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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火车情结,横穿波希米亚,死亡赋格午夜降临前抵达 作者:刘子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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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德国时,我买过一张德铁通票。这是一种专门针对非欧盟地区旅行者的火车票。它允许你在一个月内任意搭乘德国境内的火车。这张票上全是德文,在一些“文明的缓冲地带”就容易出现混乱。 记得有一次,我从德国边境城市特里尔乘德铁去卢森堡,说法语的列车员一脸狐疑地看着我的票,最后决定收取车费。可当我从卢森堡返回特里尔时,另一位狐疑的列车员则大手一挥:“Vous n'avez pas à acheter un billet.(你不用买票。)” 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如果有通票的话,特里尔和卢森堡之间是否还需要买票。但我确切地知道,从德国去奥地利的萨尔茨堡不用买票,而去因斯布鲁克需要买票。奥地利列车员对这类事情可比卢森堡列车员精通得多。 “这里是奥地利,你需要补票。”胖胖的奥地利列车员对我说。此时,火车正穿越一座座山脉,大片的松林和山谷里的城镇在窗外飞驰。雾从松林间升起,像一条白色的腰带,松垮垮地挂在山间,让人想到中国山水画里的风景。 我热爱乘火车旅行,因为它总能以最小的风险,提供最多的可能。对我来说,火车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它更是一个场所,是出发和抵达城市的一部分。你尽可以通过一趟火车之旅想象两座城市,就像科学家能通过一块恐龙化石还原侏罗纪时代一样。 中学时,我家附近不远处就是北京北站。每次听到火车尖锐的哨声,我都希望自己能跳上那列火车,风雨兼程地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火车并不出发,它们启程:它们以自己特有的节奏夯实风景,让被穿越的大地显得更加壮丽、宏大。 约翰·科尔特兰有一张著名的唱片《蓝色火车》(Blue Train)。一辆行驶在空蒙夜色中的火车,总是令人充满遐想。美好的爵士时代也是火车时代:作家和音乐家乘着火车旅行,由此催生了大量的音乐和文学作品。 长久以来,我对火车的热情丝毫未减,这多半源于乔治·西姆农的一本小说《看火车驶过的男人》。我是在一家旧书店买到的这本书,它讲述一个叫蓬皮加的男人决定放弃原本安分守己的人生,成为另一个人。他搭上充满怀旧感的火车,出发寻找他渴望已久的女人——过去老板的情妇。然而,在老板的情妇面前,他所期待的爱情并未到来,迎接他的是女人不可抑止的嘲笑。这轻蔑的笑,让蓬皮加顺手解决了她。 他开始一次次地坐上火车,让火车带他前往新的地方,遇见新的女人。他喜欢看火车离去,就像载着希望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他要和过去决裂,不与现实妥协,哪怕幸福从此毁于一旦也心甘情愿,因为他早已不在乎。 这本书或许代表了火车写作的极限,我至今仍然对其中一段话记忆犹新: 比如说,火车情结。他早已过了男孩儿那种幼稚地迷恋蒸汽车头的阶段,但是火车,尤其是过夜火车,仍然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它们总会把一些诡昧不清的念头送进他的心里。 傍晚时分,当我从布拉格踏上去往克拉科夫的过夜火车EX403 Silesia时,我确有一些诡昧不清的念头:那是一种假期即将终结的感觉,而实际上我的假期才刚刚开始。 此时,布拉格车站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候车大厅里弥漫着嘈杂的声音,仿佛年久失修的舞台布景。它对面的街上停着一辆白色加长版凯迪拉克,车身上有一排诱人的裸女——那是一家脱衣舞夜总会的流动广告。 车厢里有些闷热,我和一个英国人拼命地扇着帽子。英国人五十多岁,是牛津一家画廊的油画修复师。他旁边是一位黑人女子,穿着尖头蛇皮凉鞋,宽厚的脚板像船桨,露出脚后跟上一层厚厚的白茧。她是个丰满的女人,丰满体现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上,那对巨大的胸脯在衬衫下起起伏伏,沉重的金耳环随之熠熠放光。 