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国“倒爷”,骑行者俱乐部,土耳其浴室

午夜降临前抵达  作者:刘子超

1

东出维也纳,火车就驶入了一片广阔的平原。这里阳光刺眼,铁路两边皆是沾满尘土的灌木。铁路几乎与多瑙河平行,但是河水并不在视野之内。只能展开想象的翅膀,想象这条长达二千八百公里的大河,蜿蜒流淌于欧洲大陆,像一条纤细的纽带联系起众多民族,却从来无力将他们结成持久的统一体。

时空的转换具有一种魔力,而火车就是转换的载体。再没有什么比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上更令人心旷神怡了。尽管窗外的风景有时乏善可陈,但这也正是旅行的目的之一。真正的旅行绝不仅是见证美妙的奇观,同样应该见证沉闷与苦难。仅仅是了解到“世界上还有人在这样生活”,就足以令内心辽阔起来。一切终将随风而逝,无论伟大与渺小,都将归于尘土。比如眼前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多少波澜壮阔的故事,如今却平静得如同暮年。

正是这片平原,浸透了战争的鲜血。这里是匈奴人在“黑暗时代”、马扎尔人在9世纪末、土耳其人在16和17世纪以及俄国人在20世纪进军欧洲的路线。无怪乎在多瑙河中游的许多城市,城堡的遗迹依旧俯瞰着广阔的平原。

仍然是通过手机信号的转换,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匈牙利的土地。不知为何,以前总是觉得布达佩斯相当遥远,遥远得像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的一个金色帐篷。其实布达佩斯和维也纳的距离只有不到三百公里,和帐篷也没有太多关系。

我琢磨着我的印象究竟从何而来,想来想去,或许是因为匈奴人曾经征服过这里,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匈牙利人就是匈奴人的后代,而匈奴是和草原联系在一起的。

这当然只是众多历史误会中的一个。法国学者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一书里描述过匈奴的历史。在被汉朝击败后,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逐渐被汉族同化,而北匈奴的一部分向西迁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消失在任何史书的记载中。直到三百多年以后,欧洲东部突然出现了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自称“匈人”。他们在首领阿提拉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罗马人,在匈牙利的土地上建立了帝国。

古罗马史学家西多尼斯·阿波林纳里斯曾不无厌恶地谈到这些短头型的匈奴人:“他们有扁平鼻子(毫无轮廓),高颧骨,眼睛陷在洞似的眼眶中,锐利的目光时刻警觉地注视着远方。他们习惯于环视广阔的草原,能够分辨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上的鹿群或马群。当他们站在地上时,确实矮于一般人,当他们跨上骏马,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正是这些马背上的匈奴人,一度攻到了法国和意大利,令本已摇摇欲坠的罗马帝国雪上加霜。如果说匈奴的兵力之强盛让罗马人惊呼他们是“上帝之鞭”,那么匈奴帝国的衰落之迅速也同样令人感叹。阿提拉死后不久,帝国四分五裂,阿提拉之子的头颅甚至在君士坦丁堡的一次马戏表演上示众。残余的匈奴人最终被赶出匈牙利平原,重新回到了他们世代游牧的顿河地区。

真正创建今天匈牙利的,是发源于乌拉尔山一侧的马扎尔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定居下来,而没有像匈奴那样向东溃散,很重要的因素在于他们皈依了天主教。传说在公元1000年,他们的领袖斯蒂芬蒙受教皇赐予的王冠,这等于承认他是一位基督教的使徒国王。中世纪时期,“神圣王冠”本身就是一种民族团结的神秘象征。

火车行驶在平原上,不时经过一些有商店、小酒馆和客栈的集镇。戴着头巾的农妇们站在铁路边,注视着火车驶过。一些无动于衷的奶牛散落在牧场上,对火车的轰鸣充耳不闻。在七小时的电影《撒旦探戈》里,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拍摄的就是这样的村庄。二十年过去了,情形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我知道,匈牙利的南面没有天然国界,地形上亦无明显变化,这意味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和与之捆绑的生活方式将一直延伸到南斯拉夫境内——那里的状况也许更糟。

火车停靠在布达佩斯东站,一座宏伟而老旧的建筑。这里一定是匈牙利最民主的地方,因为只要假定乘车,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商人、小贩、货币兑换商、酒鬼、闲汉混杂一处,还有目光暧昧的女人,优雅地站在廊柱下,像在寻觅目标的猎手。这里就像一个巴扎,也充满着巴扎的世俗热情。我想起博尔赫斯的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在热情方面,布达佩斯想必也毫不逊色。

