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名死者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这天晚上,冰沼家在九月的洞爷丸翻覆事件后,再度挂上白幡。

虽然事实正如久生的猜测,被挑选为第一名死者的人确实是红司,但亚利夫会坚持“不是被杀,是死了”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红司的死因怎么看都只能认为是病死。

这天晚上,红司进入浴室后,不论外面的人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门也自内侧锁上,于是其他人敲破玻璃门,这才发现红司趴卧在地,人已气绝。虽然有些疑似犯罪事件,但调查后,发现浴室是完全封闭的密室,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尸体身上也没发现任何致命的中毒反应或外伤,根据主治医师岭田博士的诊断,死因只能认为是心脏的老毛病突然恶化,若要请法医验尸则得有特殊理由,所以尽管有些许疑点,仍由岭田医师开立“因急性冠状动脉阻塞引发心衰竭致死”的死亡证明书,在久生回来的二十六日这天,将红司下葬。

在“泉”听取大略说明的久生似乎对此无法认同,过程中频频咋舌,最后终于忍不住打岔。

“不论什么死法,那还是密室杀人。未送解剖就举行葬礼,我一定要控告那个岭田医师!”

“那是不可能的。奈奈,我希望你不要到处宣扬那是他杀事件或密室什么的。只要看过现场,你一定会同意医师的判断,何况藤木田先生说……”

“藤木田?那是谁?别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将那天晚上的事依序仔细说明。”她拿出铅笔与记事本,摆出女记者的架势,“当天晚上,冰沼家有哪些人——也就是事件的目击者?藤木田又是谁?”

“冰沼家以前的管家,从新潟来的。除了他以外,还有我、阿蓝、橙二郎与吟作老人。”

“苍司呢?”

“苍司去九段的八田皓吉家,好像是因为藤木田先生来访才刻意出门。”

……老实说,那天傍晚,苍司本来与亚利夫约好在新宿车站碰面,然后一起用餐、看电影,却因为彼此搞错时间而错过。入夜后,亚利夫前往冰沼家拜访,苍司却还没回家,他忽然灵光一闪,打电话到八田皓吉家,发现苍司刚好绕去那里——果然,苍司后来只好自己去看美国版酷斯拉的《深水水怪》。苍司笑着说完这件事后,又压低声音接道:

“藤木田应该到了吧?他从以前就像我们家的军师,这次我特地请他从新潟过来,就是为了调解红司与叔叔之间的冲突。今晚他会好好开导他们,我想我不在会比较好,所以才找你出来,没想到……我正好有点事要在这里处理,但很快就会回家,你能等我吗?我有事要告诉你……”

因为这样,原本打算回家的亚利夫再度回到起居室,并趁机观察那位昨天来到东京、有一头漂亮银发的老人藤木田诚。

藤木田诚应该已经超过六十岁,但是气色绝佳,身材较常人高大,加上穿着深色西装,给人以长期居住国外的印象。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与苍司的祖父光太郎是同行,而且还常一起到世界各地旅游,最近已经退休,并回故乡新潟定居。他从以前就是冰沼家不可或缺的人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只要冰沼家出了重大问题,他一定会出面协调,换言之,是个有如家臣般的角色。

其实亚利夫也发现橙二郎与红司的关系非常糟,但可能是藤木田已训完两人,难得从医院回家的橙二郎竟乖乖待在二楼书房,吟作老人巡视完家中门窗后,也默不做声立刻回房,所以起居室里只有红司、阿蓝、亚利夫与藤木田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此时,刚剪完头发、显得很年轻的红司,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说:“昨天晚报刊登的一则新闻很不错,‘松泽精神医院病患踹死同房病患’,这情节可以用在《凶乌的黑影》中。”

“有这则报道吗?”用新潟腔说完后,藤木田老人慌忙轻咳几声以示威严,并推高老花镜盯视着红司的脸,改变口音道,“松泽医院大概也已客满,无法隔离那种会突然发作而变得狂暴的病患吧!其实现今的日本也一样,但因为日本人本来就没有当坏人的资格,所以才相安无事。”

