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人的钱包

无止境的杀人  作者:宫部美雪

1

“Persona Non Grata”,意指“不受欢迎的人”。打开门时,候诊室里正在播放这首曲子。

这阵子有这类服务的诊所增加了。为了让患者轻松而舒适地度过漫长的候诊时间而播放音乐,我觉得这点挺贴心的。

我的主人习惯就诊的这家牙科诊所,对这点似乎特别讲究,在不同的时段,选的曲子也不同。下午一点到五点左右,是小朋友常来的时段,播放的是《小狗圆舞曲》或《土耳其进行曲》等轻快的古典音乐。有时候也会播放“大家的歌曲”[NHK于1961年开播的音乐节目,早期以儿童为观众,但也广受大人喜爱。],这么说来,颇受大人欢迎的《漂泊的一元硬币》这首歌,我和我的主人就是在这间候诊室学会的。

而早上主妇及老人较多的时段,则播放广播。在这里歌谣和流行乐穿插播放,与其说是牙科候诊室,不如说更像美容院,非常有意思。

傍晚到夜里这段时间,则以上班族居多,选曲也顿时变得时髦起来。所以现在才会播放Persona Non Grata。此时刚过六点,候诊室里除了我的主人,没有病人。

我的主人脱下鞋子,换上拖鞋,打开我取出就诊卡,递到前台窗口。

“晚上好,我要挂号。”她对前台小姐说完,接着又说,“候诊室放了电视呢!”

我感到诧异。我被主人放在喜爱的哥白林编织袋里,看不到周围。

“嗯,是啊。”传来熟悉的前台小姐爽朗悦耳的声音,“那些早上的病人要求放的。”

“真的啊……医生人真好。”

“是药材商送的液晶电视,免费的,免费的。”

诊疗室里传来清喉咙的咳嗽声,前台小姐和我的主人一起笑了出来。

“为什么这里要摆电视呢?回到自己家,想看多久都行,不是吗?”

前台小姐苦笑道:

“大家说想看八卦节目。现在那个案子每天不都是闹得沸沸扬扬吗?”

前台小姐提到的“那个案子”,我马上就想到了,我的主人应该也知道。她吓了一跳,心头一颤通过纤细的手臂传了过来。

“那个姓塚田的是不是真的杀了老婆,老人家和太太们碰在一起净是讨论这件事,好像大家不是警察就是侦探。”

真的,真有意思——我的主人虽然这么轻松地回应,但她应该是一点都不觉得好玩。

这其中的原因,只有我知道。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我就是知道。

我是我的主人——木田惠梨子——的钱包。


我和惠梨子认识不过一年左右,她在去年秋天时买了我。当时她刚从工作了三年的旅行社辞职,领了一笔微薄的离职金。

惠梨子买了我,是因为母亲的劝说:

“你就要当家庭主妇了,买个好用的钱包,怎么样?外观不好看,但是坚固耐用,可以放很多零钱,容易存取的那种。不要再用什么名牌了。”

我认为这建议非常中肯。乖巧的惠梨子听从母亲的话买了我。我与其说是钱包,形状倒更像是在大大的双珠扣式钱包上附的钞票夹。

没错,惠梨子是因为结婚才辞职的。婚礼预定在今年十一月底举行,大约只剩两个星期了。新娘及新生活的准备等花费颇多。到目前为止,惠梨子一直从我怀里将钱拿进拿出。而我则一一看着她花用,因此我能肯定她一定是个好太太。

惠梨子的未婚夫叫高井信雄,比惠梨子年长七岁,今年三十。他们很传统,是相亲认识的,所谓“先相亲后恋爱”的类型。他们只要单独相处,就打得火热。我为惠梨子感到万分欣慰。

像我这种基于实用而制作的钱包,有着评判主人的眼光。我明白对柔弱的惠梨子而言,和个性认真的男人结婚,早日步入家庭,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尽管和她认识不久,但是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高井先生对比自己小的惠梨子似乎疼爱至极。都已经三十岁了,多少也应该知道分寸,何况他也不是愚笨之人,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愈是这种男人,对惠梨子这样的女人似乎愈着迷。要是惠梨子生了一个和她惟妙惟肖的小宝宝,高井先生一定会变成一个疯狂爱家的人。