没想到走出车站最先看到的是“南京饭店”。戴着高帽的厨师正蹲在门外打电话,一口四川话,我对这家餐馆的信心一下子消失了。不过我很亲切地想起童年时代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多瑙河·黄太阳》。

如今还记得这部电视剧的能有几个人?即便在无所不能的互联网上,也已经查不到太多信息。电视剧的具体情节早已淡忘,不过清楚地记得故事讲述的是90年代初第一批来匈牙利当倒爷、做生意的中国人。匈牙利是当时唯一一个对中国实行免签的中欧国家。

记忆最深的一幕发生在火车上:在那个茅塞初开的年代,一个下海的知识分子坐在西去的火车上。轮子的噪音单调得近乎催眠,窗外的风景迅速后撤,迎来充满未知和希望的远方。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坐在窗前,读着一本很厚的书,大概是俄国小说——那是个文学年代,还不至于读什么卡耐基的成功学。我感到,其中有一种宿命般的孤独感。我甚至想,如果生在那个年代,我是否也会是火车上读着俄国小说、背着廉价国货的一员?

火车上时常隐藏着小偷和国际骗子,有时候货和钱会被抢走,但是一旦到了布达佩斯,不管什么东西,哪怕是夏天化了的口红也会被抢购一空。被计划经济钳制了几十年的人们,对基本物质生活的渴望如同洪水猛兽。

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去匈牙利当倒爷的人,如今他已经回北京开了几家餐馆。他说,当时自己从中国带去成捆的白T恤,在布达佩斯随便印个图案,就能卖到两美元。

“那不是在印T恤,那是在印钞票!”时隔多年,他依然感叹,“那时半夜数钱,常常数到一半儿就睡过去了,白天实在太累太辛苦了。”

“后来这些人怎么样了?”

“有些人赚了钱,有些人去了别的国家,有些人回国,有些人一直留在匈牙利。”

“那些蚀本的呢?”

“谁知道呢,好像就这么消失了,再没听说过。”

人就是这样在时代的脚手架上攀爬,幸运的爬了上去,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倒霉的摔得粉身碎骨。

2

我去了布达佩斯的四虎市场,这里正是当年中国倒爷白手起家的地方。我乘坐的有轨电车穿行在市区,苏联时期的建筑穿插着奥匈帝国的遗迹,感觉就像穿行在时空的马赛克里。天空高远,白云悠闲地俯视着城市。一切看上去井井有条,或者不如说过于井井有条。这着实有点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电车转弯时路过一座巨大的砖楼和一段废弃的铁路专用线,就来到了写有硕大中国字的“四虎市场”,它正好坐落在铁路、街道、破旧仓库和工厂之间。

四虎市场的名字来源何处,如今已很难说清。一种说法是,当年创办它的四个中国倒爷名字里都有一个“虎”字,于是便以此名之。走在四虎市场里,就像走在义乌小商品市场,到处都是便宜的中国商品。这里空气污浊,但是如果路过一家香水摊,廉价的香水味便会扑鼻而来。市场里到处是匈牙利人和其他东欧国家人,很多摊主是本地人,他们大概已经铺开了中国的进货渠道。

四虎市场曾经是中东欧地区最大也是最早的中国商品集散地,每天来自各国的商人络绎不绝,进出货物的车辆排起长龙。

“生意最火的时候,国内的货还没运到,摊主就已经开始收钱了,”一个景德镇来的小伙子对我说,“现在,马马虎虎。”

他的叔叔几年前从一个老乡手上盘下这个摊位,如今他们卖景德镇瓷器,也兼营从浙江丽水运来的风景画——他的女友是丽水人。

到了1995年,大部分中国人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那时候,周边国家如波兰、斯洛伐克、乌克兰、罗马尼亚等国,都陆续建立起自己的中国商品批发市场,这些国家的中间商不再需要到匈牙利进货。尽管如此,还有一千多个中国摊位在维持营业,剩下的份额则被本地人、泰国人和越南人瓜分。

于是,四虎市场有了一种更为混杂的氛围。那是一种融合了多种国籍、不同文化的“气氛”,浓密得像挂满冬衣的衣柜。而且和所有在半封闭环境里待得太久的人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幽灵般的神色。这是一个超越了时间约束的地点。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而里面还维持着二十年前的样子。人们身上散发着旧沙发的色泽,和那些廉价商品一样和谐。

景德镇的小伙子告诉我,匈牙利当局有意打压这里,多次以“灰色清关”“非法走私”为名,查抄中国商人的货物。

“他们看上这块地了,”景德镇小伙子一脸机警地说,“这里的位置很好,卖给开发商能赚一大笔钱。”

关于这个“声名狼藉”的中国市场,报纸上确实已登出了几种开发方案。其中包括建一个大型游乐场、建一个电车厂,或者开发成一个高档的“中国小区”。无论哪种方案,四虎市场成为历史都是迟早的事。

“如果有一天这里被拆除了,你怎么办?”

