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者回国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我没侦探的资格,无法因藤木田先生退出,就像彼得·甘斯[《红发雷德门家族》一书中出现的侦探,该书作者为英国推理小说作家伊登·非尔波茨。]那样担任解决事件的角色。”久生驾驶的法国车标致203开上京滨国道后,牟礼田俊夫自言自语说道。

虽然相貌与他酷似的弟妹与报界友人都到羽田机场接机,他却要求他们先行离去。搭上我们的车后,也未前往纪尾井町的住处,反而直接前往目白探望从昨天就病倒在床的苍司。由此窥知他对冰沼家的关心程度,另一方面,也可说正是因为他的怪预言才导致一切事件的发生。

但是,他之所以会说自己没有当侦探的资格,是意味着不想因为从事侦探工作而浪费难得的三个月结婚假期?抑或是从法国回来的他,已习惯于盎格鲁—萨克逊民族习惯,不喜欢过着几点几分与谁在哪里、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的生活?无论如何,与彼得·甘斯在《红发雷德门家族》一书中,看着布连顿警官尝到惨痛失败后,边闻嗅鼻烟,边悠然登场的鼻形宽大的绅士相比,牟礼田还是年轻了些。而且,最重要的鼻子也太精悍挺直了。

坐在驾驶座旁的亚利夫,时而从后照镜窥看着这位年长的新朋友。在对向来车强烈的大灯照射的一瞬,镜内就会浮现他的身影。久生让亚利夫看过他的照片,当时感觉他是三十一二岁的样子,可是从羽田机场的海关出来,出现在大厅的阶梯上时,却给亚利夫一种炫眼的印象。

牟礼田与媒体友人交谈甚久,之后,亚利夫被介绍时,牟礼田的脸上却毫无笑容,只是随便说了声“你就是亚利夏”,然后伸出手来。那炽热的眼眸与暖和的手掌,再加上可能因为身材本来就算置身外国人之间也很显眼的高大,感觉上非常可以倚恃,而且,会说出“亚利夏”这个名字,表示他连“阿拉比克”的事情也知道,所以,亚利夫忽然脸红了。

——对了,自从推理竞赛之夜以后,就没再去过那家店了。

亚利夫正茫然想着,与牟礼田并肩坐在后座的阿蓝,忍不住开口问道:“圣母园事件听说了吗?”

“嗯,到了马尼拉才知道。另外,刚才通讯社方面的朋友也告诉了我详细经过。”

“你也认为那是纵火?”

对方虽然没回答,但阿蓝还是声音沉重自言自语似的接道:“苍哥知道事件后,完全被击垮了,倒卧病床……但我实在无法明白,到底谁会杀害姑婆?甚至还为此纵火烧了圣母园……”

阿蓝好像已经认定是某人为了让冰沼家香火完全断绝而做出此事。其实,亚利夫也不认为那只是寻常的失火,只不过,一口咬定是杀人事件,总觉得突兀了些。

“但是,今天早报说失火原因是怀炉灰烬不慎引燃,警方似乎也不认为是纵火。”

各家早报都刊登家人趴在裹着尸体的草席上恸哭,以及手持念珠祷告的照片,同时报道“关于起火原因,横滨市警局一科、二科、鉴识科与户冢警局的联合专案小组总部,同一天早上开始进行调查,至同一天下午九点半为止,查明原因为怀炉灰烬不慎引燃”。之后,还刊登了包括专案小组主任的谈话,以及内政部消防署长对于防火设施的谈话。

根据内容,有生还者目击指出,失火原因是现场一楼厨房的某女士在十七日清晨更换怀炉灰烬不慎,导致引火焚烧。另外,从火灾现场也挖掘出身上有怀炉的遗体。

“怎么可能是怀炉!”阿蓝继续说道。

“我的朋友刚刚也说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牟礼田颔首说道,“圣母园内好像因为多了一具尸体而困扰不已,但是全日本的报纸完全没有报道。就算是怪谈,应该也……”

“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利夫不自觉地回头问道。他想起昨夜买回来的晚报,同样是在四版,A报写着死亡九十五人,B报是九十三人,C报纸则是九十六人,死亡人数完全不同,但都未报道死亡人数多出一人的怪消息。“如果有这种怪谈,为何……”

“没错,以结果来说,死亡人数不符。安养院方面集合幸存者计算后,宣布死亡人数为九十八人,因为总收容人数是一百四十四人,幸存者人数是四十六人,这是非常简单的减法,不太可能出错。但特别专案小组从火灾现场搜索尸体后,发现总共是九十九位死者,多了一个人。因为只搜集颚骨确认,绝对不可能有错。也就是说,不知何故,加法与减法的答案不同,因此各报社或许还在静观待变。毕竟,安养院不可能搞错收容人数,而且也查清楚了外宿者和职员的人数。另一方面,警方不可能连猫狗的颚骨也加上去,所以双方坚持不下。这样一来,结论上只能认为其中多出了一位不知来自何处的死者。”

车子忽然紧急右偏,久生瞬间回转方向盘将车身导正。可能是因为从刚才就一直想开口,结果由于车子是借来的,耐住不敢开口吧!

