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您买卖好?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翌日清晨,沈海青依然穿着他那身旧衣服,迈着欢快的步伐走进“三不管”露天市场。

无论相声、评书、戏法、杂耍,只要是“撂地”都分上午与下午两场,观众略有不同。上午看玩意儿的多是没有固定工作的闲人,偶尔也有逛街的士绅;下午则有大量底层劳动者,相较而言下午比上午热闹,赚钱也更多,所以艺人称上午为“早儿”,下午为“正地”,两场之间的时段叫作“板凳头”。到“板凳头”的时候多数看客要回家吃饭,若没有独特技艺是留不住观众的,受累不讨好。有些艺人中午索性不演了,养足精神干下午的买卖。

若在剧场、茶馆演出,晚上还有一场,艺人称之为“灯晚儿”,顾名思义有灯光才能演,露天的买卖自然没这待遇。不过“撂地”的买卖有时在早晨七点以前也表演,名为“早上早”。这一时段观者寥寥,收入少之又少,一般是新学艺的弟子唱个太平歌词、说俩小段,主要为了磨炼技艺,挣钱倒在其次。还有一些没有固定卖艺场地的艺人会在清晨“画锅”。

所谓“画锅”就是用白沙在地上画个圈,圈定演出地点。对艺人而言,有卖艺的地方才能挣钱吃饭,就好比有了饭锅。画圈之后还要用白沙写点儿“招财进宝”“日进斗金”之类的吉祥话,同时唱太平歌词招揽观众。白沙写字看似没什么特殊,其实很困难。细碎的沙粒攥在手里,说是写,其实是撒,不但要撒得均匀,还要有笔锋顿挫,必须勤学苦练才能掌握这门手艺。这门手艺也是祖师爷留下的,相传朱绍文曾被恭亲王奕䜣召进王府,专门表演白沙撒字,后世艺人沿袭不绝。

苦瓜虽然常年在同一地点卖艺,却依然保留“画锅”的习惯,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每当这时他会用白沙撒出“一”到“十”这十个数字,然后增添笔画,唱太平歌词《十字锦》。苦瓜曾向观众坦言,他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唯独对十个数字下足了功夫,不知写过几万遍。由于看得次数太多,连海青也会唱《十字锦》了,闲着没事儿就哼哼:

一字儿写出来一架房梁,

二字儿写出来上短下横长。

三字儿写出来横看是“川”字模样,

四字儿写出来四角又四方,“八”字在里边藏。

五字儿写出来半边翘,

六字儿写出来一点儿、两点儿、三点儿,当间儿一横长。

七字儿写出来好似那凤凰单展翅,

八字儿写出来一撇儿一捺儿分阴分阳。

九字儿写出来它是金钩倒挂,

十字儿写出来一横一竖立在中央……

海青边走边唱,心里想象着苦瓜“画锅”的情景,猜测今早他会演哪段节目。他不知不觉已走到市场深处,这才发觉不对劲——平日里打把式、练杂技的场子都没摆上,许多布棚还没支起来。艺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

海青加快脚步,不多时来到苦瓜卖艺的地方,也是一片空地不见人影,再向南一望——也不见甜姐儿的茶摊。逊德堂周遭围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

“劳驾……行个方便……”海青也挤入人群,费老大劲儿才蹭到前面,但见半座药铺已成焦炭瓦砾!右边那间房尚好,左边的房顶却已经塌了,窗户成了黑窟窿,还往外冒着余烬的黑烟,旁边饭馆的墙也燎黑了。正堂更是一片狼藉,栏柜倒了,丸散膏丹滚得满地都是,整面墙的抽屉药柜被烟熏得焦黄。有几麻袋药材被从里面抢出来,堆在台阶上,却又被水浸湿。逊德堂的匾也掉了,躺在砖头瓦块间,被人踩来踩去尽是脚印。药铺的三名伙计衣衫不整、满脸灰黑,正肩并肩坐在台阶上,六只眼睛直勾勾发愣——都吓傻啦!

“怎么回事?”海青问身边的人。

“这还瞧不出?着火了呗。幸亏发现得早,隔壁又是家清真馆。有几个堂倌住店里,大伙跟着一块儿救火,忙活半宿总算扑灭了,若不然半个‘三不管’都烧没啦!”

“贾掌柜呢?”

“早烧成炭啦!”

“死了?”虽说海青跟贾胖子没交情,但昨天下午还见过面,一夜之隔这么个大活人就烧死了,不免有些怆然,“怎么没跑出来?”

“火就是从他屋里起的,八成叫烟呛晕了。”

“怎么着的火?”