“可能开一个餐馆。”

“没想过回国?”

“想过,怎么能没想过?但现在匈牙利加入了欧盟和申根,以后这边的机会会多一些。”

3

那天吃完早餐,我出门沿着多瑙河散步。布达佩斯刚刚睡醒,街道上铺着一层毛糙的柠檬色的阳光。树枝从岸边伸出来,伸到河面上,河水辽阔而浑浊。有人曾因此问谱出《蓝色多瑙河》的施特劳斯,为什么多瑙河不是蓝色?他回答:“如果喝了一公升的酒,多瑙河的确是蓝色;要是喝了两公升的话,你要多瑙河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这个段子是在蔡澜的书里看到的。

我跨上横跨多瑙河的铁索桥,一艘小客轮正匆匆驶往下游,消失在桥洞底下。跨过铁索桥是城堡山,山上是匈牙利过去的皇宫。我走上皇宫的观景台,上面有几对相拥的情侣,风景确实非常浪漫。河风阵阵袭来,多瑙河像一条丝带蜿蜒向南。遥望过去,对岸的佩斯坐落着一幢幢玩具似的房子,城市从河岸开始向远处迤逦延展,直至变成轮廓朦胧的腹部。花盆一样的瓦红色中点缀着白色和青色,最后融入远方玫瑰色的雾霭中。

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

——切斯瓦夫·米沃什,《风景》

与布达相比,佩斯的开发相对较晚,大部分的城市建设完成于19世纪,气势恢宏的议会大厦则建于20世纪初期。整个大厦共有六百九十一个房间,二十七道门,楼梯总长达二十多公里。大厦四周的顶部布满哥特式的尖塔,其中最高的是正面两侧的白色尖塔,高七十多米。它的建筑风格曾招来很多非议,甚至被英国旅行作家帕特里克·莱斯·弗莫尔形容为“癫狂”。但我恰好觉得,这正是我心仪的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的作品里所表现的气质。那种匈牙利式的激情,澎湃得如一位狂放的扎髯大汉,手执铁板,高唱大江东去。这也正是布达佩斯区别于维也纳和布拉格的所在。

我徜徉在原来的皇宫、如今的历史博物馆前,不远处是高高耸立的圣马加什大教堂——帝王加冕的地方。教堂看上去很新,因为是在原来的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原教堂早在16世纪就被奥斯曼土耳其的军队摧毁了。

放眼望去,眼前的宫殿、教堂,乃至横越多瑙河的大桥都是战火后重建的,但是不知何故,我仍能感到一种历史的延续感。它们看上去并不虚假,而是与布达佩斯融为一体,与时间融为一体。

在皇宫门前,我碰到了一个匈牙利小伙子。他穿着短裤、T恤,戴着棒球帽,推着一辆山地车,正领着三个美国游客参观。经历过二战中的轰炸,皇宫早已化为一片瓦砾。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执政时决定重建皇宫,作为国家美术馆对外开放。小伙子说,他的祖父是当年的建筑师之一。

“我不得不告诉大家,当时没有足够的资金完全复原过去的辉煌,现在的皇宫在建筑上是有缺陷的。”他指点着,“最明显的是窗户。你们可以看到,现在的窗户只是玻璃,而真正皇宫的设计和雕饰都远比这复杂得多。”

我们注视着玻璃,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表明的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建筑依然很伟大,但是对建筑师本人来说,则是不无遗憾的。”

等他们休息的时候,我走上去和匈牙利小伙子攀谈起来。他叫捷尔吉,是布达佩斯理工大学建筑专业的学生。我问他做导游是不是利用业余时间打工赚钱,他笑着摇头。

“我属于一个城市讲解俱乐部,”他说,“我们俱乐部的宗旨是推广匈牙利文化,为外国游客提供免费讲解。”

他告诉我,现在很多旅行手册上都有他们俱乐部的介绍,只需在网站上注册,告知希望讲解的景点,俱乐部就会派人与游客接洽。

“你是骑山地车来的?这是你们俱乐部的风格?”我问。

他笑着说:“不,骑车是因为我属于另一个俱乐部,一个骑行俱乐部。”

“这么说你加入了不少俱乐部?”