从订婚到举行婚礼,中间隔了一年多时间。这是因为高井先生非常忙碌,迟迟腾不出时间。而且十一月底举行婚礼时,万一发生了什么大事件,可能会出现新郎缺席这一糟糕透顶的情况。高井先生为了“小惠梨”,极力避免那种情况,但是唯独这一点他无法保证。

如果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高井先生是记者,而且身任一家大报社社会部一个叫“机动记者”的职位。像我这样的钱包,虽然不明白那是怎样的工作,但异常忙碌是错不了的。想要知道他的工作情况,最好是和他的钱包接触,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这个机会。

在温柔的双亲及尽管忙碌、但全心全意待她的未婚夫的呵护下,惠梨子真的无比幸福,所以我也非常幸福。但教人难过的是,我不得不用过去式来叙述这件事。

让惠梨子烦恼、或许会破坏她幸福的事,发生在去年年底十二月十五日。当时她完全没料到那件小事竟会演变成这等骇人的大事,而其实那也是在今年夏天才发展成大事的。

总之,先回到十二月十五日发生的事吧。那是个寒风刺骨的冬夜……

2

那天,惠梨子独自开车去拜访婚后定居在山梨县甲府市郊的朋友。那人是惠梨子从小就非常要好的朋友,即将临盆。惠梨子带着贺礼去探望她。那是个大摇篮,因为有这件大行李,惠梨子放弃搭电车,改为开车前往。

惠梨子对自己的开车技术原本就很有自信。她事事都依赖人,唯独开车能让她变得积极。

这其中有个教人感动的原因。惠梨子从很久以前就想:将来结婚,在市内买房子恐怕不可能,或许会在近郊,而且是离车站有些距离的地方,如果考虑到接送上班的丈夫、购物,以及将来孩子上学,等等,还是得会开车才好。我要积累经验,熟悉开车技巧。

和高井先生订婚之后,她便告知这个想法,并补了一句:

“或许你会调到地方分社,到时候车也必不可少吧。我要成为一个好司机才行。”

高井先生一听便笑道:“拿不到A级驾照[即赛车执照。]也没关系。”但是我猜他应该大受感动。

惠梨子早早离开东京,上午就抵达朋友家。快临盆的女人与即将结婚的女人有聊不完的话题。朋友的先生跟惠梨子也熟识,交情颇深,所以惠梨子一开始就打算在那里住一晚。他们越聊越起劲,一直聊到深夜十一点多。

然而朋友却忽然在这时觉得要生了。

比预产期早了将近三周。朋友的先生急忙让她坐上车,连夜赶往固定产检的甲府市内的妇产医院。惠梨子则留下来看家。

惠梨子曾来访过好几次,彼此又是熟识的朋友,所以毫不畏惧地接下深夜看家的任务。抵达医院的朋友的先生,以及接到消息的双方家长打电话来,她都应对有方,负责居中联络。虽然担心第一次分娩的朋友,但可能是想到即将出生的婴儿,惠梨子的声音显得既开朗又兴奋。她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如此这般,似乎直到深夜灯还亮着。不知是否因为这样,那个人才会来拜访惠梨子留守的这个家。

我一直被惠梨子收在手提包里,没能看到那个人的脸。我只听见玄关的门铃响起,以及惠梨子以为是朋友夫妻的双亲赶到,急忙去应门的脚步声。接着我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抱歉,深夜打扰。”那个声音说。听起来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汽车忽然没油了,我被困在附近,动弹不得。我是从东京来的,对这一带完全不熟,很头疼。能不能跟你借一下电话?”

