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戏偶般的死亡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阿蓝的表情霎时剧变。他自认为是独当一面的赌徒,却丝毫没发觉被如此戏弄,一定为此感到莫大的侮辱。

亚利夫慌忙安慰:“我当然也非常惊讶,几乎马上出声,但一考虑到他为何这么做时,就立刻明白……因为当时如果没这么做,你一定单独领先,橙二郎或许就会退离牌桌。”

确实,当时阿蓝忘记之前的约定,完全专注于麻将牌局。他自己似乎也想起来了,忍不住苦笑咋舌。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牟礼田以诡谲沉重的声音说,“打那场麻将的人都是自认不输别人的高手,可是其中却有一个人是高手中的高手,算得上老千级人物,我能够想象大家都被这家伙控制了……”

他忽然起身,走进隔壁房间,也不知干了什么,很快又回来。“通常都留在医院的橙二郎,会因为打麻将而在冰沼家过夜,结果就这样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他持续留在医院里也很可疑,但我问过院长,知道他似乎有所谓的‘拟似分娩’的现象,这是一种只存在于原始民族间的风俗,也就是说,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他觉得不应该是让妻子独自承受分娩的痛苦,而感受到自己也一起分娩般的痛楚……虽然不正常,却也因此得知他无与伦比的真情。”

“等一下。”方才就不满地独自猛抽香烟的久生打岔道,“像这样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堆,永远都不可能解开绳结。既然你好不容易从巴黎回来,怎么不用自己的眼睛大致检讨一下事件的经过?最后再叙述我们对于橙二郎命案诡计的想法。如果你能证明这些诡计无法成立,而且检查结果确定事件经过并非犯罪,那我也会死了心,放弃‘冰沼家杀人事件’,尽快举行婚礼当你的新娘子。可是像这样半途而废,我拒绝。”

牟礼田好像也受不了如此的指责,表情复杂地沉思着,然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让事件落幕,以类似悲剧的悲剧结束,当然是我最求之不得的希望,但那样只是等待时间的到来。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先回顾事件的经过……”他的话给人的信心不足,同时表情晦黯。“事件应该是从阿蓝遇见爱奴服装打扮的人开始吧?但对此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认为会有人这么做,或是找人这么做。不过,后来如何?月圆之夜,又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吗?”

“再也没见过了。”阿蓝凝视着牟礼田的眼眸回答,却是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

“我想应该也是这样吧……一般说来,以蛇神的守护神而论,所谓的火神或水神,是一种很怪的说法,我从未听过。即使在后来的事发现场,也完全没有令人联想到爱奴人的形迹出现,这应该也是确定的吧?”

“嗯,好像确实如此。”

从胸口可窥见可爱银链的久生,露出稍显控制的神情。“我有一点非常在意,也就是在红司死的时候,藤木田老人调查储藏室的大锁头时,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而且不是日本话的声调,像是在说‘总之去做……’,但那会不会是说‘洛伦布亚鲁’呢?也就是爱奴人的祭祀窗,听说那是家中最神圣的地方……那间浴室里有通风的高窗吧?不管是谁说话,假设可以听到那样的声音,我觉得应该就是指那扇高窗。而且,红司背后留下的红色十字架以及那颗红球,说不定与爱奴的秘密有关……”

“爱奴的祭祀窗?”牟礼田神情略显诧异,却立刻笑出声,“哦,就是祭祀时让供物进出的窗口?可是,那种窗户绝对必须朝向东方,朝北的高窗根本不行。而且所谓的十字架乃是英国传教士巴奇勒抵达北海道之后才出现,而爱奴族也没有玩球的习惯,只玩一种名叫‘加里普·帕西迪’的转圈游戏。对我来说,这些所谓的序幕,除了光田先生第一次造访冰沼家时,见到的电话号码牌在蓝色月光下发光的景象有兴趣之外,其他都不太有兴趣。大体上,爱奴族的诅咒或是蛇神的作祟,都是因为曾祖父诚太郎的突然失踪。但事实上,奈奈应该已经证明,那与狩猎爱奴人无关,而是起于与矢田部良吉的竞争。只不过,那也不能说是正确……”

“哦,为什么?关于诚太郎后来的事,史实上有记录吗?”由于大多观点都被否定,久生一肚子火气。

“没错。我这次回国,偶然取得昭和十二年的《一高同学会会报》,上面有个人名为中井猛之,他并非冰沼家后代却也算是诚太郎的子孙,他在上面写道,诚太郎并非就此失踪,而是成为三高或一高前身学校的教师,姓氏也从赴美前的内藤、赴美后的堀,再度因为结婚而更改。根据其内容,他不但未与矢田部角逐,相反地,彼此还非常志同道合。明治十七年,矢田部负责管理植物园时,就立刻找他前来协助担任助手,也就是代理园长。明治二十九年发生了箕作派的事件,两个人同时被逐出东京大学。所以,虽然奈奈很辛苦地调查出结果,却绝对不是由于二流人物持续不断的自卑感所致。诚太郎是明治三十五年因胃溃疡病殁,大概是饮酒过量吧!不过若说是酗酒过度导致狂乱致死,又未免有些过分了。他虽然留下将芹菜、西洋芹、包心生菜等等引进日本为园艺植物的功绩,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完全没有猎捕爱奴人的事实。”

