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问答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这一年同样是暖冬,以往经常见到的早春风景——例如在风很冷的阴霾日子,灰色柏油路上摆放的卖花车上,重叠的花朵一起颤动的景象,仿佛已被遗忘了。尤其是二十日过后的那个星期,气温暖和得令人难以置信,花菖蒲陆续长出黄色和紫色花蕾,沉丁花的红晕也浓了。

前一个星期日,也就是众议院总选举的投票日,很难得地下了一场小雨,不过到了隔天,也就是将迈入三月的二十八日,一大早就开始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街上贴出的选举快报“确定成为民主第一大党”或“东京只有一位自由党”之类的粗黑大字,完全被吹成漆黑一团,被雨淋湿的免费号外丢在檐下。天空也是乱糟糟的,从中午开始有点微亮的天空,到了午后已转变为像是四月中旬气候的好天气。

牟礼田原有的住处在纪尾井町,但是为了结婚而迅速在落合租到的房子,乃是位居高台的小型休闲度假屋式的西洋宅邸。也不知两人是如何讨论的,牟礼田把似乎还没打算举行婚礼的久生留在西荻洼,自己却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你看,就在那边。”

从高田马场车站前搭车进入派出所旁的狭窄商店街,过了桥不久,在一间小小的神社前下车之后,久生伸出手,指着位于崖壁半腰的白色住家。面南、工坊风格大型窗户突出的房间内,芥末色的窗帘旁有黑色人影晃动。

“从这里开始又是崎岖曲折的狭窄上坡弯道,如果是在这里,应该能够施展‘凶手自己在远处目击杀人行为’的诡计吧?你没读过吗?《续·幻影城》曾经刊登的。你看,窗帘旁边的人影好像是阿蓝,从这个距离正好看不清脸孔,只能凭身材判断。先杀害阿蓝的凶手可以留下替身,站在这里与其他目击者一起注视虚拟的犯罪行径。再稍走几步路,又看不见了。”

看她身穿银鼠灰和黑色交织的套装,兴奋地说着话,亚利夫不得不佩服久生真的是喜欢侦探的女孩。依眼前的情形判断,她短期间内应该还没有结婚的念头,说不定待会儿到了牟礼田家,又会立刻拉着亚利夫站在工坊风格的客厅指出刚才的神社位置,到了天黑之后,又会对阿蓝炫耀从高田马场至新宿一带的漂亮夜景。当然,就算是突然心血来潮,也不可能明天就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月亮排开暗郁的云层,好似即将露面。可能白天阳光太亮丽,外面笼罩着厚厚一层夜幕。

牟礼田独自准备着酒,却可能因为其他三个人一直眺望户外而忍耐不住,拿着干邑白兰地招呼道:“我们边喝酒边谈吧!对了,能不能把窗帘拉上?”

久生拉着窗帘的饰绳,只见芥末色的窗帘立刻爬行似的左右闭上,房间里终于充满了适合谈论杀人事件的灯光气氛与酒杯交错。

久生今晚好像已决定自己当主角,轻啜一口酒后,露出灿烂笑容。“今天是要讨论事件的本质,不过,在此有必要重新回顾事件到目前为止的经过,而且也希望能稍微讨论一下杀害橙二郎的诡计。不只是我,亚利夏和阿蓝好像也有所掌握,这些稍后再轮流叙述。所谓的本质到底是什么?首先,我无论如何想要知道的是,当然,亚利夏上次也提及,为什么你人在巴黎,却能发出划时代的预言,宣告冰沼家有死神徘徊出没,历代的亡者们已经爆发累积的怨孽?在车上,你说任谁都可以察觉到,但很不巧,关于这点,我怎么分析也无法理解,因此请你从这里开始说明。”

牟礼田的视线停在取出香烟把玩的白皙手指上,他以熟练的动作迅速打亮打火机点燃。“所谓的死神或者怨孽,只不过是使用你喜欢的词句罢了,至于什么划时代的预言,那完全只是招呼性质的言辞。”

“不是划时代的预言吗?就因为这样,我从北海道到九州四处奔走,而且正如你预言,从红司到绫女都死了。”

“这话不对,红司的死我并未预料到,即使到了现在,虽然不能说清楚他为何会是那样的死法,或是……”牟礼田有点结结巴巴。

久生却毫不在乎地追问:“哦,为什么?这么说,你预料谁会害?”

“我没说过谁会遇害,只是认为遇害的可能是橙二郎或苍司。”

“那又为什么?”

牟礼田仿佛难以忍受。“奈奈,你是否曾考虑过冰沼家事件的性质?从光太郎到绫女,冰沼家的人是如何死亡,你应该已经调查清楚才对。那么你可以考虑其中存在的特征,之后再去思索为何连红司与橙二郎都必须死亡的理由。”

“那就是事件的本质吗?”久生似乎惊讶于牟礼田强硬的语气喃喃说着,却好像还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义。

“阿蓝应该懂吧?”牟礼田上身探前说道,“我所谓死人的怨孽也是在此。死法的特征……阿蓝是当事者,应该充分领略到才是,那是根本,却也是一切。”

冰沼家的死者,光太郎是死于函馆大火,朱实一家是死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紫司郎夫妇、堇三郎夫妻是死于洞爷丸事件,绫女则是死于圣母园火灾,这一系列不幸死亡,绝对是日本灾厄史中的一部分,但牟礼田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阿蓝无从理解,不安地反问:“特征?”

