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霍夫曼太太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转身匆忙走向她所指的那扇大门,边走边对自己说,应该从刚刚经历的错误恐慌中充分吸取教训,重要的是,绝不能再让任何事干扰我完成眼前的重大任务。实际上,就在这一刻,在最终进入音乐厅之时,我突然间觉得一切都好像很简单了。事实就是,终于,过了这么多年,我将再次在父母面前演奏。那么,当务之急便是要保证我力尽所能,让自己的表演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相比之下,问答环节倒成了次要之事。前几天所有的挫折和混乱都无关紧要了,只要我在今晚能很快达到这唯一的核心目标就行。

头顶上,唯一的一盏夜灯照射着宽大的白门,幽暗地发着光。我倾力打开门,踉跄了一下,走进了大楼。

尽管霍夫曼太太很自信,说这就是演员入口,但我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竟是穿过了厨房走进来的。我走进了一条宽敞空荡的走廊,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发出刺眼的光亮。到处都是叫喊声、金属物体沉重的哐当碰撞声和水汽的嘶嘶声。我的正前方有辆送餐车,旁边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正在激烈争吵着,其中一人拿着一张展开来的长纸单,几乎垂到了脚面,他正不停地用手指戳着它。我想打断他们,问问在哪儿能找到霍夫曼——我现在关心的就是,在观众到来之前检查一下大厅和钢琴——但他们好像顾自争吵着,我便决定继续前行。

走廊缓缓地拐了个弯。我遇到了一大群人,可他们好像都很忙,还有些忧虑。他们大多穿着白色制服,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要么急匆匆地走着,要么扛着重重的袋子,或是推着手推车。我不想拦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于是继续沿着走廊走,以为最终会走到大厅的其他地方,找到化妆室——如果顺利的话,霍夫曼或是其他某个人就会带我去看设备。但接着,我意识到有人在背后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发现身后跑来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很眼熟,我认出他就是那个络腮胡迎宾员,今晚早些时候在咖啡馆时,就是他带头舞蹈的。

“瑞德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您了。这是我第三次跑遍整幢大楼了。他还顽强地挺着呢,我们都急着要送他去医院,而他还是坚持要在和您说过话之后再动身。求您了,这边走,先生。他还顽强地挺着呢,可是,但愿老天保佑哪。”

“谁在顽强地挺着?发生什么事了?”

“这边请,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最好快点走。很抱歉,瑞德先生,我没有解释清楚原委。是古斯塔夫。他病了。我本人不在现场,但两个小伙子,威尔汉姆和休伯特,他们跟他一起干活,在帮忙准备,是他们传出来的话。当然,我一听说就赶紧过来了,还有其他所有的小伙子都是。显然,古斯塔夫一直干得好好的,但接着,他去了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出来。这一点儿也不像古斯塔夫,于是威尔汉姆进去瞧了瞧。他进去的时候,先生,古斯塔夫好像正站在水槽边,垂着头。他那时候病得还没那么重,他告诉威尔汉姆他觉得有点头晕,就那一句话,叫他不要小题大做。威尔汉姆就是威尔汉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特别是古斯塔夫说不要小题大做,所以他去找了休伯特。休伯特看了一下,觉得古斯塔夫得躺下。所以他们一边一个扶着他,那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他已经晕了过去,却仍然站立着,抓着水槽。他抓着水槽边沿,结结实实地抓着啊,威尔汉姆说,他们得把他的指头一个一个掰开。接着,古斯塔夫好像稍稍清醒了些,他们一人扶着他一只胳膊,才从那儿出来。而古斯塔夫,他又说他不想小题大做,说他没事,可以继续工作。但休伯特不听,把他安顿进了一间化妆室,一间没人的化妆室。”

他领着路,沿着走廊走着,步伐相当快,一直扭着头,但为了避让一辆手推车,便停了下来。

“真让人担心哪,”我说道,“这事到底是几时发生的?”

