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读艺术史的女孩,塔特拉山,猎人小屋

午夜降临前抵达  作者:刘子超

1

在克拉科夫逗留的数日里,我尽量享受着安稳生活能给予我的任何便利。我逛旧书店,散步,吃不同的馆子,在酒吧里聊天,沿着夜晚的维斯瓦河游荡,仰慕着对岸童话般的城堡。

夜晚的克拉科夫有一种不真实感,宛如一幅仿制品,是硬纸板剪出来的,涂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银色。比如,一场雨会不期而至,一辆马车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一只巨大的热气球会神奇地出现在半空,然后你会在街心花园遇到一个独自喝酒的姑娘,她邀请你和她一起喝上一杯。

于是,我就和这位英国姑娘坐在圣玛利亚大教堂下面喝上一杯。酒是赶在酒铺打烊前火速买来的。她是一位金发姑娘,读艺术史,素食主义者。我故意问她,在英国如果吃素食的话,除了土豆还有什么?她认真地告诉我:“还有很多。”

我问她来波兰做什么。

“我的朋友说,这边的酒超级便宜,”她说,“而且波兰人都能说英语。”

我们又谈了会儿艺术,这是个煞有介事的话题。她说她是达明安·赫斯特的崇拜者,而我恰好觉得赫斯特是众多艺术史投机者中的三流角色。

“听着,”她突然摊牌似的对我说,“有几个荷兰朋友要在他们的房车里开派对,你和我一起去如何?”

“什么样的派对?”

“有酒有‘叶子’。”

“很想去,”我说,“但我明天一早就得走。”

“去哪里?”

“离开波兰,去斯洛伐克。”

“那边有什么?”

“不知道,甚至还不知道该怎么走。”

英国姑娘看了看表:“我得走了,谢谢你的酒。”

“想喝的话可以拿走。”

“不用了,一会儿应该有的是。”

她拍拍自己瘦小的屁股走了,而我继续喝酒,看着月亮高挂在天上,想起波兰作家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说的“挂在天上的超级屁股”。

一男一女两个巡警走了过来,腰上挂着警棍。

“这里不准喝酒。”男警察对我说。

“为什么?”

“街上不允许喝酒。”

我拿着酒瓶子突然站起来。两个警察警惕地往后一退,手握在警棍上。

“我把酒瓶子扔进垃圾箱里。”我说。

后来我从报上得知,那晚我算是逃过一劫。原来,波兰果然有这样的法律:除了酒吧和饭馆,其他公众场合禁止饮酒。一旦被警察发现,可能受到重罚。具体来说,惩戒的程度根据喝酒的多少而定。没有醉酒的话,可能会被口头警告或罚款一百五十兹罗提(约合人民币三百元),但如果是醉酒,那就要被送进警察局特设的醒酒中心进行治疗。在醒酒中心待一夜,需要缴纳二百五十兹罗提,这相当于波兰五星级酒店一晚的住宿费,还包含早餐。而在醒酒中心里,免费的大概只有黑咖啡了,为的是让醉酒者尽早清醒过来,面对现实。

开始,我感到难以理解,一个在酒杯里泡大的民族,怎么会有这样的法律?后来,我看到新闻报道,恰恰因为波兰人太爱喝酒,而且喝完酒之后脾气暴躁,才有了这项法律:这至少保证人们走在街上是安全的,不必担心随时会被突然蹿出来的酒鬼袭击。

第二天一早,我到汽车站买了一张前往扎科帕内的车票。扎科帕内是波兰和斯洛伐克边境的最大城市,过去一直被外国占领,现在是波兰最著名的山地疗养中心,列宁同志曾在此居住。我的计划是在扎科帕内寻找跨越塔特拉山、前往斯洛伐克的车。

