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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发财?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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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再出来“撂地”,已是三天之后。 这三天里,他将田家父女藏好,又到警所附近观察动静,确认没什么异常才回来卖艺。因连续四日没做买卖,熟客少了,他索性找陈大头、小麻子等人搭伙。大头等人久在“三不管”,本事都不赖,加上苦瓜是如虎添翼,好节目一段接一段,还没到中午就打了两笸箩钱。眼看观众越围越多,哥儿几个亮出了《大保镖》这段相声。 《大保镖》是祖师爷朱绍文留下的节目,讲的是一对习武的兄弟自吹自擂,被镖局请去押镖,结果半路遭贼人抢劫,骑牛上阵大败而归的笑话。其实保镖这个行业已经绝迹,北京最后一家镖局——会友镖局,于民国十年关门散伙。昔日会友镖局名震天下,历代镖师本领高强,练的是三皇门的真功夫,曾为李鸿章看宅护院,之所以衰败不是因为没本事,而是客户越来越少。随着时代发展,火车、轮船成了运输主力,银行业、保险业也蓬勃发展。镖师押着骡车翻山越岭,不但耗时而且成本高,自然要被淘汰。况且如今的绿林匪徒不再舞枪弄棒,改玩洋枪了。神仙难躲一溜烟,再快的拳脚能快得过枪子儿吗?会友镖局的大镖头李尧臣虽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也只能顺应时代,改行开武馆。 然而相声《大保镖》的演出完全不受影响,照样上演,持续火爆,足见祖师爷的创作水准,也可见历代艺人的继承改良。苦瓜也会说这段,但自认没小麻子出彩,于是麻子逗哏,苦瓜捧哏,临时组合当众献艺。麻子拿折扇当兵刃,连说带比画,虽是做比成样,但招招式式皆有讲究,动作灵巧甚是好看。苦瓜见缝插针、起承转合,捧的都在节骨眼儿上。观众听得津津有味,喝彩声不断,眼看这段相声已临近结尾: “贼人抡起大棍,要取我性命,我骑的这头牛也缺德!” “怎么呢?” “非但不跑,还往贼跟前儿凑合。” “嘿!牛也吃里扒外。”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我一抱脑袋——哈哈,我又乐了。” “都快死了,怎么还乐?” “死不了啦!我身后还背着一把双刀呢!这下行了,我的功夫全在刀上呢。我一摸着刀把,唰唰!两把刀全抽出来了。左手刀拨开贼的铁棍,右手刀使了个‘海底捞月’。就听砰哧一声,红光迸溅,鲜血直流,斗大的脑袋掉在地下叽里咕噜乱滚……” 就在这时围观人群中有个声音高喊道:“他把牛宰了!” “把牛宰了”是这段相声最后的包袱,提前说破就不好笑了,内行把这种行为叫“刨底”,尤其《大保镖》这段相声,底包袱至关重要,说出来可就没法演了,这叫“砍牛头”,是最忌讳的。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小麻子急中生智,嘿嘿一笑道:“没错!搭茬儿那位就是我那头牛,转世投胎找我报仇来啦!”虽然竭力挽救,毕竟最响的包袱泄了,众人只是呵呵一笑。陈大头拿着“打杵”的笸箩绕场一周,敛来的钱并不多。 挺好的买卖被人搅了,小麻子火往上撞,把扇子往桌上一拍,扯开嗓门道:“刚才哪位插嘴?您出来,咱聊聊。这段相声不容易,我连说带比画,累得满头大汗,就差最后的底,您给我刨啦!这就好比我饿了一天,好不容易做熟一锅饭,正要吃呢,你往锅里撒了一把沙子,于心何忍?莫非在下得罪过您?站出来说说,若是在下不对,我给您赔礼道歉,就算跪地下给您磕仨响头都没关系,您不能躲在人堆里毁我。出来!再不出来别怪说相声的嘴损。”麻子卖开了“纲口”,苦瓜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脸色甚是难看,他听出来了——刚才是沈海青的声音! 这么一闹,围观之人也来了精神,瞧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众人跟着起哄道:“刚才谁嚷的?出来呀……说相声的骂你呢!有胆子惹祸就得有胆子扛,快出来吧……” 果不其然,沈海青从人群中走出来,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脸上还带着微笑道:“催什么?这不是来了?”他一开口,众人立时鸦雀无声,都盯着这场热闹。 小麻子一见是他,先扭过头瞪了苦瓜一眼,继而挤出笑容,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您呀!