惠梨子行事谨慎,而且这里是她不熟悉的城镇,再加上她是替朋友看家,所以应该是未解下门链回应的。

她不可能回答“好,请进”。当然不能让陌生人进屋。惠梨子聪明地回答:

“很抱歉,我帮朋友看家,不能擅自借你电话。这家人很快就会回来了,或许你可以晚点再过来看看。”

我是帮人看家,但是这家人很快就回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她这么应对。这人或许真的遇到了困难,但也可能是利用这种借口接近,心怀不轨。

结果,男人放弃了。“这样啊,那就算了。抱歉,深夜里打扰了。”

事情仅此而已。虽然有点惊险,但毕竟没事。

接着朋友的先生从医院打来电话。

“还没有进产房吗?要等到早上?真辛苦……现在才刚过一点呢!”我记得惠梨子是这样说的。换言之,那个人大约是凌晨一点时来的。

第二天早上大约七点,婴儿出生了。惠梨子接到电话,高兴地直拍手——是个女孩。电话随即频频响起,到了八点左右,朋友的母亲来了。她向惠梨子道谢之后说:

“可以请你去医院看看吗?去看看婴儿。”

惠梨子也这么想。她收拾行李,决定开车前往。她打算先去医院,然后直接回东京。

当惠梨子走近停在朋友家门前的车时,捡到了事后成为众所瞩目焦点的“证据”。

“咦?”她喃喃道,蹲下身捡起了一个东西。她拿着那东西略一思索,然后环顾四周。我记得她说:“是昨晚那个人吧。”意为这东西是那个求借电话的人掉的。

惠梨子将捡到的东西放进手提包内袋。那是一张银行卡之类的东西。当时她可能是打算送去派出所。

婴儿出生带来的忙乱令她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回到东京过了一阵子之后,翻找手提包里的记事本时才想起。

“哎呀,我怎么带回来了。”

惠梨子吃惊地喃喃自语。她侧着头,取出卡片,仔细地看了看。卡的背面挤满了细小的字。

“啊,这样的话,可以直接拿去还。”

她说道,将那东西放进我怀中的小夹层。如此一来,我终于知道它是什么卡了。

那是某家俱乐部的会员卡,上面写着“维京俱乐部”,可能是健身俱乐部之类的地方。从惠梨子的话听来,她好像知道这家俱乐部。

另外,那张卡片的正面用罗马拼音刻了会员的名字——“KAZUHIKO TUKADA”。

当时惠梨子和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


数日之后,惠梨子去银座买东西。从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往昭和大道走了一段路,进入一家新落成的大楼,里头有个宽敞的大厅,播放着悦耳的音乐。惠梨子从皮包里拿出我,走到前台,从夹层里取出那张卡片,交给前台小姐。

“不好意思,我捡到这个东西。”

前台小姐向惠梨子道谢,但是惠梨子打断了她的话,很快转身离开了。她还得去买很多东西,再加上捡到卡片的经过,让她不愿有什么牵扯。此后她完全忘了这件事。无论是那张卡片、刻在卡片上的名字,还是深夜来借电话的男人。

直到夏日来临,那个人的脸和名字被电视八卦节目一再报道为止。

塚田和彦——现在全国都想知道他的事,注意他的事,甚至连在牙科候诊室里也可以听到他的名字。

这人涉嫌与森元法子共谋,为了保险金杀害了包括彼此配偶在内的四个人。

3

“唉,惠梨子,又有无声电话。”

惠梨子看完牙医回家之后,母亲对她说道,口气显得有点担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真的没数吗?”

惠梨子也无精打采地回答:“没有。一定是恶作剧。现在的电话不是连乱打的号码都会记录下来吗?所以才会连着打好几次。”

“是吗?”母亲若有所思,“真是这样吗?牙齿还要多久才会好?”

“好像还要很多次。医生说把智齿也拔掉比较好。”

母亲劝她最好在婚前检查有没有蛀牙,如果有,就先治疗。“要是怀孕了,牙齿会变差。”

“太急了吧?”惠梨子虽然笑着这样说,却还是马上去看牙医。我就是喜欢惠梨子这种乖巧。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怎么了?”

被母亲一问,惠梨子笑了笑说:

“被牙医钻了牙齿,没有人还会活蹦乱跳的吧?”