“可是,这明明……”亚利夫因几乎擦掠右颊而过的卡车吓出一身冷汗,却仍轻叫出声。

阿蓝更加兴奋:“是真的吗?这么说,果然是纵火。什么怀炉灰烬不慎引燃。如果是那样,不可能发出爆炸声,火舌也不会向左右两侧蔓延,对不对,牟礼田先生?一定是有人不仅想要杀害姑婆,还打算处理掉另外一具尸体,所以才会纵火烧毁安养院,企图一石二鸟。”

因为冠上园田的夫家姓氏,几乎无人知道绫女与现在冰沼家的关系,但是,现在年近八十岁的姑婆都被烧死了,或许阿蓝如此断定也很正常,而亚利夫仍很难认同。假设如牟礼田所言,突然增加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而报纸并未因此哗然,可见双方的认知程度有所不同。就算确定是事实,也可能是偶然加入的一位前来探视的病人。即使真的是纵火,更可能解释为某个疯狂的厌世自杀者,毫无理由挑选圣母园的一群老妇为伴纵火,之后自己再跳入熊熊大火……

“反正,主观认定是为了冰沼家而发生的犯罪事件,还是有问题吧!”亚利夫怀着说给自己听的心情接着又道,“要知道,如果真的像阿蓝所言,那就是某个残忍的凶手在杀害红司与橙二郎之后,接下来烧死绫女夫人,而且是先杀害另外一位身份不明的无辜者之后,为了处理掉尸体才在安养院纵火,对吧?像这样,就算纵火,也可能很快就会被扑灭,采用这种不太能掌控的方式处理尸体,难道不觉得奇怪?”

“无法掌控?”阿蓝似乎更加不快,“你仔细想想,圣母园是只收容手脚不方便的老太婆的安养院,在她们熟睡的半夜或拂晓纵火,结果会是如何?简直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当然,凶手并非趁深夜潜入,而是事先有所准备,装设可确实掌控的自然引火器材,将尸体搬运进来,所以只要彻查前几天进出的家伙,应该马上就能查出来……”

也不知牟礼田是否在听两人的对话,他将颀长的身躯埋在座位里,悠闲开口:“切斯特顿[英国作家,著有布朗神父探案系列。]曾经有过类似的故事,为了处理一具被杀害的尸体,将军刻意发动战争,导致阵亡者堆积如山。在小说中还谈到机智或情趣,但如果实际在安养院纵火,那就太离谱了。”

根据久生的判断,仿佛只要牟礼田回来,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但亚利夫仍觉得不太可靠。也不禁问:“可是,牟礼田先生,为什么你人在巴黎却能够知道冰沼家会发生杀人事件?是你知道某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特殊原因吗?”

“并非特殊原因,而是任何人皆可察觉的原因。”牟礼田虽然口气淡淡,却坐正了身子。“关于冰沼家开始发生什么事,何事已经结束,事件的本质究竟为何?这些问题,最近我会找个日子与各位互相讨论。事实上,从我开始写信给奈奈时,就已完全明白冰沼家将开始出现什么事,而且并非突然地察觉,甚至还可以感受到连应该已经死亡的人都正要采取行动,在事件中担任一定的角色。对此,待我更加确定后,再邀集大家说明。”他忽然改变念头,转移话题,“当然,所谓死亡的人还活着,这也是常见的情节。目前,即使是巴黎,高蒙电影院也正在上映导演克鲁梭的这类电影。我想,阿蓝如果看过,应该会很高兴吧?片名为《恶魔般的女人们》,是诺瓦尔影片公司的代表作,风评相当不错。”

“牟礼田先生,我知道。”阿蓝眼睛发亮,“前不久在《读卖新闻》上有报道,很轰动呢!应该是西蒙·西涅莱主演的吧?那是什么样的杀人事件?”

