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酒吧过夜,民工大巴,米兰告别

午夜降临前抵达  作者:刘子超

1

我打算搭乘直航班机飞回德国汉堡。从卢布尔雅那飞汉堡的唯一方法是先向东飞到伊斯坦布尔,再转机。不用说,除非女友是土耳其空姐,否则不会有人选择这种走法。我查看地图,寻找和卢布尔雅那相对较近,又有直航汉堡的城市。

——米兰,轻松胜出。

接下来,我在欧洲巴士公司的网站上订了从卢布尔雅那到米兰的车票(对不起,没有火车)。这辆大巴从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开出,到达卢布尔雅那是次日凌晨5点30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也很久没有通宵熬夜了。代表起床和熬夜的两个小人在脑袋里打了一架,熬夜的小人获胜。于是,我决定在酒吧里度过卢布尔雅那的最后一夜。

从布莱德回来,已是日暮时分。晚饭去吃了实实在在却无甚特色的比萨饼。在中欧旅行期间,这是第二回吃比萨饼。虽然到处都是比萨饼,但不知为何,总是想不起来。这次,我一个人坐在吧台前,要了海鲜比萨饼和生啤酒。这家的比萨饼做得不坏,生啤酒也够凉。吃完比萨饼,喝完啤酒,还有大把时间,便趁着夜色在卢布尔雅那闲逛。

夜晚的天气有点凉,不过走起来就暖和了。我走过河畔热火朝天的餐馆,经过彻夜明亮的橱窗,进入小巷,朝着城堡山的山顶进发。整个卢布尔雅那,大晚上爬山的人,恐怕仅我一个。小巷空无一人,一只从树影下溜过的猫见到我愣了一下,接着“嗖”的一声跑了。一路上经过很多房子,可不知何故,竟没有一间是亮着灯的。只有街灯昏黄地照亮属于自己的一小块领地,而把其余的世界慷慨地交给黑暗。我沿着石板路往山上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到了山上,连路灯也没了,幽深的小巷一片漆黑,每一个拐角仿佛都藏着什么。我决定偃旗息鼓。毕竟要走的人了,最好老实一点。

我默默下山,回到刚才经过的一座瞭望台。那只猫又出现了,或者是另外一只也未可知。这一次,它不再害怕,壮起胆谨慎地盯着我,仿佛在想:这小子究竟在这里干嘛?

我站在瞭望台上,山下的卢布尔雅那映入眼底。此刻,我才形象地看到,卢布尔雅那果然只是山坳间的一座小城。只有那小小的一块洼地灯火通明,其余地方全都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不远处是一座教堂,哥特尖顶影影绰绰地直刺夜空。我想,教堂的功能大概就是让人们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感到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吧。

我侧耳倾听,只听到风在山谷间呼啸。宝蓝色的天空中,灰色的云朵在迅疾游动。我想起格斯·范·桑特的电影《大象》的片头部分,想起潜伏于世界的暴力。这个瞭望台像是枪手练枪的地方,也像是警察发现无名死尸的地方。我想,我还是尽快回到人间为好。

2

入夜以后,卢布尔雅那的生活就慢慢地朝着酒吧倾斜。回到这样亲切的世界里,或者说,见到成群的人,我感到非常满足。情侣们对着烛光小酌葡萄酒,一群男女在兴致勃勃地打牌。一个人旅行,有时候会神经过敏,比如见到这样的情景就难免觉得寂寞。不过一杯啤酒下肚,听着酒吧里的轻摇滚,我更多感到的是长途旅行即将结束时的失落。我回想着柏林出发那天的情景,回想着德累斯顿的夕阳,回想着布拉格的三姐妹。我像倒线头一般,逐一回想路上的见闻……那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或者说,旅行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我?