“哎呀,也有人喜欢那种吱吱的声音呢。”

惠梨子脱下外套,连同放着我的皮包一起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她和母亲喝了一杯茶,然后一起准备晚餐,聊了许多事,像是食材的调味、今后得买的东西、当天的天气……

“不去蜜月旅行真的没关系吗?”

高井先生和惠梨子不准备去蜜月旅行,而是利用年底的假期去高井先生的故乡福冈。惠梨子点点头说:

“高井不知道会被调派到哪里。他希望趁现在和双方家长多多来往。”

“他也常来我们家,”母亲高兴地说,“干脆入赘好了。”

这是真心话。因为惠梨子是独生女。

两人开心地一边聊天一边做晚饭。不久,惠梨子的父亲回来了,一家人开始吃晚餐,愉快地交谈。在知道惠梨子内心忧郁的我听来,她那有些过高的声调,让人觉得她似乎在勉强自己,但就算担忧也没用,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傍晚的新闻中出现塚田和彦的名字时,惠梨子好像吃了一惊。

“有关连日报道的涉嫌保险金交换杀人……”

“怎么又是这件事!”父亲说,“我们事务所也是,那些女孩跟临时工大婶聚在一起就是聊这件事。”

“实在是心狠手辣啊!”母亲的声音有些严厉,“为什么警方不赶快逮捕他们?怎么能让这种人逍遥法外?”

惠梨子轻声说:“没有证据。”

“哎呀,应该有吧。前阵子不是吵着说发现车牌了吗?”

惠梨子的母亲说的“车牌”与第四名死者有关。在酒吧小姐葛西路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树林附近,有人好几次目击到可疑车辆,那辆车虽然与塚田和彦的车极为相似,但车牌号码不同。目击者看到的车牌是从别处偷来的,并非属于和彦。

然而那个关键的车牌,于十月底在和彦故乡的山里被发现了。在警方的追问下,和彦坦白是他埋的,但是关于其中的理由,他却说:

“大概是十月中旬,有人在树林里目击到汽车的事成为话题时,那个车牌被人扔进我家车库。当时如果立刻报警就好了,可是我想绝对不会有人相信我,才偷偷把它埋了。请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我遭人陷害,那个人不但杀了我的妻子,还想嫁祸给我!”

根据警方公布的情况,被发现的车牌上没有留下指纹。因此,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虽以重要关系人的身份遭到严厉的侦讯,却依然未被逮捕。

但是媒体和公众都不相信他们的说辞,都认为这两人共谋杀害了四个人。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期待。

“随便怎样都行,赶快把他们抓起来,然后再慢慢调查不就好了?”

连惠梨子那还算明理的母亲都说出这种话。大家打一开始就认定塚田和彦和森元法子是凶手。

他们两人的确有太多可疑的地方。我也这么认为。但是这两人遭世人如此厌恶,一大原因应该是他们人性上的缺点吧。塚田风度翩翩又潇洒多金,而法子年轻貌美,但是他们却给人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他们满不在乎地承认各自结了婚却又有外遇,与其说是老实,似乎更给人一种厚颜无耻的感觉。

可是,不管他们多么厚颜无耻、多么不讨人喜欢,也不能因此认定他们杀人,这绝对不行,然而大家却忘了这一点。

所以惠梨子很痛苦。

如果这一连串杀人案真的是和彦与法子策划的,一旦其中有一起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证明两人都不可能杀人,那么所有的情况都会被推翻。再怎么不相干的人也不至于说出“只有那一起他们是买凶杀人”的话。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一切均起因于森元隆一的命案,命案于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发生: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之间,他在东京遇害。由于塚田和彦的不在场证明无法确认,所以被疑是他所为。

但是就在同一天夜里——凌晨一点的时候,向当时在甲府市郊拜访朋友继而替朋友看家的惠梨子借电话的就是塚田和彦,尽管他本人好像忘了这件事。

惠梨子在周刊杂志上一看到他的照片便立刻想起这件事来,想起他的脸,以及他掉落的会员卡。

可是已经太迟了。对这类社会新闻不感兴趣的惠梨子,直到今年夏末才听说塚田与法子的案件,当时舆论已经一边倒地认为这两人是凶手。

每个人都这么说,这么宣称,这么坚信。

惠梨子能够证明塚田和彦不在场。当时他在甲府,不可能杀害在东京的森元隆一,从时间上来说,也绝不可能。可是惠梨子也非常明白,事到如今才说出来,不知会被卷入多么大的风波。她会被媒体追逐、追查、苛责,世人也会以好奇的目光看她!

