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驾着霍夫曼的黑色大轿车出了停车场,开上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两边是茂密的冷杉林。很显然,这条路不常有人走,路面坑坑洼洼,没有路灯,非常狭窄,两车交会时必须减速慢行。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凝视着黑漆漆的前方,以防撞到什么障碍物或遇到急转弯。小路笔直起来,借着车头灯光,我发现自己正驶过一片森林。我加快速度,继续在黑暗中穿行了一会儿,接着,我透过树林瞥见左边有些光亮。我再次减速,这才意识到那是音乐厅的前部,富丽堂皇,华灯照亮了夜空。

现在音乐厅离我有些远,我的视角也有点偏斜,但我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它那壮丽的大体外观。几排威严的石柱矗立在中央拱门两旁,高大的窗户直达巨大的圆形穹顶。我不知道宾客是否已经到达,于是干脆彻底熄火,摇低车窗,想看个清楚。但即便我从座位上直起身,还是被树木挡住了视线,丝毫看不到地平面上那建筑的情况。

接着,我继续盯着音乐厅看,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可能就在这会儿,我父母即将到达。我忽然记起了霍夫曼那惟妙惟肖的描述,他们坐着马车,从黑暗中出现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实际上,就在我倾身窗外之时,我仿佛能清楚地听到不远处马车经过的声音。我关掉汽车引擎,又听了听,把头再伸出去一些。接着我干脆下车,站在黑夜中屏息聆听。

风飕飕地在林间穿梭。接着我再次隐隐听到了先前那个微弱的声音:马蹄的嗒嗒声,有节奏的叮当声,木制车厢的嘎嘎声。随后这些声音渐渐隐没在树林的沙沙声中。我又继续听了一会儿,但是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最后我转身回到车中。

我感到无比平静——几乎是心若止水——站在外面小路上的时候还是这种感觉,但等我一旦重新启动车子,一股强烈的沮丧、恐惧和愤怒感便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我的父母这时刚刚抵达,而我却在这里,准备工作远未完成,甚至这会儿还要驱车离开音乐厅去办其他事情。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穿越树林,继续前行,心里愈发感到愤怒,我决计无论如何一等手头的事情办完,就尽快赶回音乐厅。可接着我又突然想到,我其实不知道怎样去索菲的公寓,甚至不知道走这条森林小路是否方向对头。一阵无力感席卷而来,但我依然加速行驶,看着车灯照耀下的树林在我面前一路延展。

这时,我突然发现两个人影正站在前方招手。他们就直直地站在小路中间,我靠近时,他们虽挪到了一边,但还是继续打着遇急信号。我放慢速度,看到有五六个人聚在一起,在路边支了顶帐篷,围着个小小的便携火炉。我一开始以为他们都是流浪者,但随后我看到了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位身着西装的灰发男人,正弯腰靠向我的窗户。在他们身后,其他几个人刚才一直围着火炉,坐在好似翻转过来的木板箱上,这会儿他们都站起身,朝我的车走了过来。我留意到,他们都举着个锡制野营杯。

我摇下窗户,那女人看着车里的我,说道:

“噢,你来了,我们真高兴。你看,我们的争论陷入了僵局,根本不能达成一致。总是很麻烦,对不对?需要行动的时候,我们从未达成过一致。”

“但无疑,”穿西装的灰发男人严肃地说道,“我们得尽快得出个结论。”

他们两人还未来得及说点别的什么,我看到他们身后有个人站了起来,正弯腰看着我,此人是我的老同学杰弗里·桑德斯。他也认出了我,便推开他人来到前面,拍了拍车门。

“啊,我正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他说道,“老实讲,我有些生气。你知道,你保证过要来喝杯茶,却又没有过来。不过,我认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还是依然故我啊,有点无礼,老朋友。别介意。你还是出来吧。”说罢,他打开车门站在一旁。我正要抗辩,他继续说道:“最好来喝杯咖啡吧。然后你可以加入我们的讨论。”

“坦白说,桑德斯,”我答道,“现在我不是很方便。”

