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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商业高中男生被十七岁的巴西工人捅伤”的消息在梦野市的青少年中迅速传开。但故事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伤人者还没被抓到,有的说受害者失血过多,一度生命垂危,还有的说本地流氓为了给兄弟报仇,见巴西人就打……一时间流言四起。

当然也有比较荒唐的传言,比如两派人拔出日本刀互砍啦,真的闹出人命啦。

目击者久保史惠常被学校和补习班的同学缠着讲述当天的情景。有时候,她还要负起澄清谣言的责任。然而,一听到学校里的不良少年问:“你被基诺袭击了?”愤怒与无奈便涌上心头,还感到心寒。发生在小城的案件就是给闲人消遣用的。

流言满天飞的主要原因是此事并没有上报。史惠本以为,这样的事至少能上本地的小报,怎么都该有块豆腐干大小的位置吧?她还特地去图书馆查了一下,却一无所获,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关于这件事,北高的山本春树说了一条耐人寻味的消息:

“伤人的基诺是‘荣进部件工业’的派遣员工。也就是说,他是以研修生的身份来日本的劳工。荣进为了把这件事压下去,通过市议员做警方的工作,说要是登报,巴西人的形象会受影响,到时候梦野人就要搞种族歧视。嗨,其实他们是怕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春树的解释合情合理。“荣进部件工业”是史惠父亲工作的地方。它几乎是梦野市唯一的大型工厂,听说市政府给了很多优惠政策。考虑到工厂带来的税收和就业机会,政府也的确不敢怠慢。

“其实荣进找的议员就是我爸。”

说到这儿,春树冷冷一笑。

“好厉害呀,在警界也那么吃得开。”

史惠感慨道。春树却十分不屑地说:“就是个乡下政治家而已。”

据说兄弟被捅让本地混混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们现在人手一把小刀防身。这倒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案发后第二天,梦乐城户外用品店的折叠刀就卖空了。史惠也亲眼看到了写着“调货中”的牌子。敢把这种东西卖给未成年人的商家恐怕也不太正常。

这天,全体高二学生都只上五节课,因为放学后要召开“毕业去向说明会”。不过今天的会只面向准备升学的学生。至于有意就业的学生,学校会另外安排一天。所以半数学生甚至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回家了。其中也包括准备进专科学校的人,因为专科学校没有入学考试。

史惠也能感觉到校方的一片苦心。如果把所有说明会都安排在同一天,只区分会场,两种学生之间势必会产生隔阂。一边是即将走进“象牙塔”的人,一边则是高中毕业后立刻就业的人,他们将要经历的青春年华会截然不同,人生轨迹恐怕也不会有丝毫的交汇。

听高三的学姐说,面向就业学生的说明会唯一的主旨,是劝他们找份正经工作,不要当飞特族。梦野市的就业率貌似在县内排倒数,令教育委员会一筹莫展。老师会亮出图表,向大家讲解飞特族与正式员工的收入将在十年、二十年后拉开多大的差距。听完后,学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了工作。

即便是这样,本校今年仍会有将近一百名学生走上飞特族的道路。史惠倒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就算在梦野找到工作,等待他们的也是无聊而平凡的人生。在这个地方,摆在学生面前的选项并不是“一流”或“二流”。大家都被迫在“二流”与“三流”之间做出选择,又有谁会认真考虑自己的出路呢?

两百多名学生齐聚武道馆,在榻榻米上随意找地方坐下,开始自娱自乐。男生们玩起了摔跤,女生们则三三两两地聊天。有的聊昨晚的电视剧,有的聊最近大热的演员——考生也是要看电视的。

这时,老师们进来了。大家起身问好,再坐回原处。

“同学们,离全国统考只有一年了,你们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我看你们还悠闲得很,这样下去怎么行!”

年级组长拿着麦克风喊道。他是个身材发福的大叔,穿着一条膝盖凸出的裤子。早稻田教育学院的文凭是他毕生的骄傲,开口闭口就是“你们有本事考个更好的学校给我看看”。史惠特别瞧不起他。早稻田的毕业生只能混成这样,岂不是给学生泼冷水?

“你们给我听好了!接下来的一年非常关键,说这一年左右了你们的人生也不为过。我也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是最贪玩的。但你们一定要忍住。只要考上大学,你们就能开开心心地玩上四年,想谈恋爱的,也给我先忍一年,等高考结束了,老师都可以给你们当媒人!”

会场爆发出一阵哄笑。看来年级组长想先博大家一乐。

“去年年底,老师们通过三方面谈[由学生本人、监护人和老师参加的面谈。]了解了大家想报考的学校。大家对现状的认识可能还不太充分。在现阶段把目标定得高一点也无妨,但只看大学的牌子,却不仔细斟酌填什么学院什么系,那就很成问题了。如果你的两个志愿是同一所大学的商学院和社会科学院,或是同一所大学的经济学院和法学院,我还能理解。可前面填药学院,后面填信息工程学院,或是前面填英语系,后面填心理系,那就是胡来。这和你去餐厅同时点鳗鱼盖饭和玉米浓汤是一样的!”