她对面是一个头发卷曲如方便面的印度小伙子,正用笔记本电脑看枪战片。因为戴着巨大的罩耳式耳机,颇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在门口相对而坐的是一对说捷克语的情侣,穿着质量不太好的套头衫,一个红色,一个蓝色,胸前都印着四个黑色大字:中国黄山。女人梳着马尾辫,男人头上架着墨镜,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俩在说话。男人解释着什么,女人则脸望窗外,不时耸耸肩,然后两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男人摘下墨镜,头枕靠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火车开动以后,英国人迫不及待地站在窗口吹风。他长着灰白的波浪形鬈发,高高的鼻梁,一对爱尔兰人的纤薄嘴唇,眼窝深陷,讲起话来牛津腔很重。我们一搭上话,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开始是关于中国在奥运会上的表现,然后我问了一些油画修复的问题。 “当然,我会修复一些珍品,但大部分是赝品,比如鲁本斯或者康斯太勃尔的仿制品,人人都喜欢那些风景画。” “那你是不是需要了解每位画家的特点?” “这是必须的,对每个人了如指掌。”英国人说,“我对中国的瓷器也有些了解。” “哦?你会修复瓷器吗?” “要先看看是什么样的瓷器,宋代的、元代的……” “可能是元代的青花瓷。有一次我去东海的一个小岛,当地渔民发现了一艘沉船,上面有很多瓷器……” “哦?” “一些碎片,那片海域在过去是海上丝绸之路……” 我们完全不着边际地交谈着,捷克情侣已经分别爬上了最上面的铺位,呼呼大睡;印度小伙子仍然在看电影,连姿势都没有变化;黑人女子脱了鞋,把一双大脚搭在对面无人的铺位上,用一双金鱼眼忧郁地望着窗外。 英国人拿出两瓶啤酒,我们一起喝起来。夜风透过窗缝剧烈地吹打着他的头发,他把窗户关上了一点,这样窗玻璃上就反射出了他的脸。在走廊闪烁的白炽灯下,那脸苍白、消瘦,像一张幽灵的面孔,而我对着窗玻璃看了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窗外,火车正穿越一望无际的波希米亚平原,但天黑乎乎的,只能勉强看到一些景物的轮廓。我想到村上春树在《1Q84》开篇就提到的那首古典音乐——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村上形容那是一阵“波希米亚平原悠缓的风”。 雅纳切克创作这支小型交响乐的时间是1926年。村上写道,开篇的主题是为某次运动会谱写的开场鼓号曲。那时,人们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霾中走出来,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也已经分崩离析。在短暂的和平年代,人们在咖啡馆里谈笑风生,畅饮着比尔森啤酒。谁也不曾料到,过不了多久,希特勒就会从某个角落蹿出来,发动另一场毁灭一切的战争。 历史向人类昭示的最重要的命题,也许就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青豆一面聆听音乐,一面想象拂过波希米亚平原的悠缓的风,反复想着历史应有的形态。 ——村上春树,《1Q84》 火车不时停靠一些车站,一些人扛着行李包上来,那是些回家的人。站台上的大多数人则茫然地望着我们的火车,他们正怀着伟大的梦想,等待西去的离开家乡的火车。对于波希米亚来说,向东代表着贫穷、失败,而向西才代表着前途和未来。 吉卜赛人扛着行李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看着我和英国人,像在打量外星球飞来的生物。车站的灯光疏疏落落,不甚明亮。播音器里大声播送着列车信息,空旷地回荡着,给人一种战前兵荒马乱的紧张。车站一角矗立着一座谷仓似的混凝土建筑,光秃秃的水泥地坑凹不平。刚下过雨,到处都汪着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波希米亚情调”? 我看着这些站台上的人,抱着孩子的女人,抽着烟的男人,他们仍然和他们的祖先一般,居无定所。他们被法国人称为“波希米亚人”,被俄罗斯人称为“茨冈人”,被英国人称为“吉卜赛人”。法国人认为他们是从波希米亚地区过来的人。在法国人的世界观里,巴黎以外的地方就是农村,波希米亚更是荒蛮之地。由于海上贸易繁盛,见多识广的英国人想当然地认为吉卜赛人来自埃及,所以埃及人的称呼与吉卜赛人也很接近。