而且惠梨子即将和身为记者的高井先生结婚,大报社对这宗保险金杀人疑云的报道原本一直很克制,但是找到车牌之后,也开始一股脑儿地报道有关塚田与法子的种种嫌疑了。

高井先生就是特别采访小组的一员。

在这种情况下,惠梨子怎能说出口?

对于正嚷着要制裁塚田与法子罪行的世人来说,惠梨子正是个Per-sona Non Grata——不受欢迎的人。

4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惠梨子的右脸肿了起来。

蛀牙并不严重,治疗也快结束了。右脸之所以肿起来,是刚长智齿的缘故,牙医早就在注意它了。

惠梨子从半夜开始牙疼,令她几乎无法入睡,更惨的是,深夜两点左右又有人打来无声电话,这让她变得更加暴躁。对她而言,这是个难熬的夜晚。

天一亮,惠梨子抛下一切,直奔牙科诊所。听到牙医说未消肿之前不能拔牙,她泫然欲泣道:

“婚礼时也肿着脸的话,人家都不敢穿新娘礼服了!”

牙医笑了。“不要紧,还有两个星期吧?在那之前会治好的。”

“可是,像昨晚那样睡不着的话,我会很头疼。接下来还有很多预约,会很忙……”

牙医想了想说:“那我开点特别的止痛药,可是这种药药效非常强,一吃马上就会想睡觉,和安眠药一样,要小心服用。”

回到家之后,母亲一脸担心。

“哎呀,竟然肿得这么大!”

“怎么办?我今天原本要去区政府。”

她要去拿户籍誊本,这是要连同结婚证书一起附上去的。

“这点小事,妈帮你去,你在家睡觉吧。这阵子一直很忙,你也累了吧?”

惠梨子躲进房间,母亲出门了。我被收在平常的皮包里,挂在老位置——衣帽架上。

三点左右,惠梨子起床去开冰箱。可能是拿喝的。她顺便打开电视,八卦节目正好开始。

她果然还是很在意塚田和彦的事,偶尔切换频道,追着塚田事件的话题。

目前的情况没什么不同。但是塚田的嫌疑愈来愈大,被逼上了绝路,森元法子似乎也因连日的侦讯而精疲力竭。

“作奸犯科终究不划算。”

一名主持人以教训的口吻说道。

接着画面上出现两人过去的朋友、邻居、公司同事、亲戚——每个人的说辞都对他们不利。森元隆一遇害那晚和法子在一起的朋友,一开始好像还袒护她,但是现在却完全翻脸不认人,说出“我被她利用了,被拿来证明她不在场”这种话。

只有一个人站在和彦那一边,那就是“洁娜维芙”餐厅的合伙人畠中。他是个口齿不清、说话含糊的中年男子,但是对于采访记者的失礼却没有动怒,非常沉稳。

“塚田非常聪明。”他说,“我一开始是聘他担任副经理,但是他把餐厅管理得相当好,待人也很不错。‘洁娜维芙’能有现在的规模,都是他的功劳。请没有出资的他担任合伙人,也是为了不想让他这样的人才被挖走。”

畠中请没有出资的塚田和彦担任合伙人,此事也招致世人的怀疑:他是不是被塚田抓到什么把柄?或是被蒙骗了?他与塚田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塚田绯闻颇多,我也知道法子的事,所以他要跟早苗结婚时,老实说,我很不安,可是尽管这样,塚田也不可能杀害早苗。就算他做了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也不会用这种马上就令人起疑的方法,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有这么多令人不解的地方,不就等于证明了他的清白?”