笑声又响起来,不过一半是冷笑。

“你们以为削尖脑袋混进理想的大学就行了?没那么简单。有些话,补习学校的讲师是不会说的,所以老师要借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跟不感兴趣的学问打四年交道,你就等着受罪吧!不要因为你是女生,就随便选文学院,也不要因为你是男生,就脑子也不动填经济学院。你们要好好考虑,自己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这儿,史惠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她就属于老师说的这种情况。她根本不喜欢文学,村上春树的书都看不过三页。可让她去学经济或法律,她就更没底了。

“老师,我哪儿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有个男生抗议道,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我们才十七岁,现在就让我们定好以后的方向也太荒唐了。”

许多学生深有同感,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老师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迷茫,可是……”年级组长瞪了底下的学生一眼,“那只能说明你们对自己还不够狠。过了年,还没有一个学生去升学咨询室申请一对一面谈呢,就连去咨询室翻看大学宣传手册的人都不到十个。可见你们的意识还远远不够,一点求知欲都没有!”

年级组长挥着拳头,慷慨陈词:“你们太没紧张感了,注意力也不集中。就剩最后一年,不能忍一忍吗?不要再打工了,游戏也要戒掉。回家后就把手机关了。有闲工夫拔眉毛,不如多背几个英语单词……”看来这场说明会的主旨是给准备升学的人“收收心”。老师边说边做出各种夸张的手势,反复强调:“你们要多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史惠听着老师的演讲深刻反省。要是考不上立教大学、青山学院这个水平的名校,父母肯定不会放她去东京。到时候,她只能选本县或仙台的私立大学。考试直接决定她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但她的确不在乎最后学什么专业。除了有顶尖头脑的人才,大多数青少年都不是冲着“学习”上大学的。再说了,有些大学连偏差值[指相对平均值的偏差数值,是日本对于学生智能和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75为最高值,25为最低值。]低于四十的学生都收。大人们要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

之后,话筒交到升学指导老师手里。老师从全国统考制度讲起,又介绍了高校自主招生的报考方法和周边几所大学的保送名额,还把从现在到明年三月的迎考日程写在白板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你们都不记笔记吗?”年级组长插嘴道,“我数了一下,发现带纸笔来的学生还不到一成。剩下的人准备怎么办?背下来?你们的记性可真好啊。别以为老师回头会发归纳好的讲义!说明会一结束,我就让值日生把白板擦了!”

学生们惊呼道:“哎——”

“瞧瞧,这种态度就证明你们还不够紧张,对自己还不够狠。”年级组长提高嗓门,鼻头挤出无数皱纹。

在说明会的最后,他正色道:“下面我要讲的问题有点敏感……”原来话题与关键时期的人际交往有关。

“如果你和你的朋友选择的毕业去向不同,你们的关系难免会产生一些变化。不准备考大学的朋友约你出去玩,但你拒绝了。朋友也许会怪你没义气。可你们仔细想想,一个在关键时期打扰你学习的人,称得上真真正正的‘朋友’吗?只要他换位思考一下,就会在心里为你加油鼓劲,而不是占用你的时间。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应该做的。我希望你们都能坚定立场,拒绝这种邀约。跟外校学生打交道时也是一样的。不要害怕被老朋友排斥,因为你们一定会在升学班里交到新朋友。本校学生升上高三之后就会按毕业去向分成‘升学班’和‘就业班’。想必你们也知道,准备升学的学生会被分成五个班,集中在校舍的四楼。这层楼除了五个升学班的教室,就只有实验室和电算室这类特殊教室了。也就是说,在这层楼学习生活的只有你们。虽然一部分学生认为这样的安排是搞歧视,搞隔离,但老师们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法子。我们殷切地希望你们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也是老师的梦想啊!”

听完这番话,史惠竟产生了一丝感动。年级组长说不定是个好老师。如果这场升学说明会旨在让考生摆正心态,那它的确成功了。连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男生都老老实实地听着。瞧这架势,大家应该会埋头学习好一阵子。

散会后,白板前挤满了人。有人甚至用圆珠笔往自己掌心写字。

“真拿你们没办法……老师明天破例给你们发讲义。”

在这种光景面前,年级组长欣慰地说道。学生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女生将老师团团围住,一边用手指戳他一边说:“老师你真坏。”

史惠也燃起了熊熊斗志——一定要考上东京的大学,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表参道和银座走走。要是平时散步的地方变成梦城,她一定会懊恼终生。

