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内外(苍司的控诉)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连阿蓝也……是吗?一直都是这样怀疑我的吗?”

苍司突然全身无力地倒下,脸上浮现出比气愤更强烈的哀伤,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色恰似青黑色的血液凝固一般。

亚利夫注视眼前的画面,脑海里忽然想到,所谓“现青黑之形”,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久生炫耀似的缓缓吐出烟雾。“不就是这样吗?同样是双亲过世,阿蓝能独自忍住悲伤,但近在身旁的你却发狂,他多少应该会注意到吧?只是即使注意到了,他一定也不愿这么想,自己都能克制住了,苍哥怎么可能会变成野兽?所以他拼命告诉自己‘苍哥不可能是凶手’,对不对?阿蓝。”

阿蓝的嘴唇终于动了,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论文的事我并未多想,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然后,全身忽然发抖似的亢奋接道:“但我实在不明白。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杀害橙二郎伯父?为什么他的死是献给紫司郎伯父的供物?只有这点我无法理解。这些,我有一半可以了解,有一半可以认同;可是,为什么还可以更进一步……刚才说过‘怪物的真面目’,而我只了解所谓的‘真面目’。即使是我也注意到了。若是为了砍下在我们头上不停诅咒的巨大怪物,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但如果原谅了亲手杀人的行为,岂不是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承诺?我就是想知道这点,真的很想知道跨越这条界限的理由。”

“人与人之间的承诺……”苍司一口喝下烈酒,寂寞地说,“如果你能够明白一半,就不该不明白另一半。与其问可不可以跨越,其实早就跨越了。你不是不明白,只是害怕去明白。”

“也许吧!”阿蓝点点头,“所以我才想问。在听你说明之前,我不想再叫你苍哥。”

苍司紧咬下唇,接受阿蓝瞪向自己那有如幼兽般的视线,终于痛苦地低声说道:“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真正的心情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随便你们臆测,要认为我是凶恶的杀人魔或野兽都随你们便!如果连你也觉得不值得叫我苍哥,那就直接说吧!假设连你都不了解我的动机,我倒要反过来问你,为什么你流连‘阿拉比克’同性恋酒吧或麻将间,却放弃入学考试?为什么开始认为男人与男人睡觉有趣?这契机应该想也不用想吧!双亲死于洞爷丸之前,一切不都很正常?你陷入阴阳倒错的世界,红司会呕心沥血创作神奇的大长篇,都是从洞爷丸沉没开始。那起事件以来,我们的生存价值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陷入了异常的世界,好不容易才能呼吸。因为受不了现实,想躲入非现实,那很正常。但是,你没注意到,只有我躲不了吗?”

苍司的脸颊轻微扭曲,语气里的愤怒与寂寞已经消失。

“很不巧,我并没有阴阳倒错的感觉,也不是会满足于虚构的恋人或玫瑰的幻想家。你可能也知道,我是非常仰慕父亲的小孩,父亲死后的那一星期里,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寻死,也一直认为只有我死,才是对父亲的供养。为什么在发现父亲的尸体时,我不立刻变成一具尸体被抬出去?真的太令人不甘心了。我只是号啕大哭,很想踹自己几脚……结果,我并没有死,而是苟活了下来。但是,这样苟活下来有什么意义?我站立的地方,正是沾满泥沙的尸体像鲔鱼一一被打捞上来的海岸屠宰场。我承认那就是现实,也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但我没尽到应尽的责任。即使是现在,甚至以后,我还是办不到!父亲因为那艘破船发生意外而突然死亡,再怎么想都无法原谅,我怎么可能承认那是事实呢?

“……想想看,明知台风会来,那些家伙却不顾正确的气象资料,在暴风雨中,那些家伙轻估了事情的严重性硬是要出航,叫我如何原谅如此的愚昧和怠惰?更重要的是,这一连串的怠惰,为何会发生在人类之间?若是用阿蓝你刚才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承诺来说,就是因为他们破坏了绝对不得破坏的承诺,在人与人之间应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吧?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认为,那是一群疯子犯下的错误。

“我思考了很长一段的时间,坐在七重滨海岸,连续多日望着黑暗的海面一直想,要如何才能相信这场灾难真的是发生在我们身上?那天晚上,在那场暴风雨中,洞爷丸像平常一样出航的事实,我该怎么做才可以让自己相信呢?答案只有一个,父亲因为喜爱暴风雨才会上船。如果他事先就知道,一切都知道,这艘船或许会遭到暴风雨蹂躏沉入大海,却还是要搭上船,那我或许可以得到救赎,还可以承认这是事实。但是,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其他一切理由都不应该存在。父亲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船上的乘客,撞上前方突然停住的船,在还没见到任何救生器材之前,所有灯光完全熄灭,四千三百三十七吨的船甚至被巨浪吞噬、沉入大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该发生的,也是无法原谅的。父亲是人,没错,冰沼紫司郎是如假包换的人……

“但父亲为什么明知道有暴风雨还要搭船?搭乘明知会有危险的船?他是为了完成悲剧——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是,洞爷丸的沉没本身并不是悲剧,而是愚昧与怠惰的纪念碑、无知与不知耻的飨宴吧!但父亲选择那里为自己的坟墓,只是为了理所当然的人类悲剧而故意上船。

