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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钱包无止境的杀人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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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现在还会想起……那激烈的撞毁声,以及骨头的碎裂声。 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了。可是,当时发生的一切,一如字面,浸染了我的全身。 意外发生时,我在仪表盘的置物箱里。由于冲撞,我弹了出来,猛烈地撞上了副驾驶座,掉到底下去了。 事后,据我从那些警官那里听来的,整辆车的引擎盖都撞扁了,活像漫画里的猪鼻子。 车是马自达323,一如我主人的人品,朴素实在,很容易上手,主人也很爱惜它。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动辄就想换新车的人。 一年前,他死在成了他的棺材的车里,而且是不偏不倚地撞上立体停车场的水泥墙。 他开车时打瞌睡。事情发生在深夜,他正从女友住处回家。 是不是在女人那里奋战太久,太累了? 我记得一个中年警官一边勘察现场,一边这么说。 没错,他的确是奋战了,但是并非警官所说的那样。他在女朋友的住处时,一直费尽口舌安抚她。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最近,你变了…… 女朋友泪流满面地说着这些话,无论我的主人怎么否认、发誓,她似乎都听不进去。 你想太多了。真的,我没有别的女人,我只有你一个! 我的主人一副快一起哭的样子,竭力劝女友。 不知道是否奏效了,他的女朋友总算止住泪水,擦干脸,与他四目相对。但是,对于我的主人“我今晚住这里好吗”的要求,却不肯允诺。 我想拿你的话当赌注。今晚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接着她说“外头好像很冷”,要他喝了一杯热咖啡,让他回去了。 以老式的说法,这成了今生的永别。 我记得在撞上水泥墙的瞬间,我的主人用昏昏欲睡的声音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我记得在四周变成一片空白的冲击瞬间过后,我掉在座椅上时,他的手就垂在我旁边,而那只手以人类不可能有的角度从肩膀凸了出来。 接着,从我贴着座椅的那一侧,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浸染上来。 那是我主人的血。 如今我身上依然残留着他的血。血迹在红褐色的绒革上形成一个醒目的形状。我也记得有人看到它时曾说:“哎呀,这好像心脏。” 而现在我在他的女朋友手中,她把我带在身边。我想,是我会先变得破烂,还是她对他的回忆会先变得淡薄? 她叫雨宫杏子。 而我是她过去的男朋友——死者——的钱包。 2 “是你多心了吧?” 秋山科长首先这么说。 这里是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杏子有时候会来这里吃午餐。 但现在不是午餐时间,而是已经下班的六点过后,杏子特地和直属上司一起来这家店。 她有事找上司商量。 我现在待在她膝盖旁的手提包里,也是头一次听到商量的内容,真教人瞠目结舌。 秋山科长五十多岁、个性温和,绝不是那种对属下女职员送秋波的人。与一脸执著的杏子对坐,似乎令他感到相当无奈。“不能在公司里谈吗?”他确认之后,才不甚情愿地一起过来。 正因如此,听到杏子的话,似乎让他打心底惊讶不已。不知道是不是把喝到一半的饮料泼到膝盖上了,他连忙拿出了手帕。 然后,他说了前面那句话——是你多心了吧? 我也想跟杏子这么说。唉,是你想太多了。别这样,忘了这件事吧。 但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这不是我多心。” “你有证据吗?”秋山科长问,他的语气转为担心,“相模跟那个……叫什么来着……” “塚田。塚田和彦。” “对、对,没错。你说他和那个塚田和彦认识,可是马上做这样的联想,是不是太唐突了?” 相模佳夫是我已过世的前任主人。他和杏子是在公司里认识、相恋的,两人的关系,身为上司的秋山也非常清楚。 “我整夜没睡,想了很久,可就是无法释怀,觉得不能就这么扔着不管。” 