他颇为自豪地告诉我,这是现在布达佩斯人的时尚:加入某种俱乐部,获得一种社会身份。

“一种社会身份?”

“比如我们加入了骑行俱乐部,我们的社会身份就是‘骑自行车的人’。因为这一身份,我们就有了某种相同的观点和诉求。随着人数的壮大,我们就会要求政府为我们提供相应的场地,或者在修路时考虑到我们的需求。”

“除了骑行者的身份,还有什么身份?”

“很多,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拥有一个主业之外的身份,一个公共层面的身份。”

我看着捷尔吉,觉得他不像在开玩笑。透过哈利·波特似的镜片,他的眼睛闪烁着诚恳的光芒。他描绘的“社会身份”让我感到吃惊。一个国家的年轻人如果都以拥有“公共层面”的身份为荣,那么这个国家无疑是充满希望的。我问捷尔吉未来有什么打算。

“申请去美国读书。”

“为什么不留在匈牙利学习?你们有这么多伟大的建筑。”我指着他祖父参与修建的国家美术馆。

“必须去美国读书,匈牙利人才认可你的能力。”

“匈牙利人都这么认为?”

“是的。”

我叹了口气,因为总算找到了匈牙利和中国的共通之处。

4

在一本书上,我曾看到匈牙利作家哲尔吉·康拉德这样说:“就像在纽约一样,人们在布达佩斯也可以看到新的与旧的、残破的与重建的、大卖场与小商铺的完美结合。”

我想,康拉德指的一定是佩斯。因为当我游荡在佩斯的大街小巷时,我的确感受到了一种时空交错的“并置感”,一种清醒与梦境交织的氛围。

我在卢卡奇咖啡馆(Lukács)喝了一杯咖啡,这里过去是匈牙利秘密警察的总部。如今,瓷质的裸女在大理石壁炉上静静梳头,匈牙利姑娘们三五成群地进进出出。我拿着地图寻找李斯特的故居,却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就在要放弃的时候,赫然发现身后的公寓门上挂着一块铜牌,上面用德语镌刻着:“弗朗茨·李斯特,周三、周四、周六,下午3点至4点在家。”

我看了看表,发现来得正是时候。我想象着这么推门进去,穿过长长的走廊,看到一头长发的李斯特正在招待朋友们咖啡和沙哈蛋糕。然后,他坐到钢琴前,随手弹出一首《匈牙利狂想曲》的主题部分。

“你们觉得怎么样?”他问众人。

我相信过去不曾终结,它仍然在另一个维度上运行。通过旧房子、旧书、旧照片,我们得以窥视那个维度里的吉光片羽。我走上博物馆街,周围十分宁静,只有树叶在人行道上方飒飒作响。街边是栉比鳞次的旧书店,一家挨着一家,至少绵延一公里长。这里是中欧地区最长的旧书一条街。

我走进一家旧书店,埋首在故纸堆之中的老板抬起头,从镜片上方打量我。他像老学究一样地舔了下手指,然后继续翻阅手里的书。大部分的书都是匈牙利文,那种类似法国19世纪的硬皮金边装帧,书页早已泛黄。我不时抽出一本书,猜测它们的内容,那些像谜一样的字母充满了神秘的诱惑。

匈牙利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它的动词不仅可以根据主语变位,也可以根据宾语变位。这一屋子的匈牙利语书籍该埋藏着多少知识和秘密啊?而它们却像宝库的石门,拒绝对我开放。

终于,我在唯一一个英文书架上找到一本1935年伦敦出版的毛姆写的《在中国的屏风上》,品相俱佳,只要八百福林,相当于人民币二十二块钱。

付账的时候,老板又一次从镜片上方打量我。

“中国,中国,”他边念叨边找钱,“对我来说很遥远。”

“对我来说,匈牙利也很遥远。”

“你是做什么的?”

“写字的。”

“以写字为生?”

“以写字为生。”

“你应该写写匈牙利,你知道为什么?”

“告诉我……”

“我退休以前一直在国家图书馆工作。国家图书馆有一个目标:收集世界上所有关于匈牙利的书,无论它们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

我静静等待下文。

“只要发现这样的书,我们就会收藏六本。”老板笑呵呵地说,“如果你写关于匈牙利的书,我敢保证,你至少可以卖出六本!”