“我想肯定是几个小时之前了。他起先好像还没那么糟,而且坚持只需要几分钟喘口气。但休伯特很担心,就传出了话,我们很快就全赶到了这儿,我们每一个人。我们为他找了一个垫子躺下,还找了条毯子,但随后他好像越来越糟了,我们全都商量着,说他应该得到及时的救治。但古斯塔夫不听,突然铁了心说得跟您谈谈,先生。他非常固执,他说如果我们决定送他去医院他可以马上就去,但先要跟您谈谈。我们眼看着他情况越来越糟。但他已经失去理智了,先生,所以我们又出来找您。谢天谢地,我找到您了。就是那间,尽头的那间。”

在我的想象中,这条走廊绵延弯转,走起来没个完,但现在我看见它的尽头是一面米色的墙。墙壁前,最后一扇门半开着,络腮胡迎宾员停在了门口,小心翼翼地窥探着房间里面。然后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便跟着他进去了。

门口大概有十二个人,全部转身看着我们,接着快速让到两边。我猜他们是另外几位迎宾员,但我没有停下细看他们,我的目光被小房间另一侧古斯塔夫的身影吸引了。

他躺在瓷砖地面上,身下铺着一张垫子,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一位迎宾员蹲在他身边,轻轻地说着些什么,但一看见我便站了起来。接着,房间一下子就空了,门在我身后关上,只留下我和古斯塔夫。

小化妆室里没有家具,连张木头椅子都没有,也没有窗户,天花板附近的通风格栅一直在嗡嗡响,空气很不新鲜。地上又冷又硬,头顶的灯要么关掉了,要么不能用,只剩下化妆镜周围的几只灯泡成了我们唯一的光源。但我看得非常清楚,古斯塔夫的脸已呈现出奇怪的灰白色。他平躺着,非常安静,除了疼痛时不时袭来,让他只得将头向后更深地压进垫子里。我一进去,他就冲我微笑,却什么也没说,无疑是要留待我们独处时才会开口。这会儿,他声音微弱,却出奇镇静地说道:

“非常抱歉,先生,就这样把您拉来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太令人烦忧啦,偏偏是今晚。刚好在您要帮我们大忙的时候啊。”

“是的,是的,”我飞快地说道,“但瞧瞧你。你感觉怎么样了啊?”我蹲在了他身边。

“我觉得不太好。而且很快,我想我得去医院了,做一下检查。”

又一阵疼痛袭来,老迎宾员打住话头,在垫子上静静地挣扎了一会儿,其间闭上了双眼。然后,他又睁开眼睛,开口说:

“我得跟您谈谈,先生。有件事我必须要跟您谈谈。”

“请允许我现在再向你保证一次,”我说道,“我一如既往地笃信于你们的事业。其实,我非常期待今晚能够向大家证明,你和你的同事们这些年一直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我迫切要强调有许多误会……”

我意识到他在极力引起我的注意,于是停了下来。

“我一分钟都没有怀疑过,先生,”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您是一诺千金的人。我非常感激您为我们仗义执言。但我想跟您聊聊别的事情。”他又顿了一下,毯子下又开始了一场默默的挣扎。

“真的,”我说,“如果你不赶紧去医院,是不是很不明智……”

“不,不。求您了。我一去医院,唉,一切可能就太迟了。您看,现在是时候了,我真的该跟她说说了。我是说索菲。我真的必须要跟她说说。我知道您今晚很忙,但您看,没有其他人知道啊。没有人知道我跟索菲之间的情况,关于我们的共识。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先生,但我想问,您能否去向她解释一切呢。没有其他人可以做这件事了。”

“很抱歉,”我一头雾水,“到底解释什么呢?”