杏子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坚定无比。 确实,她这阵子晚上都没怎么睡。我知道她总是翻来覆去,床单上老是发出摩擦声。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想这样的事。 塚田和彦是现今社会上最热门的话题人物。他上八卦节目的次数,说不定比某个时期的松田圣子[日本知名女歌手、演员。]还频繁。 他才三十六岁,便已经是一家高级餐厅的老板:身材高大,有运动员般的体格,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他的车是丰田CELSIOR,尽管喜好流行,却不会跟着一窝蜂地追求外国车,这一点似乎是他与时下赶时髦的年轻人的不同之处。 但是他之所以成名,并不是因为善行,也不是因为遭逢什么悲剧。他是传闻中的嫌疑人。 塚田和彦疑似和情妇森元法子共谋,为了保险金杀害彼此的配偶。由于缺乏证据,目前仅是“有嫌疑”而已,但最近社会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里稍稍说明一连串事情的经过。整段时间共分为四个部分,或者说躺了四具尸体比较恰当。 其一,塚田和彦的前妻——太田逸子案。 逸子在去年十一月,于札幌市市郊马路遭车撞死,肇事者逃逸,尚未逮捕归案。这起车祸原本被当成不相干的独立案件处理,但是从逸子葬礼的录影带中发现森元法子的身影之后,立即受到瞩目。另外,逸子意外身亡一个月后,森元法子的丈夫遭人杀害,这一点也启人疑窦。有一说认为,逸子因发现前夫企图诈领保险金杀人而遭到灭口。逸子死亡时,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并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其二,森元法子的丈夫——森元隆一案。 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于东京都足立区的公园选址外的马路上,同样遭车撞死,肇事者逃逸。推定死亡时间为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到十六日凌晨两点左右。其间法子在朋友家,不在场证明成立。塚田的不在场证明尚未确立,本人也未交代清楚。 由于隆一死亡,法子获得八千万元保险理赔金。 其三,塚田和彦的妻子——塚田早苗案。 今年八月二十六日晚间,早苗被人发现陈尸在羽田机场附近的仓库停车场,死因为被殴致死。早苗于前天晚上被人用电话叫出去之后,似乎就遇害了。推定死亡时间为二十五日傍晚六点至晚上十点。 塚田和彦在二十五日早上到二十六日晚间,直到接获发现妻子尸体的通报为止,正与“洁娜维芙”的另一名老板畠中一起在伊豆钓鱼,不在场证明成立。法子的不在场证明则不明确。 其四,森元隆一常光顾酒吧的小姐——葛西路子案。 今年九月底,路子被人发现陈尸于市内的树林。死因为勒死。据推测,应为今年四月中旬遇害。由于无法得知准确的死亡时间,所以在此案中,调查不在场证明并没有意义。 此外,警方获知葛西路子手上有应该是属于森元法子的绿宝石项链。 她为什么遇害? 媒体断定:这个女人握有重要的线索,她想借此勒索法子等人,结果遇害。而绿宝石项链是她从法子那里拿来的战利品。 如果可以,警方也想这么断定。但是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一点。 “嗯,那个小姐我认识。她曾经来家里给外子上香。项链吗?那是我请她买下来的,杀害外子的凶手一直没抓到,我又蒙受不白之冤,保险金迟迟不下来,我穷得发慌,才试着拜托她,没想到她爽快地买了下来。” 森元法子这么回答,还温顺地低头作态。至于塚田和彦,他召集一窝蜂前来采访的媒体,发表了“愤怒的辩白”之后,甚至热列地发表起媒体评论来。这让侦办当局颜面尽失。 以上的说明冗长了些。总之,塚田和彦这个名字,现在充满了负面意味。 塚田和我已逝的主人认识,光听到这件事就让人大为吃惊。据说他们在大学时代是候鸟协会的师兄弟。 在相模佳夫死后,杏子从他的双亲手中分得了一些遗物,我是其中之一,还包括一本他大学时的相簿。 杏子现在也翻阅那本相簿。有一次,她在候鸟协会成员的合照里发现了塚田和彦。 秋山科长啜饮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响起笨拙的“咔锵”声。 “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就没有往来了吧?