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乌云遮蔽了天空，潮湿的空气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告诉人们梅雨即将来临。

那天，我出席了一场各公司领队和教练都参加的会议，所以没有带着直美训练。会议结束回来，大概是四点不到的样子。

射箭部的休息室位于体育馆二楼，篮球部的队员们正在一楼的场地上训练。

二楼的走廊一片寂静。虽然这里还有垒球部和排球部，但那个时间节点大家应该都在训练。

射箭部的休息室里点着灯，但门却从里面反锁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平时直美换衣服的时候，也会从里面把门反锁上。

见没有回应，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开门进去。

只见直美躺在长椅上。难道还在睡午觉？——刚开始我真这么认为，因为我还能听见她睡眠时的呼吸。可是，当我看见从她制服底下伸出来的电线，还有连接在上面的定时器时，我就反应过来她对自己做了什么了。

我慌忙从插座里拔出插头，然后拼命摇晃着直美的身体。

直美微微张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她自己也忘了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教练……我……”

“为什么？”我摇着她的肩膀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原来……”直美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挤成一团，忍着剧烈的头痛说道，“原来我没死，是让教练给破坏了呢。”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没错。”直美紧绷的嘴唇略微放松了些，“我就是想让一切都结束。我已经不想活了。”

“你不要说这种傻话。不就是没有进国家队吗？只要再加把劲，我们还是很有机会的。”

她听完笑着摇了摇头。“不光是这个。我只是觉得好累……教练，我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可是，普通女孩该做的事，我还一件都没做，该知道的事情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慢慢老去，就算变成老太婆，我也依旧一无所有。”

“会有的。”

“不要告诉我，还可以留下回忆什么的。”

“……”

“还有，我们的射箭部也走到头了吧？万一真的那样，我该怎么办呀？我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在公司里工作过。再说了，仅凭我现在的能力，其他公司的射箭部也不会要我的。”

“所以我们才更需要从头再来，继续努力啊。”

“重新努力，继续梦碎……猛然回首，孑然一身……身边甚至连个恋人都没有。”

直美躺在我的臂弯里伤心地哭泣。看来，仅凭三言两语是很难安慰好她了。因为她所说的那些话，绝不是简单的胡思乱想。

再后来，我才发现摄影机还在录像。我问她这是干什么。

“我想让你看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面容虚弱地答道，“让你不要忘了我。”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带着她到街上喝酒，我可从未做过这种事。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就凭这一点，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两人的私下交往。

“我有事情要拜托你。”直美一边轻轻地碰了碰我放在吧台上的手指，一边醉醺醺地说道，“我想要感受一下，自己也有所依靠的那种感觉。”

那一刻，我看着她迷离温润的眼睛……

时光匆匆，又过了一年。那天晚上之后，我和直美之间就不再是单纯的教练和学员关系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很扭曲的关系。但自从我们有了男女关系之后，直美那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情绪很快就稳定了下来。精神的稳定影响了身体的表现，她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在好几场比赛中连创佳绩后，她很快就如愿进入了国家队。

她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诸如结婚之类的具体要求，这也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得以长久维持的原因。而我，则给自己找了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这都是为了直美好。实际上，那不过是我对这场危险的暧昧游戏乐此不疲罢了。

对我们而言，或许最好的结局就是，直美顺利参加奥运会，然后退役，同时顺其自然地结束我们两人的关系。

但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万一等不到这个理想结局，那又该如何解决这段关系？

直美叫我出来见面，是在奥运会选拔赛结束的一周之后。她来到我的公寓附近，我们就近找了个公园见面。

“我不想再射箭了。”她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对此我早有预感，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

“是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已经尽力了。”

“是啊。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那就喝一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听到我的提议后，直美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教练。”直美开口说道，“把我的事情告诉你妻子吧？”

“什么？”

“我想让你告诉她，我们俩的事情。”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可以放弃射箭，但我不能放弃你。如果你觉得难以启齿，那就让我直接去找她说。我去求她，让她离开你。”直美一脸认真地说道。