“噢,来吧,老朋友。”他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不耐烦。“你知道,自从我们前晚遇到后,我就一直在回想你的很多事,回想起了我们在学校里的日子,所有种种。就像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就想起了当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们俩为低年级男孩子们的越野跑记分。我觉得该是六年级以下吧。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今天早上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就站在那个旷野对面的酒吧外等着,当时你正为某事而沮丧呢。来吧,出来吧,老朋友,我没法跟你这样对话。”他继续不耐烦地引我出来。“这就对了,好多了。”他那只空闲的手抓着我的手肘,另一只手端着他的锡制水杯,于是我不情愿地下了车。“是呀,我一直在想着那天的事。十月的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在英国,天气老是这样。我们站在那儿,闲站着,等待三年级学生喘着气从雾中跑出来,我记得你一个劲地说‘你可好啦,你一切可顺当呢’,真是可怜至极。所以,最后我对你说:‘你看,不光是你,老朋友。你不是世界上唯一有烦恼的人。’我开始跟你讲起我七八岁时的事情,我父母、我的小弟弟和我,我们全家去度假。我们去了英国海滨的一处旅游胜地,就像伯恩茅斯那样的地方。也许是怀特岛。天气晴朗,等等,可是你知道,总有些不对劲,我们就是相处得不好。当然,一家人度假出游,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当时我可不知道,那时我才七八岁。总之,事情就是不顺。一天下午,父亲气冲冲地走了。我是说突然就走了。我们正在海岸边看着什么,母亲正在向我们指着什么东西,突然间,他就走了。没有叫喊,什么都没,就只是走开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们就跟着他走,母亲、小克里斯托弗和我,我们三人跟着他。跟得不是很近,总保持着三十码的距离,正好还能看到他。父亲继续走着,一路沿着海滨,爬上峭壁的小路,穿过沙滩小屋和所有晒日光浴的人。接着他朝小镇走去,路过网球场,穿过购物区。我们跟了他一个多小时。过了一会儿,我们开起了玩笑。我们说:‘看哪,他不再生气了。他只是在闹着玩!’或者我们说:‘他的头故意那样的,瞧瞧啊!’然后我们笑啊笑。如果你仔细看,就会相信,他是在做一个滑稽的步行表演。克里斯托弗那时还很小,我告诉他,父亲那样走路只是为了滑稽,克里斯托弗笑得合不拢嘴,好像那全然是个游戏。母亲也是,她大笑着说道:‘噢,孩子们,看你们老爸!’然后笑得更厉害了。于是我们继续那样走着,但只有我——你看,虽然当时我只有七八岁,但只有我明白:父亲不是真的在开玩笑。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恢复过来,而且由于我们一直跟着他,或许他还越来越生气呢。或许他想坐到凳子上,或者去哪里喝杯咖啡,却不能如愿,全因为我们。你还记得这些吗?我那天全告诉你了。我曾一度看着母亲,因为我希望这一切尽快停止,而就在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我明白母亲已说服自己,让自己彻底地相信父亲做这一切是闹着玩的,而小克里斯托弗,他一直都想跑上前,你知道,直奔到父亲身后。我只得编造各种借口,一直呵呵大笑着说:‘不行,那可不行。那不是游戏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保持远远的距离,否则就不行。’但我母亲,你看,她却说:‘哦,是的!你为什么不去拉他的衬衣,看看在他逮到你以前,是否能跑回来!’我只得继续说,因为我是唯一明白的——你知道,我是唯一的明白人——我只得继续说:‘不,不,我们等着。退后,退后。’我父亲看上去的确滑稽。远远看去,他的步伐很是奇怪。你看,老朋友,你为什么不坐下呢?你看起来疲乏极了,而且非常焦虑。来,坐下吧,帮我们决定。”

杰弗里·桑德斯指了指营帐附近一个倒翻过来的橙色木板箱。我确实感觉很疲惫,心想小憩一下、呷口咖啡之后,不管什么任务摆在面前总能更好地完成。我坐下,发现双膝在颤抖,便颤颤巍巍地坐到箱子上。人们怜悯地围拢过来。有个人端过来一杯咖啡,另有一人将一只手放在我背上,说道:“放松。尽管放松。”

“谢谢,谢谢!”我说道,接过咖啡,尽管很烫,还是贪婪地饮了一大口。

穿西装的灰发男人蹲在我面前,直视着我的脸,非常温和地说道:“我们必须做决定。您得帮帮我们。”

“决定?”