“……阿蓝,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吗?会不会是我父亲与令尊从以前就彼此憎恨,他们是为了做一个了结,所以一起搭上那艘船,在暴风雨袭来的波涛中,如该隐与亚伯那样互相抓住对方、掐紧对方咽喉?如果他们是为此而搭上洞爷丸,那绝对是完整的人类之死,而他们的争斗又是何等美丽的行为……不是吗?父亲是人,不是猪——装在货轮上的猪——不会一无所知就莫名其妙被载运到明知有危险的台风天大海上,最后终遭巨浪吞噬。不,父亲只是背负了兄弟互相憎恨的人类原罪,为了做个了结,才选择暴风雨之夜,也因为这个缘故而死……

“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父亲总是个好人,背后如何我不清楚,至少表面上是,也因此,我的幻想被切断了,他们两人如果不是该隐与亚伯,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父亲被当成猪一样抛入大海。为了挽救我的绝望,我听到了黑暗海底传来的呼唤声音。

“——杀死橙二郎,那是我唯一的愿望。堇三郎不是亚伯,他只是排行最后的弟弟西兹,因为可怕的耶和华误算,让我们俩掉落大海。快杀掉亚伯,那个一脸无辜状的‘弟弟’。

“没错,如果天神犯了可怕的错误,我应该有资格纠正。阿蓝,令尊虽然是误死,但只要除掉橙二郎,不管用什么的方法,我父亲还是会以人的姿态掉落海中。至少,这样的念头持续活在我的脑海里……我是想了又想,最后才付诸执行。”

苍司以干涩的声音继续说道:“橙二郎干枯的尸体入殓之后,我再次丧失死亡的机会。刚才我也说过,圣母园事件是第一条鞭子,以后我也可能死不了吧!我认为活着接受鞭笞是我的义务。但是对任何人而言,我都不是罪人。我的额头上有免罪的印记,我永远可以这样告诉别人,我是为了守住人类的自尊而犯下杀人行为。阿蓝,我在想,同样失去双亲的你,应该不需我表明也能明白我的心思。我想问你,大海屠宰场的景象是发生在人类世界的事实,而杀害毫无承受痛苦的橙二郎难道就真的是疯狂行为?我说的全是疯子的逻辑,我果然是凶恶的野兽,不值得你叫我苍哥?你想想看,在目前的时代,精神病院的铁窗,哪一边是内?哪一边是外?什么是恶?什么才是人性的善?还有,这两个人!”

他转身面向默默聆听的亚利夫和久生,声音尖锐地说道:“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观众们,虽然你们说我是洞爷丸事件的遗族,顶多也只是觉得我可怜。虽然你们说你们可以了解我受到何等重大的打击,我却很清楚你们正在等待‘冰沼家杀人事件’的发生。不只是你们,除了丧失双亲的人以外,任何人都无法将洞爷丸的罹难视为自己的痛楚吧!又有谁尝过自己身体被撕裂的滋味?这是因为除了那场世界第二大的海上灾难之外,还有更多其他的怪异灾难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但请你们记得,你们这些观众只是在扮演黄司或玄次那种充气傀儡的任务。虽然不能说是全部,但是在这一九五五年,甚至以后可能也一样,你们要的只是创造出毫无责任的好奇心的那种快感。心里想着‘难道没有其他有趣的事吗’,在现实世界里,符合这个条件的突兀事件、残酷事件,是要多少就可以产生多少。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如果能够置身安全区域成为观众,无论何等痛苦的景象也会很愉快地眺望吧?这就是怪物的真面目,而我只是何等凄惨的虚无,源自那株玫瑰名称而来的诗,似乎含有某种优雅的意义。但说真的,为了那种献给虚无的供物,我连一滴血都不想流。我杀害橙二郎是为了人类的自尊,但无论如何,大海是不会有这种区别的。我所做的事,在另一种意义下,应该可以称为‘献给虚无的供物’吧!”

苍司的眼神朦胧了起来,仿佛眼前浮现了一朵虚构的“发光玫瑰”,尽管那朵玫瑰或许永远不会开放。接着又立刻用苦涩的语气说:“洞爷丸事件的公开审判,也是要等船只打捞上来之后才开始调查,这想法很正常。但只要有怪物存在,我敢断言,在洞爷丸打捞上来之前,一定同样会有其他船只沉没。到时候,你们应该明白了我是站在精神病院的铁窗内还是铁窗外吧!”

然后,他勉强假装愉快地挑挑眉毛说:“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交出这栋房子后,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应该就会永远消失!但如果你们还觉得不甘心,可以去报社或警察局。刚才华生先生虽然建议打造‘黑色房间’,但那并非我的嗜好,所以只好到此结束。我可能不会再和任何人见面了。对了,与财产有关的文件全都整理好放在书桌抽屉里,不明白的地方可与牟礼田商量。那就……各位名侦探、阿蓝,再见了!”

苍司缓缓站起身来,也不知道他的伊甸之东、诺亚之地决定在何处,返回自己房间后,换好了衣服,以大概是事先完成所有准备的轻便打扮走下楼梯,开启玄关门出去的声响传入动也不动地沉思着的三人耳中。就这样,从此再也没听过他的声音、见到他的身影。现在,冰沼家算是彻底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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