牟礼田淡淡地驳斥了奈奈调查的“第一怨孽”之后,立刻回归现实问题。“接下来是八田皓吉与藤木田诚两位人物的登场。谈到藤木田为何前来东京、在经历了反复的挫败后狼狈地逃回了新潟?我想很可能是在中途发现了事件的本质吧!当然,就算他从一开始就有某种程度的察觉,也是要到正式卷入其中之后才会注意到真相,结果只有逃避一途……在临上火车前虽然对光田先生说了冰沼家发生的绝对是杀人事件,但与我的看法有异,因为我仍无法肯定这是杀人……哦,阿蓝,要上洗手间的话,就在那边。”

他转过脸,对忽然站起身的阿蓝指着玄关的方向,回头接着说道:“皓吉这个人物,我还不是很了解。听说现在又从麻布町搬回三轩茶屋那儿了。红司死亡当夜,他应该与苍司在九段,是在九段的什么地方?”

“我有记下地址。”亚利夫急忙取出记事本,“他给的名片不知塞到什么地方了……是……千代田区九段上二之六,电话号码是三三-二四六二,八田商事总经理。”

“区号三三的话,确实是九段。”牟礼田蹙眉,沉吟不语。

目前东京的区号都是三位数,许多数字无法猜出是在哪里,可是当时只有两位数,提到二四区号就是日本桥,四二区号则是世田谷,立刻能够知道是什么区域,三三区号绝对就是从九段至神保町一带。

也不知牟礼田在想什么,只见他频频摇头。“我也见过他,感觉上……是个比想象中要好些的人。对了,他虽然随着房子四处搬家,但是在三宿有一间小事务所,电话是四二-三七四五,因为读音类似‘一切亨通’而非常高兴。对了,冰沼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池袋区号是九七吧?也就是九七-二五二三。可是,电话有什么问题?”

“没有……阿蓝,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的确,今夜的阿蓝,不,与其说是今夜,不如说从橙二郎死后,阿蓝仿佛就死气沉沉地沮丧不已。他从洗手间回来,神情阴郁地在沙发坐下,说:“也不是身体不舒服……”然后,忽然转为促狭似的眼神。“波特莱尔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罗宾和侦探故事之外,还有大学学位’,明明还要参加东京大学的入学考,实在让我受不了目前的情况……罗娜说,无论如何都要和我一起参加考试,昨天就起程前来了。”

阿蓝说出在札幌的曾经同窗的青梅竹马恋人的名字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亚利夫也因为被卷入事件中而完全忘了东大文学院的第一次考试日期是三月三日,考试科目为英文、数学、国文,如果过关,十四日开始的三天,将继续进行第二次考试,也难怪身为高中学生的阿蓝会忧郁了。

“是吗?我忘了。”牟礼田也有些慌张,“那今天的讨论就到此结束好了。”

“啊,等一等。”久生很明显受不了就这样落幕,慌忙打断。“虽然对阿蓝来说很抱歉,但也不能就这样把事件搁着,更何况,刚才阿蓝的口气好像已经明白橙二郎命案的诡计,我们很想知道,所以既然上船了,那就让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没关系,不必担心我的事。”阿蓝的声音也勉强恢复了点儿气力,“我也想过,牟礼田先生回来之后,可以让我窥知事件的全貌,所以还是继续吧!至于我的许多看法稍后再说。”

“好,那接下来简单说明一下。刚才提及皓吉与藤木田老人的出场,然后就是‘疯狂的茶会’,谈论红司以M开始的话题,但是他所构思的长篇小说‘凶乌的黑影’或‘花亦妖轮回凶乌’中叙述的四桩密室杀人情节,目前确实依照内容进行。不过,若真有人依照剧本演出的观点来观察,最好是放弃吧,因为如果依照预言内容,剩下的两人,在吟作老人所谓黑月的诅咒下,应该是瞋者与痴者,但如果四个人都是在密室离奇死亡,就算侦探在场也无能为力,只能祈祷那是偶然的一致。接下来,终于到了‘腊月严冬转眼来临’,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红司死亡。”

牟礼田瞄了时钟一眼。“他死前留下的算式,既然无从知悉是找谁写的,那就暂时不探讨。不过,第一个密室的怪异之处也太多了,只能认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按照某种思维行动,连红司自己也一样。假设如藤木田老人所调查的,红司叫吟作老人外出购买明知道没货的洗面乳,的确可以认为他希望所有人远离自己,但是,那绝不限于所谓的‘幽会’,相反地……”

“什么相反地?”久生不耐烦地催促突然沉默的牟礼田。

“不,这也只是我的臆测,还是等稍作实际调查之后再谈。但在那起事件里,是谁,为何需要密室?之类的问题点,我觉得应该略作分析才是。”