“是的。和布罗茨基先生有关。”

“啊,是的。”我端起锡杯又喝了几口,“噢,我明白了。看来重任现在全压在我身上了。”

“也不至于那么说。”灰发男人说道。

我又看了看他。他态度友好沉静,是个令人安心的人,但在这一刻,我可以看到他非常严肃。

“我也不至于会说责任全压在了你身上。只不过事已至此,我们大家都得负起责任。我个人的意见已明确表达,那就是它该截掉。”

“截掉?”

灰发男人庄重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挂在他脖子上的听诊器,这才意识到他是个医生什么的。

“嗯,是的,”我说道,“得截掉。是的。”

这时我才开始扫视四周,吃惊地发现离车子不远的地面上有一大团金属。一个念头隐隐划过我的脑海,是我造成了这次事故,或许我卷入了某起事故,自己却还不知道。我站起身——立刻有几双手伸出来扶稳我——走向那团金属,发现那是一辆自行车的残骸。金属已扭曲变形,无可挽救了,而令我惊恐的是,我看到布罗茨基躺在其中。他背贴地面平躺在地上,双眼静静地看着我走近他。

“布罗茨基先生!”我盯着他喃喃道。

“啊。瑞德。”他说道,声音中几乎没有一丝痛苦,颇令我惊讶。

我转过身,对已经站到我身后的灰发男人说:“我肯定这件事和我毫无关系。我不记得有任何事故发生。我只是开车……”

灰发男人会心地点了点头,示意我保持安静。接着,他拉着我走远了一点,低声说道:“几乎可以肯定,他企图自杀。他喝醉了。烂醉如泥。”

“啊。是吗。”

“我肯定他企图自杀。可现在,结果却是双腿被缠了进去。右腿基本上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卡住了。左腿也被卡住了。正是这条左腿让我很难办。情况很不妙。”

“不!”我说道,回头又看了一眼布罗茨基。他好像注意到了,冲着一片夜色说道:

“瑞德。你好。”

“您来之前我们已经讨论了一会儿,”灰发男人继续说道,“我觉得应该截掉。那样我们或许能救他一命。经过一番争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赞同。不过,那边的两位女士反对,她们要多等一会儿,等救护车来。但我觉得这样做是在冒极大的风险。这是我的专业之见。”

“噢,是的。是的。我理解您的顾虑。”

“在我看来,左腿必须马上截掉。我是个外科医生,但不巧的是,我没带工具。没有止痛药,什么都没有。连阿司匹林都没有。您看,我下了班,只是出来到这儿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像这里的其他好心人一样。碰巧早些时候口袋里装了副听诊器,但其他什么都没有。但现在您来了,也许情况会有所改变。您车里有什么用品吗?”

“车里?呃,其实我也不清楚。您看,这车是借来的。”

“您是说是雇来的车?”

“不完全正确。是借来的。从熟人那里。”

“我明白了。”他神情严肃地看着地面,在暗自思忖。越过他的肩膀,我可以看到其他人在焦急地看着我们。接着这个外科医生开口道:

“也许您不妨查查后备厢。可能有什么可以帮到我们呢。有把锋利的器具,我就可以做这手术了。”

我想了想,说:“我很乐意去看看,但首先我想去跟布罗茨基先生说句话。您看,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了解他,我真的应该先跟他说,在……在走这极端的一步之前。”

“很好,”外科医生说道,“但我觉得——我的专业意见——就是,我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请尽快吧!”