“那谁知道?反正这事儿够蹊跷的……”

“这是命里该着!”不远处有个五十岁的老汉接过话茬儿。此人膀阔腰圆胡子拉碴,穿着粗布衫,手巾包头,系着板带,扎着绑腿,腰里掖着一把二尺多长的弹弓,似是练把式的。他说起话来撇唇咧嘴,口气甚是不屑,道:“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贾胖子贩卖假药伤天害理,这是人容天不容!为什么只烧他住的半边房,三个伙计没事儿?可见这场火就是冲他来的,火神爷就要他一个人的命。”

有些人思想迷信,很在意神神鬼鬼的事儿,闻听此言纷纷点头,却也有喜欢抬杠的人与那练把式的打趣道:“陈爷!瞧您这话说的。老鸹落在猪身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贾胖子的药是假的,您卖的膏药就是真的吗?”

“怎么不真?正宗狗皮膏药,祖传八辈半的手艺,再说我练的功夫也是真的呀!”

“哟哟哟!亏您说得出口,打个弹弓、翻个跟头、学个猫蹿狗闪就叫功夫?”

“我的真本事你没见识过,我有一招流星赶月,那才叫……”

海青没再往下听,猛然想起甜姐儿卖茶的家伙都在药铺里,该不会也毁了吧?说着低头查看,见台阶上有摔碎的壶碗,断了两条腿的茶桌撇在窗下。倒霉!甜姐儿做不成买卖了。想至此,他左右张望——果见甜姐儿也在人群边上,正呆呆出神,小苦瓜就站在她身边。

“你们在这儿呀!”海青挤过去。

俩人浑似没听见,甜姐儿一脸愁苦地道:“完了,全完了……桌子板凳毁了,壶碗摔了,那两包茶叶也不知哪儿去了……我可怎么办啊?爹爹还病着,叫我父女怎么活啊……”说着已潸然落泪。

“别哭,有我呢。”苦瓜安慰着,“你先忍几天,我赚钱买新的。”

岂知他越劝,甜姐儿哭得越厉害:“我怎能拖累你?你得节衣缩食多少日子才能省出来?”

海青想说我掏钱帮你买,话未出口,忽见围观者一阵骚动。有几人扭头朝外张望,也不知谁喊了一声:“翅子入窑!”

说来也怪,随着这句话,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人群顿时散了,片刻工夫已不剩几人。海青还纳闷儿呢!苦瓜一把抓住他肩膀道:“快走吧,没听说‘翅子入窑’吗?”海青一头雾水,却也顾不得多打听,糊里糊涂跟着苦瓜他们离开。

三人走到苦瓜“撂地”处,远远张望,见几个巡警快步而来,直奔逊德堂药铺。海青恍然大悟:“原来‘翅子’是警察,这也是‘春点’?”

这会儿苦瓜也没心情跟他计较,解释道:“其实我们一般把办案的叫‘鹰爪孙’,‘翅子’泛指官面的人,官面的人涉足江湖人的地盘就叫‘翅子入窑’。”

“瞧见警察躲什么?”

“哎哟!真不知你是什么人,竟不怕经官动府。你没看过我跟大头他们演的那段《大审案》[《大审案》,传统相声节目,模仿旧年间抓差办案的人诓骗艺人顶罪。]吗?衙门破不了案,随便抓个艺人顶罪是常有的事儿!”

“那不是前清的事儿吗?现在还这么干?”

“现在比有皇帝的年头更厉害!如今兵荒马乱,天下没个准主儿,今儿姓曹的打姓段的,明儿姓张的打姓吴的,南方还有个政府,外国人也老跟着瞎掺和。别说我们作艺的,连官小的还常被官大的拿去顶缸呢!这又着火又死人的,能不调查火头吗?从来都是有错抓的没错放的,没见大伙都躲了吗?”

“唉!”提起时局海青不免叹息,但想起众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又忍不住发笑——只一句“翅子入窑”就散个干净,都是老江湖啊!

三人一时无言,翘首望着那边。只见警察进了药铺,不多时又出来了,里里外外到处察看,继而呵斥三名伙计也跟进去,似是问话。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又有几个警察走出来,苦瓜突然上前两步嚷道:“小杨!你个王八蛋,滚过来!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胡说八道,谁欠你钱呀?”随着这声呼喊,匆匆忙忙走过来一人——这家伙模样很怪,矮矮瘦瘦,头上戴着大檐警帽,身上却没穿警服,穿一件破破烂烂的小褂、打补丁的裤子,脚下趿拉一双旧布鞋,混在一堆警察中不伦不类。等他渐渐走近,海青才看清,原来这是个半大小子,顶多十五六岁,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小眯缝眼,腋下还夹着一只打更用的木梆子。

苦瓜见他走近立刻变脸,讪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其实……”

“跟警察也敢玩笑,不打算混了?”