“我想我得先学会匈牙利语,才能写出一本真正有价值的书。”

“学吧,年轻人,如果你有志于此。”

“匈牙利语太难了。”

“交个匈牙利女朋友。”他狡黠地看着我,就像刚刚吐露了成功的奥秘。我告诉他,我相信这是我学会匈牙利语的唯一办法。

当我走出昏暗的旧书店,阳光正在马路上跳跃。熠熠闪光的雕像和路边长椅映照着老房子高高的穹顶和白色的木质窗棂。行人来往匆匆。路边的咖啡馆里,人们或是聊天,或是发呆。一个迎面而来的老妇人冲我露齿一笑,这样的机缘是怎样修来的?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懒洋洋的梦境,有一种不真实感。布达佩斯就像被分隔成许多很短的片段,断断续续地拼贴成一幅油画,而我在这幅油画里分辨着城市的只言片语。这是旅行者的工作,也是乐趣所在。

人们与一个城市分享的爱往往是秘密的爱。

——加缪,《阿尔及尔之夏》

我试图在这幅油画里寻找奥斯曼土耳其的痕迹。土耳其人统治匈牙利长达一百五十年。1520年,当苏莱曼一世成为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他马上挥师夺取了贝尔格莱德。此后,他开始步步推进,于1529年攻占了布达。他摧毁了匈牙利人的城堡,建起了土耳其人的浴室。这些浴室最初是为了缓解土耳其士兵的思乡之情而建,却在布达佩斯繁荣起来,并被匈牙利人发扬光大。现在,布达佩斯还保留着至少十五家巨型温泉Spa,它们建于不同时期,风格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面向公众开放。

我决定去塞切尼温泉消磨掉这个漫长的下午。塞切尼温泉建于1918年,它的体量巨大,能容纳上千人共同洗浴。我的意思是,也确实有这么多人涌进了塞切尼温泉……

人们在门口排起长队,翘首以待。很难想象,这支浩荡的多国部队都是前来干“洗澡”这同一件事的。队伍中有高贵的绅士和优雅的淑女,也有普通的工薪阶层和难掩兴奋的游客。过不了一会儿,一切象征身份和阶级的外饰都将被脱光。在男女混泳的温泉池里,人们将素面相见,只有身材决定一切。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浴室会成为古希腊最重要的公共空间。

门口站着两位凶神恶煞的保安,等一定数量的人出来了,他们才放同等人数的人进去。

“怎么样?怎么样?”一些游客迫不及待地问刚从温泉出来的人。

“不可思议!”

这话更激起了人们的好奇。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洗,仿佛就要上场的运动员,准备洗他个昏天黑地。

终于轮到了我们这拨儿。我花费了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块钱买了门票,发现迎接我的是一个长达一公里的环形更衣室,半个圆弧是男士更衣室,另外半个圆弧则归女士所有。

我换上泳裤,走到室外。在湛蓝的天空下,象牙色的新巴洛克建筑环绕着两个巨型户外温泉池,中间是几条标准泳道。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在“旋转走廊”型的池子里冲浪;情侣们在温泉中相拥接吻;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泡在温泉里喝啤酒;两个男人在对弈国际象棋;还有一些人坐在岸边,一边看书一边啜饮鸡尾酒。到处是欢声笑语,正是这种自由随意的日常生活气氛,让塞切尼温泉显得与众不同。

我先在游泳池里游了两千米,感到肌肉紧绷绷的了,就跳到温泉池里放松。我半躺在水上,感受着从池底喷出的水柱打在背部的酥麻感。我仰望身边口吐泉水的天使,他张着翅膀,脸上肉嘟嘟的,有一种调皮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环顾教堂般的塔楼和四周黄色的围墙。

此时,落日像小巧的发卡,别在城市的肩头,把塔楼和围墙染成一片金色。有一段时间,温泉池也是一片金光灿烂。我闭上眼睛,感到思绪渐渐抽离出来。微风掠过围墙吹拂着我,围墙外是城市花园,是英雄广场,是店铺林立的安德拉什大街,沿着它就可以一路走到多瑙河。