在列宁旅馆

你不是冬妮娅,我也不是阿廖沙

但昨夜,国际纵队狂欢如革命之夜

只有那中国同志醒来,为这晨光一哭

——廖伟棠,《列宁旅馆歌谣》

2

旅行是一段沿着大地的褶皱,进入全然迷离之境的旅程。其中最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抵达,而是如何抵达。在不坐飞机的前提下,如何去往另一个地方,这是旅行中最大的考验,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尽管这种美妙往往是事后回想才能体会到的。

请想象自己提着行李,走在全然陌生的城市,寻找穿越边境的交通工具。你问了很多人,但每个人的回答都不尽相同,而你确定的只有眼前的青山、山顶的积雪、耳边陌生的语言,以及连英语都无济于事的场域。这听起来固然充满了浪漫主义气息,但浪漫主义往往需要一个潸然泪下的结局,而这一定不是你所期待的。

在经过无数次打探后,我终于找到了路边的一个小站牌,从上面的波兰语里,我侥幸认出了几个斯洛伐克地名,其中一个叫兹蒂尔的村庄就是我打算去的地方。

我看了看表,离下一班15点15分的车,还有三个多小时。这意味着我有足够的时间,在这座列宁待过的小城市晃荡一番。我沿着小镇的街道走,山非常美,山顶仿佛有神居住。早上天气很凉,但太阳出来以后,就让人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热意。我走进路边一家餐馆,去洗手间脱下衬衫,换上一件干净的短袖POLO衫,然后点了一份烤鸡肉串和一杯啤酒。

一群俄国游客也走进来,从他们手中的小旗上,能看出这个旅行团来自莫斯科。点完菜后,其中一个人突然指着我的盘子问服务员这是什么。然后,他们每个人也加了一份烤鸡肉串。莫斯科来的同志们把这一餐吃得杯盘狼藉,不亦乐乎,酒杯碰得铛铛响。服务员问他们,觉得波兰菜怎么样?

“Cheap!Cheap!”

走出餐馆时,我不由感慨东欧乃至中欧国家的当代史,就是一部学习如何忍受俄国的历史。

我在柏林遇到过一个格鲁吉亚人。他说几年前的冬天,因为格鲁吉亚政府拖欠了俄罗斯一部分天然气款,又频频向美国暗送秋波,俄国人愤怒地切断了对格鲁吉亚的天然气供应。这之后,首都第比利斯的室内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政府不得不把一车车木柴运往市区,任由市民们拿走烧火取暖。

“俄国人,非常坏。”格鲁吉亚人说,让我想到苏联历史上最有权势的人斯大林也是他的同乡,不过一切都时过境迁了。

我在等车处买了一个华夫饼,一旁的果酱桶里爬满了蜜蜂,但无论老板还是顾客似乎都毫不在意。过了15点15分,巴士仍然没来。按照站牌上的说法,下一班车是16点15分,但我已经开始怀疑这趟巴士线路究竟存在与否了。

在这个漫长的午后,和我一起等车的只有一个瘦高的光头男人,穿着短裤、船袜、球鞋,困兽一样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你不会也去兹蒂尔吧?”我问。

“我去兹蒂尔。”

为了免得头晕,我说服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话。他说他叫阿尔蒙(Armen),美国加利福尼亚人,定居华沙。我让他重复了两遍才搞清楚,他的名字和祈祷时说的“阿门”(Amen)没什么关系。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父母都是苏联人。冷战时期,他们从苏联逃到美国,阿尔蒙和他的妹妹都是在洛杉矶出生的。

“他们是怎么从铁幕下逃出来的?”

“很长很长的故事。”

总之,阿尔蒙的父亲逃到了美国。他曾经是苏联的电影导演,但被政府剥夺了拍片的权利。到好莱坞以后,他做过一段时间演员,只能演冷战电影里的苏联间谍。除此之外,他也开过店铺,做过很多小生意,但生活始终都很艰辛。

阿尔蒙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忧虑中去世了,阿尔蒙和妹妹靠母亲的微薄收入长大。所幸的是,他们在美国接受了教育,所以无论如何,总能到国外去教授英语,混口饭吃。