“好好好,我错了。小杨啊,跟你打听一下……”

“别叫我小杨。”那小子将手里的木梆子一晃,“警所交给我一项新差事——巡夜,这可是吉兆啊!从今以后你们都叫我‘小梆子’,将来一定官运亨通。”

海青听了掩口而笑——“小梆子”这名号乍听俗气,其实大有来历。十年前天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直隶警察厅厅长杨以德。此人心思缜密、精明能干,曾捉拿江湖飞贼,解救被拐儿童,甚得当局赏识。民国六年滦州出了一桩杀妻案,凶犯买通县长仗势欺人,死者娘家控诉无门,三审不得申冤。无奈之下死者年仅十六岁的妹妹跑到天津上告,杨以德接状重查,开棺验尸推翻原判,将凶犯枪毙正法。此事影响极大,甚至被评剧艺人编成剧本搬上舞台,名为《杨三姐告状》。杨以德也声名大噪,一直掌控天津警界,直至二次直奉战争才被迫下台。只因杨以德早年贫苦,未得志时曾在一户杨姓盐商家中为仆,敲打梆子巡宅护院,故而绰号叫“杨梆子”。眼前这小子以“小梆子”自居,自然也是立志当官,不过就凭他这副邋邋遢遢的样儿,实在看不出今后能有什么出息。

“行行行!”苦瓜有点儿不耐烦,“反正是你的名字,别说梆子,叫木鱼我也由着你。说正经的吧,你跟着警察忙活半天,‘损德堂’到底怎么回事?”

“烧了呗。”

“废话!怎么起的火?”

“不知道呀!”小梆子的警帽有点儿大,动不动就往下滑,他每说几句话就要把帽子往上推一推,“伙计们说半夜被烟呛醒,火已经烧起来了。不是炉灶起火,我猜可能是油灯倒了吧。贾胖子屋里存着许多药,还不烧个噼里啪啦?刚才我进去瞅了一眼,惨哪!胖子躺在床上,烧得都没人样儿啦!”

苦瓜微一蹙眉道:“他始终躺在床上?”

“是啊!床板都塌了,他还在上面躺着。被褥也烧化了,粘在他身上,五官头发都烧没了,四肢抽筋一样蜷缩着,跟炸煳了的馃子似的,黑乎乎血糊糊,还往外流脓……”

“别说啦!”甜姐儿吓得直哆嗦,躲到树后不敢再听。

苦瓜追问:“检验吏[检验吏,民国时负责验尸的人,相当于后来的法医。]来了没有?”

“没有,警所得信儿时不知死了人,没派检验吏。咳!左不过就是烧死的,有什么可验的?”小梆子微微冷笑,“一个卖假药的,平素又没个好人缘,死就死呗。只可惜顺子、宝子、长福,都要跟着倒霉啦!”他说的是贾胖子的那三个伙计。

“要抓他们?”

“是啊!你想想,贾胖子是光棍一条,连家眷都没有。他死了不要紧,房是租来的,房东能罢休吗?再说最近‘三不管’总出事儿,算上贾胖子接连死了三个人。据说上月还有位下野的陈督军向上头反映,说有一天在这儿叫人把钱包偷了,还带着人到警所大闹一场,搞得所长很狼狈。”

“下野的军阀算得了什么?”

“咳!兵头们都是互相勾结的,即便下野也认识上头的人,再不济还有钱呢!拔根汗毛照样比一般人腰粗,谁招惹得起?前前后后连着出这么多乱子,老是没个下文怎么交代?总得应付应付,先抓俩填坑的,预备上头查问,就算不定罪也得关上十天半月,还有……”

刚说到这儿,忽然有个警察扯着脖子朝这边喊:“你小子干吗呢?过来抬死尸!快点儿!”

“是是是。”小梆子一脸谄笑,答应着跑过去。

见他走远,海青才问道:“这小子也是警察?”

“什么警察呀!去年他还在街上拾破烂呢,赶上巡警抓一个拦路抢首饰的,据说被抢的是某大官的姨太太,局里催得紧,警所都急疯了。查来查去正好在南市撞见,劫匪前头跑,警察后面追。他正在路边坐着,伸腿一绊,那劫匪摔一跤,就被警察追上逮住了。警察随口夸他几句,说他是办案的材料,他就当真了,以为这是个好营生,自此三天两头到警所‘泡蘑菇’,哭着嚷着要当警察。所里嫌他烦,就给他顶帽子,让他巡察‘三不管’,每月给点儿零钱。其实‘三不管’一向是地痞流氓称霸,莫说他,真警察能管多少?纯粹是看他年纪小,拿他当个通风报信的。”

海青苦笑:“原来跟我一样,他这警察也是‘海青’。”

“你就学这个学得快!”苦瓜白了他一眼,“其实这小子人不错,遇事儿总向着我们这些艺人,就是有些官儿迷。这次警所让他巡夜,似乎真有点儿重视‘三不管’的治安了。”

“管管也好,省得再出乱子。”

苦瓜却连连摇头道:“有些事不管虽乱,只怕管了更乱,管来管去就把穷人的饭碗管没啦!”

