托车,或是从快艇上取下的。两位侍者正辛苦地将其装进高尔夫球袋,扯了扯已经紧绷的袋子,拉上了拉链。鲍里斯又抬起头,看到外公仍牢牢地控制着那两只箱子,没有意欲停下的迹象,况且,人们也还不想让他停下。这时,周围的人群动了动,两个侍者把高尔夫球袋抬上了桌面。

前面的人说来了个袋子,这消息一传到后面,一时间哗声四起。古斯塔夫并没有立刻注意到高尔夫袋,因为此时他正紧闭双眼,凝神聚气。但很快人群的催促声令他环顾四周。他盯着那高尔夫球袋,刹那间一脸严肃。然后他微笑,继续缓慢地旋转。像先前一样,他稍费了些力,将较轻的手提箱卸下肩膀,滑至手臂。在它缓缓落下之时,古斯塔夫使出浑身力气高举手臂,将手提箱举向人群。那箱子比空盒子要重上许多,弹至桌面,然后才跌落进前排迎宾员的臂中,整个轨迹算不上是条规整的弧线。手提箱如先前的纸箱一样消失在人群中,于是所有的目光又集中在了古斯塔夫身上,人们又开始吟颂他的名字,老人仔细地看着脚边的高尔夫球袋。此刻他只扛着一件物品,暂感轻松——虽然那箱子里装满了木砧板——仿佛他注入了新的活力。他拉长了脸,犹疑地冲高尔夫球袋摇摇头,却只激起了人群更多的催促声。“来吧,古斯塔夫,给他们看看!”鲍里斯听到身旁的迎宾员喊道。

接着,古斯塔夫将那只重箱子举至肩膀,而刚刚那肩膀上还扛着那只轻些的箱子。他故意闭着眼,单膝跪地,慢慢直起身子。他的腿颤抖了一两下,很快又站稳了,手提箱稳稳地扛在他肩上,他朝那只高尔夫球袋伸出了手。鲍里斯心头蓦地闪过一丝恐慌,大喊道:“不要!”但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四周人群的呼喊声、感叹声、吟颂声与欢笑声中。

“来吧,古斯塔夫!”挨着他的那个迎宾员大喊道,“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给他们看看!”

“不要!不要!外公!外公!”

“好样的,老古斯塔夫!”许多声音喊道,“来吧,给他们瞧瞧你的本事!”

“外公!外公!”鲍里斯这会儿伸长了胳膊够着那桌子,以引起他外公的注意,但古斯塔夫仍神情严峻,聚精会神地紧紧盯着桌上高尔夫球袋的挎带。接着,年迈的迎宾员再度降低重心,沉重的行李箱压得他全身颤抖。他的手离脚下的挎带尚有段距离,就早早地伸了出去。屋内又是一阵紧张,人们感到,或许古斯塔夫是在挑战能力极限,试图完成一项壮举。尽管如此,气氛仍旧欢快,人们开心地吟颂着他的名字。

鲍里斯求助似的搜寻着周围大人们的脸庞,然后用力拉了拉身旁迎宾员的手臂。

“不!不!够了。外公表演得够多了!”

络腮胡迎宾员——就是他——惊讶地看着小男孩,然后大笑道:“别担心,别担心。你外公棒极了。他能做到的,而且还可以提更多。还可以提更多呢。他很棒的。”

“不!外公已经表演得够多了!”

