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女王:爱丽丝·沃特斯

下沉年代  作者:乔治·帕克

爱丽丝对美丽满怀热情——她希望它能永伴左右。她沉浸在自己的感官之中,在餐厅里四处摆满鲜花;她知道西边的窗户应该拉开窗帘,好让金色的午后阳光洒满餐厅。她的味觉绝对正确,她对食物的记忆不可磨灭。如果她说“这里需要多加一点柠檬”,那保准没错。菜肴是纯粹的简单和喜悦:冬日的根茎蔬菜汤,山羊奶酪拌什锦沙拉,烤猪肉,醋汁芦笋,法式苹果挞。

她最喜欢的词是“美味”,她最喜欢的一首诗——60年代曾悬挂在她在伯克利的厨房桌子上——是华莱士·史蒂文斯的作品:当匈人正在屠杀一万一千名处女,当圣女厄休拉即将殉难,她把萝卜和鲜花献祭给上帝;而上帝——

感到微妙的震颤,

那不是天上的爱,

也不是怜悯。

爱丽丝没有看到屠杀,却同样看到了萝卜和鲜花,并从中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她总是坠入爱河——一道菜,一件外套,一个男人,一个想法——她几乎总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不计一切代价(她一直不在乎金钱),因为在她娇小的身躯、风风火火的态度、少女般的紧张声线和搭在你胳膊上的双手背后,隐藏着钢铁般的意志。

爱丽丝的人生中有过两次顿悟。第一次关于美,发生在法国——这个国家代表了一切能令感官愉悦的事物。1965年,在言论自由运动[言论自由运动(Free Speech Movement)是1964至1965年发生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民权运动,由该校学生领导,主要目的在于争取言论自由、学术自由和政治自由。该运动是美国民权运动的一个里程碑,对美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带来令人兴奋的急流之后,她从伯克利休学一个学期,与一位朋友一同前往巴黎学习;她们很快就远离了原本的课程,迷失在洋葱汤、高卢香烟、户外市场和法国男人中。在一次前往布列塔尼的旅途中,爱丽丝和朋友在一间小石屋的二层用餐,那里有十几张桌子,铺着粉红色的桌布。窗外是一条小溪和一个花园,她们吃的鳟鱼和覆盆子就是从那来的。用餐结束时,餐厅里的每一个人都热烈鼓掌,向厨师喊道:“太棒啦!”

这就是爱丽丝想要生活的方式:像一个法国女人,头上紧扣着20世纪20年代的钟形女帽,早餐是抹着杏仁酱的长棍面包和法式牛奶咖啡,在咖啡馆度过悠长的午后,晚餐则像在布列塔尼的那一餐一样不可思议地新鲜。其实,她想自己经营这家餐馆,为朋友们准备餐点,让他们坐在这儿一连几个小时地谈论电影、调情、大笑、跳舞。不过,她会把她的法国梦想带回由清教徒和大规模生产主导的美国。

爱丽丝喜欢60年代末伯克利的革命气氛,但她的革命将是感官的革命,是一种共同的愉悦体验。1970年前后,美国餐饮是过于讲究的法国餐厅和斯旺森牌冷冻晚餐的混合物。麦当劳在1969年卖出了第五十亿个汉堡,1972年卖出了第一百亿个。在这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之间,1971年夏天,潘尼斯之家——以马塞尔·帕尼奥尔[马塞尔·帕尼奥尔,法国剧作家、小说家、电影导演。潘尼斯是他的电影三部曲《马吕斯》《范妮》《凯撒》中的人物,这一系列作品描述了法国马赛的工人阶级生活。]的一部老电影中的角色命名——在伯克利的沙特克大道上开门营业。

菜单上只有一种套餐,写在黑板上:

肝酱馅饼

橄榄鸭肉

李子挞

咖啡

$3.95

餐馆门前大排长龙。有些人足足等两个小时才能吃上主菜。还有些人那天晚上根本没能落座。厨房里一片混乱,但用餐区是美食天堂。所有原料都来自本地——旧金山唐人街的鸭子,一家日本特许经营店的农产品——本地果树上结的李子也熟得恰到好处。二十七岁的爱丽丝开创了某种事业。