此时已过上午十点,“三不管”又恢复往日的喧嚣。小贩们挑着担子来了,艺人也开始表演,却有两名巡警领着一驾骡子大车停到药铺门前,车上放着几筐萝卜。车老板儿一脸的无可奈何,显然是进城送菜被警察抓来帮忙。紧接着逊德堂的三个伙计连同小梆子,四人搭着一个大麻包走出来,里面装的什么不言而喻。

甜姐儿躲在树后,虽然害怕,还是壮着胆子望了一眼,喃喃地道:“贾掌柜,一路走好。不管您是好人还是坏人,多谢您这两年对我们父女的照顾。”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苦瓜瞟她一眼,叹道:“你心眼儿太善,留神吃亏。”

贾胖子死了,就堆在萝卜旁边,被骡车拉走。宝子和顺子,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伙计跨坐在车沿上;小梆子忽然猛一转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捂着警帽,快步朝苦瓜他们奔来!

“怎么了?”苦瓜预感有不祥之事。

小梆子跑到近前,顾不得缓口气儿:“甜姐儿呢?坏啦!刚才我听警察说要逮你!”

“我?!”甜姐儿不明所以。

“是啊!你烧水的那只炉子是不是寄存在药铺?”

说到这儿,苦瓜已经明白了,不禁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他们寻不到火源,扣到甜姐儿头上了。”

“不是我呀!”甜姐儿叫着,“我一直很小心,灭炉掏灰,还要浇几瓢凉水。”

海青也说:“昨儿是我帮着搬进去的,炉子已经凉了。”

“我知道!”苦瓜一脸激愤,“肯定不是她的错,可谁叫她把炉子放那儿呢?这帮大老爷哪管子午卯酉,只要有顶罪的人就行!”

小梆子提醒道:“快些吧!宝子、顺子年纪太小,暂时不抓。警察叫他们料理贾胖子的后事,我也得跟着挖坑下葬去。长福年纪大,肯定会被带走,一会儿他们就过来抓甜姐儿。我得走了,你们快想办法吧!”说罢追赶骡车而去。

苦瓜定了定神,对甜姐儿道:“跑!赶紧跑!”

“往哪儿跑?”甜姐儿早吓蒙了。

“甭管去哪儿,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藏几天。你一个卖茶的,他们还能像抓江洋大盗似的满处逮你?躲几天风头就没事儿了。”

“我能跑,我爹呢?‘三不管’打听打听不就找着我家了?我跑了,他们肯定抓我爹呀!”

“那就和你爹一起跑。现在就回家收拾东西,赶紧走。他们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你家。”

“不行!我爹还病在床上呢,动不了,匆匆忙忙硬带他走,别再把他的老命搭进去。”

“那怎么办?”

“唉……”甜姐儿叹口气,渐渐镇定下来,也不再颤抖,“让他们抓我吧。”

“什么?!”

“我娘死得早,爹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既然出了这事儿,也是命中注定,只要我老老实实地跟警察走,也未必不能解释清楚……”

“别傻啦!你去了肯定有罪!你是火头,长福看管不周,有你们俩,这一案就齐了,他们就能向上头交差啦!”

“就算定了罪,天大的祸由我担待,绝不连累我爹。”

“你以为这样就不连累你爹吗?到时候别说要你小命,就算判你个徒刑,你爹急火攻心照样好不了。”

“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甜姐儿抓住苦瓜的手,“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今天破天荒求你一次,替我照顾我爹……”

“我算哪根葱?”苦瓜急得直跺脚,“傻丫头,快跑吧。”

“我不能跑呀!”

海青也急得团团转:“若不然,到我家里躲躲……”无奈甜姐儿和苦瓜兀自争执,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儿。正在这时,所有警察都从药铺里出来了,最年长的那名伙计李长福已被绳子捆住双手,垂头耷脑跟在后面,又有两个警察径直朝这边而来——晚啦!已经逃不掉了。

“丫头!你姓田,是摆茶摊儿的,对不对?”警察阴森森地问。

“对。”甜姐儿毫不否认。

“你的炉子起火,烧了房,死了人,跟我们走一趟。”

“是……”

“嗯,还挺老实的。那就不用捆了,跟着走吧。”说着推了甜姐儿一把,便要带她走。

海青实在看不下去了,两步蹿到前面道:“不能抓她!”

“嘿!”警察把脸一沉,“哪儿来的浑小子?还敢出来挡横儿。我们这是执行公务,留神连你一块儿抓。让开!”

海青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硬是张开双臂拦住去路道:“不!有本事你们就抓我好啦!”

“他妈的!”警察眼里冒火,“我看你小子皮肉痒痒!”说着话便撸胳膊挽袖子,其他警察也围过来,一个个解下皮带就要打。

“你们……”海青还要再说什么,忽觉脚底下一滑——苦瓜紧紧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到一旁,继而上前朝几个警察作个罗圈揖:“各位巡警老爷,息怒息怒!这是我兄弟,刚上‘跳板儿的’[跳板儿的,江湖春点,指刚入行的人。],不懂规矩,各位多包涵。”

“放屁!警察办案也敢拦,还有王法吗?”话虽这么说,他们却把皮带撂下了,“你俩是干吗的?”