近代史上,因为大英帝国的强大,“吉卜赛人”这一称呼逐渐普及,得到了大多数国家的认可。 直到18世纪80年代,两位德国语言学家鲁迪格和格雷尔曼,以及英国学者雅各布·布赖恩,才通过对吉卜赛方言的研究,各自几乎同时期考证出欧洲吉卜赛人的来源。他们发现,吉卜赛语来自印度,其中很多词汇与印度的梵文极为相似,与印地语也十分接近。他们因此得出结论:吉卜赛人的发源地既不是埃及,也不是波希米亚、希腊,而是印度! 吉卜赛人确实与我所见的印度人有几分神似:随遇而安,喜欢游荡。在北印度时,我也的确看到了很多以玩蛇、吐火为业的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从印度游荡到欧洲,如同雅利安人从欧洲游荡到印度。 世界的历史就是一部游荡的历史。然而在没有火车、没有汽车、没有飞机的时代,他们是怎么跨越整个欧亚大陆的? 或许正因为没有这些交通工具,他们一旦完成了漫长的游荡之旅,也就丧失了重返故土的勇气,只好定居当地,于是印度人成了吉卜赛人,雅利安人成了印度人? 因为疲劳和酒精,英国人像只耗子一样两眼通红。他摇晃着走回车厢。此时车厢里一片黑暗,黑人女子、印度人(或者吉卜赛人?)都已经销声匿迹,只有铺位上传来阵阵鼾声。 这鼾声让我感到饥饿。我拦住列车员,问他有没有餐车。 “什么都有!”他朝我递了个眼色,是那种暗示小费的眼色。 我兜里还有一些捷克克朗,我打算在它们变成纪念币前,把它们花掉。我问列车员煎蛋卷多少钱? 他伸出五根短粗的指头,“五欧。” “可以用克朗付吗?” “不行,这是国际列车。” “你是波兰人吗?” “是的,先生。” ——这解释了他为什么想要欧元而不是克朗。我告诉他来一份煎蛋卷。 “再来瓶伏特加?” “不了,谢谢。” 他转身离去,消失在波希米亚平原深处,而火车正像一把利刃穿透黑色的大地。 任何平静的现在都有一段坎坷纷乱的过去。 ——迈克尔·翁达杰,《遥望》 波希米亚平原地形起伏,三面被森林与山峦环抱,西北部的易北河河谷直通德国的心脏。自古以来,这里就是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的竞技场。 15世纪早期,捷克民族领袖和宗教改革家扬·胡斯引爆了一场反对罗马天主教会的运动。就像一百年后德国的马丁·路德那样,扬·胡斯成为捷克民族的语言与文学之父,促进了捷克民族意识的觉醒。正如英国史学家艾伦·帕尔默所说,虽然捷克对西方文明有着很强的接受能力,但在文化上却始终向着与他们同属一族的斯拉夫东方寻求力量。 然而,波希米亚的战略地位,注定会将捷克人卷入一次次东西方的动乱中。因为波希米亚地区的主要城市布拉格,几乎就处在维也纳与柏林的正中,俾斯麦就曾坚定地宣称:“谁是波希米亚的主人,谁就是欧洲的主人。” ——历史已经反复向捷克人证明了这位铁血宰相的话中之意。 最近的例证莫过于波希米亚的外缘地带(即苏台德地区)。这里的居民始终以德意志农民为主,但是二战以后,捷克当局将二百五十万德国人——包括曾对抗纳粹的反法西斯主义者——驱逐出境,并没收了他们的财产。许多人被扣留在集中营,数万人伤亡。虽然捷克与德国在1997年签署了互相谅解的声明,但很多苏台德地区的德国人,仍然在为失去的土地和房屋而努力寻求赔偿。 列车员端着一个盘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可盘子里的煎蛋卷已经凉透了,仿佛它是历经千山万水,才奋力跋涉到我面前的。我只好感激地掏出五欧元和五十分小费,塞进列车员油腻腻的手心里。 “Bon appétit!(祝您好胃口!)”他抛出一记法语,仿佛为了使我确信,这毫无疑问是一列国际火车。 2 在夜行火车上,我总会有一种幽灵的感觉,尤其是当我知道火车将在黎明时分经过奥斯维辛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死者不会待在他们埋葬的地方。”约翰·伯格在《我们在此相遇》中说。他的启蒙导师肯生长于新西兰,也在那里死去,但在死后,他又出现在波兰的克拉科夫——我在清晨时分即将抵达的城市。 我穿越时空问老伯格:“为什么是克拉科夫?” 伯格说:“年轻人,这世上还有哪个国家比波兰更习惯与忧伤这种情感妥协共处呢?” 是肯让伯格最终认识到,需要以一种不无忧伤、不无幽默的方式对待人生的苦难,无论这种方式最终是妥协还是坚持——这是肯对伯格最初的启蒙。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十一岁,他四十岁。在接下来的六到七年里,他是我生命中最具影响力的人。和他在一起,我学会了跨越边界。法文中有一个词叫passeur,通常译为“摆渡人”或“走私者”。不过这个词也隐含有“向导”的意思,山的向导。他就是我的passeur。 ——约翰·伯格,《我们在此相遇》 如今,我回想着我是如何穿越被雨水淋湿的平原,在清晨抵达克拉科夫中央火车站的。那天早上,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湿润。尽管在我的旅行经验里,对城市的印象普遍不好,但克拉科夫却让人感到相当宜居。虽然是波兰第二大城市,但相比于华沙,克拉科夫还保留着一个小城市的情怀。实际上,全波兰唯有这座城市,在经历二战炮火的劫难之后,仍然较好地保存了大多数建筑。 我住在一栋民宿里,用伯格的话说,这里有一种类似修道院的感觉。两扇开向市街的窗,仿佛有好几代人曾经在那里沉思冥想,向外凝望。 我在旅馆里吃早餐,早餐就放在客厅的一张胡桃木桌子上:面包、黄油、酸梅酱、奶酪、黄瓜和波兰切片香肠,咖啡壶里是现煮的黑咖啡。一个活泼的波兰姑娘在客厅里忙活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摆弄起窗台上的黑色收音机,直到里面传出一个美国女人的声音。我想,她听的应该是“美国之音”。此刻,新闻正讲着奥巴马和罗姆尼的选战。 “你支持谁?”我问。 “你说什么?”她看着我。 “奥巴马和罗姆尼,你支持谁?” “奥巴马,也许。”她笑着。 “为什么?” “唔,因为他的移民法案吧,”她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所有人的总统。” “大概因为现在是美国的时代。” “你从哪里来?日本还是中国?” “中国。” “中国人不喜欢美国吧?” “有些人喜欢,有些人讨厌。” “我们喜欢美国人,讨厌俄国人。” “俄国统治这里几十年的结果,就是让所有人都更讨厌它。” “没错,我们有一个关于俄国人的笑话。” 我静静等待着下文。 “在一架飞机上坐着很多不同国家的人,为了减轻重量,每个国家的人都需要扔下一些东西。波兰人就把俄国人拎起来,一边往外扔一边说:‘这种东西我们在波兰有的是!’” 我笑起来。 我们又倒了点咖啡。波兰姑娘说,她在这里已经工作两年了,她喜欢每天有机会练习英语。她有个亲戚移民去了美国,如果将来有机会,她也愿意去美国发展。然后,她问我对波兰的印象。 我说,克拉科夫非常宁静,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在这里生活。然后,我问她最公道的货币兑换点在哪儿。波兰姑娘从前台拿出一张地图,在上面画了两个圈递给我。 我漫步在中央广场,它是欧洲最大的中世纪城市广场。广场中心是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纺织会馆,如今已经沦落成了卖各种纪念品的小商品市场。我毫不怀疑,它们中的绝大部分来自中国。我往东北方向走,经过古老的圣玛利亚教堂。每到整点,从教堂的最高塔都会传来号声。据说,这在古代被当作一种警示。一旦号声不响了,就表明有号兵的喉咙被鞑靼人的利箭刺穿了。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波兰姑娘的话。在很多地方旅行时,当地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你怎么看我们?”但在美国、德国、法国,人们从来不会这样提问。在他们看来,那些外来者才是应该被打量的、被评估的,而绝对不是他们自己。 这一点似乎在新兴国家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就像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所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在担心外国人怎么看待我们。我们的城市在西方人眼里是什么样子。”这种担心可以用萨义德的东方学理论加以诠释,但我只是为此感到难过,仿佛这些曾经备受欺凌的国家是一群一丝不挂的女人,她们既羞涩又迫切地承受着男性目光的凝视,期待着被选中。 克拉科夫不大,我几乎可以步行到达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这家货币兑换点坐落在一栋老房子里,一进门,头顶的电扇正像大苍蝇一样嗡嗡转动着。墙皮已经绽开脱落,给人一种黑市交易的感觉。果然,它的汇率也比官方汇率要高得多。拿着钱走出来时,我不禁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仿佛身处铁幕时代,担心有便衣警察突然出现。 附近有一个街心公园,我从遍地开花的酒窖里买了啤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喝起来。天气炎热,但有微风吹拂,让人心旷神怡。