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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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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防灾广播播放正午的报时音时,梦野市民联络会的几名成员闯进了山本顺一的事务所。 当时顺一正拿着秘书中村取来的外卖菜单,思索着中午该点什么东西。昨天晚上陪商工会的人喝了不少,午饭还是少吃些为好。他刚告诉中村,吵闹声便从隔壁房间传来。 “你们不能随便闯进来!” “瞧你这话说的,主页上不是写着‘随时恭候各位的光临’吗?” 一边是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另一边则是一个嗓门很尖的人。片刻后,顺一的办公室大门被打开了。来人连门都没敲一下。 “哟,你在呀,山本先生。今天可别想跑。” 带头的女人如此说道。有一次,顺一在市议会发言的时候,这个女人在底下不停地喝倒彩,还骂他是“守财奴”。由于她一把年纪还留着童花头,顺一立刻记住了她的长相。她叫坂上郁子,是所谓的“市民运动家”。她也参加了上一次市议会选举,但得票数少得可怜,毫无悬念地落选了。 “这是要干吗?没有预约就闯进来,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顺一急忙抗议,同时把松开的领带系好,用手理了理头发。 “还不是因为你总也不肯见我们?打电话也故意不接,我们想约也约不上啊。” “我哪里是不肯见,只是最近比较忙……” “那就把今天这个机会好好利用起来。反正你也要吃饭,就利用午餐时间谈一谈。” “这也太过分了……” “你是政治家,这点小委屈就忍着吧,拿出市民代表应有的谦虚给我们瞧瞧。” 坂上郁子自顾自地说着往沙发上一坐,还举起胳膊对一起来的人说:“来来来,大家也坐吧。”跟她来的都是些三四十岁的主妇,看着不像是有正经工作的人。里头最有干劲的就是坂上,其他人都是一副被感化的样子。乡下的市民运动往往都是被某个爱管闲事的人牵着鼻子走。 顺一放弃了点外卖的念头,不情愿地坐在她们对面。屋里净是呛人的香粉味。 “那就听听各位的高见吧。但我真的很忙,只能给你们二十分钟。”为了不给对方可乘之机,顺一逼自己打起精神。 “我们很清楚,你在飞鸟山工业废料处理设施的建设计划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坂上郁子抬头挺胸地说。她很瘦削,脸上的皱纹因此更加显眼。她看似是顺一的同龄人,却与“性感”一词毫不沾边。听说她的丈夫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顺一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女人也有人敢娶。他真想对那位丈夫感叹:亏你能跟这种人上床。 “瞧您这话说的,就好像建处理厂是天大的坏事似的。梦野市已经有十多座处理厂了。” “有这么多就够用了,飞鸟镇也在为这件事头疼呢。” “可我没听说有人组织反对运动。” “马上就会有了,”坂上郁子像唱歌似的说着,露出目中无人的微笑,“一座新的公民馆就能让大家闭嘴?想得也太美了。反对的人多着呢!” 顺一用鼻子呼了口气。这个人闲得很,肯定在征集反对建设的签名。她明明不住在那附近,这份激情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坂上女士,世上本来就没有能让所有人赞同的事。造桥也好,修路也罢,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有反对的声音。可是,我们会安排事前协商,也会成立研讨委员会,按程序一步步来,走民主程序得出一个结论。你们要是反对,大可在正式讨论的时候发表意见——” “少跟我来这套,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坂上探出身子打断了他,“你们压根儿没有召开居民说明会的打算,不是吗?我都查过了。你以为好酒好菜招待一下镇议会的人,就能把这件事搞定吗?这种小花招是行不通的。” “招待议会的人,这话从何说起?据我所知,准备建处理厂的人只是请议员去参观其他地区的处理设施,顺便开了学习会。” “还装傻。”坂上噘起嘴,嬉皮笑脸地说,“那天晚上,议员不是被带到市内的夜总会了吗?听说你还去店里露了个脸呢。你们准备了好多年轻漂亮的女公关,其中还包括可以出台的菲律宾姑娘……” 顺一皱着眉头,强装镇定。她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是手下出了内奸?不,不可能。归根结底,还是乡下人太爱嚼舌根了。 “哎哟,瞧把山本先生给急的。” 丑陋的中年妇人故作媚态。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让顺一火冒三丈。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真让人头疼,也不知道您是从哪儿听来的流言蜚语。” 顺一决定矢口否认,因为一旦承认,后果不堪设想。 “哦,你不认呀?” 坂上盯着他的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顺一不断告诉自己:她没有证据,肯定是从别处听来的。这是在虚张声势。 “总而言之,此事关乎我的名誉,请您谨言慎行。另外,建设工业废料处理设施有助于促进地区经济发展,请您多加理解——” “山本先生,你也太不小心了。身为议员,办什么事都得多留几个心眼。” “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瞧瞧那块建设用地的登记簿就知道了。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公司名‘山本土地开发’呢。” 顺一顿感脸颊发烫。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慌神,他瞥了眼手表说:“中村,下一拨人快来了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把原本属于自家公司的土地转手卖掉,供人建设废料处理厂。而且建设方还是跟你们有多年交情的薮田兴业。我告诉你,我们老百姓一般管这种情况叫‘官商勾结’。我问你,你是不是收了很多处理厂的政治献金呀?” “请回吧。我实在很忙……”顺一站起身,对中村扬起下巴。 “休想逃!”坂上郁子尖叫一声。“太卑鄙了!”“还不快老实交代!”跟着她来的女人们也纷纷喊道。 “我答应给各位二十分钟,现在时间到了,请你们打道回府吧。其他问题可以通过书面形式提出,届时我会如实回答。” 顺一回到办公桌前,翻开笔记本电脑,装出认真看屏幕的样子。中村挡在他前面,把女人们往外赶。 “哼,都是些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事情。如此一意孤行,说明你完全没把市民放在眼里。我们一定会在选举前的市议会上彻底追究这件事!”坂上双手叉腰,一副要和顺一决战的架势,“咱们走。今天就谈到这儿,我肚子都饿了。要不去市政厅的食堂吃‘今日套餐’,只要五百块,还带甜点呢。我们都是纳税人,不吃白不吃。” 访客们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满屋子大妈身上特有的刺鼻香粉味。顺一忙让中村打开窗户透气。 “喂,那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少数党派来的吗?” “不知道……” “总不可能一点关系没有吧。”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中村惭愧地说道。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长了张娃娃脸。 “你这就去查清楚,请私家侦探也行,给我查个底朝天。如今网络这么发达,要是放任不管,天知道这个市民组织会干出什么事来。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告诉他们,你愿意当联络窗口,然后深入敌营,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想别的方法。” “真要交给我啊?”中村的眼神充满担忧。 “你对人和善,家庭主妇都喜欢你这样的。她们有什么要求,你也可以打听打听。” “好……”中村垂头丧气,一脸阴郁。 顺一十分郁闷。虽说市民的反对还不足以推翻建设计划,但最后负责亮绿灯的人是市长和知事,而这两位最不愿意给自己脸上抹黑。就算被翻出几桩数额不大的贪污受贿案,他在选区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但流言必然会如影随形,永远也甩不掉。 “唉,午饭还没吃。这么一闹我都吃不下了,来份冷荞麦面吧。” 他把身子深深埋进办公椅,往嘴里扔了颗润喉糖。 想当年还没合并的时候,压根儿不存在“市民运动”之类的东西。选民都很温顺,绝不明目张胆地跟议员唱反调。而且每个选民都属于某个利害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可能在他出生长大的小镇,也可能在他的工作单位。反正那个时候,向田郡并没有“个人”的概念。 所以当年的政治和行政工作特别好做。行贿受贿是社会默许的行为,钱是润滑油,公共事业则是最甜美的果实。山本家能富起来,正是因为他们代代都在本地从政。 不过富人也有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他们要想办法给穷人安排工作,相互帮助。富人也要讲情义,吃独食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这一带的治安也特别好。人与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过日子自然安心。可现在—— 一言以蔽之,梦野明明是穷乡僻壤,却偏偏引进了大城市最为极端的部分。名叫“梦野市民联络会”的市民组织就是这种变化的绝佳象征。那群女人沉浸在眼前的正义中,毫无大局观念。要是只讲大道理,反而会有更多的人掉队,可她们不懂其中的玄机。 得找几个议员打点一下——顺一闭上双眼,构思着日后的计划。这么干意味着要出更多的钱,但毕竟安全些。反正少数党总共就一个议席,没有实质性的话语权。 为保险起见,顺一给处理厂的建设者薮田敬太打了电话,让他近期低调行事。敬太毕竟是黑帮出身,在电话那头雷霆大怒,愤慨地叫道:“我找人开土方车撞死那帮人!” “哎呀,都让你低调点了……”顺一连忙安抚。薮田兄弟是自己人,可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搞得他一刻都放不下心。 挂了电话,他又把秘书叫过来: “喂,中村,把主页上那句‘随时恭候各位的光临’给我删了。