“放债的。”苦瓜仿佛变了个人,一改方才的愤怒,和颜悦色满脸谄笑,“各位老爷有所不知,这丫头的爹借了我们二十块钱,利加利、利滚利,至今没还清。”

“嘿嘿嘿……”警察幸灾乐祸道,“东西都烧了,这笔账甭指望她还了。”

苦瓜一脸坏笑:“东西是没了,还有人呢!可以拿人抵债。这丫头还算有几分姿色,卖到窑子里也值点儿钱吧?所以一听说着火,我们立刻赶来,就怕她跑了。”

“哼!”警察满脸不屑,“你们这些放阎王债的,缺德主意都研究透了,下辈子还不知托生成什么呢!有借据吗?”

“有啊。”苦瓜假模假式往怀里掏。

“甭拿了,趁早撕了吧。实话告诉你,这丫头放出来还指不定猴年马月呢!你们这笔钱没了,别瞎耽误工夫……走吧。”

甜姐儿与苦瓜对视一眼,虽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出口,随即被警察领走了。长福也被警察押着,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苦瓜凝视着甜姐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放声大呼:“姓田的丫头!你以为这笔账完了?休想!你到警所躲清静,还有你爹呢!我现在就去找你爹,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听见没有?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会……”

海青还是头一次看到苦瓜怒不可遏的样子,只见他攥拳跺脚、声嘶力竭,脑门儿青筋暴起,浑身不住颤抖,喘着粗气,显然怨愤到了极点,引得附近的人纷纷张望。海青赶忙凑过去道:“怎么办?”

“凉拌!”苦瓜怒意未消,顶他一句。

“得想办法救……”

“怎么救?妻舅、娘舅还是大表舅?”

“还是先去告她爹……”

“告她爹什么?老头犯什么罪了?”

“别耍贫嘴啦!赶紧去告诉甜姐儿她爹,我跟你一起……”

“够了!”苦瓜一把薅住海青的脖领,怒吼道,“别给我添乱啦!你以为你是谁?是我哥们儿?是‘三不管’的人?你不过是瞧热闹的看客。现在都看到了吧?满足好奇心了吧?知道我们这些下等人过的什么日子了吧?别再假惺惺充好人,我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无论你是什么身份,给我滚!”说着使劲一推海青。

海青仰面朝天栽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哼唧半天才坐起来,苦瓜却已奔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今天的“三不管”依旧热闹,艺人们“圆粘儿”的“圆粘儿”、“打杵”[打杵,指敛钱。]的“打杵”,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逊德堂失火,忘了甜姐儿被抓,忘了一切风波。或者说他们是不得不忘,因为还得养家糊口,还得活着!

沈海青坐在地上,环顾混迹多日的这个市场,恍惚觉得一切都很陌生,或许正如甜姐儿所说,他根本不了解这地方,终究只是个“海青”。他满心无奈,不住叹息,偏偏不远处还有个唱大鼓的,嗓音沙哑词句悲凉:“壮怀不可与天争,泪洒重衾透枕红。江左仇深空切齿,桃园义重苦伤情……”

一轮明月依偎云间,朦胧的月光透过铁窗照在甜姐儿脸上……

事态发展果如苦瓜所料,她和长福被带到警所时还不到中午。办案的真干脆,一句没问,直接把他们拘押起来——若详加审问还有辩白余地,现在问都懒得问,明摆着要拿他们完案交差。只等案卷报上去,再把他俩往审判庭一送,这桩火案就算万事大吉。这年头,虎狼当道,两个无钱无势的老百姓,冤沉海底又有谁管?

甜姐儿毕竟是柔弱女子,年纪又轻,哪领教过拘禁的滋味?警所的监室虽不及监狱森严,却也阴森森的,一大群人关在一起。同监的其他女犯大多是被抓的暗娼,等着送往感化院。她们一个个脸蛋抹得雪白,嘴唇涂得猩红,徐娘半老大加涂抹,自以为娇羞妩媚,其实更显粗俗。这些人在监室里混了两天越发蓬头垢面,跟庙里泥塑的小鬼一样。这些暗娼或是生活所迫,或有不良嗜好,或被恶霸逼迫,都是对这世道彻底绝望的人,破罐破摔,自暴自弃,即便身在监牢仍说说笑笑不以为耻。还有个抽大烟的,毒瘾发作就在地上打滚,又哭又闹,那声音简直像狼嚎鬼叫。甜姐儿哪敢跟这些女人交谈,独自缩在一个角落,双手抱膝,瑟瑟发抖。

恐惧还在其次,更难熬的是忧虑——爹爹现在怎么样?苦瓜告诉他消息没有?他老人家是何反应?会不会一惊之下……即便安然无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一案要是落实,逊德堂的房东会不会要他赔钱?