“向她解释,先生。为何我们的共识……为何现在得结束了。说服她不容易,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但请您试试,让她明白为何我们现在得结束了。我知道这要求对您太过分了,但是,离您该上台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正如我所说,您是唯一的知情人……”

又一阵疼痛吞噬了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在毯子下紧绷了起来,但这次他继续盯视着我,不知怎的,尽管他全身的骨架都在颤抖,他却一直睁着眼。等他的身体再次松弛下来后,我说:

“没错,离需要我出场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好吧。我回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会想办法让她明白的。不管怎样,我会尽快带她来这儿。我们都希望你尽快痊愈,希望目前的情形不像你担忧的那样生死攸关……”

“拜托您了,先生。如果您能尽快带她来这儿的话,我会十分感激的。同时,我当然会竭尽全力支撑……”

“好的,好的,我这就出发。请耐心等待,我会尽快回来。”

我起身向门口走去。快出门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转身,回到了地上的那个身影身边。

“鲍里斯,”我再次蹲下来对他说,“那鲍里斯呢?我是不是也应该带他过来?”

古斯塔夫抬头看着我,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眼。他许久都沉默不语,我便说:

“或许最好不要让他见到你这种……目前的这种状况。”

我觉得,我看到他轻微地点了点头,但古斯塔夫仍旧保持着沉默,紧闭双眼。

“毕竟,”我继续道,“他对你有种崇拜。或许你会想让他记住那样的你。”

这次,古斯塔夫更加明确地点了点头。

“我只是觉得该问问你,”我说道,又站起身。“好吧。我会只带索菲过来。不会太久的。”

我再次走到了门前——已经在扭门把手了——突然,他在我身后大喊道:

“瑞德先生!”

他的叫声出奇的响亮,而且声音中包含了一种特别的紧张感,我无法相信那出自古斯塔夫之口。然而,我回头看他时,他又闭上了双眼,显得非常平静。我担心地急忙又向他跑去。这时古斯塔夫睁开双眼,抬头看着我。

“您必须也带上鲍里斯,”他轻声说道,“他现在不小了。让他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他得学会生活。直面生活。”

他又闭上双眼,表情僵硬了起来,我想他正在经受又一阵疼痛。但这次有些不同,我关切地低头看着,发现老人正在哭泣。我继续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会尽快。”我低声道。

我走出化妆室,挤在门旁的其他迎宾员全都扭头看着我,满脸焦急。我推开他们走过去,果断地说:

“请密切观察他,先生们。我得去完成一个紧急的请求,所以请原谅我离开一会儿。”

有人开始提问题,但我匆匆前行,没有停步。

我的计划是找到霍夫曼,坚持要他开车立刻送我到索菲的公寓。然而,我疾步在走廊上前行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酒店经理。此外,走廊也与我刚才同络腮胡迎宾员走过时大为不同了:仍有几辆送餐车在推来推去,但这会儿走廊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想必他们是来访乐队的成员。我的两侧是长长的几排化妆室,许多门都开着,乐手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谈笑风生,在走廊对面相互叫喊。偶尔我会路过一扇关闭的门,门后传来乐器的声音,但整体而言,他们的情绪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都很轻浮。我正欲停下,问问其中一人我在哪儿能找到霍夫曼,突然,透过一间化妆室半开的门,我瞥见了那位酒店经理。我走上前,再往里推了推门。

霍夫曼正站在一面落地镜前,仔细地审视自己。他一袭晚装打扮,我留意到,他的脸上化着浓妆,一些粉末掉落到了他的肩膀和翻领上。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镜中的影像。我继续在门口看着,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突然间弯腰向前,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臂,胳膊肘向外突出,用拳重击自己的前额——一下,两下,三下。整个过程中,他的双眼没有离开过镜子,并且一直喃喃自语。接着,他站直身子,默默地看着自己。我突然意识到,他准备再次重复这整个动作,于是我飞快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霍夫曼先生。”

他吃了一惊,盯视着我。

“打扰您了,”我说,“很抱歉。”

霍夫曼困惑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似乎又恢复了镇静。

“瑞德先生,”他微笑道,“您感觉如何?我相信您觉得这儿的一切都合您的意。”

“霍夫曼先生,出了件非常紧急的事情。我现在需要一辆车尽快送我去目的地。不知道能否立刻安排。”

“一辆车,瑞德先生?现在?”