我又走向布罗茨基,低头直视他的脸。

“布罗茨基先生……”我开口道,但他立刻插话进来。

“瑞德,帮帮我。我必须找到她。”

“找柯林斯小姐?我认为现在有其他事情需要考虑。”

“不,不。我必须和她谈谈。我很清楚。我现在非常清楚。我头脑很清醒。至于这场事故,我不知道,我在骑车,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一辆车吧,一辆轿车,谁知道呢?我肯定喝醉了,我不记得那个了,但是其他的我都记得。我现在明白了,明白了一切。是他!一直以来,他就想破坏!是他,全是他干的!”

“谁?霍夫曼?”

“他是个下三滥!下三滥!我以前不明白,但现在我全明白了。自从车子撞了我,不管是什么,一辆轿车,一辆卡车,自那之后我全明白了。今天晚上他来找我,非常同情我。我在公墓里等,等啊等。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等了这么多年。你知道吗,瑞德?我等了很久。即使我喝醉了,我也在等。下个星期,我过去常说。下个星期,我就戒酒,去找她。我要约她在圣彼得公墓见面。年复一年,我都这样说。现在,我终于达成愿望了,等在那里。坐在皮尔·古斯塔森的坟墓上等待。过去,我有时会跟布鲁诺一起去坐坐的。我等着。十五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接着,他来了。他碰了碰我,就在这儿,在我肩膀上。她改变主意了,他说,她不会来了,今晚甚至连音乐厅也不来了。他一如平常那样和善。我听他说,喝点威士忌吧,它会让你平静下来,这次例外。但我不能喝威士忌,我说,我怎么能喝威士忌呢?你疯了吗?不,喝点威士忌吧,他说,只喝一点,它能使你平静。我以为他是好意,现在我明白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成事。他认为我成不了大器,永远成不了大器,因为我是……我就是一坨屎!他就是那么想的!我现在很清醒。我喝的酒足够醉死一匹马,但在那辆车撞了我之后,我清醒了。我现在非常清楚,一切都明白了。是他!他比我要低贱!我不会让他得逞。我会做到的!帮帮我,瑞德。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我现在要去音乐厅了。我要展示给每个人。音乐已准备就绪,全在这儿,全在我脑子里。我会展示给每个人看。但她得来。我得跟她谈谈。帮帮我,瑞德。她一定得来,就坐在音乐厅里。然后她会记得的。他是个下三滥,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帮帮我,瑞德。”

“布罗茨基先生,”我打断他,“这里有位外科医生,他得为你做个手术,可能会有点疼。”

“帮帮我,瑞德。只要帮我找到她。你的车呢?你的车呢?带我去,带我去她那儿吧。她就在那个公寓里。我讨厌那地方。我真的讨厌,讨厌透了。我以前常常站在外面。带我去找她,瑞德。现在就带我去!”

“布罗茨基先生,您好像不知道您目前的状况。没有时间耽搁了。事实上,我答应这位外科医生会翻查一下后备厢。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害怕极了。但是还不太晚。我们可以养只动物。但现在没关系了,别介意动物了。只要到音乐厅去。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只要到音乐厅去。我只请求这一件事。”

我离开布罗茨基,走到车边。打开后备厢,发现霍夫曼往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各种东西。有一把坏椅子,一双橡胶靴子,一沓塑料盒子。接着,我又找到一个手电筒,点亮它,照了照后备厢,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把钢锯,看上去有点油腻腻的。我用一根手指滑过锯片,感觉锯齿还很锋利。我关上后备厢,向围着火炉聊天的其他人走去,走近时听到外科医生说:

“现在产科是一门沉闷的学科,不像我研修时那样了。”

“抱歉,”我说道,“我找到了这个。”

“噢,”外科医生转向我,说道,“谢谢。您已经跟布罗茨基先生谈过了?很好。”

突然间,我对自己无故卷入了整件事感到非常憎恶,于是我环顾这一圈脸庞,兴许有些暴怒地说道:

“难道这座城市就没有合适的应急预案以应对这样的突发事件吗?你们不是说叫了救护车吗?”