明知身陷囹圄想什么都没用,甜姐儿还是忍不住思绪万千。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大半日,监室的铁门轰然打开,警察把她提出来,又单独关进另一间较为整洁的囚室,还送来晚饭。甜姐儿曾经风闻,说战乱期间政府缺钱,警所苛待犯人,经常两天才管一顿饭,能给碗粥喝就不错,可这次给她送的却是窝窝头、熬白菜,甚至还有一碗漂着几片蛋花的汤。但此时就算山珍海味又怎么吃得下去?她连筷子都没碰,反而更添忧愁——住单间、吃小灶,这恐怕不是优待,而是案由甚大,警察怕她有闪失,将来缺了替罪羊。

她开始后悔没听苦瓜的话了,若是背着爹爹逃跑,兴许也不会比这更糟。“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会……”苦瓜的呐喊声犹在心头回荡,谁知今生还有没有重逢之期?甜姐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也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担惊受怕实在太累啦!

又不知睡了多久,一个粗重的声音将她唤醒:“姓田的丫头,起来!快起来!”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只觉一片漆黑,显然已入夜。紧接着,有个警察点燃了煤油灯,打开铁门走进来。

一霎时甜姐儿疑心这人要不利于自己,吓得不住往后缩,却见警察一脸不耐烦,阴沉沉地道:“跟我走……快点儿!别磨蹭。”甜姐儿如堕五里雾中,却只能战战兢兢跟着走。哪知这一去,警察竟直接把她领出牢房,带到另一幢房子。

这是一座孤零零的瓦房,跟办公楼、监押房皆不相连,独自矗立在警所后院。这里也有一扇铁门,窗上装着铁栅栏,与监室不同的是屋内摆着一张长桌、几把椅子,桌上有壶和碗,墙上挂着五色旗,似乎是接待室。警察把甜姐儿带进去,在桌上留了盏油灯,没说一个字就转身出去了。当然,走时又从外面把门锁上。

干什么?难道要审讯?这才第一天,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听天由命吧。甜姐已欲哭无泪,索性搬了把椅子放到窗边,坐下来,隔着铁窗向外张望……

此刻应是夜里两三点,警所的院子一片黑暗,唯独远处办公楼有几点零星的灯光,万籁俱寂。月亮已渐渐转西,或许再熬一两个小时就天亮了,可她这辈子何时才能沉冤昭雪得见青天?甜姐儿已不抱任何奢望,只想打发这无尽的痛苦。她忽而忆起平日在“三不管”听的鼓曲,倒是很合此情此景,于是随口哼唱:

丑末寅初日转扶桑。我猛抬头,见天上星,星共斗,斗和辰,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直冲霄汉,减去了辉煌。一轮明月朝西坠,我听也听不见,在那花鼓谯楼上,梆儿听不见敲,钟儿听不见撞,锣儿听不见筛,铃儿听不见晃,那值更的人儿沉睡如雷,已梦入了黄粱……

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话声:“好啊,没想到你不光会烧水卖茶,唱京韵大鼓也有滋有味的。若不是嗓子哑了,简直赛过林红玉。”

甜姐儿一惊——苦瓜?!

她扭头查看,屋里四角空空,除了自己再无一人,又抓着铁栏杆朝外张望,黑漆漆也无人影,不禁怅然——怎么可能呢?再和他见面恐怕要等下辈子啦!

正想到此,又一阵细微的声音传来:“怎么不唱了?忘词了?下句是‘架上金鸡不住地连声唱,千门开,万户放’。等你把这句唱完,兴许牢门也能开放,你就溜达出去了。”

甜姐儿一猛子蹦起来——不是幻觉!贫嘴寡舌的,肯定是他!他是怎么来的?在哪儿呢?甜姐儿又兴奋又紧张,在房里到处寻找,甚至钻到桌底下,却仍不见他的人影,急得满头大汗。又听苦瓜笑呵呵地说:“我又不是痰盂,干吗到桌子底下找?你往上瞧啊。”

甜姐儿这才醒悟,抬头看。这座房高约三米,没糊顶棚,露着房梁和檩条;不知何时房脊上几片瓦已被揭去,露出一张脸。借着油灯,甜姐儿看得分明,那不是苦瓜的脸,是一张雪白的面孔,红红的圆鼻子、弯弯的细眉、笑盈盈的红嘴唇——是海青送给苦瓜的面具!

有那么一瞬间,甜姐儿心中萌生出一个怪念头,莫非小丑面具成精了,幻化成人形?

“怎么?我戴着这玩意儿,你不敢认了?”苦瓜趴在房顶上,边说边把手伸进窟窿,将一根又细又长的钢丝绕在檩条上。

“真是你!”甜姐儿忍不住叫出声,“你怎么……”

“别嚷!我可不想陪你蹲监狱。”

甜姐儿捂住嘴,哆嗦着蹭到窗边,朝外看看,不见有什么动静,这才回到窟窿底下哑着嗓子问:“你怎么跑到房上去了?”

“做贼呀,我在上面趴半宿了。”

“做贼?偷什么?”

“偷人!”苦瓜嗔怪道,“傻丫头,我来救你呀!”