“事情万分紧急。当然,我会及时返回,用充足的时间完成我各项应尽的职责。”

“是的,是的,当然。”霍夫曼隐约有些为难。“车应该没有问题。当然,瑞德先生,通常情况下,我还可以为您提供一位司机,或者,我荣幸之至,会亲自驾车送您。不幸的是,现在我的员工们手头上的工作都很多。至于我呢,还有许多事情要照管,还有几句不太重要的台词要排练。哈哈!您知道的,我今晚要做一个简短的发言。无疑,跟您的演讲相比,它微不足道,甚至还比不上我们的布罗茨基先生的呢。顺便说一句,他会晚些到,但是,我觉得我必须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是的,是的,布罗茨基先生会晚些到,没错,但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实际上,这是他的化妆间,我正要仔细核查呢。这化妆间好极了。我完全相信,他随时会来的。您知道的,瑞德先生,一直以来,我在亲自抓布罗茨基先生的……呃,恢复情况,能够亲眼见证此事是多么令人欣喜啊。如斯的动力,如斯的庄重!所以今晚,这至关重要的夜晚,我信心十足。哦,是的。信心十足!没错,若这个时候他又故态复萌的话,就简直不可想象了。那对这整座城市将会是个灾难!自然,对我本人亦是。当然,这点担心最无需挂齿了,然而,请原谅,我得说,对我而言,今晚,这至关重要的一夜,若他故态复萌的话,对我来说,就全完了。胜利在望的时刻,恰恰是我完结的时刻。令人羞耻的完结啊!我再无颜面对这城里的任何一人。我得躲起来了。哈!我在干什么啊,说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对布罗茨基先生信心十足。他会来的。”

“是的,我肯定他会来的,霍夫曼先生,”我说道,“实际上,今晚整个庆典将会相当成功……”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不耐烦地大喊道,“无需安慰我这一点!我甚至根本就不该提起这件事,毕竟离晚会开始还有充足的时间,要不是因为……因为今晚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我根本就不该提起。”

“发生什么事了?”

“是的,是的。啊,您还没听说吧。您怎么可能听说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先生。今晚早些时候,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结果,几个小时前,我最后离开布罗茨基先生的时候,他呷了一小杯威士忌。不,不,先生!我明白您在想什么。不,不!他充分征询了我的意见。一番思量后,我动了怜悯之心,想想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一小杯酒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完全充分地判断过了,先生。或许我错了,等着瞧吧。我个人认为我不会错的。当然,假若我的决定确实错了,那么这整个夜晚——噗呼!——从头至尾将会是场灾难!那样的话,我就得在藏匿中度过余生了。但事实是,先生,今晚的事情十分复杂,我不得不做出决定。不管怎样,结果就是,我留布罗茨基先生在自己家里,喝了一小杯威士忌。我自信他会就此打住的。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或许该处理一下那个橱柜。但另一方面,我肯定,我是太过小心了。毕竟,布罗茨基先生已经有了如此的进步,完全可以信任他的,完全信任。”他刚才一直在拨弄着自己的蝴蝶领结,这会儿他转过身,对着镜子调整起来。

“霍夫曼先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假如布罗茨基先生出事情了,或者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从而有可能彻底改变整个事态的话,那么您肯定应该立即告知我。相信您赞同我的话吧,霍夫曼先生。”

酒店经理大笑了一声。“瑞德先生,您完全想错了。您一点儿也不需要担心。瞧瞧,我担心了吗?不。我把全部的声誉都押在了今晚,难道我不够镇静,不够自信吗?告诉您吧,先生,您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霍夫曼先生,您刚才提到橱柜,是指什么?”