要是再有那种人突然找上门来,谁受得了啊。” “好,我这就去办。” 由于刚才开过窗,室温有所下降,顺一拿出了一件开衫。那是夜总会的妈妈桑送的礼物,他是万万不敢拿回家的。话说回来,他都好久没享受过夜生活了——最近他光顾着疼爱秘书今日子,一直没找过女公关。 几个女人一丝不挂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惹得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如今他想玩几个女人就可以玩几个。男人的价值大概就体现在这些方面吧。 相较之下,刚才那群女人——尤其是带头的坂上郁子必然没有得益于姿色的经历。照理说,女人年轻时总有受男人追捧的时候,可坂上必定从来没感受过男人充满欲望的视线,所以才走不出被害者意识的束缚。 他真想看看坂上的老公长什么样,再嘲讽一句,你就没有其他女人可选了吗? 顺一决定,今晚要和后援会的干部一起去花街玩玩。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下半身依然“坚挺”。这也是让他暗自骄傲的地方。 妻子友代在家中埋头构思新房的建设计划。 昨天晚上,顺一去了三十多岁的妈妈桑家,尽情享受了年轻的肉体。他在第二天凌晨回到自己家后,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多。起床后,他来到一楼,发现客厅来了一位男客人,桌上铺着各种照片。妻子说,这是她请来的建筑师。那人有一头长发,在后脑勺扎成一个辫子,颇有些“艺术家”的感觉,还戴了副奇形怪状的眼镜。在梦野很难见到这种都市风格。 “幸会,我是黑木工作室的总监黑木卓。” 建筑师起身鞠躬,极为彬彬有礼。他看上去三十多岁,态度谦和,整个人显得分外儒雅。顺一立刻察觉到,友代对黑木颇为中意——她特意穿了一件胸口大开的上衣。 “幸会幸会,不好意思,我有些衣冠不整……” 顺一也跟他打了招呼。他还没洗脸,穿着睡衣睡袍就下楼了。 “老公,我做了很多功课,决定先让黑木先生报个价。他拿来了自己作品的照片,每一栋我都很喜欢。你看,中央公园旁边的意式餐厅也是他的作品。”友代讲得眉飞色舞,之后才随口提到,“啊,你的早饭在餐厅放着呢。让横山阿姨给你热一热吧。”横山是山本家的钟点工。“还是说你要先泡个澡?昨晚没来得及泡吧?如果要泡,就让她给你放水。” “哦,知道了。” 顺一挠着头回答。他站着随意瞥了一眼那堆铺在桌上的照片。全是些水泥墙面裸露在外的房子,看起来冷冰冰的。顺一的面部肌肉不禁微微抽动。 怎么办?他犹豫了三秒左右,还是决定说个清楚,以防后患。 “怎么说呢……在乡下建这种房子会不会不太合适?”设计者就在眼前,所以顺一说得很客气,“我还是比较倾向于能融入周围环境的木结构房子……” “没关系,反正是建在高地上,又是独栋的房子,周围也有树。” “可你也得考虑考虑我的立场,把房子建得那么时髦……” “时髦?你多大年纪了?”友代把手挡在嘴边,咯咯直笑。 “而且我们家好歹是本家,逢年过节有亲戚来,后援会的人也会来。你总得留下铺着榻榻米的大厅吧,否则让那么多人坐哪儿……” “放心吧,弄个地下室,装修成宴会厅就好了。” “地下室?宴会厅?”顺一瞠目结舌。 “也不会挖得太深,大概是半地下室。到时候装上天窗,不会黑漆漆的。” 顺一斟酌反驳之词的时候,一抹红色闯入视野。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背上沾了口红。他连忙把手插进睡袍的口袋。 他回家后没洗澡就睡了,所以一直没想起擦掉——昨天晚上,喝醉酒的相好用口红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女性器官的符号。顺一被这口红印活活吓出一身冷汗。 友代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微笑着说:“快去泡个澡吧?不然上班要迟到了。”她看见了吗?顺一读不懂友代的表情。越是疑神疑鬼,他就越是慌张。 “那就拜托您了。”他对建筑师点了点头,朝浴室走去。 泡进扁柏木做的浴缸,顺一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背。那个符号是红色的,太显眼了,根本藏不住。友代不可能没看到。他皱起眉头长叹一声。这下可好,友代近期肯定会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 顺一不是第一次拈花惹草了。每当事情快要败露的时候,友代都不会找他问清楚,而是以购物报复。皮草大衣、钻石项链……这些昂贵的物品有一大半都是友代在顺一出轨期间自作主张买回家的。顺一自知理亏,只得默许,不敢多说她。而这次的代价一定是即将建起的新房。 只能静观其变了。顺一掬起浴缸里的水洗了洗脸。过一段时间再提要求吧。预算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客厅与浴室隔着一条走廊,但他分明听见了友代的笑声。看来她已彻底进入躁狂状态,还是说一大早就开了瓶香槟? 顺一望向窗外的院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竹林被北风吹得左摇右摆。看来今天也很冷。年后的梦野就像被太阳抛弃了一样,几乎每天都是阴沉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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