甜姐儿呆若木鸡,眼前的事太出乎意料,整天嘻嘻哈哈的苦瓜竟然来劫牢,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房上,这不是做梦吧?错愕间,忽觉木屑落在脸上,揉揉眼仔细观瞧。有两条房檩已被苦瓜用钢丝锯断一截,中间空隙能钻过一人,紧接着垂下条绳子。

“别愣着!快抓住绳子,我拉你上来。”

“这……”甜姐儿有些犹豫,“我要是跑了,岂不成了逃犯?”

“当逃犯怎么了?难道你想留在这儿接着唱曲?”

“只怕逃不掉,要是再被抓回来……”

“放心吧,深更半夜的,我一定能带你出去。”

“可是我爹……”

“我早把你爹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这就带你过去。别耽误工夫,一会儿警察回来,想跑都跑不了。错过这村再没这店儿,错过这饺子再没这馅儿!”

事已至此,甜姐没别的选择,就算不逃,警察回来发现房顶上有个窟窿,怎能不问?弄不好要动刑逼她招出同伙,那时岂不更糟?想至此,她把牙一咬,就冒这次险吧!也不枉费苦瓜的情义。但她一天没吃东西,心里又害怕,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抓不紧绳子,试了三次,只要双脚离地就立刻掉下来。

“别管我了,你走吧。”

“放屁!我说过,永远不会放弃你……听我的,你把油灯放到窗台上去。”

甜姐儿不明白是何用意,颤巍巍拿起油灯走到窗边。她忽然领悟,灯放在桌上会照出屋里情形,突然吹灭又引人注意,而放在窗边照的是外边,即便有人从外经过也会被灯光晃住眼睛,瞧不清屋里。

她刚放下灯,转过身来只觉黑影一闪,苦瓜已顺着绳子滑下来。那姿势很特殊,头朝下,脚朝上,乍一看很滑稽,甜姐儿却笑不出。她在“三不管”摆茶摊,耳濡目染听过不少评书,像什么《三侠剑》《剑侠图》,凡提到江湖飞贼行窃,揭瓦进屋时都是头下脚上,便于观察敌情见机行事。这手功夫叫“天鹅下蛋”。可她没料到这并非说书人信口开河,更想不到与自己相知已久的苦瓜就会这手功夫。

苦瓜的动作迅捷至极,只见他身子一翻,已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甜姐儿这才看清,除了小丑面具,苦瓜浑身穿戴皆是黑色,这就是江湖人说的“夜行衣”吧?

甜姐儿满腹疑窦未及询问,苦瓜已攥住她手道:“快抱住我肩膀,我背你上去。”

“这……这行吗?”

“别磨蹭啦!抓紧,别掉下去。”

倥偬之际顾不得害羞,甜姐儿糊里糊涂就抱在他身上了。苦瓜攥住绳子手脚并用,奋力往上爬。背着人攀绳子自然快不了,还荡悠悠的,甜姐儿更害怕了,浑身哆嗦,双臂紧紧缠在苦瓜脖子上。

“我的小姑奶奶,放松点儿,别勒我脖子。”苦瓜憋红了脸,“我喘不上气儿了。”

“我害怕,这要是掉下去……”

“别往下看!闭眼,接着唱大鼓。”

“唱不出来,词全忘了。”

“唱单弦也行,来段《高老庄》,猪八戒背媳妇,多应景啊!”

“呸!谁是你媳妇?这时候还耍贫嘴。”

这么一闹还真就不害怕了,渐渐已近屋顶。甜姐儿见檩条瓦片间的空隙不够大,又发愁俩人怎么能钻过去,忽觉苦瓜猛然挣开她双臂,身子一蹿,已跃上屋顶,而她竟没摔下去!她低头一看——原来苦瓜边爬边捯绳子,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早把绳子在她腰上缠了好几圈,这时踏上屋顶,一手拉绳子,一手拽她胳膊,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拖了上去。

甜姐儿一屁股坐到屋脊上,满头冷汗直喘大气,却见苦瓜还趴在窟窿处,手里攥着两块木头——竟是那两截锯断的房檩。他干这种事儿仍不失诙谐,锯檩条时故意锯成上宽下窄的梯形,这时对准茬口摆上去,若站在屋里抬头看,根本察觉不出房檩断了。接着他又把揭开的瓦一片片地插回去,恢复原样,笑嘻嘻地道:“咱和警察开个玩笑,叫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你是怎么逃的。”

“原来你……”甜姐儿没好意思说出口。她看明白了,多年的疑惑也就此解开——苦瓜锯檩条、爬绳子乃至把盗洞恢复原样的手段这般熟练,肯定不是第一次干。想必他在学说相声之前是贼,而且是燕子李三那样的飞贼!可是他怎会改行说相声呢?

苦瓜将钢丝卷好揣进怀里,又把绳索系在腰上道:“这可不是歇着的地方,快跟我走。”

“等等。长福还在牢里,他怎么办?能不能把他也救出来?”