“橱柜?哦,就是我今晚在布罗茨基先生家发现的橱柜。您或许知道,他多年来都住在离北高速公路不远的一个旧农舍里。我之前当然去过很多次,但屋内有些乱——当然,布罗茨基先生有他自己规整东西的方式——我从未仔细看过他的住所。就是说,直到今晚,我才发现竟然还有酒品储备。他向我发誓已经完全忘记这事了。正值今晚临近,那时,我说,好吧,在这种情况下,鉴于与柯林斯小姐之间发生了烦心事等等,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就只在这种情况下,只喝一小杯威士忌对他来说最好,只为稳定他的心神——您看,我是在权衡轻重之后才同意他的,尽管确实有点小冒险,是的。毕竟,先生,他为柯林斯小姐之事非常烦恼。就在那个时候,在我提议从车上取个小酒瓶来的时候,布罗茨基先生才想起,他还有一个橱柜没有清理。于是我们走进他的……呃,厨房,我猜应该是吧。过去几个月来,布罗茨基先生把那块地方修整得相当不错。他取得了稳步的进展,如今,这些物件根本没派上过用场,但当然啰,还缺窗户之类的东西。总之,他打开橱柜——实际上它是一侧倒放的——里面,呃,大概有一打旧瓶装的烈酒。大部分是威士忌。布罗茨基先生跟我一样惊讶。我得承认,我确实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应该把那些瓶子拿走,或者把酒倾倒在地上。但是,先生,您也明白,那简直是侮辱啊,是对布罗茨基先生表现出的勇气与决心的一个极大侮辱。况且,今晚因为柯林斯小姐,他的自尊心已经承受了一次重大打击……”

“抱歉,霍夫曼先生,您反复说起柯林斯小姐,到底怎么了?”