潘尼斯之家一直在颂扬一种特定的食物——当地出产的当季食物。爱丽丝和她的工作人员在旧金山湾区周围搜寻食材,有时甚至在溪流中和铁轨沿线搜寻他们想要的蔬菜和浆果。至于冷冻食品和用卡车从外州运来的食物,她一想到就满心惊骇。有一次,冷冻食品行业举行了一场比赛,想看看专家们能否区分冷冻和新鲜食物——同一种食材的二十种不同版本,有的新鲜,有的冷冻,做成不同的菜肴。爱丽丝每一种都答对了。

餐厅也颂扬其他事物:波西米亚。气氛是开放和随意的,但在新鲜食材和简单烹饪方面有着极端的自命不凡。工作人员彼此之间有许多风流韵事(没人能胜过爱丽丝——她喜欢不附带义务的关系),餐厅的资金来自嬉皮士的贩毒收益,厨师们为了保持工作状态吸着可卡因,服务员们在从厨房到餐厅的路上会抽一口大麻,清洁人员在轮班之前会把鸦片塞进屁股(为了避免犯恶心),而到了晚上关门前,人们会在餐厅里跳舞。爱丽丝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挑剔的、混乱的领导者,多年来餐厅一直亏损,有几次差点倒闭,但这个娇小精致的短发女人会说:“它能成功,它会成功,这会发生,你会看到。”

潘尼斯之家还颂扬另外一样东西:它自己。无休无止。

潘尼斯花了数年时间才成为美国最知名的餐厅。20世纪80年代,食品业在全国各地腾飞,年轻的暴发户们只想吃最好的东西,或者至少被告知他们吃到了最好的东西。爱丽丝的餐厅成了财富和名人的聚集之地。到了90年代,她已享誉全国。她拥抱良性食物的信条,坚持使用严格有机的原料,动物在遭到屠宰、为她的餐厅供给肉之前都活得相当幸福。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宣扬可持续性的福音;她告诉每一个愿意聆听的人:“美食是一种权利,而不是特权”,“我们吃东西的方式可以改变世界”,以及“美不是奢侈品”。爱丽丝成了一个欢愉的卫道士,一个好为人师的波希米亚人;她为比尔·克林顿举行美味的筹款晚宴,随后给年轻的总统和第一夫人寄了语带威吓的信件,敦促他们在白宫草坪上开垦一片菜园,为美国人以身作则。让她感到沮丧的是,他们并没有照此办理;但这个国家似乎正逐渐接受她的信息,大城市的夫妇们会频繁光顾周六的农贸市场,购买农民们祖祖辈辈都在种植的西红柿和牛肝菌。在有足够金钱来关心这些的人里,没有哪个词比“有机”更受推崇。它带有一种神圣的力量。

90年代中期,爱丽丝迎来了第二次顿悟。这一次的开头并不美好。有一天,一位当地记者在潘尼斯之家采访她;当他们讨论在空置的城市地块中发展农业时,爱丽丝突然说:“你想不想瞧瞧一个使用土地的反面例子?你应该来看看我家附近那所巨大的学校,似乎完全没有人关心它。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错误都体现在那里。”那就是马丁·路德·金中学,她每天都会开车经过那里的混凝土建筑和沥青操场,心想它们可能已经被废弃了。报纸发表了这句引语,校长看到了;不久,爱丽丝受到邀请参观学校,也许她还能为它做些什么。

爱丽丝所做的就是询问她能否在校园边缘一块无人问津的土地上开垦菜园。她看到卖给孩子们的食物——一种叫“随身玉米卷”的东西,那是一个装满玉米卷饼的塑料袋,里面挤满从罐头里舀出来的牛肉和番茄混合物——在她眼中,这代表着一种无可救药的文化。快餐不仅不健康,还会散布糟糕的价值观。她有一个伟大的想法:学生们会在花园里种植羽衣甘蓝、白菜以及其他许多作物;在学校厨房里准备营养丰富的美味食物(目前食堂因缺乏修理费而关闭);学生们坐在一起,以一种公共生活的方式共同用餐,这种方式早已从他们忙碌而功能失调的家庭中消失;他们可以边吃东西,边学习基本的餐桌礼仪,唤醒自己的感官,与食物建立崭新的关系。