你见过那个姓塚田的人吗?” 杏子说:“不,没有。” 也是。我怀抱着相模佳夫的军饷,与他共同行动,所以也相当明确地掌握他的交友情况。连我都不记得有这回事。 “所以,是你太多心了吧,雨宫?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相模死于意外。如果不接受事实,你永远都无法重新振作。” 杏子沉默以对。我想象她的手指在膝盖上翕动的模样。 这是她的老毛病。责问生前的佳夫根本不存在的“别的女人”时,她也总是这样,就好像这样动着手指,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好紧紧地绑住佳夫一样。 “我……觉得他不是死于意外。” 又来了,我心想。佳夫死后这一年里,这句话我不知听过多少次了。 “他非常小心谨慎,不可能在开车的时候东张西望或打瞌睡。而且他在离开我的住处之前,还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不可能睡着。” “所以呢?”秋山科长以安慰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意外,相模是被人杀害的,是吗,而且杀他的人是塚田和彦?” “对,没错。” “为什么会扯上塚田和彦呢?的确,他现在嫌疑重大,但那是和保险金有关的谋杀案,与相模的情况不同。塚田杀害大学时代的学弟有什么好处?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就是啊,杏子。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回家去吧,好吗? 分配遗物时,她把我拿走,我不安极了。因为我觉得她的精神已经失常了。 我沾染了相模佳夫的血,他化成了永不消失的痕迹存留在我身上。 说实在的,尽管是男朋友的遗物,但沾了血的钱包真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舒服的东西。我是绒革材质,不能防水,吸了相当多的血。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身上应该散发出令人讨厌的味道才对。 但是,她想要那样的我。 我很不愿意。我心想,杏子,不可以这么做。你最好还是把我扔了。我是已经不在人世的佳夫的碎片,只是碎片而已。这碎片再也不会孕育出什么东西了。 若是要当作回忆保存,吸收了他的血的我,又太过活生生、血淋淋了。 但是她没有将我扔掉。虽然没有当作钱包使用,但她总是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科长,”杏子低声唤道,“我们公司是汽车零件制造商吧。” 秋山耐着性子回答:“是啊。怎么了?” “他死的时候,正好是塚田和彦第一任妻子被撞死的时候,是去年十一月。” 科长沉默不语。 “我是这么想的,佳夫对汽车的车种或年代之类的虽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他对机械方面很在行。有人向他请教,他都能对答如流,不明白的地方,也会立刻查,非常尽责。他就是那样的人。” “你想说什么?” 杏子继续幽幽地说:“听说肇事逃逸的破案率相当高。现在的鉴定技术非常发达,从一块小小的涂料碎片就能锁定车种……可是,也有应对之道吧?像是把保险杠换成别的车种的,或是重新涂装……” 科长重重地咳了一声。 “你是想说,相模建议塚田和彦要怎么做才能够伪装成太太被人开车撞死,并且不被警方逮捕吗?” 杏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我认为佳夫并不知道塚田的目的,至少那个时候不知道。要是知道,他不可能告诉塚田。他被利用了,一定是这样。” 塚田的前妻遇害之后,相模终于恍然大悟,因此被灭口了。杏子想这么说。 佳夫浸染在我体内的血,让我觉得沉重难受。哎,你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死了? 秋山静静地告诫似的说: “我说啊,雨宫,你还是休假一阵子吧。你所说的,我觉得只是妄想。你太想不开了,开始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我不说难听的话。你请个假,去好好旅行吧。” 杏子默不作声。直到束手无策的科长站了起来,她才打开皮包,轻轻地摸着我。 她的手指冰冷,冷得像死人一样。 3 第二天杏子请了一周的带薪假,这无异于是被科长的竭力劝说说动了。 