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杀人者(藤木田老人的控诉)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话说回来,红司的死对我而言是跳板。不但强化了我不想让家父死得像条野狗的决心,同时也一扫想杀橙二郎却无法下手的心境。但是,这次我认为可能会惹上警方与媒体,因此为了不让红色房间、蓝色房间之类的凸显装饰激起多余的好奇心,于是迅速进行冰沼家的改建,只要不管什么时候、谁见了都不会联想到是死神缠身的不祥住宅印象即可。完成这项准备后,这次我从各位在推理竞赛那天晚上的谈论内容中得到灵感,很自然地等待与橙二郎一起打麻将的机会。橙二郎从今年起一直使用自己更换的瓦斯暖炉,又有每晚服用安眠药睡得像死人的习惯,所以要杀他很简单。要让他的死成为献给家父的供物,若被认为是他杀那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我考虑到的是,杀死他之后,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活下来,在一切都结束后,我则会去自杀而不留下遗书。因此,虽然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计划利用在座诸位侦探和一无所知的皓吉。但现在回想起来,藤木田老人当时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意,不但替我制造打麻将的机会,并且似乎还亲自下了手。这点从橙二郎死亡的翌晨,他泣诉的话背后就能察觉到。这么一来,我就成了最幸福的杀人者。当然,这也是他对我充满温柔和充满怜悯的控诉……

“如果我是杀害橙二郎的真凶,再怎么愚蠢的侦探也能查出诡计吧!我打电话找来敬三,顺便吩咐他别挂上那边的话筒,估算好谁会去关掉厨房的瓦斯总开关,打麻将时我总是维持在第二,在那之前,让打出‘发财’的橙二郎维持在第二,也是相同的理由,这对我而言是非常容易的事。然后,我马上说‘必须检查门窗是否紧闭’,便站起来,首先打开瓦斯总开关,然后让敬三进入隔壁房间,自己则上二楼,把事先动过手脚的化妆室开水炉瓦斯开关完全打开,让瓦斯喷出。之后从橙二郎从未上锁的房门进入书房。为求慎重起见,再让他闻嗅麻醉药,才将尸体搬出书房,丢进化妆室。到此正好花了三分钟,事情告一段落。随之将化妆室的瓦斯只留下导火用的母火,接着把尸体搬回床上,最后再将房间的瓦斯开关与暖炉开关全开,各位明白吗?我不能只是打开这两处的开关。等到瓦斯喷出至适当的时候,我希望能亲自感受到橙二郎的死亡。

“然后我关闭楼梯侧的房门,扣上链锁,在书库侧的房门由内侧插上钥匙,再静静走出来。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追究密室诡计,但最有效的诡计却是让它成为非密室。由于赶到现场的人一定是我,因此我假装门是从里面锁上似的用力撼摇门把,然后再假装以备用钥匙推落对面插上的钥匙。只是借着这个动作,就足以让你们以为是密室杀人狂所为了。我离开之后,在自己房间里,把沾有瓦斯臭味的和服换成西服,下楼,再度关上厨房的瓦斯总开关。与刚才在隔壁房间扮演我角色的敬三互换出现时,时间正好是十分钟,但因为那时皓吉手气太好了,感觉上大概只有四五分钟吧!接下来就剩下等谁再去厨房打开瓦斯总开关。我飞快赶着去冲泡可可,只要手不碰触瓦斯总开关,就可以制造因瓦斯一直没关闭导致橙二郎意外致死的状况。只要没人发觉化妆室漏出的瓦斯气味,我打算自己说出来。但是,我很感激皓吉发挥了实际作用。半夜二点半的电话声,是我要敬三回隔壁宅邸挂上话筒的暗号。但因为皓吉上洗手间,却发挥了预想不到的效果。