我又泡了一会儿,然后淋浴出门。大门外,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了。起初只是像蜡烛一样颤动的光,似乎一阵风就能吹灭。不一会儿,跳跃的光点就变成了一片炫目的黄色光幕。我沿着安德拉什大街寻找吃饭的地方,由于刚游完泳,双腿有一种空荡荡的疲惫感。我一边沿街而行,一边橱窗消费,夏日的黄昏和身边的路人使我感到欣快。华灯初上之际,人们总是显得行色匆匆,他们都在赶往什么地方,美餐一顿,喝上一杯,然后去找点乐子。

我走进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餐馆,点了古拉什(Goulash)和甘蓝菜肉卷。古拉什是中欧地区的一道名菜,在很多餐馆都能点到。不过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古拉什是土豆烧牛肉,而在匈牙利则是牛肉浓汤。我一边喝汤一边想到,赫鲁晓夫曾在匈牙利的群众集会上说,实现了共产主义,匈牙利人民就可以经常吃到古拉什了。“土豆烧牛肉共产主义”就是这么来的。

为了超越共产主义,我又要了一瓶冰镇的托卡伊贵腐葡萄酒,这是我来匈牙利一直想喝的一款酒。用来酿这种酒的葡萄是最甜的一种。等葡萄熟透了,在树上晒成被贵腐菌良好感染的蔫葡萄,再由人工一粒一粒摘下。酿制这种葡萄酒所花费的工夫要比一般葡萄酒多出数倍,有时一棵葡萄树只能酿出一小杯,所以价钱较一般葡萄酒也昂贵许多。

在国内,这种酒的价格常常高得离谱,但在原产国匈牙利则完全处在可消费的范围内。这种酒至少在木桶内存放两年、瓶内一年,倒入杯中是一种奇香无比的琥珀色液体。我一边吃着味道浓郁的古拉什和肉卷,一边呷着冰镇的贵腐葡萄酒,游泳之后的疲惫感渐渐消失,于是开始着手制订未来的计划。

既然不再感到疲劳,并且已经体验了布达佩斯最迷人的吃食和温泉,我大可以继续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了。我琢磨着去一个相对静谧的小城市,比如卢布尔雅那。在那里不必跋山涉水,因为城市十分袖珍,所有地点都能步行抵达。白天,我可以在咖啡馆里看书。晚上大吃一顿,然后四处走走。卢布尔雅那离布莱德不远,我可以找一个白天,去那边清凉透明的湖里游游泳。我觉得这个计划不错,而且从布达佩斯就有直达卢布尔雅那的火车。

我感到非常开心,当你想去什么地方就能够办到的时候,那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于是我将饭菜一扫而光,喝干了一瓶葡萄酒,付了饭钱和小费,重新回到街上。虽然还是夏天,可夜晚的空气十分凉爽。深夜时分,安德拉什大街上仍有电车驶过,划出一道闪亮的光线。电车上几乎空无一人,我坐上去,感到它仿佛正沿着历史长河逆流而上。

我在电影院门前下车,买了一张伍迪·艾伦的新片《爱在罗马》的电影票。国内从来没有引进过他的电影,因此在看了二十六张盗版DVD后,我很荣幸能够为老头贡献一次票房。

从电影院出来,我步行回酒店。酒店在多瑙河边上,紧邻着索菲特酒店。因此,当我看到酒店附近站着不少姑娘,操着英语跟我打招呼时,并不感到奇怪。

一个姑娘走过来,问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回房间。

我随口告诉她,我妻子正在房间里等我。

她说:“那可以去我的地方。”

“哪里?”

“不远,离这儿很近。我喜欢你。”

“是吗?你是匈牙利人?”

“罗马尼亚。”

她肯定还不到二十岁,瘦小得像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她穿得很少,看上去很冷。我掏出五十欧给她,让她去买点东西吃。

她诧异地盯着我:“你不想和我上床吗?”

我说我不想。

她突然动作激烈地把钱推开,目光中带着受伤的怒火。

“走开!”她喊道。

从旁边的花坛旁,走出一个匈牙利男子,嘴里叼着烟。

“什么情况?”他瞪着眼质问我,“你跟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他跟罗马尼亚姑娘说着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可却感到自己处在一种非常荒诞的境地。在布达佩斯,在这样的夜晚,一切看上去都那样美好:皇宫在对岸的城堡山上熠熠放光,天空是一种深邃的宝蓝色,一朵朵灰色的云像河水般流逝。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而我已打定主意离开。没有人拦住我,也没有人继续招揽生意。我一路走回酒店,门房向我问好。我上电梯,拿出钥匙,拧开门,看到月光正明亮地照在我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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