公园里栖息着鸽子,喷泉“突突”地喷射着水柱,一些孩子在下面走来走去。旁边的长椅上,一个波兰醉汉正给另一个醉汉倒酒。两个人都穿着牛仔裤、POLO衫、运动鞋,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此时临近午后,整个城市显得格外安静。那些老建筑,那些叮叮车,那些穿着朴素、沉默不语的行人,一切都仿佛是在一帧旧照片里。这种感觉不曾消退,甚至当我登上瓦维尔山,徜徉在城堡和大教堂间,望着这些波兰不朽的象征,我仍然感到一种旧日重现的恍惚。 克拉科夫一直沉浸在过去,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与苦难里,因为这个国家的命运很少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每个克拉科夫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随遇而安的神色。 1945年以后,波兰人才基本上重新掌管了大约在公元1000年时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波兰的发展随着它的邻居们——德国人和俄国人的进退而发生变化。 三百年前,波兰的东部边境位于斯摩棱斯克以东,离莫斯科只有一百五十公里。今天,波兰东部领土最突出的部分,在其17世纪时的边境以西八百公里处,而与德国的边境却向欧洲腹地平均推进了二百五十公里。英国史学家艾伦·帕尔默感叹说:“一个民族的家园如此移动,是近代史上独一无二的。” 3 当夜幕降临克拉科夫,我看到成群乌鸦压过城市的天际线。旧街道、老式有轨电车,“再见列宁”的酒店招牌闪闪烁烁。暮色中,波兰少女的长发闪着淡黄的光泽。和捷克一样,这里也遍布卖酒和喝酒的地方。如果你能变成一只大鸟,俯视这块土地,一定会发现这一片片小酒馆的灯火比银河还要灿烂。波兰人声称,伏特加是他们发明的。考虑到波兰历史悠久且一度幅员辽阔,我感到这件事的真实性远比孔子是韩国人大得多。 在犹太人聚居的卡齐米日区,广场四周是一圈餐馆和酒吧,此时都已点起蜡烛。那幽幽的烛光,仿佛这片土地上的亡灵。我走进一家犹太餐馆,这里的实木家具和肖像画,让我感觉颇为正宗,再加上犹太唱片的低声吟唱,更让人恍若回到了1939年以前的日子。 我点了烤羊胫骨和甜沙拉。 “不来点酒吗?”犹太女郎问。 “好吧,来一杯伏特加。” “按照犹太人的礼仪,应该饮用三杯:第一杯在饭前,向神祈福,然后回想《出埃及记》的故事;第二杯点一滴在盘子上;饭后还有第三杯酒,是为咏叹上帝,并继续求神赐福。你不打算试试吗?”犹太女郎的英文呱呱叫,相信这番话她逢客必说,因此分外熟练。 “要点三杯?” “对,如果想体验一下犹太文化的话。”犹太女郎一副进退自如的神色。 在我犹豫的瞬间,那个一直潜伏在心中的“既然来了就尝试一下吧”的游客心态,趁机冒出头来。 它替我发话了:“好吧。” 犹太女郎问:“那么要哪种伏特加呢?” 于是,我点了两杯加杜松子调味的伏特加,又点了一杯加樱桃调味的做开胃酒。 在酒的国度里,我对伏特加一直谈不上喜欢,现在好了,这杯粉红色的液体已经上升到了文明和宗教的高度,不由得我不肃然起敬。我对着烛光小口地喝着——味道还可以,只是仍谈不上热爱。 在1953年出版的《被禁锢的头脑》里,切·米沃什曾说,一个知识分子成为异见主义者与其说是因为他的头脑,毋宁说是因为他们的胃。头脑可以被说服,但胃从不撒谎。 ——原来如此,所言非虚。 甜沙拉上来了,里面有坚果、苹果、蜂蜜和肉桂,这略略振奋了我的心情。我就着餐前面包把沙拉一扫而光。 就在我喝第二杯伏特加时,犹太姑娘端上了烤羊胫骨。 “在犹太传统里,吃羊胫骨是为了纪念希伯来人离开埃及前夜所吃的羊肉。”犹太姑娘一本正经地说,而我已经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忽悠。 在摇曳的烛光下,我直面着这根硕大的羊胫骨,感受着上帝的慈爱。 4 第二天上午,我去参观辛德勒纪念馆。自从1993年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将辛德勒的故事搬上银幕,克拉科夫就开始筹集资金、整理资料,终于在辛德勒纺织厂的旧址建成了这座纪念馆。 在辛德勒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了那张长长的名单,从天花板一直垂落到地板。上面记录了所有被辛德勒拯救的犹太人。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但我知道,死去的犹太人远比这个名单长得多。 我坐车前往奥斯维辛集中营。中巴车满满当当,沉重得与奥斯维辛的名字十分匹配。