那么你觉得凶手是谁——面对记者的质问,畠中回答:

“我不知道。或许就像塚田所说的,是对他怀恨在心的人要陷害他吧。”

记者说:“如果塚田恶毒得会招来他人如此怨恨,也很有可能杀人吧?”

畠中瞪大眼睛说:“这不是在抬杠吗?”

“你很袒护他!难道这次的事件你也牵涉其中吗?”

畠中没有回答这么无礼的质问。

画面似乎切换到演播室,传来女主持人的声音:“畠中共犯说啊,想都没想过,很新鲜!”

看来事态是愈演愈烈了。惠梨子关掉电视。

她每天祈求、等待的就是有人出面证明塚田和彦的清白。她对于自己没能说出塚田的不在场证明感到非常内疚。这一点我很了解。要是我能说话,早就替她把我的皮包口弄得震天响了,因为我曾经收着塚田和彦掉落的会员卡啊。

这时,电话响了。惠梨子立刻接起电话。

“喂?”

噢,好像又是无声电话。

惠梨子静静放下话筒之后,紧接着开口道:

“啊,你回来了。怎么了?怎么那种表情?”

是她母亲回来了。静悄悄地,连脚步声也没有。怎么了?

“惠梨子,”母亲说,“你认识三上行雄这个人吗?”

“三上行雄?不认识。谁啊?”

母亲吞了吞口水。“户籍上写着你于今年春天跟那个人结婚了。”

5

此后的几天,惠梨子的世界充满了巨大的震荡,简直就像天塌了下来似的。最沉着的是高井先生。

“这种事并不稀奇。”

对着惠梨子激动的双亲,以及自己满是困惑的双亲(从福冈搭飞机来的)和说不出半句话的媒人,他冷静地说道。

“这种暗中被送缴结婚证书,与陌生人结婚的例子,以前也曾有过。这是无妄之灾,但是没关系,可以更正。”

擅自送缴结婚证书当然违法。辖区的警局来了两名警察,问了许多问题,而查出“三上行雄”的也是他们。不愧是专家。

“他好像是惠梨子小姐以前就职的旅行社的客户。你记得吗?他好像去要过好几次行程的宣传册,前台其他女职员记得他。”

三上行雄,二十六岁。他已经不住在结婚证书上登记的地址,目前行踪不明。本籍地住的是双亲,但是他们说儿子已经两三年没消息了。

“也不好好工作,却老爱吹牛,成天妄想,唉,算是一种精神病吧。在老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上高中时,曾经用美工刀割伤拒绝和他交往的女孩,对方受了轻伤。”

惠梨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在旅行社的前台工作时也经常有人邀约,三上行雄会对她一见倾心,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从萌生爱意到一厢情愿地妄想结婚,甚至送缴结婚证书,这已是超出正常的行为了。

惠梨子也说这几个月来经常接到无声电话,警察若有所思地沉吟。

“说不定那也是三上搞的鬼。我们会保护小姐的安全。”

原以为这样就可以放心了,高井先生却丝毫不敢大意。

“这种情况,警方的保护也有限。不要单独外出!”

最关键的高井先生始终温柔,而且理智,让我真的很放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他这么想。

惠梨子的双亲当然相信自己的女儿,但是难免会有些许不安。正因为两人都是普通人,所以很难接受“被擅自送缴结婚证书”的事。他们的心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唉,惠梨子,你和那个姓三上的人没有关系吧?”

被这么一问,惠梨子似乎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

“你们不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相信是相信,可是……”

“是那个姓三上的人脑子有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

连惠梨子的双亲都这么说,就更别提高井先生的父母心里怎么想了。希望举行婚礼的日子赶快来——我只能如此祈求。


婚礼当天,受到上天眷顾,天气晴好。那是个空气冷冽而清澈的晚秋早晨。

新娘惠梨子为了事前的准备,比家人更早出门。她坐上出租车,把收着我的手提包放在膝上,我因能够与她同行而高兴。

到了婚礼会场,在下车之前,司机问打开我付钱的惠梨子:

“您今天结婚吗?”