牟礼田望着阿蓝说:“简言之,那应该就是连续的完全‘无意义的死亡’吧!没有任何一位是正常人的死亡方式……像这样连续的无意义死亡,导致冰沼家潜伏力量爆发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当然也会产生压抑的动力。但我害怕的是这个,这种力量就像吟作老人畏惧的不动明王,感觉上仿佛会展现狂暴的破坏力,果不其然,红司与橙二郎两人牺牲了。但我在巴黎的时候,只是顾虑到苍司不要被卷入其中,所以写信表示,希望奈奈能够守护他……”

牟礼田所言确实有一半触及事件的核心,但另一半完全不明。虽说是潜伏的力量或动力,可是,应该不可能有谁像梦游症病患那样,在无意识之间四处杀人吧?

“可是,如此一来……”亚利夫怯怯地打岔,“依你方才之言,果真在某处有个杀人犯,在努力设法执行冰沼家的‘无意义的死亡’期间,杀害了红司与橙二郎?这种事尽管怪异,但还能够解释得通。可是,假设那家伙还干出圣母园的火烧事件,不就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什么太可怕了?”牟礼田不可思议地追问。

“因为,如果圣母园的纵火案是那家伙所为,不是很可怕吗?那种养老院,住的全是无依无靠、中风或神经痛的老婆婆,就算为了匿尸或什么的,难道就可以容许纵火行为?以人性而言,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尽管我们知道绫女乃是冰沼家的一分子,而会考虑其中原因的可能性,但是若从一般常识来说,只能认为这太可怕了,而且很不真实!”

以亚利夫的立场,仅仅只是叙述最一般的感想,但牟礼田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情。“你是认为,圣母园的事件不需要有凶手存在?”

“没错,至少我不想有凶手存在。”

“那等于是冰沼家的事件也不必有凶手了?”

亚利夫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不错,像圣母园这样的事件并非象征冰沼家事件。选择杀人或是无意义的死亡,乃是冰沼家的问题。你要知道,虽然你认为圣母园纵火案过于可怕,将近百人死于因怀炉灰烬不慎引燃极端无辜的意外,却又无法说明为何会多出一具尸体,这岂不是更加可怕?如果说哪一种才是适合人类世界发生的事件,倒不如解释为某处有个凶残的杀人犯,计划性纵火、遗弃尸体,却还能获得救赎一事,更适合在人类的世界发生,不是这样吗?我很希望圣母园事件是杀人事件、是纵火事件……不,与其说希望,不如说是为了人类世界的名誉,我宁可断定这是犯罪事件。”

不清楚牟礼田想要表明什么,他非常热切地继续说着:“冰沼家的情形也同样是两种情形之一。亦即,认为众多亡者无意义的死亡太可怕,还是暗地里有个邪恶凶手持续进行血腥的犯罪比较好?若不希望圣母园事件有凶手存在,则冰沼家的事件也没必要有凶手存在。”

“可是,我不明白。”亚利夫更加摸不着头脑,“这么说,凶手是认为亲自杀害红司与橙二郎比较好而行凶?也就是说,反正冰沼家人都将面临无意义的死亡,因此不惜亲手杀害……”

“看来我们是说不通了。”牟礼田一脸遗憾的神情,“我说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杀人事件,只是说,若要认为冰沼家众多亡者的死是无意义的死亡,还不如将之视为血腥的杀人致死。圣母园的事件也一样,如果没有凶手,也必须创造出凶手才行。我们需要有个凶手使用狡猾的诡计愚弄我们、在我们背后伸出血红的舌头。你们在进行推理竞赛塑造凶手时,并不在乎谁是凶手。我一直认为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但……”

“听起来我们是被奚落了。”不太明白牟礼田话中的意思,只是焦躁地抽着烟的久生,似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结果到底是哪一种?假设红司或橙二郎只是寻常病死或意外致死,由于无意义的死亡令人感觉可悲,我们为了道义,还是必须扮演侦探找出虚构的凶手?我不想这样,这种说法连听也没听过。”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牟礼田神情严肃地说,“无论如何,我认为方才所说的乃是事件的根本,也是悲剧的唯一原因。不过,状况真的很诡异,红司的死亡与圣母园事件都一样,出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部分。也许我的观点有严重的错误,或许这真的只是一般的杀人事件,若是如此,就不是我有能力探讨的……”

“可以稍微具体说明一下吗?”对于自以为了解一切的牟礼田,亚利夫难以忍受。“以圣母园事件为例,假设必须有凶手,那究竟会是谁?而这是否算冰沼家的第三起杀人事件?”