放学后,史惠动身前往补习学校。参加说明会的学生有一大半是同路人。和平日一样,她在电车上看到了一群坐在地上的商业高中学生。他们显得比平时更蠢了。

“听说向田高中刚开过升学说明会?”补习学校的年轻讲师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在课前说了这番话。

“老师是不是让你们谨慎选择学院和专业?这是文部省的指导方针,你们随便听听就是了。高中生怎么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呢?老师我进补习学校之前,还在食品公司当过销售。进公司第二年,我就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立刻跳槽了。在三十岁之前,每个人都在不断重复这个过程。所以,要是你还不确定努力方向,就往名校考,因为偏差值高的大学会给你更多的选项。”

讲师连珠炮似的说着,那速度让人听着很是爽快。“闲话就说到这儿。大家要好好加油哦!”讲师拿起教材,往白板上写了一串英语语法。史惠和其他同学赶忙做笔记。才一天的工夫,她却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两把。

今天,她听得分外认真。和美居然还举手提问了。有人为自己加油鼓劲总是好的。如果孤军奋战,她肯定不会这么努力。

课一直上到傍晚六点半。她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的罐装咖啡,和同学聊天。北高的男生也在。春树把崭新的大衣搭在肩头。现在正好是商场打折的时候,那大衣可能是他母亲去东京买回来的。

“春树少爷果然是资产阶级,听说你连内衣都穿拉尔夫·劳伦的?”

男生们开着春树的玩笑。

“就你烦人……谁让我妈有购物癖呢。我那个还在上初中的妹妹都用上了爱马仕的背包。她自己还买了身皮草大衣。在这种乡下,穿皮草给谁看……”

春树皱着眉,毫不客气地透露自家的内情。

一行人走出教室,正要回家,史惠却被一脸凶相的讲师叫住了。他瞪了史惠一眼。“喂,久保,没交自我诊断表的就剩你了。”

史惠差点忘记这件事。讲师给大家发过一张表,让大家分析自己每门课的强项与弱项。史惠把空表弄丢了,所以一直没交。

“你给我填完再走。老师们要统计数据,少一张都不行。”

“哦……”史惠缩着脑袋回答。和美笑着嚷:“久保史惠同学要留校啦——”男生们也笑了。无奈之下,她只得跟讲师回到办公室,找张角落里的桌子填表。

窗外天色已晚,小雪在夜幕中飞舞。一想到自己下了电车还得骑自行车回家,她便眉头紧锁。对了,一会儿去厕所穿条打底裤。反正北高的男生都走了,还要风度做什么。

夜晚七点,史惠独自走出补习学校所在的大楼。她紧握手机,快步走向电车站。商店街的店铺关了大半,寒风把卷帘门吹得嘎哒嘎哒直响。除了她,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也许是下雪的缘故,但眼前的光景着实诡异。有些商店还开着门,却没人看店。反正也没有客人来,或许大家都去里屋吃晚饭了。

街道的冷清与崭新的路灯形成鲜明的对比。路灯每隔十米就有一座,铁柱刷成了时髦的胭脂色。不合时宜的明亮反而衬托出周遭的萧条。这些路灯上还装了扩音器,一刻不停地放着音乐。到底是谁拍板造了这些废物,简直莫名其妙。

史惠走到车站前,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崭新的银色轿车。车的后备厢敞开着,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旁边,死死盯着她这边。男人的外貌没有明显的特征,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了件橄榄色的美国空军式夹克。

他不会过来搭讪吧?史惠戒心大起,赶忙岔开视线。见状,男人也转身背对着她,探出身子开始整理后备厢。

是我多心了……史惠松了口气。一个人走夜路,难免会战战兢兢。

她从车旁走过。车载音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她用眼角余光往后备厢的方向瞥去,那个男人不见了。

突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粗糙的劳动手套将她的脸紧紧勒住。她的心脏都快吓得停止跳动了。

男人的手臂插进史惠的腋下,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她的视线落在轿车的后备厢上,脑中一片空白。我要被绑走了?为什么?

男人的鼻息扑在她的耳朵上。她的身体被横过来,手机也掉了,右肘与腰部感受到猛烈的冲击。她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后备厢。虽然嘴没被堵住,但她吓傻了,喊不出声。

砰!在响声传来的同时,视野成了一片漆黑。轿车迅速发动,轮胎的悲鸣传入耳中。史惠的头在黑暗中撞到了前后两侧的东西。她浑身战栗:我要被人绑走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抬脚猛踹后车盖。不会吧,不会吧……一股恶寒传遍全身。明明该放声大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了,叫不出声。唯有车载音响的重低音震撼着她的鼓膜。

膝盖瑟瑟发抖,下巴像响板似的嘎哒作响。为什么、为什么?来人啊,救命啊!我要死了!

“死”字浮上史惠的脑际,她意识也变得模糊了。

头晕目眩,前所未有的恐惧汹涌而来。不等她惊慌失措,头脑就已经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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