休假第一天,她去了相模佳夫的坟前扫墓。在他每月的忌日,她都不忘去扫墓,这也让我感到不安。 我觉得有一颗温柔的心是很棒,但是佳夫已经死了,而杏子还活着,她应该尽快寻找新的人生,然而她却蹲在坟前,对着不可能回应的死人说话,一点点地消耗自己。 杏子在墓地待得比平时更久。我待在她挂在肩上的皮包里,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或许那是冰冷地蜷缩在她体内的哭泣声。 不久,杏子低声呢喃。 她说“警察”。 当天晚上,她回到公寓,又在被子里辗转反侧,重复道: “警察……” 杏子原本就爱钻牛角尖。 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和佳夫恋爱之前,她在公司就是出了名地既神经质又有洁癖,而且很容易激动。 佳夫和同事一起喝酒时曾聊起杏子: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工作也很认真。虽然同事嘴上这么说,但是他们似乎对杏子不抱好感。 “怎么说……有点那种一触即发的感觉。” 传票上忘了盖章这种小事,她都会脸色大变,甚至还会说“你是故意不盖章,想妨碍我的工作”之类的话。尽管她没有大哭大叫,嗓门也小,但很明显是气愤难耐,却又勉强压抑着,弄得浑身颤抖。 “不一会儿,又没事似的笑嘻嘻的。唉,平常是很温和。我不讨厌。可是,那一型的总叫人觉得难对付!” 然而有趣的是,佳夫对杏子感兴趣、受她吸引,似乎正是因为她那种不安定。可能是让他产生一种“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的心情吧。 相模佳夫对杏子而言,更像是她的监护人。杏子完全依赖佳夫,而且在他的羽翼之下,她也不再那么容易激动。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妒忌。 吃醋,是因为没有自信,同时也是不安。杏子仿佛只在体内培养不安,成天都在瞎操心。她在意佳夫的一举一动,佳夫只是在过道上和其他女职员稍稍谈笑,她就会哭号着指责。 “你喜欢上别人了,对不对?”她每次一张口必说这句,接下来是:“你已经不在乎我了,对不对?”她每回这样,就只能让她尽情倾吐(虽然说的话都一样),直到发泄完毕,否则根本无法说任何有效的建议。 佳夫真的非常有耐性地陪着那样的她。佳夫也是个不起眼的男人,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强烈吸引异性的魅力。正因如此,杏子深深地依赖他,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快乐。 而且,只要杏子不钻牛角尖、不乱说话,她其实是个深情的女人。她很会做菜,而且似乎很快就记住了佳夫的喜好。 即使是小事,她也很注意。例如她经常头痛,习惯服用一种止痛药,然而一得知佳夫不适合那个牌子,就同时准备了他喜欢的牌子。 佳夫也是,明明还年轻,却有古板的一面。 有一次,杏子想在晚上剪指甲,却被他委婉劝阻了。他说这样不吉利[古人认为晚上剪指甲,就会和双亲永别。]。杏子一开始虽然取笑他,却一本正经地听从了,从此不再晚上剪指甲。 还有许多例子。例如在墙上钉图钉或钉子,要先说“若这里是鬼门,请多包涵”;加水时不可以顺序颠倒,不能用热水加冷水来调节温度;茶壶不可以没合盖子就倒茶…… 如今想来,佳夫说起这些事时,应该相当乐在其中。而杏子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佳夫可以享受教导他人的乐趣。而且对方是杏子,不但不会嘲笑他“像老头”,还会一本正经地聆听,遵照吩咐。 对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 我是个沾染了相模佳夫的血的钱包,怀里还放着别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那一直是个谜。 那应该是佳夫过世前两三天的事。他外出办事,经过商业区,走进地铁人形町站附近的咖啡厅。 就座时,他好像捡到了上一个客人遗忘了的东西。我只能说是“好像”,因为我置身他的外套内袋里无法看见。 佳夫捡起那东西,思索片刻。 “嗯,怎么办?”他甚至喃喃自语。 他好像把那东西放在桌角,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然后静静地喝咖啡。此时,传呼机响了。