“是的。”

“今天是很适合结婚的好天气!祝您幸福。”

多好的司机!我心想。惠梨子也回了句“谢谢”。下了车,她边走边轻轻哼着歌。

可是,就在下一秒——刚听到迅速接近的脚步声,惠梨子的身体便剧烈一晃,接着全身僵直。我听见了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一直在等你呢!怎么可以从我身边逃走?”

我马上猜到他是谁,是三上行雄!

“你是……三上先生?”

惠梨子声音颤抖地问道。对方笑了。

“你在说什么?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你的丈夫!”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快活,却让人有种变调的感觉。那是调错了音律的钢琴演奏的结婚进行曲。

“过来,我们一起远走高飞,逃离这里吧!”

“逃离这里?”

“是啊。你那顽固的父母想要拆散我们,还强迫你跟别人结婚。我们快逃吧!”

三上抓住惠梨子,好像要强行将她带走。惠梨子没有叫唤,一定是被他拿着什么东西威胁了。

“那可不可以把刀子收起来?我好怕。”

果然没错。她说刀子!

“不行。我一收起来,你父母就会派人把你抢走,不是吗?我一直在监视你,你都没发现吗?我监视你,计划着和你一起逃亡。”

三上准备了车,弄不好是偷来的。虽然我无法看见,但感觉得到惠梨子被迫上了那辆车。传来放下座椅的声音。怎么办?那一定是双门车,惠梨子被塞进没有退路的后车座了……

汽车开动时,惠梨子忽然大声求救。或许是有人路过。可是她这么做却收到反效果,车身往前猛冲,开了出去,接着传来三上安抚的声音。

“吵闹也没有用。你要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这个人疯了。惠梨子根本逃不掉。汽车不停地行进。叫累了的惠梨子开始哭泣,车速依然没有减缓。

三上打开收音机。随着摇滚乐,他偶尔发出干哑的笑声。


到底经过了多久,我无从知晓。惠梨子紧紧地握着我所在的手提包,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索。

“我们要去哪里?”

惠梨子声音沙哑地问。三上只发出嘿嘿的声音。

“我不会逃走,可不可以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这里好挤。”

“不行!”三上忽然吼道。惠梨子吓得缩成一团。

“你想骗我,然后从我身边逃走,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或许想强迫惠梨子和他一起殉情。这么一想,我的口子几乎咯咯地颤抖起来。半疯狂的他认为自己与惠梨子两情相悦,然而他正常的一面却明白这是自欺欺人。为了强行将惠梨子变成他的人,他不能交出她,只能杀了她。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惠梨子又开始哭泣。为了拭泪,她打开手提包。我看见她苍白的脸。她翻找手帕时触碰到我身边的小纸袋,吃了一惊。

此时,我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不久,惠梨子开始低声和三上说话,像是“这里是哪里”、“我想看海”之类。她压抑恐惧,装作逐渐对他敞开心房。

三上一开始不怎么理她,可是当他执迷于惠梨子的部分被惠梨子温柔的声音驯服之后,便开始回话了。

“惠梨子,把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吧。”他甚至这么说,俨然把自己当作惠梨子的男朋友,然后又哼起歌来。

不久,惠梨子喊道:“我渴了。”

三上停止哼歌。

“我想喝点东西。自动售货机的就好,可以买给我吗?不下车也可以买吧?”

“你不会逃走吧?”

“不会。”

三上又开了一会儿,然后停下车。惠梨子警惕地坐好,等他回来。

三上很快就回来了。

“给。你要果汁还是咖啡?”

“果汁。”

车又开动了。我听见惠梨子拉开易拉罐的声音,同样的声音接着响起,可能三上也打开了罐装咖啡。

车继续行进。

惠梨子好像在喝果汁,接着她谨慎地转身,避开三上的视线,右手滑进手提包,摸到刚才的纸袋,拿出里面的东西。

就是这样,加油啊!惠梨子!