阿尔蒙否认是出于这个原因来波兰的。他说,十八岁那年,他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波兰女孩,她教了他很多波兰语,顺便点燃了他心中深藏已久的斯拉夫情结。尽管后来分手了,阿尔蒙还是来到华沙谋求发展。

“华沙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和洛杉矶一样,非常现代。”阿尔蒙说。

他在波兰生活了二十年,娶了一位波兰太太。五年前,他开办了一个英语教学网站。“开始很难,入不敷出。”他说。但是凭借英语在波兰的重要性与日俱增,网站流量终于越来越高,一些广告商开始把广告投放在上面。而且,凡是下载英语学习资料的用户,也需要支付一笔费用。阿尔蒙雇了人,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几天前,他听朋友说斯洛伐克境内的塔特拉山很好,于是决定独自去那里徒步几日。

虽说懂波兰语,可是阿尔蒙也不确定这趟去斯洛伐克的乡村巴士是否还在。没错,有站牌戳在那里,可在波兰这并不能太当回事。它最多只是表明历史上曾有过一条巴士线路经过这里,但是没人对它现在的命运负责。

阿尔蒙操着波兰语问了几个路人,得到了几个截然相反的答案。正当我们犹豫不决之时,一辆乡村巴士像高中舞会迟到的校花一样,姗姗来到。

“到不到兹蒂尔?”我大声问留着八字胡的司机。

“到!You on the bus!”

就这样,在一个波兰的傍晚,我花了十六兹罗提,坐在吱吱作响的座椅上,向着斯洛伐克,向着未知之地,飞驰而去!

一路上,奇峰异石随处可见,绿色的山谷在面前铺展。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一些波兰农民面无表情地扛着农具,行走在山间,山腰上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崭新漂亮的房子——那是富人们的度假别墅。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雨点伴随着山风,吹打在布满尘土的窗玻璃上,流下一条条土色的泪痕。山石在雨水中变成了水墨画一样的黛青色。

车已经跨过了波兰边境,如果一切顺利,我可以在斯洛伐克的山村里享用晚餐。

对我来说,这似乎就是旅行的最好演绎:在黄昏时分,独自到达异国他乡的陌生之境——不是一本正经的首都,不是活色生香的都市,而是离我所熟知的世界几百公里之遥的山村。在那里,日子简单绵长,人们淳朴好客,因为从未见过中国人,因此格外热情,如同欢迎远道而来的大唐高僧。

巴士穿行在塔特拉山里,窗外到处是山毛榉和冷杉,不时可以看见画着鹿的标志牌。我问车上的一个斯洛伐克人,附近是不是有很多鹿。

“到处都是,”他说,“夜幕降临以后,这里经常有鹿群经过。”

3

等我们到达兹蒂尔时,暮色已经开始降临,我和阿尔蒙被丢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这时我才意识到,兹蒂尔的确只是山间相对平坦的山坡上的一个村庄而已。它看上去孤独寂静,放眼四望,只有森林和群山,看不到任何人迹。

这里没有什么旅馆,但是一些村民在门外挂出牌子,欢迎投宿。阿尔蒙在山脚下找到一家,但这家只有一间空房,接待能力有限。我对阿尔蒙说,没关系,我可以往山上走一点。我希望找到一家在高处的房子,这样透过窗户,就可以俯瞰整座村庄了。

我沿着山路跋涉,经过一栋栋漂亮的房子。村子的古朴、静谧容易给人一种荒凉感,可实际上这里并不贫穷,一些村民的庭院里甚至还停着德国和美国牌子的汽车。我经过村中的教堂,那里刚举行过一场弥撒。一位神父从教堂里出来,经过我身旁,对我说“感谢主”。我回答说“阿门”,并且想到我的朋友阿尔蒙。教堂后面是一片墓地,竖着无数十字架,世世代代,村里的人们在这里生老病死,繁衍不息。沿着墓地向上走,我看到半山腰处有一栋房子,那是整个村子的最高点,如果住在那里,视野一定不错。