“一个小时前我们叫了一辆,”杰弗里·桑德斯开口道,“就在那个电话亭里打的。但不巧的是,今晚救护车短缺,全因为音乐厅的盛事。”

我看了看他指的地方,确实看到,在路对面远一些的地方,几乎是在漆黑的森林边缘,有一个公共电话亭。一看到它,我突然想起了正在处理的紧急事件,想到我不仅可以打电话给索菲,提前给她提个醒,而且还可以从她那里知道怎么去她公寓。

“请原谅,”我边说边离开。“我现在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打。”

我朝树林走去,进了电话亭。在我搜遍口袋想要找几枚硬币时,我从玻璃嵌板望出去,看到外科医生慢慢朝仰卧的布罗茨基走去,钢锯巧妙地藏在身后。杰弗里·桑德斯和其他人不安地围成一圈,或低头望着锡茶杯,或盯着自己的双脚。接着,外科医生转过身来,跟他们讲了几句,其中两个男人,杰弗里·桑德斯和一个穿着褐色皮夹克的年轻人,硬着头皮走到他身旁。不一会儿,三个人就站在了布罗茨基面前,神情肃穆地低头看着他。

我转过头,拨通了索菲的电话。电话响了一会儿,然后索菲接起了电话,声音有些困乏,还稍稍有点警觉。我深吸了一口气。

“听着,”我说道,“你好像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的压力有多大。你以为我这样容易吗?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还没能抽出空来审查一下音乐厅,人们却反而希望我去做这些事情。你以为今晚对我来说很容易吗?你意识到今晚的重要性了吗?我的父母,他们今晚会来。对!他们终于要来了,就在今晚!也许,他们现在就在那儿了!瞧瞧发生的事儿。他们放我去准备了吗?没有!他们要我干这干那。这个讨厌的问答环节就是一宗。他们竟然还用上了电子记分牌。你能相信吗?我该怎么办?他们这么自以为是,所有这些人都是。过了这么多个晚上,独独在今晚,他们到底要我干什么?但是,其他所有地方也都一样。他们什么都指望我。他们今晚可能会指责我,我不会奇怪。他们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就会唯我是问,那会置我于何地呢?我甚至可能撑不到钢琴演奏的环节。或者,他们开始指责我的时候,我父母可能就离开了……”

“听着,冷静点,”索菲说道,“没事的。他们绝不会指责你。你总说他们会指责你,但这些年来,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指责过你,一个都没有……”

“可是,难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今晚非同寻常。我父母要来啊!如果他们今晚指责我的话,就会……就会……”

“他们不会指责你的,”索菲再次打断话头,“你每次都这样说。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你打电话来说的都是这同一番话。每逢你到了这一刻,就老是说,他们会指责我,会揭发我。而结果呢?几小时后你又打来,心平气和,自鸣得意。我问你怎么样了,而你听上去略显惊讶,嫌我竟旧话重提。‘噢,好得很。’你说。总是像那样,接着你会继续做其他事情,好像根本不值一提似的……”

“等一等。你什么意思?这是些什么电话?你知道我给你打这些电话有多麻烦吗?有时候,我都累疯了,但我仍旧设法在日程表上抽出点时间打电话,只是为了确认你一切都好。况且,多半是你,你把你的一肚子难题统统倒给了我。你暗示,我像你描述的那样说话,是什么意思?”

“这样深究下去毫无意义。我要说的是,今天晚上一切都会好好的……”

“你那样说倒是很轻巧。你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就那么想当然。你以为我所要做的就是现身,然后其他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我突然记起古斯塔夫此刻正躺在那间没有家具的化妆室里的垫子上,愕然停住了话头。

“怎么了?”索菲问。

又过了一会儿,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

“瞧,我本来想告诉你件事的。是个坏消息。我很抱歉。”

电话另一头,索菲沉默着。

“是你父亲,”我说道,“他病了。他现在在音乐厅。你必须马上赶来。”

我又停了一会,但索菲仍旧没有说话。

“他现在还挺得住,”又过了会儿,我继续说,“但你必须尽快赶来。鲍里斯也得一起来。其实,那正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我有辆车。现在我正在去接你们俩的路上。”