纸袋上印着惠梨子固定就诊的牙医的名字。没错,里面有牙医给她开的强效止痛药。她智齿肿得厉害的那一天吃剩的药丸一直放在里面。

惠梨子把药丸扔进了罐装果汁。

有好一阵子静悄悄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可能是假装喝果汁,等药丸溶化吧。

不久,她喊道:“哎,我也想喝咖啡,可不可以和我换?”

汽车摇晃了一下,三上很吃惊。

“你说什么?”

“你的咖啡给我喝嘛,我的果汁给你。”

这个白痴,快点照她的话做!

三上这时的表情,我还真想看看。是下流地笑着,还是多少有些正常,对惠梨子的话感到惊讶?

总之,他似乎把咖啡给了惠梨子,自己接过果汁。

“谢谢。”惠梨子说,“你也喝喝果汁吧?挺好喝的,只是太甜了。”

三上好像照做了。

从汽车的晃动可以得知药效发挥作用了。晃呀……晃呀……车头摇着,车尾晃着。

“惠梨子……这个……好奇怪……”

传来断断续续的困倦的声音时,我感觉到惠梨子猛地探出身。我听见三上砰地倒向旁边。惠梨子不时尖叫,我想象着她拼命用脚踢蹬,越过座椅爬到驾驶座上的情景,在心里为她加油。剧烈的晃动、对面车辆的喇叭声及冲撞!接着惠梨子啊地大叫,回过神时,车已经停了。

惠梨子,你为丈夫和孩子练就了一身驾驶本领,真是太好了!

6

惠梨子睡得很沉。

这里是安静的病房。虽然是单人病房,但是屋内有高井先生及其双亲,以及惠梨子的母亲。

我待在惠梨子的枕边。因为还待在手提包里,只能倾听,从谈话内容来看,惠梨子的伤势似乎并不严重。

“总之,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这是惠梨子母亲的声音,“外子正在跟警方交谈。三上因为倒在车上睡着了,好像也没有受伤。”

此时,那个警察似乎来了,惠梨子的母亲被叫到了走廊上。高井先生的母亲迫不及待地说:

“在婚礼会场前把人掳走,应该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吧。”

“真是的。”高井先生说。他的声音非常沉稳。

“信雄,你明白妈的意思吗?”

“什么意思?”

“孩子他妈,别说了。”

“我偏要说。信雄,这门婚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比较好?”

“妈……”

“因为,可不是吗?一般人不会这样。惠梨子和那个姓三上的一定有什么关系,否则那个人也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是三上的脑袋有问题。”

“会变成那样,也不知道是谁造成的。”

高井先生的父母边吵边离开病房。四周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细微的啜泣声。是惠梨子。

“你醒着啊。”高井先生说,“你听到了?”

惠梨子沉默不语,但是传来衣物的窸窣声。或许是她点了点头,然后用被子蒙住头。

“妈说那些话,不是真心的,只是一时激动罢了。”高井先生平静地说,“而且,我不会当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惠梨子的哽咽声。

“你相信我吗?”

“当然。”

“就一般人认为,妈刚才说的或许更有道理,我被怀疑也无可厚非。”

“哦?可是我很清楚你的为人。”

此后惠梨子哭了快一个小时。我非常明白她为什么哭,所以当她哭完之后,用坚定的声音对高井先生说以下的话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有些事情非得亲身经历了,才会真正了解。”

“什么?”

“我有话想跟你说,不是我们两人的事情,但是一样重要。这或许可以洗清一个人……或许是两个人的冤屈。”

惠梨子说出了塚田和彦的不在场证明。


高井先生慎重地寻找可以证明她所言不假的事来。

维京俱乐部的前台小姐记得惠梨子送还会员卡的事——尽管她已经不太记得惠梨子的长相。

“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拿着主妇用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会员卡,让人印象深刻。”

据说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也以己为荣。

惠梨子不久即将被卷入巨大的风暴!但是不要紧,因为有高井先生在,而且我也会陪在她身边。

“Persona Non Grata”——惠梨子即将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但是我最喜欢她了,不管她去哪里,我都会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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