“这样,一切结束了,所有状况都依照计划进行,如我发誓的,我亲手杀了橙二郎。我为什么会在橙二郎的灵柩上恸哭?因为当时的心境是,要将这具尸体呈献给家父。为什么橙二郎的死是献给家父的供物,你们可能不知道吧?不过,那样就好,在已逝的家父生日,献上死人当礼物究竟有何意义,只要我自己明白就行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上天立刻开始降下鞭子。二月十七日的圣母园事件,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强烈的批判,包括阿姨在内,将近百个老婆婆因为暖炉灰烬收拾不当的事故被烧死,而且还多了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若不承认这起发生在一九五五年的事实很疯狂,那就表示只有我是凶手了。但讽刺的是,如果我不符合这个案子的凶手资格,那凶手就是死于广岛的黄司。然而,既然从一开始黄司就不存在,那就只剩下我符合资格了。这么一来,我杀害橙二郎的根本动机也会放大百倍。若是依照你的逻辑,就会推定这近百位老婆婆的惨死也是我造成的,然后当天的晚报将会出现最大篇幅的报道。若到现场去看了烧成焦黑的尸体,我可能也会因为无法忍受而跪在地上,坦承是我犯下的案子。但我还是忍住了,决定不承认圣母园的事件是现实中发生的案子,而且也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世界里,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行径。但如果真有需要虚拟的、不会被追究的凶手,那就当我是凶手好了。没错,就算现在我因为圣母园的纵火杀人而遭起诉,就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被判有罪,我也乐于就这样受死。因为那个案子必须要有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人类的社会才有资格在现实中存续下去。在这种想法的支撑下而忍辱偷生的我,上天又降下鞭子。鸿巢玄次的死,让我成了虚拟犯人的最佳人选。

“之所以会发现黑马庄,完全是因为我对五色不动明王有兴趣,想要在目赤不动明王旁边拥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家。但是,或许一切早就注定那儿必然会有个阴沉的男子。自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们彼此就互有好感,为了傀儡画,我也曾借他格列佛之类的绘本。在我们谈论自己的各种话题时,突然知道他就是八田皓吉的妻舅,这让我感到害怕。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后来他会与南千住的双亲演出那样的悲剧。彼此虽然无话不说,但我只是隐约谈到皓吉,然后就保持沉默。我曾对红司说:‘若想让人相信你背部的斑痕是鞭笞痕迹,最好找个男人当对象。这样好了,就说有个男的住在坡道上一处公寓,本来是水电工,名叫鸿巢玄次,你觉得如何?’然后红司又听从我的建议,留下捏造的简要日记。于是和君子的敬三一样,结果成了没有生命的充气傀儡。只不过,最后吐血而死之事,对我来说只能算是罪孽。让红司自己读那些日记给我听时,他还笑着说:‘怎么样?会起鸡皮疙瘩吧!’

“总之,重要的三月一日那天,我没去黑马庄,推销员滨中鸥二则是出差去了。那天我在目白家中睡觉,连报纸也没看。皓吉慌慌张张地来了电话,严肃表示,他虽然以前就隐约知道妻舅的住处,但无论如何要我告诉他详细地址,虽然不能说出理由,但请我务必告诉他。我表示,绝对不可以说是从我这里问出来的,于是就告诉他了,还好我有知会他。虽然到现在我还很遗憾没看早报,但从晚报上得知了事件消息,于是立刻找来货运行运回行李。我以为我又要被认为是杀人凶手了,说实话,当时我内心非常害怕。就在因死亡的威胁而慌乱之际,红司的《凶乌的黑影》已接近完成,那株玫瑰也逐渐伸展出红色新芽。不久,再一次地,我预知自己真的成为杀人凶手的日子来临了。仿佛红司还活在什么地方,紧紧逼迫不听忠告的我。若不是牟礼田回来,而且给我看了那本《圣不动经》的话,或许我就如刚才所说的,由于受不了这个非现实世界的恐怖,于是借着真正的杀人来代替自杀。《圣不动经》实在是非常宝贵的经书,看到经书仅用四五行字,就将我所做的事详细道尽时,就感觉自己真的像如来佛掌中的孙悟空,不禁笑了出来。然后,牟礼田又亲切地创作了《凶乌之死》,完全说明了我的心情……”

苍司打开方才带来的包袱,苦笑着取出暂时订在一起的原稿。“如果仔细读过一遍,应该会明白这是对我的温柔控诉书。你们突然迢迢赶到腰越,主要是因为我住的是离主房稍远的偏院房间,出入完全自由。我杀害皓吉后,只是早一步驾驶雷诺多芬逃了回来,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以小说而言,的确很难表达,但这位华生先生……”他冷冷瞥了亚利夫一眼,“虽然不知道你自己的想法如何,但在你到访时,我当下认为这就有了最合适的目击者了,决定要好好欢迎你。脑筋还算马马虎虎,又有适当的好奇心,我真的想对你扮演角色的辛苦表示感激,也感谢你邀我一起旅行的虔诚友情。但是,站在推销员滨中鸥二的立场。可就不喜欢有人搔他的痛处了。还有那位小姐……”