仿佛过了许久,电话那端依旧沉默。突然索菲开口道:

“昨晚的事我很对不起。我是说在卡文斯基画廊。”她顿了顿,我以为她又要沉默,但她接着说:“我很可悲。你不必装模作样。我知道我很可悲。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能控制那样的情况。我得要面对现实了。我永远不会是那种随你游遍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的人,陪你出席这所有的活动。我就是做不来。我很抱歉。”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轻柔地说道,“昨天画廊的事儿,我已经全忘了。谁在乎你给那样的人留下了什么印象?他们可差劲啦,每个都是。而你到目前为止是当晚在那儿的最美的女人。”

“我不敢相信,”她突然大笑道,“我现在是只老乌鸦了。”

“但你越老越美。”

“说什么呢!”她又笑了起来。“你怎么敢说出口呦!”

“对不起,”我也大笑起来,“我意思是你一点都没老。还没老到能让人看出来。”

“还没老到能让人看出来?!”

“我不知道……”我有些糊涂,又笑了起来。“也许你是看上去又憔悴又丑陋。我现在记不得了。”

索菲又一次爽朗大笑,接着又陷入沉默。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重新热切起来。“但是我真可悲。这样的话,我就不能跟你一起携手旅行了。”

“听着,我保证,以后我不会再游荡太久了。今晚,一切是否顺利,你不可能知晓。可能就是那样了。”

“还有,我很抱歉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我保证会尽快为我们找到。一个真正舒适的地方。”

我无法立刻回应她,于是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我听见索菲说:

“你真的不介意吗?不介意我昨天那个样子?我总是那个样子?”

“一点都不介意。在那样的场合,你可以随意表现自己。做任何想做的事。不会有任何区别的。整个屋里所有的人加起来,都不及你啊。”

索菲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我接着说:

“我也有错。我的意思是,找房子这个事。让你一个人去找是不公平的。也许,从现在开始,假如今晚一切顺利,就能有所不同。我们可以一起去找。”

电话那端仍是沉默。一时间,我怀疑索菲是不是已经走开了。但接着她用飘渺朦胧的声音说道:

“我们一定会很快找到的,是不是?”

“那当然。我们一起去找。再加上鲍里斯。我们会找到的。”

“你会很快到的,对吗?来接我们去见爸爸?”

“是的,是的。我会尽快赶到。所以试着稳定一下情绪,你们两个都是。”

“是的,好吧。”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飘渺,一点不着急。“我马上叫醒鲍里斯。是的,好吧。”

我走出电话亭,竟真切地感觉天空已泛出黎明的迹象。我看到人群聚在布罗茨基周围,我走近了些,发现外科医生双膝跪地,正来回锯着。布罗茨基看上去正默默地接受这痛苦的折磨,但就在我刚走到车边时,他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响彻树林。

“现在我得走了。”我没有对着某个特别的人说,而且,他们的确好像没有听到,可是,当我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时,所有的脸庞都转向了我,表情惊恐。我还没关上车窗,杰弗里·桑德斯已经跑了过来。

“瞧瞧,”他生气地说,“瞧瞧。你现在还不能走。救出他后,我们得把他送到某个地方。我们需要你的车,你没看见吗?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啊!”

“听着,桑德斯,”我坚定地说,“我理解你们的难处。我很想给予更多的帮助,但我已经尽了全力。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

“你这人可真够典型的啊,老伙计,”他说,“真他妈典型。”

“哎,你一点也不懂。真的,桑德斯,你一点也不了解。我还担负了更多的责任,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听着,我只是没有按你的那种方式生活而已!”

我大声吼出了这最后一句话。我注意到,连外科医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在望着我。我知道布罗茨基也暂时忘记了疼痛在盯着我。我感到很不自在,于是以比较缓和的口吻说道:

“对不起,但我有件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处理。等你们全弄完了,等布罗茨基的状况合适转往其他地方的时候,我肯定,救护车就会到了。总之,我很抱歉,但我没法再多等一分钟了。”

说罢,我立马摇上车窗,启动汽车,穿越树林重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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