“应该不是第三起杀人事件吧……”拼命努力想让众人理解事件本质的牟礼田,发现除了阿蓝沉默不语外,其他两人仿佛毫无感觉,显现出反而因此轻松的态度。“如果你希望,那么我指出凶手也无所谓。不过,你应该知道地点在什么地方吧?”

“不,我只知道是在户冢……”

“是吗?奈奈就很清楚。所谓的圣母园,正好位于户冢与藤泽之间,交通工具只有巴士。最近如何我不知道,但在以前,只要提到在那附近的国立户冢医院,印象中只是一栋荒凉建地中的孤单建筑,护士住在停尸间。因此,可以说是最适合犯罪的偏僻地方。我们假设这次事件是杀人与纵火,而且在夜间进行,那么‘凶手’不是自己有车,就是顺利拦搭上夜快车。不过,既然还要搬运尸体进入安养院,当然是自己有车子才对。无论哪一种,‘凶手’必须是年轻体健而且身手灵巧的人,甚至如果他的目的是一并杀害姑婆绫女,那就一定要具备从以前就曾出入圣母园、与绫女见过多次面、互相了解个性的条件,更应该是我们就算没见过面,却听过名字的人。”

牟礼田以“虚构的凶手”为蓝本,逐渐缩小范围描绘某个特定的人物。

“但是,另一方面,那具被搬入的尸体,遭杀害后又弃置于圣母园的死者,应该也和凶手熟识,甚至有亲密交情。从焚烧后的颌骨鉴定出是个老人。假设事先排除肉体上的特征,则不必然是老太婆,就算不是女性也无所谓,却当然是与冰沼家有关系的人。而我们认识、同时又与冰沼家有关系的老人,就是这次事件另一位遇害者。”

“可是……难道……”

久生与亚利夫同时惊呼出声。提到与冰沼家有关系的老人,究竟是谁已经非常清楚。可是,这事情也未免太突兀了,令人难以置信!

牟礼田似乎也明白其中的意义,嘴角浮现出奇妙的微笑。“那实在太可怜了!吟作老人住进市川的精神病院后,听说就乖乖唱诵圣不动明王经。藤木田老人隐居新潟,应该正在写回忆录吧!所以,虽然我不认为离开上野的人刻意改变行程,结果成了圣母园内的骨骸。但如果你们担心,最好是问个清楚……只是,与冰沼家事件有关的老人,真的只有他们两人吗?”

牟礼田的声音似乎在诱导其他人思考:不是还有那个人吗?难道你们忘了他?

一瞬间,感觉上似乎也能想到,但再怎么绞尽脑汁,除了吟作老人与藤木田老人外,想不出还有哪个老人与冰沼家有关系。

“我想不出来。”沉吟良久,亚利夫终于叹息出声。

“不久就会想到的。”牟礼田语气怪异地安慰道,“当然,这只是目前的一种臆测,毫无具体证据。重点是,掌握不住任何肯定的事实,证明凶手为了何种动机导致必须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假设前提放在圣母园事件绝对属于计划性的犯罪,那就会浮现某种程度凶手的模糊影像,尽管你们还无法察觉这个人是谁,但这个人的确存在。

“整个冰沼家事件都有这种恐怖奇妙的特点,如果这个判断错误,自然无话可说,但不论红司或橙二郎,依我的感觉,表面上简直就是病死与意外致死,刚才提及的本质问题,还包括另一项被真正的杀人凶手杀害致死,是三种死亡重叠在一起。其中哪一种是真相,坦白说,我到目前为止也不知道。

“虽然今后若未解明其中纠葛,一切都很难有定论。但凭现在的感觉,似乎最好不要再深入追查下去,毕竟‘无意义的死亡’总是情非得已。若继续坚持下去,情况或许会更加严重,就像藤木田老人曾断定橙二郎是凶手,结果导致橙二郎被逼而亡。我很不希望再出现牺牲者……阿蓝,你认为呢?”

阿蓝被牟礼田这么一问,长长的睫毛畏怯似的挑了挑,却又立刻低下头去,淡淡地回答:“因为已经明白各种情况,所以我也这么认为。”

“阿蓝,你到底怎么了?完全畏缩了?”久生语气坚决,“虽然我还没彻底了解一切,但身为重要人物的你都这么说,我们真的只好放弃了。问题是,尚未弄清冰沼家究竟是否发生杀人事件前,在很不甘心的状况下就缩手,让我无法完成自传式的侦探小说,也未受到喝彩……”

牟礼田不理会她的不满,面向亚利夫说:“你的日记相当有趣,可称之为杰作,不过,其中有许多细腻部分存有疑点。例如在打麻将途中,阿蓝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张牌,对吧?你虽然提到其中有存在着某种原因,但是,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经如此一问,亚利夫困惑不已,良久后才回答:“是的,我知道,只是,说出来对阿蓝……当时因为继续开杠,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藤木田老人趁隙从阿蓝的牌堆中抽走了一张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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