一直以来，她都是全身心扑在奥运会上。如今奥运梦碎，她就只能把希望放在结婚梦上。而且，缺乏与男性交往经验的她坚信，那个拥她入怀的男人，一定是深爱她超过其他所有人的男人。

我彻底慌了。我从没想过她会提出这种要求。我只好姑且安抚她说“今天先回家吧，给我点时间想想”。

“好啊，今天我就先回去。不过教练，你可不要背叛我哟。如果你敢背叛我，我就把咱们的事情公之于众。”

直美的眼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而我则感到后背发凉。

“知道了。我不会背叛你的。”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敷衍道。

如果手上没有她去年准备自杀时的录像带，或许我也不会想到如此胆大妄为的计划。有了那盘录像带在手，我坚信自己一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她。

杀死直美是我唯一的选择。

直美每天都会打电话问我到底跟妻子说了没有。见我尽是拿话敷衍，她终于下了最后通牒，说要直接去找我妻子。

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她跟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情。万一被公司知道，那就一切都完了。

我只能杀死她，就算是为了阳子和孩子，我也只能杀她——当我逐渐克服杀人的恐惧后，我反复这么安慰着自己，同时也开始着手准备。

那盘录像带被我塞在了休息室书架的最内侧。我取出反复观看，确定不会有人发现那是去年拍摄的录像。唯一的问题在于，录像的后半段拍下了我救她的情景。所以，我把那段内容剪了。或许画面的突然终止会引起警察的怀疑，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把房间复原到与录像中的模样完全一致。最后需要复原的，就是直美本人了。不过对此我早有计划。

“咱们射箭部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不如我们最后拍几张纪念照吧？你就穿上射箭部的制服，摆好征战的弓箭。”

听到我的这个建议后，她没有多想就一口答应了，还说要打扮得漂亮一点。

“化妆就不必了，我还是喜欢你每次出征比赛时候的样子。头发也要再剪短一点……没错，就按照这里面的样子打扮，拍出来的照片一定很有感觉。”

说着，我拿出她去年试图自杀那会儿拍下的照片。她接过照片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好吧，那就按照这个样子拍吧。”

当天下午四点左右，我们在射箭部的休息室里碰面。和往常一样，其他休息室里空无一人，这让我松了口气。

她按照我的要求剪了头发，耳朵上带的珊瑚坠子也和去年的一模一样。

和她稍微聊了几句后，我拿出一瓶饮料，当着她的面拧开盖子递了过去。那是我事先下了安眠药后又重新盖好的。

药物很快开始发挥作用了，她说起话来变得断断续续。在她体力不支就要倒下的一瞬间，我伸手接住了她。那时候，她只能勉强睁开眼睛了。

“我好困……啊。”

“没事，睡吧。”

“教练……”

“怎么啦？”

“再见，教练……”

终于，直美完全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倒在长椅上。

剩下的事情，只要复刻去年直美自己的做法就可以了。为了不留下指纹，我戴上手套，在她的前胸和后背缠上电线，通过计时器连接电源。接着我闭上眼睛心一横，直接拨动计时器的指针往她的身体里通电。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体猛然震颤了一下，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反应。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查看情况。她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上去仿佛还在酣睡。我伸出手掌在她嘴唇边探了探，果然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突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内心袭过一阵新的恐惧。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木已成舟，回不了头了。

我摆好摄影机，取出藏在顶棚深处的录像带。慎重起见，我重新播放了一遍，确认录像带没问题，可以正常播放。

我对室内的角角落落又精心检查了一遍，避免出现和直美自杀情况互相矛盾的地方。时间点没问题，录像没问题，指纹乃至直美的姿势，也全都没问题。

很好。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抓起休息室角落的电话。报警电话是110。我该怎么说比较好呢？是不是慌张结巴比较好？不对，反而应该用平淡的语气——正当我踌躇不决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我就这么不知所以地报了案。

一切进展还算顺利吧？

应该没有什么破绽。虽然声音多少有些高亢，但这样或许反而显得更加自然。接下来，只要再给公司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突然，我的内心闪过一丝不安，那就是直美最后说的那句话。

“再见，教练。”

她为什么那么说？

一种无可名状的不祥感开始笼罩心头，与此同时我拨通了公司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