他轻轻点头致意,露出微笑。“北至北海道,南至九州,为了寻找‘冰沼家杀人事件’的未来凶手而奔波,真的让我感动得流泪。但是,像这样不合常理的侦探也很罕见,尤其在一开始所谓的爱奴蛇神更是可笑。听了录音带的推理竞赛后,发现谈到了爱奴人打扮的人在‘阿拉比克’出现,就是这一点让我完全猜不透。每当月圆之夜就会有蛇神使者出现的古老怪谈,究竟出自何处呢?我试着向牟礼田求证,他回答说没什么,他从巴黎写信给阿蓝,表示他的未婚妻奈奈应该很快就会到冰沼家拜访,她是很痴迷的冒险小说迷,请对她表示欢迎。还有,最初见面时,要故意迟到,只要说刚刚看见蛇神的使者,她马上就会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想不到因为红司的死亡,一切似乎都变成真的了。因此,他们两人一直到现在都很为难,不敢提到那只是开玩笑。蛇神使者的真相就是如此,只是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阿蓝,是这样吧?”

阿蓝神情僵硬,轻轻地点了头,用哽住的嗓子低声说:“对不起,久生小姐。”

大家以为久生会愤怒地站起来,但只见她正视苍司,语调非常平静。“别介意,那都无所谓。这么说来,这次的事件,也许我的推理完全错了,但我不后悔。‘冰沼家杀人事件’就算是我为自己创作的故事,虽然故事里的杀人魔让人不吝掌声,但在现实中见到了却令人厌恶。苍司先生,我看你大概是疯了。从刚才开始,你就得意扬扬地描述事情的经过。但你有什么值得自傲的?你只是个杀人犯,好像还不明白你已无法再返回人类的世界,但就是这样才可怕……”

说完,她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我的确是扮演愚蠢女主角色四处奔波,但你却会被斩首!我从刚才就仔细听,你提到杀害橙二郎是为了让你已逝的父亲能够瞑目,但那根本是疯狂的逻辑!没错,我可以体会洞爷丸事件对你造成何等重大的打击,霎时之间失去双亲的你,也难怪心中会充满强烈的杀气。但因为这样就可以杀人吗?假设这个逻辑说得通,也许就该立刻解除禁止报仇的法条了。不,不论你有多明确的动机,这儿又不是精神病院,谁能忍受疯子的逻辑?”

苍司受到这番强烈的指责并未回应。相反地,他的唇际却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冷笑,而且逐渐扩散到整张脸,让注视他的亚利夫不知为何,有种觉得苍司的想法有他的道理的念头。

但久生并不退缩,她寻求支援似的回头望着阿蓝。“霎时失去双亲的人不只有你一个人,阿蓝也感受到了同样的痛苦,不是吗?怎么样,你也认为可以像苍司那样杀人?”

阿蓝脸色苍白,低垂着头,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久生提高声调:“刚才说的也一样,苍司先生,你是不是有一种习惯,会在无意识下做出毫无道理的事来?橙二郎如你自己坦白的是遭你杀害了,但无论是红司还是玄次的死,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凶手。那个君子是叫斋藤敬三吧?所谓他罹患白血病即将死亡,或许也是因为你平时一点一点地让他服用砒霜而造成的……不,我不是你所谓的蹩脚侦探。或许,你已经真的发疯了,无法分辨现实与非现实。”

喘了一口气,她的语气充满敌意:“以前我曾听说过,你大学没念完,好像是因为一篇可以解决一切塑性论矛盾的论文,其实是抄袭自美国阿布莱德·菲吉克斯的论文,或是发表于日本无法见到的资料上一些空军技术报告……假设那并不是你的本意,完全是在无意识之下抄袭的,那么,关于杀人难道不也一样?”

这可是相当微妙的心理。但是,比起被骂是杀人者,苍司似乎对于被骂是抄袭者更感到意外。何况,那实际上也非抄袭,只是不巧在同一个时期出现罢了。不过,突然被久生戳破过去的旧创,苍司露出未曾见过的怒气,凶狠地反问:“你是听谁说的?”

久生眉梢动也不动,一面掏出香烟,一面淡然回答:“就是阿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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