“又来了,又要开始讲‘日本人’了。”

红司低声打岔,老人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看了最近的报纸,我不禁对这个国家越来越失望。在酒店吵架,盛怒之下杀死对方;谈判分手不成,恼羞成怒而行凶;临时起意劫车而杀害车主。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粗糙如枯叶般的杀人行为。是谁都无妨,为何没有人能完成有如西方推理小说中极尽巧妙能事的不可能犯罪?这样我就能立即挺身解谜了。”

亚利夫低头心想,看样子,这位老人似乎与久生一样,都想成为名侦探。如果每个人都像这样喜欢惊悚小说,犯罪者也得加把劲,免得落于人后了。

“说到推理小说中的不可能犯罪——”果然,阿蓝也加入了对话,言语间充满讽刺,“最近净是些不足为奇的密室作品。事实上,没有比‘密室杀人’更没意义的诡计了。就算是利用机械装置从某个缝隙射出短刀之类的手法,仍旧很愚蠢。如果不是凶手亲自进入密室行凶,就会显得这个诡计既无趣又可笑。”

红司微笑聆听,哼了一声,突然起身拿来纸笔,开始在纸上写了些像数学公式的东西。

“由外将内侧的门锁锁上,虽然有些异想天开的方法可行,但顶多是用镊子或绳子的老套诡计,就不知道红哥的《凶乌的黑影》是如何了。”阿蓝斜眼注视说。

“看这个。”红司得意地将写好的公式递到阿蓝鼻尖,“这是我拜托数学老师写的,绝对是让你看不出破绽的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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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利夫稍后也仔细看过这个公式,却觉得莫名其妙。

“别拿这种东西给我看,光是考试就够让我头痛的了。”阿蓝不予理会。

“呵呵呵,不也就是什么等于什么吗?”藤木田老人将纸片拿在手上,不停反复细看。

“虽然是很简单的诡计,却相当有趣。”红司兴奋地说,“这个密室需要两具尸体,而且,被害者尸体被发现时,发现者通常都会慌张地抱起尸体然后放下,对吧?我的着眼点就在这里,只要尸体被稍微动过,诡计的痕迹就会什么也剩不下……”

就在红司再度高谈阔论惊悚小说时,楼梯发出低响,应该是二楼的橙二郎下来了,但他没有直接过来起居室,而是先到洗手间,因为洗手间往两侧滑动的门轻轻晃动,持续发出声响。不知何故,红司立刻拿回写上数学公式的纸片,放进口袋,刻意大声改变话题。

“光田先生,你好像不太喜欢与输赢有关的事?”

“呃,可以这么说。”

“那太遗憾了。西洋棋呢?完全不会?”

“西洋棋是会一点,但像麻将一类的就完全不会了。怎么了吗?”

“那也不错嘛!”藤木田老人毫不在意红司突然转变的态度,高兴地说,“我嘛,不论是麻将或扑克牌,只要有关输赢,我都喜欢。我有一次在洛杉矶狂赌大赢,结果这件事至今都还是美国西岸广为流传的话题。”

“那我们来打麻将吧!”好玩的阿蓝似乎想甩开考试的烦恼,在暖桌内踢了踢亚利夫的脚,“可以吧?光田先生今晚可以睡在这里。”

此时,洗手间的门又开始摇晃,然后一个滑动似的脚步声接近,接着纸门就被静静拉开。

“红司,你洗好澡了吗?哎呀!藤木田先生,你还没洗吧?”橙二郎如巫婆般静悄悄地伫立在门边,阴沉的视线从金边眼镜内侧拂过众人的脸,“你一定累了,偶尔泡个澡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你应该知道我讨厌洗澡吧?”藤木田头也不回,口气不悦地回答道,“日本人不晓得要珍惜水源吗?老是拼命想洗澡……”