他急忙打了电话,回来后便匆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可能是有急事吧。 接着他又犹豫了,似乎是停下动作,俯视桌子。 “算了,下次再找时间奉还吧。” 他说着,将捡到的东西收进我装钱的地方。 那东西被一张白纸包着,感觉像是钞票折小后再用纸包住。但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我一直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发生意外那晚,佳夫去杏子的公寓时也如此。看来佳夫似乎忘了这件事。 他去洗澡时,杏子用刷子清理外套,顺便检查我的怀里。又不是夫妻,这似乎有点过分,但是杏子并没有恶意。她应该是觉得,如果清楚佳夫手头的情况,就不会强人所难了。 她发现了收在我怀里的那个东西。她没有拿出来,只是默默地盯了一会儿,然后将我合上,放回原位。仅此而已。 记得是接近半夜的时候,她又开始了司空见惯地发牢骚“你喜欢上别人了”……那阵子两人只要一见面就说这事。佳夫可能也无法忍受,有时会演变成近乎争吵。 虽然杏子的忌妒没有恶意,但她却非常固执。她总是担心会被抛弃,幻想佳夫或许会被别的女人抢走,老是神经兮兮的,就像充满了静电的门把一样,一触碰就会迸出青色火花。 而那晚,佳夫在从杏子的住处回家的途中死了。 这对佳夫而言,也很意外且遗憾吧。他应该牵挂着杏子,死不瞑目才对。她需要他。 我被交给杏子之后,装钱的地方依然放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她既没有拿出来,也没有丢掉,却也没有珍惜,或许她已经忘了。 真是不可思议。那到底是什么? 我无法看见自己怀里的东西,虽然能够感觉到,它只是个薄而小的四角形东西。我完全猜不出它是什么。佳夫说“下次再找时间奉还吧”,是借来的吗…… 此刻,在黑暗中,杏子又翻了个身。她在做梦,还是睡不着呢? 杏子,要找警察也罢,总之今晚先睡吧。 杏子梦呓了一声:“佳夫……” 4 令人吃惊的,是警方的侦办负责人竟然愿意抽空见杏子。 这是第二天的事。杏子特地出门,来到设立调查塚田早苗命案总部的警察局。她到底打算怎么解释?我担心不已,但意外的是警方却很快就明白了。 不,或许他们已经焦急得连一根稻草都不放过了。 杏子被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在椅子上坐下。置身皮包里的我无法得知周围的情况,但这里该不会是侦讯室吧…… 里面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上了年纪,另一个似乎还年轻。年长的那位负责问话,年轻警察只是偶尔插嘴而已。 感觉上这两人都不凶悍。我为杏子感到高兴。她非常敏感,浑身充满了许多失眠的夜晚产生的不幸的静电,若是不温柔地对待,就会使彼此两败俱伤。 “我明白你说的话了。” 年长的警察说。真的吗?我怀疑。 一个正常的警察应该不会把杏子的话当真。佳夫生前和塚田和彦是否有来往,杏子连这一点都不清楚。一切都是她的揣测,而这无异于妄想。 “雨宫小姐……”年长的警察说。可能是点了烟,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应该是百元打火机。火迟迟未点燃,谈话因此中断了片刻。 杏子很安静。我一想到她现在的心情,就觉得难受。 “你刚才告诉我们的事,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杏子回答“是”,声音有些发抖。 “嗯。”年长的警察说道。他好像在抽烟。 年轻的警察插嘴说:“你不觉得是你多心了吗?” “我不知道。”杏子声音微弱,“我已经弄不清楚了。” 这次换警察们沉默了。 “佳夫不是个开车会打瞌睡的人。” “人总是会有大意的时候……”年轻的警察说到一半,好像就被年长的那位制止了。 杏子继续说道: “他是个非常一丝不苟、小心谨慎的人。他是跑外勤的,白天都在开车,所以就算感冒,他也不吃药,因为会打瞌睡。” 确实如此。佳夫一直很注意这些事,几乎到了有些胆小的地步。 “他也非常清楚车祸现场所在地的视野很差,非常危险。他来我这里时,一定会经过那儿,我也曾经坐他的车路过那里,我们总是说:‘这个停车场好危险啊。’” “就算塚田和彦杀了你的男朋友,”年轻的警察说,“他是怎么办到的呢?相模佳夫并不是被人刺杀,也不是从高处被推落,而是开车时有所闪失。你说塚田如何才能让他有闪失呢?” “我不知道……” 杏子的声音透露出只有听惯她声音的人才能察觉的烦躁。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那方面的专家。