我相信,至少是理论上,旅行或多或少会改变一个人。会使那个人朝着更宽容,更理性,对世界的理解更全面的方向迈进几步。至于到底是几步,那就要看每个人的天赋和修养了。但毫无疑问,这向前迈出的几步就是旅行的意义,也是活着的意义。

遗憾的是,我在酒吧里还不能确定这些。虽然旅途中的细节还历历在目,可我知道,记忆就像空中的气球,早晚有一天会飞出视野。我所能做的,只有趁着这些细节还鲜活,把它们尽量完整地移植到纸上。归根结底,只有通过这样笨重的体力劳动,才能让轻盈的旅行变得切身,而不至于变成一阵缥缈的炊烟。

我就趴在酒吧的桌子上开始写作。不是真正地写作,而是把旅途中的笔记补充完整。我知道,一个男人在深夜的酒吧里奋笔疾书,很可能被人侧目。但在这家车站对面、通宵营业的酒吧里,也实在找不出什么更有意思的事做。写笔记之余,我喝着啤酒,不时环顾四周。酒吧像刚刚被狼掏空内脏的动物残骸,空空荡荡。酒保站在门口抽烟,一个同样等车的男人缩在角落里打盹,吧台上扔着两本色情杂志,已经被无数寂寞之手翻得快要散架。罢了,卢布尔雅那的夜!

5点20分,天还黑着。我拖着行李走出酒吧,看到大巴已停在路边。我问在车下抽烟的罗马尼亚司机:“这是去米兰的车吗?”因为我看到车里睡得横七竖八,完全是一副屌丝专列的样子,丝毫没有欧洲巴士公司的感觉。司机深深地抽了口烟,仿佛之前憋了太久:“米兰、马赛。”我再次震惊了。想不到这辆平凡普通的坐席大巴竟然要从罗马尼亚一路开到法国——这至少是三天三夜的路程。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没的选择。我硬着头皮上车,车厢里的浑浊空气,让我脆弱敏感的神经轻微崩溃了。昏暗中,我慌乱地寻找座位。那些盖着毛毯、蜷缩在座位上的肉体,仿佛无名无姓。车厢里洋溢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就像走进了夏天的池塘。我摇醒一位睡得正酣的大叔,他把脚丫移开,塞回皮鞋,我好歹侧身坐了下来。我戴上耳机,抵挡鼾声。我相信,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连空气也闻不出异样。多亏一夜没睡,车一开,我就晃晃悠悠地睡着了。也许,人就是这么能伸能屈的动物!

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大巴正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理论上,我已经进入意大利,可风景依然荒凉,路边只是无休无止的荒地和工厂。我的前面是一位戴着黄色假发的姑娘,身旁的大叔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用说,这些罗马尼亚人都是去意大利和法国打工的。对他们来说,迁徙是一种生存方式,只有背井离乡,生活才有彻底改观的希望。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在强烈的阳光下,一辆载着罗马尼亚民工和中国旅行者的大巴,正飞驰在前往米兰和马赛的路上。这是一幅多么超现实的画面啊!一时间,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很想跟着这些罗马尼亚人到法国去,看看他们在那里怎样生活,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但是冲动毕竟只是冲动,六小时后,我不得不怀着略感遗憾的心情在米兰下车了。

3

我在米兰住得格外好。旅馆位于老城区,有俯瞰街景的阳台,有免费的咖啡和点心,而且交通便利。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牛仔裤和POLO衫,自己动手在厨房里磨了咖啡,吃了点心,终于感到满血复活。

下午无事可做,于是就上街随便走走。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意大利的中产阶级大都出城避暑,街上几乎看不到车辆。倒是在普拉达店里看到很多中国同胞,听到其中一个人问另一个:“你看到周处长了吗?”另一个回答:“好像在劳力士手表店吧。”

傍晚,我去吃了意大利菜,从餐前酒到饭后咖啡,一应俱全。之后,我回旅馆,边写笔记边喝基安蒂红酒。

入夜后,旅馆周边的住宅几乎都黑着灯。只有一些妓女还三五成群地站在街角,不时有人开车过来打望,合适的就上车带走。有些年轻好看的,已经被带走了两三次,而那些年老色衰的只好一直站在那里。后来,这些人干脆放弃了工作,去小商店买了啤酒,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聊天。

她们在聊什么呢?聊她们已经告别的生活?聊她们留在远方的丈夫?

我站在阳台上,俯瞰着米兰。夜深了,天气依旧闷热。世界如一个不知疲倦的士兵,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军,丝毫不以观众为意。

Ciao!再见吧!

虽然说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正如雷蒙德·钱德勒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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