“啊,已经十点多了。”红司打断藤木田的话,将身体挪出暖桌外,虽然也劝亚利夫去洗个澡,却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出意味深长的话,“今天我就特别开放我的房间让你看看好了。里面有棋盘,你可以与藤木田先生下盘棋。对了,我有一本书想让你看看。我先去拿来。”

红司步履轻快地走上二楼后,错过回家时机的亚利夫也起身,再度打电话到九段给苍司。对方表示已烧好冬至的柚子汤要泡澡。但他很快就会回家,请亚利夫无论如何都要等他回来。

“要在九段那儿洗澡?苍哥也会吓一跳吧?”下楼的红司知道电话内容后,唇角扭曲,浮现出奇妙的笑容。

自从前阵子听说八田皓吉的事后,亚利夫也不禁在意起苍司在那边洗澡一事。

八田皓吉虽然高挂八田商事的招牌,从事住宅掮客一行,实际上却非一般的不动产买卖,而是采取国外的做法,自己先住进要出售的房子,依买家要求进行改建之后,才将房子交给买家。亚利夫记得苍司那时还说自己曾调侃八田:“这也不错,反正你也很乐在其中。”对方听了却生气地答:“你错了,如果我没有先住过,根本无从了解对方的需要。”说完,八田便接着道出实际情况,原来时常会有外国人向他订购小型淫荡的罗马浴池,而且要求浴室与卧房合并。“事实就是这样。这些买家都很注重形象,不想让改建的事被张扬出去。所以我才得先住进去,照买家的意思装修,之后他们再若无其事地买下。苍司,你或许认为这工作很轻松,实际上却相当辛苦啊!”八田眨着给人好感的小眼睛,接着抱怨起自己因为没有房子才无法再婚、无法安定下来,“而且,内人虽然过世,但岳父岳母还健在,内人的弟弟又是不可救药的流氓,更是让人操心……”

亚利夫本来还不知道九段那边正在改建中的浴室会是何种模样,听了红司别有深意的回答,他能想象那绝对是淫乱放荡的浴室。

不久,阿蓝、亚利夫与藤木田老人三人爬上二楼,橙二郎也紧跟在后,就在此时,一楼的电话突然响起。

亚利夫听到拿起话筒的橙二郎不客气地大声说“打错了”,并立刻挂断电话,然后是红司从更衣室大声唤来吟作老人、吩咐他什么事的声音。但是,在亚利夫三人进入红司房间、橙二郎回到书房后的大约三十分钟内,楼下并未传来怪异的声响,二楼的四人也都无人下楼……

“红司就在那三十分钟内被杀——照你的说法是‘病死’。”久生停住手上的笔,“不过,虽然你说没人下楼,但你们在二楼的四人并不是聚在一起的,对吧?”

“没错,但我之前也让你看过平面图。二楼的窗户全装上铁格子,阿蓝房间外的露天平台虽然接着逃生梯,却是折叠式的,平时都是往上拉起收着,所以若不经由会发出低沉声响的楼梯,任谁也无法下楼。我曾试过,无论脚步怎么轻,还是会发出声音,睡着时就难说,但只要醒着,不可能发觉不了有人上下楼。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藤木田老人不是个简单人物。”

亚利夫第一次见到红司的房间。地板铺上深红色厚地毯,窗帘是充满古典风味、几近黑色的红天鹅绒,电暖炉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淡红色光芒,桌巾则是用深红色的绸缎,多种色调巧妙调和,在房间内创造出“红色的交响曲”。不只如此,红司似乎还是一名藏书家,桌上放的应该就是刚才说要拿给亚利夫看的书,包括将三十六部合订成五册的诗集《游牧记》,其中首度刊载日夏耿之介译的《大乌鸦》,以及黄眠堂主人[日夏耿之介的别号,以下的《撒罗米》即为《莎乐美》。]译的《院曲撒罗米》大型本。

亚利夫忘了下棋的事,专注欣赏《撒罗米》的插画时,背后忽然响起藤木田老人的声音。

“画里的莎乐美是不错,但君子的莎乐美也令人印象深刻。当时你带去的女伴是谁?一个女人进入同志酒吧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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