奥斯维辛是克拉科夫附近的一座小镇,有餐馆,有酒吧,甚至还有一个家乐福超市,但无论如何便利,决定在这里定居生活的人,大概都需要格外的勇气。 集中营里是一条条铁丝网和一栋栋标准化的牢笼,其中一些已经辟为展厅。对我来说,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既不是毒气室,也不是绞刑架,而是那些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物件:堆积如山的眼镜架和镜片,一屋子的剃须刀和剃须刷,堆满整个展厅的残缺不全的洋娃娃——当你凝视着这些物件,意识到它们的背后都曾经有一个活生生的主人,而这些人——同样堆积如山的人,再也没能走出集中营,一种巨大的恐惧就满溢心头。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在正午喝在早上喝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墓那里不拥挤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着蛇他书写 他写到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 玛格丽特 他写着步出门外而群星照耀着他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狼狗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犹太人在地上让他们掘个坟墓 他命令我们开始表演跳舞 ……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 毫无疑问,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如今,人们只把奥斯维辛当作德国纳粹犯罪的铁证,而苏联瓜分波兰时犯下的罪行,却从未得到清算。奥斯维辛成为犹太人受难的标志,而上百万波兰人、吉卜赛人的生命只成为历史上的一缕青烟。 一个俄国大叔正操着结结巴巴的英文问波兰女讲解员,他到哪里可以查到当年死者的档案。他的家人曾经被关进奥斯维辛,从此音讯全无。他尝试讲述这段故事,可是破碎的英语使他难堪,最后他终于颓唐地说起俄语。他当然知道,任何超过三十岁的波兰人都可以听懂俄语,因为这门语言曾经是波兰人必须掌握的语言。然而,他也知道,波兰人讨厌俄国人,厌恶俄语。当他怯生生地使用英语,而波兰讲解员丝毫没有首先讲起俄语的念头时,我感到一切战争、屠杀、罪行总会影响到之后的每一个人,无论哪一方,只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罢了。 关于奥斯维辛的文字已经很多,即便如西奥多·阿多诺所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人们还是在不停地回溯并记录这段历史——同样以各自的方式。 参观完集中营,我独自坐在营房前的一块石阶上,读随身带来的书。我的对面就是纳粹的行刑场。那面灰色的墙壁,曾经出现在无数二战的电影里。如今,它在阳光下显得那样真实。 书里讲了一个小男孩在集中营的故事。 大约战争结束前的一年,德国人开始给集中营里的孩子分发一丁点脱脂牛奶。那个叫克里玛的男孩十三岁,牛奶由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女孩分配。她总是给他至少四倍的量。这种状况一天天持续,男孩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想象出一个理由:那女孩爱上他了。他心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幸福感,集中营的恐怖一下子烟消云散。在他眼里,这个分发牛奶的女孩比任何女孩都美丽。但是,他从来没有勇气跟她说话,只是每天在可以瞥见她的地方遛来遛去。 那个夏末,纳粹清空了男孩所在的集中营,大多数囚犯,包括负责营里食物供应的姨妈,都被送到奥斯维辛,只有男孩和他心中的恋人没被送走。这之后,那份额外的牛奶没有了,男孩被突然带回到现实中,品尝着初次失恋的苦涩。 这篇自传小说的作者是伊凡·克里玛。他说,因为写得十分微妙,没有一个评论家,也没有一个跟他谈论过这故事的读者,解开牛奶额外分量之谜,就像多年来他自己也一直没有解开这个谜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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