于是我走到那里投宿。女主人刚刚翻新了房子,一切看上去都干净明亮。我一个人拥有了一间舒适的小屋,站在阳台上,可俯视教堂和墓地,抬头则是高大沉默的塔特拉山。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这一切只要十五欧,而且女主人还打着手势告诉我,她新安装了免费的无线网络。我想,即便在这里定居,我所需要的一切也都已经具备了。

这时我才感到饥饿,不过我决定先去找阿尔蒙喝上一杯。我下山,敲门,像俄国妈妈一样的女主人告诉我,那个光头的波兰人已经出去了。我只好走回教堂墓地,因为我之前看到在几棵大树的掩映下,这里有一个猎人木屋,挂着酒馆的招牌。这是你能喝上一杯的地方。

我踏着满地的落叶,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一只拉布拉多犬飞快地向我跑来,围在我的腿边转来转去。它是那种可爱的小狗,对任何人都毫无戒心。我从兜里摸出一枚波兰兹罗提,向远处扔去,它飞跑过去,在地上左寻右嗅的。因为找不到,焦急地叫唤起来。

“别吵,史努比!”一个年轻姑娘从挂在木屋外的吊床上喊道。

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正看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看厚度不是《罪与罚》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

“你好,陌生人,”她冲我一笑,“大家都在里头。”

屋里,五六个外国人正围在一张原木桌旁聊天,室内明亮温馨,气氛热烈,墙上挂着抽象主义的油画和照片,照片上是一块黝黑的麋鹿头盖骨。

“我看你是中国人,对吗?”一个姑娘问,“旅途愉快吗?”

“非常愉快。”

“从中国跑到这儿来?那可是够远的。”姑娘旁边一个胖乎乎颇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说。

“你也够远的,不是吗?”姑娘转过头说,然后又看着我,“我从澳大利亚来,他从美国来,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

“波罗斯岛,希腊。我的钱包在那儿被人偷了。”

“于是爱情故事上演,美国小伙儿傍上了澳洲大妞,跟着她一路到这里,说这是罗曼蒂克。”一位从斯图加特来的德国小伙子挤眉弄眼。他比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还胖,戴着一副古老的圆边眼镜。

美国小伙子反唇相讥:“对于罗曼蒂克,我看德国人可没什么发言权。”

大家哄堂而笑,德国小伙子红着脸。

“嘿,你有过女朋友吗?”美国小伙子不依不饶。

“当然有过,我看上去有这么差劲吗?”

“什么时候有的?”

“大学。”

“对方也认可吗?”

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我觉得气氛不错,于是拿了瓶本地啤酒,在中间找了个凳子坐下。我旁边是一个美国姑娘,大概二十八岁,浅栗色头发,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我问她是做什么的。

“我是作家。”她一本正经地说,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写什么?”

“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

“在哪里能看到吗?”

“目前还在找出版社,”她眯着眼睛,“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我平时也乱写乱画。”

她咯咯地乐起来。

“我还做点翻译,”我说,“我刚翻译了一本约翰·厄普代克的短篇小说集。”

“真的?”她看上去颇为震惊。

我告诉她,我确实翻译了。

她摇着身边伙伴的胳膊:“嘿,你猜我遇见了谁?我遇见了一个中国作家,他刚翻译了厄普代克的小说。”

她身边的小伙子是加拿大人,有一头卷曲的短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刚才他一直趴在硬皮本上,修改一幅素描。

“哦?你翻译了厄普代克!”他抬起头说。他长得很像年轻时代的艾伦·金斯堡,有一双疯狂的眼睛。他说自己是画家,从巴尔干半岛一路北上,常被路上的风景、人类的劳作感动得热泪盈眶。每当这时,他都画一幅素描,记录下自己的心情。

“一个多愁善感的家伙。”像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评论道。

澳大利亚姑娘突然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作家、画家什么的,我也遇到过很多打动我的场景,但我不知道如何表达。”