“唉!”苦瓜叹口气,“你以为我是大罗金仙呀?救人谈何容易?能找到你已是侥幸,哪还顾得上长福?以后再想办法吧。”这并非虚言,其实天一黑苦瓜就来了,在房上窜来窜去,始终觅不到甜姐儿在何处,耗到两点多已经灰心丧气了。他偶然瞅见警察把甜姐儿从监押处带出来,关进这间独立的瓦房,才得以施救。倘若甜姐儿还关在监室里,莫说他搞不清具体在哪间屋,即便找到也救不出。可警察为什么深更半夜把甜姐儿单独提出来?这实在蹊跷。

此时来不及多想,脱身要紧,苦瓜搀着甜姐儿慢慢蹭到后房坡。到檐边他纵身一跳,已稳稳落地,没半点儿声响,随即招手示意甜姐儿往下跳,他在下边接着。有方才的经历,甜姐儿也不怎么怕了,闭上眼往前一跃,正落到苦瓜怀里,双脚着地才睁眼——借着月色正瞅见一条大狗趴在不远处!

甜姐儿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苦瓜捂住她嘴道:“别怕,我给它喂了‘打狗饼’,不碍事的。”

所谓“打狗饼”,原本是一种丧葬用的点心,传说黄泉路上有个恶狗村,村里有许多恶犬,凡有亡魂经过必定追赶撕咬。于是人们专门制作喂它们的点心,死者入殓时给他塞在衣袖里,好搪塞恶犬。也不知哪代的江湖高人受此启发,竟研究出一种对付看家狗的点心。这种“打狗饼”用棒子面和鸡肝制作,和面时掺入许多头发。偷盗时发觉院里有狗,隔着墙头扔两个,狗被肝的气味吸引,自然扑过去咬,便连头发一起吃进嘴。头发韧劲儿极大,尤其长发,一大团塞进嘴里,把牙齿都挂住了,咽不下,吐不出,咬不断,想叫都叫不出声。狗被这饼噎得难受,光顾着抠嗓子眼儿,小偷进来行窃就懒得管了,更有一些谨慎的窃贼还在饼中添加麻药甚至毒药。

甜姐儿仔细观瞧,果见那条狗缩作一团,把嘴往地上蹭,自顾自地发出呜呜之声,根本没理他们俩,终于放下心来。她抬头一看,不远处就是围墙——胜利在望!

其实以苦瓜的身手大可直接从房檐跃到墙头,警所不是监狱,围墙没有铁蒺藜网,跳上去也不会受伤,但此时带着甜姐儿只能力求稳妥。他蹑足走到墙根下,又把系在腰间的绳索解开,原来绳子头上有飞爪,刚才就是用它钩在房脊上的。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隐约有灯光闪耀——警察来啦!

夜里静悄悄的,脚步声格外明显,虽然他俩在房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不止一两个人,而且在相互交谈:“那丫头带到探视房了吗?”“带过去了,我提的。”“送饭了吗?”“送了,没吃。这小丫头没经过事,吓得不轻……到了。”“嗯?灯怎么放在窗台上?”

快暴露啦!苦瓜不再犹豫,荡开绳子甩了两甩,向上一抛,飞爪正钩在墙头。恰在这时警察“咔”的一声打开了铁门,房里顿时闹翻天:“怎么回事?”“难道她、她逃了?”“蠢货!你们怎么搞的?”“奇啦!她怎么跑的?”“没多大工夫,跑不远,在附近找找……”

苦瓜再想背着甜姐儿爬绳子只怕来不及了,又恐警察从后赶来伤到甜姐儿,便叫她先爬,自己紧随其后。到这会儿甜姐儿只能知难而上,一来这次可以用脚蹬墙,二来苦瓜在下托着,她咬紧牙关,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已到墙头,明亮的灯光从后射来,有人大喊道:“在这儿!有人帮她越狱!”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少说也有七八人。

“怎么办?”甜姐儿慌了。

“快爬啊……”苦瓜怕她松手,大叫一声,双脚紧紧踏在墙上,用肩膀抵住她后腰,铆足力气往上顶,总算将甜姐儿顶上去。他紧跟着也伸手攀住墙头。

“下来!”有个警察吼道,“听见没有?再动我开枪啦!”

苦瓜把心一横——我无亲无故贱命一条,死活算得了什么?纵然挨枪子儿,也得把甜姐儿救出去!苦瓜这时也顾不得甜姐儿会不会跌伤,猛地用力一推,竟将她推出墙外。

“浑蛋!”警察恼怒,“老子非毙了你不可。”

就在这时,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别开枪!不准伤人!”

苦瓜颇感意外,回头瞥了一眼——大约两丈开外,又是油灯又是手电筒,三四个光晕耀眼刺目,根本瞧不清情形,只隐约感觉有十来个人。而这一刻警察也愣住了,无人怒斥呐喊,似乎谁也没料到他戴着面具,都被小丑的诡异模样惊呆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苦瓜拔起飞爪纵身一跃,也跳到墙外。甜姐儿从地上爬起来,虽说掉下来摔了一跤,但没受多大伤。苦瓜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她背起,快步奔过大街,钻进黑黢黢的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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