“但那应该只是为了让杀害红司看起来是病死的吧!”久生再次焦躁地反驳。

牟礼田并未回答,径自说道:“橙二郎当天晚上的行动虽然也相当怪异,但他知道冰沼家并无绿宝石,为了振兴冰沼家而想创造出‘绿司’,这应该也是事实,因为他本来就是那种人。只是,他沉迷于占星术却是我第一次听说。但可以肯定,他不是那种会玩弄诡计杀人的人。

“藤木田老人的推理关于这点并不正确,可是,这位老人有可能是为了不让你们接触真相,而故意有如此的言行,所以行前在临回故乡的列车上,才会炫耀自己知悉一切。那么,他那配合状况创造出的伪推理就极端不简单了,绝对不能说他是二流侦探。

“即使如此,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参加那场推理竞赛。每个人都有不错的着眼点,只不过叙述内容却出了问题,结果出现了什么鸿巢玄次啦、黄司啦之类虚幻的人物。若是这些人实际存在,侦探反而会大吃一惊吧!而且,奈奈提出的“玫瑰的控诉”,也只是根据受到曼瑟教授指责的错误的三原色论;至于光田先生的五色不动明王因缘,更是与冰沼家无关。当然,我认为玫瑰或五色不动明王的论点并非只是突然想到的推测,而是具有某种深刻意义。问题是……反正,目前被套上奇特名称‘献给虚无的供物’后院中唯一的一株玫瑰,绝对是比什么五色玫瑰还更重要的问题点。与其说是红司的遗志,我感觉那仿佛是正在培育某种邪恶的东西……这些算是第二密室之前重新审视的概略经过,而各位可能因为过度重视红司的‘花亦妖轮回凶乌’,行动俨然如傀儡。当然,傀儡戏偶远比血腥的冒险更加阴森凄惨,因此傀儡戏偶般的死亡并非毫无意义,但奈奈刚才说过已经明白杀害橙二郎的诡计,这么说不会有问题吗?若徒然再让应该已经死亡的人苏醒过来,那就令人难过了。”

“那绝对没问题。”久生忽然变得充满活力,“相对地,你自己虽然觉得很有趣,但是,今夜在此真的能够清楚了解凶手名字吗?也就是,橙二郎的尸体被发现当时,有人在书房里做出某种动作,此人到底是谁,至少在这儿的两个人应该知道,因此尽管不好意思,请问此人名字……”

“不,没有顾虑的必要。”牟礼田干脆回答,“但我希望先提醒一点,如果第二桩密室是杀人事件,那么凶手应该是事前就计划在那天晚上打麻将的人,而且应该知道藤木田老人无论如何都想与橙二郎打一场麻将,因而早就等待这个机会。否则,为何能如此巧妙地塑造藤木田老人与光田先生成为过失致人死的凶手?我必须再度提醒,在推理竞赛结束后,藤木田老人为了揭穿凶手身份,应该提过打麻将的计划吧?而知道内情的只有你们三人。同时,藤木田老人更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才对,但尽管如此,凶手却事先知情……”

“你又在瞎说什么?”久生不悦地打断道,“这岂非意指我们三人之中有谁是凶手?”

“我并没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就算亚利夏被巧妙地塑造成过失杀人的凶手,也不能因此肯定真凶了解你所说的那些内情吧?如果净说些没有确实证据的瞎猜之言,我们也不会输给你。”

“真是莫名的自以为是……我的意思是,如果第二密室为真正的杀人事件,应该是我说的那种状况。根据刚才的说明,我确信至少第一密室并非杀人事件,虽然不知红司为何必须死,但那与为何那间浴室是密室的意义相同。因为我的心情是,可能的话,很不希望第二密室是杀人事件,就算真的是,也不想称之为杀人事件。算啦,先听奈奈说出她自傲的诡计吧!”

“不是只有我明白,亚利夏也因为电话疑点而知道整个情况。来到这儿之后,连阿蓝都说他已经解开密室诡计了。对了,还是从亚利夏开始吧!依上次的推理竞赛同样的顺序,怎么样?你在电话中不是得意地说连《续·幻影城》里也未曾出现过吗?”

“话是这样没错,但凶手是谁?为何杀害橙二郎?关于这两点我仍是一无所知。至于诡计方面,现在看来,感觉上也很幼稚……”

“你在说什么嘛!目前我们面对的最大障碍,在于橙二郎确实关掉瓦斯暖炉后就寝,但有人打开暖炉,而房间却是完美的密室,绝对无法从某处空隙开启瓦斯开关吧!所以,至少能够掌握突破障碍的线索就行。反正也没人会把你的推理当真,你就轻松说出来吧!”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说出来也容易些。”亚利夫转脸面对牟礼田,“我想到的也许只是机械装置的诡计,也就是说,所谓在封闭的室内能自动驱动的物件,在那间书房里只有一个,就是那个穿着红色上衣的玩偶。如果与百货公司贩售的机器玩偶一样是无线操作的话,那就可以利用遥控器从室外控制,要开启瓦斯开关就非常简单,说不定也可以利用它来锁上房门门锁。因为,在美国听说已经出现可以相隔一公里操控的遥控玩偶。所以,只要调控得不错,从楼下应该也可以自由操控。也就是说,这起事件并非傀儡戏偶般的死亡,而是傀儡戏偶般的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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