“比如什么场景?”画家问。

“比如,今年春天我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一天清晨,我走在雾中的杜巴广场上,寺庙啊什么的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我听到修行者诵经的声音,却看不到他们。这时我抬头,隐约看到天上有几只鹰在翱翔。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

“你知道吗,你已经表达出来了。”美国女作家说,“而且表达得很不错呢。”

“但我不会像你们一样,把这种感觉写出来或者画出来。”

“重要的是感受而不是表达。”我说,“能用心感受到,旅行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说得没错,”画家说,“我同意中国同志的观点。”

美国小伙子打了个哈欠,澳大利亚姑娘则颇受鼓舞。她告诉我,五年前第一次出国旅行就去的中国——北京、上海、西安、成都。她说她对中国的印象很好,人们很热情,尤其对中国食物印象深刻。

“和我们平时吃到的中国菜不一样吧?”画家问。

“完全不同,我最喜欢的是火锅,你们一定不相信,他们把一条鱼放进满是热油和辣椒的锅里。”

“天呐,不可思议!”

“是啊!”

我想,澳大利亚姑娘说的应该是水煮鱼,可要把水煮鱼和火锅跟他们掰扯清楚,难度实在不小,于是只好任由他们保持错误印象。

澳大利亚姑娘有一个小巧俊俏的鼻子,脸上长着淡淡的雀斑。她感叹自己五年前还是个年轻姑娘,如今和她同龄的姑娘们大都结婚生子。她说今天又在脸书上看到一位大学好友举行婚礼的消息。她很惆怅,不知道是否应该提前结束旅行,回去参加婚礼。

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侧头倾听着下文。如果澳大利亚姑娘走了,他的前景将颇为堪忧。

幸好画家把笔一摔。“我告诉你我的经验,”他一副洒脱的表情,“你只需给那条状态点个赞,就万事大吉了。”

这时,一直在吊床上看书的姑娘探进头来:“你们不去吃饭吗?”

于是,一行人动身前往村里的一家餐馆。里面坐满了当地人,老板娘穿着传统斯洛伐克女性的大裙子,忙里忙外。屋里摆着长凳,放着几排桌子。我们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才勉强够坐。我和澳大利亚姑娘点了特色烤鹿排,其他人点了浇有山羊奶酪和烟熏肥肉的饺子。

“你不来点肉吗?”澳大利亚姑娘问美国小伙子。

“我倒是可以尝尝你的鹿排。”他挠了挠头皮。

鹿排火候稍大,味道有点像马肉,但我还是坚决地把它吃完了,而他们都认为饭菜美味至极,由此可见东西方在味觉上的差别有多大。

我和美国青年女作家聊着文学,她说了几个她喜欢的当代美国小说家,可惜我都没听说过。在她的暗示下,我留下了我的电子邮箱,让她发几篇小说给我看看。这段时间里,美国小伙子不仅吃完了自己的饺子,还吃完了半块鹿排。

饭后,我爬山回到住处。对我来说,这一天显得相当漫长。早上我还在波兰的克拉科夫,此刻却在斯洛伐克群山的包围下。

窗外天色已晚,万籁俱寂。走到阳台上,但见星光如沸,群山仿佛巨人的黑影降临。我这时才发现,山在白天是一种壮美,到了夜晚却令人心悸。那种庞大而未知的存在,不分昼夜地永恒矗立,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如果山愿意,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我,而我此刻还活着,不过依赖于它的垂怜。我上网,看到微博上有个长久未曾谋面的姑娘问我在哪里。

“在斯洛伐克的群山里,此刻星光满天。”我回复道。继而可耻地向自恋倾向缴械投降,又矫情地发了一条微博:

“穿越波兰边境,进入塔特拉山,此地到处是山毛榉和冷杉。一个斯洛伐克人说,夜幕降临后,会有鹿群经过。我在想,可以把这句话作为新小说的开头……”