“命案现场是浴室,可是高潮却是后来挖出眼球的场景。影片一开始叙述一位非常残暴的丈夫,虽然身为学校校长,却堂而皇之强迫妻子与情妇居住在一起,两个女人后来无法忍受,终于合谋将那家伙溺杀于别墅浴室的浴缸里,之后把尸体拖进车内,趁夜运回学校,打算伪装成不慎溺死在游泳池中。但不知何故,明明丢进游泳池的尸体消失了,即使放净游泳池里的水,也未能发现。因此,事件演变成怪谈,本来应该只有两个女人知道的命案,开始有第三者知道,而且陆续发生不得不相信那男人依然活着的许多事情威胁着这两个女人。最后的场景则是浴缸里浸泡的一具男子躯体,身穿命案当时的服装,那男子突然站起,自己挖出眼球——虽然是义眼,结果心脏本来就衰弱的妻子因为这个冲击而晕绝。对了,听说红司也是死在浴室内吧?”

“听起来情节的确有趣。”虽然一直没出声驾驶着不习惯的车子,久生这时终于开口。明明已经几年没见面的未婚夫回来,她还是不含感情地用感冒未愈的沙哑声音接着问道:“结果如何解释?总不会是纯粹的怪谈吧?”

“当然!但是,我如果在此揭开内幕,届时电影到日本上映,你们一定会觉得无趣。”

“没关系,在这时候,只要能视为‘冰沼家杀人事件’参考的内容,我什么都想听。”

“真是的……影片上有注明,就算看完整部片子,也不可将结局告诉他人。算了,其实很简单,那男的并未真的被杀害。也就是,情妇假装与妻子合谋,事实上,情妇与那男子早就为了杀害妻子合谋诈死。”

“嘿,原来是这么回事。”久生颇为失望地说,“这件案子如果改变组合去思考的话,对冰沼家事件应该也是一大教训。但……事件方面改天再谈。阿蓝,我带了一张不错的唱片,尤蒙顿[法籍意大利裔演员兼歌手,曲风以法国香颂著称。]的……里面有《Le Gal Rien》这首歌。”

“真的?现在带着?”阿蓝笑逐颜开地问。

从这时候起,经过七年后,尤蒙顿才出现在日本的舞台上。当时顶多只是在电台广播能够听到他的歌声,好不容易进口一张专辑,在银座的山叶唱片行总是造成乐迷抢购,所以说这是喜从天降的礼物并不为过。

久生尽管自豪,仍旧带着一副不太有精神的笑脸。“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可做了,你只要平安守住苍司就可以,至于专辑,以后绝对会送到你手中。现在就绕往目白,可以吧?”

亚利夫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车子已进入品川的站前大街,车窗外开始有灯火流逝。

车子抵达目白已经是十一点过后很久了,但苍司仍坐在二楼的自己房间,亦即昔日的“红色房间”床上等待着。久生因为内心早就决定要到事件解决之后才踏入冰沼家,因而表示因为感冒尚未痊愈,希望留在车上,但被牟礼田训了一顿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楼打招呼。

当然,她马上和阿蓝到隔壁房间听新专辑唱片,所以,陪伴老友重逢的只有亚利夫一个人。苍司下巴埋在棉被中,压抑了很久忽然恸哭出声。不是怀念也并非寂寞,可以想象那是因遗憾而泣的眼泪。若真如此,大概是这个视死亡如家常便饭的冰沼家的怨孽,让他承受了一身的痛苦吧!

“已经没事了。”牟礼田弯着上身,凝视苍司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用力说,“因为我会解决一切。但你必须暂时离开这个家,看是要去伊豆,还是你也知道腰越的北小路先生的别墅?那里有玫瑰园,可以看到大海,而且应该有一座偏院……”

之后,他们又谈及处理这座房屋的方法和进度等私下的话题,因此,亚利夫有所顾虑地躲到隔壁的阿蓝房间。结果发现久生与阿蓝因为不想让唱针伤到新唱片,正在将歌曲转录到录音带上。只不过隔着一道墙,苍司因为承担冰沼家的怨孽与枷锁而卧病在床,而这个房间热衷于法国香颂的男女,却连音量也未关小,迷恋地听着尤蒙顿的歌曲,实在是强烈的对比。

在既甜美又悲伤的《Le Gal Rien》歌声回荡中,亚利夫茫然站立。

回国后的牟礼田,接下来好像忙碌于某些事情,除了向亚利夫借用扼要记载的日记外,有一段时间毫无联系。后来因为告一段落,到了大约十天后的二月二十八日傍晚,才终于有了联系,表示希望重新讨论冰沼家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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