但没有人在听,甚至连络腮胡迎宾员也没有,他只是安慰似的用一只胳膊搂着鲍里斯的肩膀。古斯塔夫此时几乎蹲伏在桌面上,指尖离高尔夫球袋的挎带只有一两英寸了。然后他一把抓住了它,身体仍蹲伏着,将挎带绕在空闲的肩膀上。他把挎带拉得近了些,然后再一次起身站立。鲍里斯大声呼喊,敲击桌面,终于使古斯塔夫注意到了他。他外公已开始站直双腿,但他停下了动作,两人对望了片刻。

“不。”鲍里斯摇头道,“不。外公已经表演得够多了。”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也许古斯塔夫听不见外孙的话语,但他好像非常明白外孙的心情。他即刻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安慰的笑容,但接着又闭上了眼,凝神聚气。

“不!不!外公!”鲍里斯继续拉扯着络腮胡迎宾员的胳膊。

“怎么了?”络腮胡迎宾员问道,眼中已笑出了泪水。不等鲍里斯回答,他就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古斯塔夫身上,比先前更大声地参与到呐喊声中去了。

古斯塔夫继续缓慢直起身。一次,两次,他的身体颤抖着,像要垮掉一样。他的脸颊异常的红,牙关紧咬,面部扭曲,颈肌突出。即使在这喧闹的嘈杂声中,都仿佛能听见年迈迎宾员的沉重呼吸声。然而,除了鲍里斯,无人察觉到这些。

“别担心,你外公棒极了!”络腮胡迎宾员说道,“这没什么!他每周都做!”

古斯塔夫继续一点一点地直起身,一侧肩膀挂着高尔夫球袋,另一侧扛着手提箱。终于,他完全站直了身子,脸颤抖着,却洋溢着胜利的表情。这会儿,有节奏的拍击声首次变成了疯狂的掌声和欢呼声。小提琴也应景拉出了缓慢、恢弘的终篇旋律。古斯塔夫缓慢旋转,双眼微睁,面部因痛苦与尊严交织而扭曲着。

“够了!外公!停下!停下!”

古斯塔夫继续旋转,执意将他的成就展现给屋里的每一双眼睛。突然,他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啪”地折断了,人猛地停下,转瞬间便轻轻摇晃起来,如在微风中摇摆一般。但随后他又立即恢复过来,继续旋转。待回到最初直立的姿势后,他才开始将箱子从肩膀上卸下。他任其重重地砸落在桌面上——他判断,它太重了,扔到人群中难免会伤到某个观众——接着用脚把它推下桌沿,落入等待着的同事们张开的双臂中。

人群欢呼着,鼓着掌,其中几位唱起了歌——某种摇摆民谣,唱的是匈牙利歌词——吉卜赛乐师和着曲调演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很快整屋人都唱了起来。桌上,古斯塔夫卸下高尔夫球袋。它跌落在桌上,发出金属般的重响。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将它推进人群,而是高举了一会儿双臂——即便这一动作似乎让他颇为费力——然后急忙从桌上下去了。无数双手伸出来帮他,鲍里斯看着外公安全着地。

这会儿,整屋人似乎都在专心歌唱。那歌谣带有甜蜜的怀旧情愫,人们边唱着边相继挽起手,一同摇摆。其中一名吉卜赛小提琴手爬上桌子,很快,第二位也紧随其后,他们两位一边演奏,一边随音乐适时地摇摆身体,引领着整屋子的人。

鲍里斯挤过人群,到了外公站着喘气的地方。奇怪的是,数秒之前古斯塔夫还是全场的焦点,这会儿却好像没一个人在意他们祖孙二人深情拥抱的场面。他们闭着眼,丝毫不向对方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许久之后,古斯塔夫微笑地低头看着鲍里斯,而小男孩则继续紧紧地抱着外公,没有睁开双眼。

“鲍里斯,”古斯塔夫说道,“鲍里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小男孩默不作声,只继续抱着外公。

“鲍里斯,听着。你是个乖孩子。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得接我的班。你看,你母亲还有父亲,都是好人,但有时他们也有过不去的坎。他们不像你我似的这样坚强。所以你看,假如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在了,你得坚强。你得照顾好你母亲还有父亲,照管好这个家,别让它散了啊。”古斯塔夫从怀中放开鲍里斯,冲他微微一笑。“你得保证,好吗,鲍里斯?”