4

第二天早晨,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以一种不声不响的姿态下着,像旧电影胶片上一条条流窜着的白色直线,山上雾气蒙蒙。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美国女作家发来的小说。她叫伊登·罗宾斯,住在芝加哥。写作、旅行、学习外语,得过两次疟疾,卖过女性自慰器。看完小说,我就冒雨到猎人小屋找她。昨晚躺在吊床上看书的姑娘告诉我,他们都出去爬山了。

我走到村口的一家餐馆,喝咖啡,吃午餐。我点了土豆煎饼配炖牛肉,煎饼上有热乎乎的奶酪,用叉子挑起时会拉出长长的丝。我又点了蔬菜面条汤,为的是看看斯洛伐克的面条。结果上来的面条就像方便面的碎屑泡开以后的形态,口感也相似,不过汤很好喝。

吃完饭,雨已经停了,气温则骤降,空气仿佛一块湿布,能拧出水来。我穿上夹克,把领子竖起来,才感到暖和一些。

我在村里随意走着,看到一个斯洛伐克老人拄着拐杖,在自家门前的草坪上散步,她的狗冲我狂吠,老人呵斥它安静。我走过去和老人搭话,但她听不懂英语,只是目不转睛又好奇地望着我,脸上布满皱纹。我想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山村,就像很多中国山村里的老人一样。

我朝山上走,经过我的住处,然后顺着坡路继续往上爬。眼前是一块绵延起伏的高山草甸,远方有几只牛在静静吃草,旁边是一辆拖拉机,而草甸尽头又是无穷无尽的山峰。和捷克相比,斯洛伐克似乎一直这样与世无争。

实际上,这两个民族界限分明。尽管从1526年开始,他们就共同处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之下。不过,捷克人处于辉煌的波希米亚王国的中心,而斯洛伐克人只不过是王国周边的农民。“长久以来,捷克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法国地理学家让·瑟利耶说,“而斯洛伐克却从来不是。”

我的双脚被草上的雨水浸得湿漉漉的,可这无所谓。我在心中暗自筹划着之后的行程:我得乘车去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波普拉德,再从那里搭乘开往首都布拉迪斯拉发的火车——这将是一趟从东到西横穿整个斯洛伐克的旅程。我想到了阿尔蒙,他和我一样在这里待两天,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于是我走到阿尔蒙的住处,给他留了张字条,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回到住所看书,此刻天空又变得阴沉沉的。直到夜幕开始降临,我才走回猎人小屋。只有那个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坐在那儿,穿着短裤和T恤,像得了热病一样瑟瑟发抖。我问他怎么不多穿点衣服,他说他根本就没带长袖。

“我他妈的不知道欧洲的夏天也会这么冷!”

我又问其他人在哪里。他说,他们去村里的一家餐馆吃饭了。

“你没和他们一起去?”

“我发烧了。”说完这句话,他的表情顿时显得萎靡、虚弱。他告诉我,他白天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也没有出门,“他们都去爬山了”。

“你现在饿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

“那我们去餐馆找他们怎么样?”

“好。”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家餐馆吧?”

他摇头,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村里就那么四五家餐馆,我们可以挨个儿去看看。”

路上,他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村子的。我说我的旅行指南上有半页介绍。他说他的旅行指南是老版,丁点儿没有提到这里。

“哪一版?”

“1999年版。”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它?”

“我想地图至少没变吧。”

“好吧,”我说,“斯洛伐克是1993年独立的,之后地图就没变过了。”

我们先去了昨晚的餐馆,没人在。我们继续走,下起了雨,空气又湿又冷,我能听到美国小伙子牙齿打战的声音。我拐进一家比萨饼屋,建议就在这里吃饭。

“我要去找他们。”

“下雨了,我们没带伞,又这么冷。”

他摇摇头,像处于一种迷幻状态。

“我知道你钱包丢了,我可以请你吃饭,没问题。”

“不,我还是应该去找他们,”他沉思着,“他们说不定就在下一个餐馆。”

我试图阻止他,但无济于事。他还是冒雨走了。雨越下越大,我看见他抱着双肩小跑着,像一只孤独落难的小狗。

我点了一张大号比萨饼,喝了两杯啤酒,给了好看的斯洛伐克女招待两欧元小费。等我回到猎人小屋,大家都围在桌旁,只有美国小伙子不在其中。

“嗨!刚才雨下得真大!”他们跟我打招呼。

“你看到你男朋友了吗?”我问澳大利亚姑娘。

“他在洗热水澡——可怜的,刚才一直被雨困在树下了!”