“啊,柯林斯小姐。是的,呃,那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正是我为何凑巧去那儿,去布罗茨基先生农舍的原因。您看,瑞德先生,今晚我发现自己传达了一个最为悲伤的消息。没人会妒忌我担负了这么个任务的。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我越来越感到不安,甚至在他们昨日在动物园相见之前就开始了。可以说,我是在替柯林斯小姐担心。谁会猜到,过了这么些年,他们的事竟然会进展得这么快?是的,是的,我很担心。柯林斯小姐是我最敬重的一位女士。我不忍心看到这个时候她的生活再次分崩离析。您看,瑞德先生,柯林斯小姐是个极具智慧的女人,整座城市都可以作证,但尽管如此——假若您住在这儿的话,我肯定您会认同的——她总还有些脆弱的地方。我们所有人都十分敬重她,许多人认为她的教诲弥足珍贵,但同时——我怎么说呢?——我们总是觉得想保护她。几个月来,随着布罗茨基先生变得……越来越正常,许多问题凸现了出来,我之前确实没有好好考虑过这些问题,呃,我说呀,我便开始担心起来。所以,先生,今晚在您排练完毕、我带您回去的路上,您碰巧无心提起柯林斯小姐同意了与布罗茨基先生的约见,甚至还清楚地表示说,布罗茨基先生当时就在圣彼得公墓等候她,您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如何了。天哪,进展如此神速!我们的布罗茨基俨然就是瓦伦蒂诺再世啊!瑞德先生,我意识到我得做点什么。我不能允许柯林斯小姐重新堕入痛苦的生活之中,尤其那是因为我的缘故,不管是多么间接造成的。所以,今晚早些时候,最为仁慈的您准许我在街上放下您之后,我就趁机去柯林斯小姐的公寓看望她。看到我,她当然非常惊讶:过了这么多天,我偏偏在今晚亲自前去拜访她。换句话说,我的出现就能说明一切了。她立刻让我进门,我请她原谅我此次唐突的造访,原谅我不能以通常体贴、圆滑的方式来处理我想跟她谈论的这个难题。她当然非常理解。‘我知道,霍夫曼先生,’她说道,‘您今晚肯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们坐在她的前厅,我直奔主题。我告诉她,我听说了他们约定的会面。柯林斯小姐听到这话,垂下了双眼,就像一个年轻的小女生一样。接着,她怯懦地说道:‘是的,霍夫曼先生。您刚刚登门的时候,我还正在准备呢。已经一个小时了,我尝试了不同的装扮、不同的发式。我这个年纪了,是不是很滑稽啊?是的,霍夫曼先生,是真的。他今早来了,说服了我。我同意跟他见面。’她说了诸如此类的话。她喃喃低语,这位优雅的女士平常根本不这样讲话。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我说得非常委婉。我巧妙地指出了可能的隐患。‘非常好,柯林斯小姐。’我用了这样的语句。由于时间有限,我就尽量小心。自然地,假若是在另一个夜晚,假若我们有时间客套幽默一番,寒暄几句,我敢说我可以做得更好,但也可能没什么不同。事实真相对她来说总是很难接受的。总之,我尽可能用最好的方式说了出来,我终于向她说出了真相。我对她说:‘柯林斯小姐,所有这些旧伤疤会再次揭开。它们会痛,会给您带来极大的痛苦,会打垮您,柯林斯小姐,在几星期之内,几天之内。您怎么能忘记呢?您怎么能让自己再重新经历一遍?之前经受的一切,那些羞辱,那巨大的创伤,全都会回来,而且会比之前更强烈。您在这么多年以来为自己建立一个全新的生活所做的一切,又将如何呢?’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哦,告诉您吧,先生,这可不容易啊——我能看出她的内心在崩溃,即便她极力想维持表面上的镇静,我能看到所有的记忆再次浮上她的心头,过去的痛楚又开始了。不容易啊,先生,我可以告诉您,但我认为我有责任说下去。最后,她终于非常平静地说道:‘可是,霍夫曼先生,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已经答应今晚去见他。他指望我去啊。像今晚这样的大场面,他总是非常需要我。’我回答道:‘柯林斯小姐,当然他会失望,但我会尽最大努力亲自向他解释的。不管怎么说,就像您一样,他在内心深处肯定已经明白,这次约见是非常不明智的。过去的最好就让它过去吧。’就如同梦中一般,她看着窗外说道:‘但他肯定已经在那儿了。他会在那儿一直等的。’我回答道:‘我亲自去,柯林斯小姐。是的,我今晚非常忙,但我认为此事头等重要,我只有亲自去办才能放心。实际上,我现在立马就去,去公墓,告诉他这个情况。您可以放心,柯林斯小姐,我会尽一切努力安慰他的。我会劝他想想将来,想想今晚要面对的极其重要的挑战。’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瑞德先生。虽然我得说,她一下子好像伤透了心,但她是位讲道理的女士,内心深处肯定明白我是对的,因为她非常亲切地碰了碰我的胳膊,说道:‘去找他。马上。尽最大努力吧。’于是我起身想离开,但马上意识到还有最后一项痛苦的任务有待完成。‘哦,还有,柯林斯小姐,’我对她说道,‘至于今晚的活动,鉴于目前的情况,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待在家中。’她点了点头,我看得出她快要哭了。‘毕竟,’我继续说,‘得顾及到他的感受。在目前的情况下,在这节骨眼上,您出现在音乐厅也许会对他有一定的影响。’她又点了点头,表示她完全理解。我向她致了歉,然后就出去了。尽管我有很多其他紧急的事情要做——比如熏咸肉,送面包——但我明白,当务之急是让布罗茨基先生安然跨过这最后一道出人意料的坎儿。于是我驱车去了公墓。