鲍里斯若有所思,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们好像就淹没在人群中,看不见身影了。有人拉了拉我的袖子,请我挽起手,一同唱歌。

我环顾四周,看到另一个小提琴手加入到了桌上的两个人中,整屋子的人都围绕着他们旋转,齐声歌唱。更多的人拥进了咖啡馆,房子里严严实实填满了人。我还看见,大门依旧朝广场敞开着,门外的夜色中,人们也在摇摇摆摆,放声歌唱。我牵起一个壮硕男人的手——我猜想,应该是个迎宾员吧——另一手牵起一个大概从广场上进来的胖女人,发现自己也跟着他们在屋里转了起来。我不熟悉他们唱的这首歌,但很快我意识到,在场的大多数人也都不熟悉歌词,或者说根本不懂匈牙利语,只是唱着心中所想的隐约接近的歌词。比如,我左右的两位男女就在唱着完全不同的内容,但两人却丝毫没有尴尬或者犹豫。的确,只要留心一会儿,就会发现他们都在唱着毫无意义的词汇,但这好像并无大碍。没过多久,我亦沉湎于此情此景之中,开始唱了起来,胡编了些自以为听起来大概像匈牙利语的歌词。不知怎地,这一方法出奇的奏效——我渐渐发现这样的词语喷涌而出,让我倍感轻松愉悦——不久我也相当深情地唱了起来。

最后,大约二十分钟后,我看见人群终于慢慢退去。我还看到侍者们在清扫,把餐桌还至原位。然而,仍有相当多的人手挽着手绕着屋子转动,纵情歌唱着。吉卜赛乐师也依旧站在桌上,毫无停止演奏的迹象。我在同伴的推挤下正绕着屋子转圈,这时感觉有人拍了拍我,我转头一看,发现那人应该是我猜测的咖啡店店主,他正冲我微笑。他身材瘦高,由于我继续随众人摇摆,他便亲切地赶上我转圈的步伐,跳起了呈蹲伏姿势的曳步舞,令人想起格劳乔·马克斯[美国电影演员(1890——1977)]。

“瑞德先生,您看上去很累了。”他几乎是在我的耳边吼道,但在这一片歌声中我只能依稀听到他的话语。“您将要度过一个漫长而重要的夜晚。干吗不先休息会儿呢?我们有间舒适的后房,我太太已经在沙发上铺好了毛毯和垫子,还打开了煤气取暖器。您会感觉非常舒适的。您可以蜷身睡上一觉。房间很小,没错,就在正后面,但非常安静。没人会进来打扰您的,我们都保证。您会感觉非常舒服。真的,先生,您该在晚会真正开始前好好利用这点时间。请吧,这边请。您看起来太累了。”

我尽情唱过了歌,尽情玩乐了一番,也觉得足够了,而且,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非常疲倦,他的建议颇有道理。实际上,小憩一下的想法越来越吸引我。店主继续满面笑容地在我身后摇曳舞蹈,我开始深深地感激起他来,不只是为了这善意的邀请,也为他提供了这美妙咖啡馆的诸多设施,还感谢他对迎宾员们的慷慨豪爽——他们显然是不大被社会看重的一群人。我松开双臂,微笑着对左右两边的人道别。店主用一只手揽着我,引我向咖啡馆后面的一扇小门走去。

他领着我穿过一间暗室——我隐约看到一堆堆货物顶墙摞起——然后打开另一扇门,温暖的微光从门后透出。

“就是这儿,”店主说道,领我进去。“请在这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吧。门关着,假如太暖和的话,就把取暖器调小一点,调至低档。别担心,这儿十分安全。”

那点炉火是屋里唯一的光亮。橘黄色的微光中,我辨出了沙发,上面有些霉味,却十分舒适,接着,不知不觉中,门关上了,只剩我独自一人。我爬上沙发(它的长度正好够我屈膝躺下),拉过店主妻子为我留下的毛毯,盖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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