爱丽丝认为,没有什么能像菜园一样,彻底纠正加州悲惨的公立学校中的种种错误。如果说爱丽丝身上有某种禁酒十字军的思维方式,在穿过贫民窟时会对男人们为何喝那么多酒心生疑问,她也并未让这种想法困扰过她。如果有人提出关于优先事项的问题——那些没钱雇用代课教师和购买课堂用品的学校,是否该把钱花在“可持续教育”上?——爱丽丝会露出钢铁般坚定的目光。“它能成功,它会成功,这会发生,你会看到。”

这是她从餐馆老板转变为福音传道者的开始。她花了几年时间,私下筹集资金,拿到官方批准,以及——最困难的——让学生参与其中。不过,“可食用校园”一起步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全国其他城市都采纳了这一想法。2001年,爱丽丝把它带到了耶鲁大学,她的女儿是那里的大一新生。四年后,爱丽丝的想法在国家广场落地生根。

巴拉克·奥巴马抵达白宫时,爱丽丝立即写信给他:“在这个时刻,您有一个独特的机会,能够为我们的国家该如何为自己提供食物定下基调。奥巴马运动的纯洁和健康必须伴随着与食物相关的努力,且必须发生在美国最受人关注的、最具象征性的地方——白宫。”当米歇尔·奥巴马于2009年5月宣布白宫将会开垦一个菜园时,每个人都认为爱丽丝是它的教母。

60年代,大多数美国人吃得都差不多:糟糕的东西。皇家奶油鸡搭配卷心莴苣是一道广受欢迎的菜肴,而芝士火锅在更大胆的人那里得到了拥簇。然而在新千年,食物就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将美国人严格地区分开来。有些人吃得比以往更好、更精细,其他人则因加工食品而过度肥胖。有些家庭——通常是完整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富裕家庭——每周会有几个晚上坐在一起,在家里享受用本地原料精心烹调的晚餐。其他家庭则会坐在车里吃快餐外卖,或者干脆没东西吃。爱丽丝把食物变成了一种政治事业,一个关乎社会变革和良好生活方式的问题,但在潘尼斯之家的时代,食物必然与阶级相关。她拒绝妥协自己的标准,结果其他人完全扭曲了她的革命精神。

对一些美国人来说,本地的有机运动成了一种正义的撤退,退入由消费者选择的伦理之中。这一运动和它对社会各方面带来的道德压力宣告着:就算我们做不到其他事情,也总能净化自己的身体。证据浮现在关于选择的狂热中。一位母亲在社区邮件组里大声询问,是否该允许她的小女儿与另一个女孩继续做朋友,因为那个女孩的妈妈竟让她俩吃热狗。这名妇女正在给自己和女儿消毒,以防受到无序的危险社会的污染;穷人们的生活和身体就是一个刺眼的例子,证明了污染的存在。爱丽丝讨厌“精英主义”这个词,但这些都是精英的选择,因为一个打三份工的单亲妈妈永远不会有时间、金钱和精力把品种无误的羽衣甘蓝带回家,或是共享爱丽丝对这种善行的崇高信仰。

爱丽丝希望让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她很难想象,“随身玉米卷”能立刻带来的舒适感可能恰恰是一个十二岁孩子想要的。每当听到批评,她都会转过身去看着萝卜和鲜花。她相信,任何人只要对有机草莓心怀足够的热情,就肯定买得起它们。“我们每天都会决定我们吃什么。有些人想买耐克鞋——两双!——其他人想吃布朗克斯葡萄,并让自己获得营养。我会多花一点点钱,但这就是我想做的。”

上一章:迪恩·普莱斯 下一章:坦帕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