您可是老照顾主儿,平时也没少给我们扔钱,按理说不该捣乱啊!今儿怎么了?我勾搭您媳妇了?我把您儿子扔井里了?我刨了您家祖坟还是抢了您的孝帽子?” 众人听他骂人不带脏字儿,一片哄笑,海青却镇定自若:“别这么说呀!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搅你是因为刚才那段相声说得不对,我不吐不快。” 这回答出乎小麻子的意料——听相声挑毛病也是有的,倘若挑得入情入理,非但不能责怪,还得谢谢人家呢!麻子顿时收敛了些,再次拱手作揖,说话不像方才那么阴阳怪气:“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既然您说不对,还请当面指教,我和我这位伙伴洗耳恭听。” “当然要指出来。”海青往前凑了几步,神秘兮兮地道,“刚才你说有贼,这倒没错。但那贼劫的不是镖,而是牢。他是劫牢救人!” “劫牢救人”?听到这四字,小苦瓜惊得一哆嗦。 麻子却越听越糊涂地道:“这跟保镖不挨边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说这段相声啊!贼人半夜劫牢,不是一群贼,就一个!穿着夜行衣,戴着面具。那面具可不一般,是外国货……” 麻子哪晓得怎么回事,听他说得漫无边际,跟《大保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实在忍无可忍:“不但外国货,我瞧你还一嘴外国话呢!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故意跑我这儿找碴儿来了,是不是?” “没有啊。”海青呵呵一笑,“我诚心诚意给你提意见,至于挑的对不对……你问你那个捧哏的。” 苦瓜心中暗骂——好小子,算你狠! 麻子越发糊涂,扭头盯着苦瓜道:“到底怎么回事?” 饶是苦瓜聪明机变,已被海青掐住短处,不敢出言指责,只得讪讪赔笑:“兄弟,你别介意,这位朋友跟我开玩笑呢。” “呸!”麻子一口浓痰啐在他脸上,“你跟人开玩笑,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就算你是熊瞎子托生,半年不吃饭,老子我还饿呢!照这么干赚不下钱来,你叫哥儿几个喝西北风呀?你还乐,气死我啦!”说着他照苦瓜胸口就是一拳,“我忍你不是一两天了,早瞧你小子不地道!不但不地道,还不憨厚、不认账、不妥靠、不识交、不明理儿、不容份儿、不认错儿、不顾面儿。你是不守规矩、不懂好歹、不伦不类、不管不顾、不三不四,实在不是东西!” “哈哈哈……”众看客见小麻子骂得这么花哨,纷纷大笑。 海青见此情形又有些过意不去,快步冲到桌前道:“你别骂他,捣乱的是我。” “知道是你!”麻子扭过脸,又朝海青发作,“成天到晚瞎溜达,这儿也有你,那儿也有你,就没你不掺和的事儿!一个人拜把兄弟——你算老几呀?我跟你熟吗?咱俩有交情吗?我吃过你的饭?喝过你的酒?咱俩有一丝一毫关系吗?你凭什么跟我开玩笑?没轻没重的。不但没轻没重,还没良心、没厚诚、没材料、没准性、没真章儿、没人味儿、没碴儿找碴儿、没事儿找事儿、没缝儿下蛆、没理儿搅理儿,你简直是没羞没臊!” “我、我……”海青哪吵得过说相声的,根本插不进话,急得脸红脖子粗,众人瞧他这副窘态更加哄笑起来。 “怎么?说你还不服气?还跟我抻脖儿瞪眼儿?”小麻子得理不饶人,“反正闹成这样,咱比画比画吧!别看你们俩跟我一个,老子照样不怕!”说着就解纽襻、脱大褂,要跟海青打架。 “别动手!”陈大头原本举着笸箩敛钱,见此情形一猛子冲过来,拦腰抱住麻子,“好兄弟,消消气儿。跟个‘海青’计较什么!” “放手!今天我非管管他不可。”麻子不依不饶,紧跟着山药、和尚、傻子等一帮说相声的全跑过来,七手八脚制住他。 小麻子兀自不饶,胳膊动不了,还一个劲儿嚷嚷:“哼!你们做事不公!一个一个这么纵着他,买卖全砸了。今儿一定得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他们不对,还是我不对,不说清楚咱谁都别干啦!”说着一抬脚,把桌子踢翻了。场面顿时大乱,好几个说相声的扭作一团,有拉的,有劝的,有骂的,有说风凉话的。 这一闹动静太大,把周围听大鼓、看戏法的观众都引了过来。大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离得远的都踮着脚朝里张望。看热闹的人里也有讲面子的,跟着解劝:“别闹!别闹!大伙挣钱都不容易,何必呢!好好说相声,我们还等着看呢。” 还有俩观众趁乱拉住小苦瓜,数落道:“祸从你身上起,还愣着干什么?真等着打架呀?还不快走?” 苦瓜正没台阶下,闻听此言赶紧抽身,顺手抓住海青的腕子,拉他一块儿往外走。