5

如果时间允许,我很想在兹蒂尔多住几天,爬山,打猎。但是我不属于这里,而且再美好的地方,也终须一别。

离开兹蒂尔那天,仍然下着毛毛细雨,蒙蒙的雾气让一切都显得那么苍凉。我和阿尔蒙坐在前往波普拉德的汽车上,它爬过岩石嶙峋的山冈,经过野草丛生的森林,一路上也见不到个人影儿。等我们好不容易进入平原地区,把山甩在身后,路边才开始出现一些苍白的旧房子。汽车穿行在大片的庄稼地里,风摆动着庄稼,上面落满了乌鸦,仿佛一幅梵高的油画。一些农民站在路边,但是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汽车顺着一条弯道,驶进一个小镇,可以看到一些吉卜赛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戴着鸭舌帽,旁边是同样灰扑扑的房子,仿佛时间凝固了,表针一直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上。

阿尔蒙说,他热爱这种荒凉的感觉,这更容易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告诉他,这地方让我想起新疆和吉尔吉斯斯坦接壤的边境地区。

“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有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去新疆旅行。我们的汽车在路上抛锚了,当时天色已晚,我们不得不困守在车上,等待天明以后有人来救援。清晨时分,我终于拦住了一辆过路车,汉族司机跳下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中国申奥成功了。”我愣在那儿,感到特别穿越,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冲回车里告诉一车的维吾尔族人:“中国申奥成功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阿尔蒙笑起来:“就像在这里,就像这些吉卜赛人。无论这里属于捷克,属于斯洛伐克,还是属于匈牙利,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

多拿些酒来,因为生命只是乌有。

——费尔南多·佩索阿,《有些疾病》

但是历史早已写就:1989年,“天鹅绒革命”导致捷共下台。1992年夏天,斯洛伐克议会宣布独立。此后,斯洛伐克一度拒绝经济和社会改革,政权的更迭继而导致政策的断裂。捷克和斯洛伐克终于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发展。捷克坚定地向西方靠拢,而斯洛伐克则试图扮演东西方交流的桥梁。

到达波普拉德时,已近正午。这里就像中国西部的一座县级城市。我和阿尔蒙喝了杯咖啡,在火车站分手告别。他将转车去往另一个村庄,而我将前往布拉迪斯拉发。

“我们肯定会再联系的。”

“一定会的。”

但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的人生很难再发生交集。旅行中的相遇,就如同空中交汇的流星,短暂的火花过后,依然是两块丑陋的陨石。我们期待旅途中的相遇,但相遇也注定了分离。

坐在火车上,我看到远处的雪山闪闪发光。雪山和火车之间是辽阔的斯洛伐克平原。我凝视着窗外,感到某种情感的重负,而我身边的斯洛伐克大妈兀自埋首于报纸上的填字游戏。

我看到很多斯洛伐克的年轻人背着行囊和睡袋,立在站台上。他们不慌不忙,悠闲自得。他们热爱这片土地,热爱在这片土地上游荡。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游荡(Ist'na prechadsku)是斯洛伐克全民性的娱乐活动。在周末,在郊外,你会看到无数游荡的斯洛伐克人。

如今,在火车上,在我身边,同样站满了背着睡袋的人。我第一次感到,我并不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而是浩荡的游荡大军中的一员。

我将追随他们,也很高兴能够追随他们,和他们一起到达布拉迪斯拉发——一座幽灵之城,然后喝上一杯冰镇的斯洛伐克啤酒。

是的,这样很美好。即便只是这样想想,不也很美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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