我只知道佳夫是被塚田和彦杀害的,因为他开车时是不会打瞌睡的!” 仿佛祈祷一般,同样的话一再重复。年长的警察似乎相当懂得把握时机,沉稳地说: “我们非常明白。”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警察或许很习惯应付像杏子这样的女人。不是用那种故意讨好的语气,而是始终保持认真及诚恳。 “我们会调查的。这或许会是线索。” 杏子道谢之后,将几张佳夫的照片交给警察。那是和塚田和彦的合照。 回公寓的路上,杏子走得非常慢,屡次停下脚步。她好像并没有看精品店的橱窗,也不是站着读书。大概是心不在焉地边走边想吧。 来到某个十字路口,她忽然喃喃道:“被杀了……” 我想象着周围的人一定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令人不忍卒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佳夫死后,她就一直濒临疯狂的边缘,有时趔趄,有时踩空。 大约两个月前,她在车站等电车时,忽然坐在月台上号啕大哭。由于经常恍惚,她曾经两次在百货公司和超市被怀疑顺手牵羊,因为她拿着商品,忘了去收银台结账,就这么走了。 总算回到了公寓,杏子连衣服也没换,把装着我的皮包放在桌上后便倒在床上。不久,我听见她睡着的呼吸声。 尽管她睡得似乎并不是多么安稳。 5 “我们有个提议。不,应该说是请求更恰当。” 几天后,那两名警察来到杏子的公寓。 今天负责问话的仍然是年长的警察,年轻的警察也不帮腔,只是坐在一旁而已。 “我们想请你和塚田和彦见面,可以吗?” 令人意外的提议。 “我去见那个人,然后呢?” “我们想看看他的反应。”警察直率地说,“他很会演戏。你看过电视,应该也很清楚,他就是那种人。如果只是一点小事,他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不过,这是个机会。请你务必和他见一次面。我们会安排。” 杏子怯懦地说:“那要用什么理由去见他?” “不需要理由。”警察安抚道,“他和森元法子是两个案子的关系人,正被我们侦讯。只要下次侦讯他们时,你在场就行了,可以吗?” 许久,杏子都没有回话。我担心她又恍惚了。 此时传来她站起来的声音。 “对不起,失陪一下。” 她去了洗手间。这阵子她经常这样。心灵的失衡,似乎也影响了身体。 她离开之后,年轻的警察仿佛只用嘴巴的一侧说话似的含糊地说: “部长刑事,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年长的警察点燃香烟。 “你也不是全盘相信她的话吧?怎么想都没道理!不管再怎么查都无法证明相模佳夫和塚田和彦大学毕业后还有来往!” “什么‘不管再怎么查’,你太夸张了,不是才这两三天的事吗?” 年轻的警察有些心虚。“你不是已经戒烟了吗?到时候又得住院喽!” 年长的警察故意“呼”的一声吐出烟来。看样子是个不好惹的人。 杏子回来了。她拉开椅子,轻轻坐下。 “你还好吗?” “还好,对不起,我有时候会有点头晕……” 那是因为晚上都没有睡好。 “我试试看。”杏子回答,“虽然害怕,但是我想和他直接面对面。” 警察很高兴。他们用哄小孩般的口吻感谢杏子的协助。 “详细情形,我们会再联络你。啊,对了,雨宫小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有点头痛,如果你有止痛药,能否给我一颗?” 杏子答应了,走进放急救箱的里间。年轻的警察又低声说道: “骗人。部长刑事除了宿醉,从来就不会头痛,不是吗?” “还有你不听话的时候!” 杏子似乎把急救箱都拿来了。我听到箱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她打开盖子。 “我也常常头痛,买了很多种止痛药。你要哪一种?” 年长的警察选了百服宁。杏子端来温水。 “吃药的时候,配一大杯温水最好了。” 说这句话时,杏子似乎恢复了一些细心照顾生前的佳夫时的模样。 那天傍晚,杏子外出了。我正诧异她要去哪里,结果她坐上电车,似乎是前往市中心。 怎么这么吵?我正纳闷时,听见似乎人满为患的周围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 “洁娜维芙因祸得福,生意意外兴隆呢!” 没错,这里是塚田和彦的餐厅。 讽刺的是,他因涉嫌杀人,反而使店里人山人海,生意异常兴隆。簇拥在餐厅四周的,似乎是前来采访的记者及摄影师、导播等。 “洁娜维芙”并非塚田一人所有,而是有合伙人。本以为那人也会跟着喜上眉梢,结果却出乎意料。