我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在坟墓间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他坐在一座墓碑上,垂头丧气的。看到我走近,他疲惫地抬起头,对我说:‘你是来告诉我的吧。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来的。’这使得我的任务简单多了,您也许会这样想,但告诉您吧,先生,一点也不容易啊,要传递这样的消息。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说得没错,她不会来了。她已经想通了,改变主意了,而且她也已决定不出席今晚的音乐会。我知道多说无益。他看上去几欲发狂,顷刻间我移开目光,假装审视他所坐的那块墓碑旁边的一座坟墓。‘哦,老卡尔茨先生,’我对着树林说道,因为我知道布罗茨基先生正悄悄地抹眼泪。‘啊,老卡尔茨先生。他埋在这里多少年了?就仿佛昨日啊,但我知道,已经十四年了。他生前是多么寂寞啊。’我如此这般地说着,就是为了让布罗茨基先生哭出来啊。接着,我感觉他已抑制住了眼泪,便转身对着他,要他跟我一起回音乐厅做好准备。但他说不,时间还太早。在礼堂里逗留过久,他会太紧张的。我想他说得也没错,于是我提议载他回家。他答应了,于是我们离开公墓,下山到了车上。我们一路车行,上北高速路,这整个期间,他只是盯着窗外,什么都没说,眼中不时泪水盈盈。我那时才意识到,我们还未大功告成啊。一切不像几个小时前那样显得笃定了。但我仍然非常有信心,瑞德先生,就如同我现在这样。然后我们到了他的农舍。他翻新得很不错,很多房间都非常舒适。我们走进客厅,打开台灯,四下看了看,轻松地交谈了几句。我提议安排几个人过来,看看墙壁发霉的问题。他好像没听见,只是坐在椅子上,露出一副幽远的表情。接着,他说他想喝点酒,就一小杯。我告诉他这绝对不行。可他非常镇静地说,他需要喝杯酒,但并不像从前那样,不是那样的,那种饮法已一去不复返了,可他刚刚遭受了极度的失望,他的心在碎裂。他用了那样的词汇。他的心在碎裂,他说,但他知道今晚的活动还得仰仗他,他知道轻重。他知道自己得表现出众。他没有要求像从前那样喝酒。难道我真的瞧不出吗?我瞥了他一眼,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我看到了一个伤心、失望却又有责任心的人。他越来越了解自己,比大部分男人曾希望做到的都要好得多。他说,在这场危机中,他需要的无非就是一小杯酒,让他摆脱这情感上的打击。为了满足即将到来的夜晚活动的需求,他需要稳定情绪。瑞德先生,我早些天已经多次听他说过要喝酒,但这次完全不同。我看得出来。我望向他双眼深处,说道:‘布罗茨基先生,我能信任您吗?我车上还有一小瓶威士忌。假如我只给您一小杯,我能相信您会到此为止吗?就一小杯,再不喝了?’他全力对上我的目光,回答道:‘不像从前那样了。我向你发誓。’于是我便出门走到车旁,天很黑,风中的树林发出一阵狂烈的呜咽声,我从车上取了一小瓶酒,拿了进去,这时他已离开了椅子。我走了进去,发现他在厨房里。那其实是间外屋,与农舍主屋相连,布罗茨基先生将其巧妙地改成了厨房。是的,就在那时,我发现他打开了那个侧倒在地的橱柜。他完全忘记了这里还有威士忌,发现我进去时,他这样说道。一瓶瓶的威士忌啊。他只拿出一瓶,打开它,衡量着,往酒杯里倒了一点儿。然后他直视我的眼睛,将剩下的酒倒在了地板上。他厨房的地面,我得说,大多是泥地,所以看似没弄得太乱。呃,他把酒全倒在了地上,随后我们回到主屋,他坐在椅子上,开始一口口地呷着威士忌。我仔细看着他,看得出他喝酒的样子不似从前了。他可以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呷……我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告诉他我已离开太久,得回去了。熏肉还有面包需要有人监管。我站起身,不用开口,我们两个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在想那个橱柜。布罗茨基先生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不像从前那样了。’对我来说,那就够了。若我坚持继续待下去,那就是对他的诋毁,甚至是侮辱。总之,如我所说,我看着他的面庞时胸有成竹。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只在最后几分钟,先生,一丝疑虑才在我脑海中掠过。但我很清醒,我也知道,那只不过是大事前的紧张而已。他很快就会来的,我肯定。我满怀信心,这整个夜晚必定会旗开得胜,会是个巨大的成功……”

“霍夫曼先生,”我说道,一丝不耐烦掠过心头,“假如您乐意让布罗茨基先生喝威士忌,呃,那是您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主意,但您比我更了解情况。不管怎么说,请恕我提醒您,我这会儿也需要帮助,对吧?我跟您解释过了,我需要一辆车,越快越好。这事真的非常紧急,霍夫曼先生。”

“啊,是的,车。”霍夫曼若有所思地四下望了望,“最简单的办法,瑞德先生,就是您借用我的车。就停在外面,防火门那儿。”他指了指走廊远处,“唉,钥匙呢?喏,给您。方向盘稍微有点向左偏。我一直想修理,但太忙了。请吧,请您随意使用。我明早才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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