大概有两次,我听见他大吼“这样会妨碍生意,请不要聚在店门口”。 杏子等了约三十分钟,才在窗边的位置坐下,点了咖啡和简餐。餐点送到时,店门口传来格外刺耳的嘈杂声。 好像是塚田和彦来了。 “我完全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是谁杀早苗,难道不是吗?” 声音不错,口齿也很清晰。这种机灵的男人最近不多见,光是这一点,或许就能吸引不少女子。 “我并不想要什么保险金。我和早苗一起投保,是因为要去蜜月旅行,而这么做让人放心。仅此而已。” 请你们回去吧!你们到底要把人折磨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塚田吼道,然后效果十足地关上店门。那帮前来采访的人的叫嚷声变得模糊。 此时,可能是汤匙或叉子从杏子手里掉了下来,传出撞击桌子之类的声响。 杏子低声呢喃:“是被杀的。” 附近的客人似乎频频看向她。我听见一名女客低声说“搞什么,真诡异”。 杏子忽然站了起来,把放着我的皮包留在座位上。脚步声逐渐远去。我吃了一惊,但她似乎无意停下来。 “小姐?” 男人低沉的嗓音唤道。几秒之后,我感觉皮包被拿起,送了过去。 “你忘了东西。” 是刚才那男人的声音。他似乎拿着皮包去追杏子。 但是杏子没有回答,或许她只是呆呆地站着。 “你身体不适吗?” 声音低沉的男人问道。杏子又喃喃道: “他是被杀的……” 不管男人说什么,也不管走近的店员要求付账,杏子只是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不肯接过皮包。 后来,搭讪的男人亲切地代为付账,将杏子带出店外,并问:“你住在哪里?”杏子依然没有回答。我无法看到,所以不能确定,但杏子似乎是半倚着这个陌生男子而行。 “振作一点,走得动吗?”男人偶尔出声说话。不久,男人让她在户外某处长椅上坐下。 “你住在哪里?你好像不太舒服,我送你回去。” 声音低沉的男人这么说,杏子依然沉默。不知是否因为束手无策,男人说了声“失礼”,便打开她的皮包。 他在皮包里摸索的动作给人一种非常熟练的感觉。他没有怎么费力就找到了杏子放在内袋里的职员证和驾照。 他的手停了一下,好像发现了其他东西。 “你家在椎名町吧?”男人合上皮包,温柔地劝说,“请你在这里等,我去叫车。知道吗?不可以离开!” 男人叫出租车送杏子回公寓,将她安置好后才离开。我这才放下心来。虽然那人看起来很亲切,但是也不能断言他别无企图。 杏子瘫坐在房里,一动也不动。到了晚上,警察打来电话,她才终于想到要站起来。 6 和警察约好那天,杏子从一大早就很不对劲。 首先,她抵达警局时,差点忘了付出租车钱。进了警局大楼,她踩空楼梯,差点摔下来,被站岗的警卫及时抱住。经过漫长的走廊时,她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皮包掉到了地上,她却径直往前走。所幸被经过的女警叫住。 即便如此,杏子还是在约好的时间里来到指定的地点——走廊尽头。 远处传来开门的声音,三四个脚步声凌乱地响起,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真的,请你们适可而止。你们说,我到底做了什么?” 是塚田和彦的声音。 “哎,火气别那么大。”笑着说话的是那个上了年纪的警察。 “咦?雨宫小姐,你好。笔录做好了吗?” 杏子杵在原地。警察继续爽朗地说: “对了,塚田先生,这位小姐姓雨宫,曾是你朋友的未婚妻。” “我的朋友?”塚田的声音变得不友善,“谁啊?” “你的大学学弟,”警察继续说,“叫相模佳夫,记得吗?” 我在皮包里等待塚田的回答,我觉得我的绒革都要竖起来了。我感觉渗透在我身上的佳夫的血依然如带着体温般灼热。 塚田回答:“这……我不记得了。有这样的人吗?” 他的语调听起来没有任何不自然,反而困惑。我带着一种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像失望般不可思议的心情想象他的表情。 此时杏子又喃喃道: “是被杀的。” 年长的警察说:“抱歉把你叫住。哎,送塚田先生到楼下。”他命令部下之后,慢慢走近杏子。 “小姐,”他用初见面时的称呼叫杏子,“塚田好像连相模先生都不记得了。” 杏子的身体一点点地摇晃起来。 “塚田与相模先生的死无关。那是你的妄想。雨宫小姐,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妄想?为什么你在塚田因涉嫌杀人被议论纷纷时觉得机不可失,急着捏造他就是凶手的假象?” 我感觉到有其他警察靠过来。 “雨宫小姐,是你杀了相模先生,对吧?” 皮包从杏子的手中掉落。 “她说了吗?” 发问的是杏子在“洁娜维芙”遇到的那个声音低沉的男人。 实在令人惊讶,原来他和那个年长的警察认识。不只如此,声音低沉的男人正是发现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两人关系的唯一证据——那盘录像带——的私家侦探。 “像说梦话一样,说了很多。” 年长的警察一边吐出烟雾一边低声说道。他呼出的热气甚至传到被放在桌上的我身上。 “她为什么杀人?” “那女人原本精神就不太稳定,这在她供职的公司是出了名的。相模佳夫明白这一点,才跟她交往。或许是激起了他的保护欲吧。” 侦探“哦”了一声。 “重新调查相模的案子,很快就能发现,如果那起意外是经过安排的,方法只有一个,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那个女人。” “怎么办到的?” “很简单,让他吞下止痛药就行了。只要选那种吃了就会想睡觉的牌子就行了。那种药的包装还在她的急救箱里。” 我吃了一惊,原来如此。 “他不吃那个牌子的止痛药,同事都知道,她不可能不清楚。大概是混在咖啡里让他喝了吧。” “我不认为她有明显的杀意,”侦探说,“是偶发的犯罪。” 没错,就是这样。那天晚上,杏子和佳夫争执之后说“我想拿你的话当赌注”,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没有因此死掉,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明明是自己杀了他,却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杀他的不是自己,他是被别人杀了的——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这么以为,靠着躲进这样的妄想,在现实里获取平衡。” “就在这时,塚田出现了。”侦探苦涩地笑道,“拿他当凶手再适合不过了。原来如此。一开始,我在雨宫杏子的皮包里找到你的名片时,还觉得奇怪呢。” “关于相模的案子,就是这样,和塚田没有关系。但那家伙自己的案子则另当别论。” “你很自信啊。” “只能这么干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搜查就能找到决定性的物证?” 侦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揶揄,那不是针对警察,而像是针对这整起事件。 “不知道。”警察如实说道,“我也觉得此案光靠一成不变的调查是破不了的。老实说,有件事我非常在意。” “什么?” “失物。” “失物?” “没错。四名被害人身上各少了一样东西。你没注意到吗?” “这么说来,你非常在意森元隆一的领带夹……” “是啊,那是个开端。领带夹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掉落不见的。” 侦探如背诵般说道:“塚田早苗的戒指被拿走了……” “太田逸子的大衣纽扣被拔走了。” “葛西路子呢?” 对于侦探的疑问,警察悄声回答:“这个消息没有透露给媒体。她的头发被割了。” “头发被……” “很怪吧?” 侦探没作声,缩起下巴沉思。两人的表情奇妙地相似,而那种认真的眼神,忽然让我想起了杏子的脸——总是那样一脸严肃的杏子。 侦探呢喃似的说:“这意味着此案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复杂吗?” 警察耸耸蒙着旧西装的肩膀。“不知道。净是些不知道的事。” “只是暂时而已。”侦探说。 两人默默地抽着烟。半晌,声音低沉的侦探一边按熄烟蒂一边站起来,问道: “言归正传,这次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杏子想杀相模,应该有原因才对。” 年长的警察拿起我来,从钞票夹里取出那个神秘的纸包,并打开。 看到那东西之后,我也明白了。 佳夫是无法扔掉这种东西的。因为他很虔诚,也过于迷信。 捡到破旧的护身符,最好附上一点香火钱,“奉还”给神社的香火钱箱——他曾这么说过。 “看到这个,杏子对相模另结新欢的怀疑妄想等于得到了铁证。”警察说。 杏子,可怜的杏子。 那天佳夫在咖啡厅捡到的是在水天宫祈求顺利分娩的护身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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