看热闹的人太多,他们挤了半天才出去,却仍能听见小麻子扯着嗓门儿大骂:“苦瓜!你别跑!好啊,你小子若有志气就死在外边!永远别回来……” 苦瓜也不理睬,死死攥着海青手腕,一句话也不说,拉着他快步往外走,直出了露天市场,拐弯进了僻静的小巷才撒开他,然后道:“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谁找你呀?”海青故意赌气,“我只是来‘三不管’随便逛逛,碰巧遇到你,不行吗?” “那你为什么搅场子?” “我天生爱搭茬儿,谁说相声我都掺和,不行吗?” “行行行……”苦瓜搔搔头皮,很谨慎地问,“你知道些什么?” “你指什么?” “别跟我装蒜,就是你刚才提的那件事。” “哼!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海青冷冰冰地道,“我既不配当你哥们儿,也不是‘三不管’的人,用你的话说,我只不过是瞧热闹的看客,满足一下好奇心。你有必要跟我打听事儿吗?” 苦瓜见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端回来,终于低了头道:“那天我太着急,话说得有点儿重……” “有点儿重?”海青爆发了,“你有自尊,我同样有自尊!你拍着胸口想一想,自从咱俩认识,我亏待过你吗?我是真心实意想帮你们,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不想让你卷进这场麻烦……” “那不仅是你的麻烦,被抓的是甜姐儿。虽然我和甜姐儿认识时间不长,可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我跟你一样,也想救她。” “对不起……”苦瓜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愧疚,“或许是我经历的坎坷太多,已经不相信人心了……错怪你,很不好意思。” “这还差不多。”海青倒是通情达理,见他这副凄苦的表情,心中渐渐释然,“甜姐儿在哪儿?” 闻听此言,苦瓜立刻警觉起来,刚流露出的那点儿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怎么知道?” “是你从警所把她救走的,你会不知道?” “你怎知道是我?”苦瓜抵赖,“不是我干的。” “面具!那个飞贼戴着我送给你的小丑面具。” “只是同样的面具。这就好比扇子,说相声的都拿扇子,许多人的扇子图案相似,但是……” “那不一样!面具是我朋友从威尼斯带回来的。” “或许那贼也去过威……威什么玩意儿?” “威尼斯。” “对,那贼也去过威尼斯。巧合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竹板书和太平歌词都唱《鹬蚌相争》,唱词也差不多,但它们不是……” “别转移话题!那个面具是在一家手工作坊定制的,这世上绝没有跟它一模一样的。” “对不起。”苦瓜眨了眨眼睛,一脸认真地说,“你送我的面具让我一不留神弄丢了,可能恰好被那个贼捡到。” 海青气乐了,道:“然后呢?他无缘无故就去救甜姐儿了?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苦瓜耸耸肩:“这世上解释不通的事儿有很多,兴许还有别人与甜姐儿相熟,偷了你给我的面具去救她,毕竟‘三不管’的奇人不少。” “不可能!”海青很坚定地说,“那个飞贼就是你。” “你为何这么肯定?” “因为……”海青话说一半却顿住了,“好吧,我不跟你争论。是你也罢,不是你也罢,反正你嫌疑很大。我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有义务向警方提供线索,我现在就去……” “等一下。”苦瓜把他拦住,“你不是也想帮甜姐儿吗?既然有行侠仗义的人把她救走,何必再追究?” “行侠仗义,哈哈。”海青笑了,“既然不是你干的,你怎么认定他救甜姐儿是行侠仗义?那人要是采花贼呢?要是人贩子呢?甜姐儿岂不更危险?” 苦瓜已辩无可辩,咽了口唾沫,缓缓地道:“我只能告诉你,甜姐儿和她爹在安全的地方。至于具体在哪儿,你别打听。”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救的喽?” 苦瓜没说话,默认了。 “哈!你给我的惊喜可真不少。”海青精神一振,很兴奋地拍了拍他肩膀,“你不光嘴上功夫好,身上功夫也不错嘛!我可知道你学相声之前以何为生了,原来你当过贼。” “没爹没娘的孩子也得活着呀!”苦瓜不愿意提起往事,“这件事除了我死去的师父,同行中再没人知道,你可别声张。”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密。” “好啦,你问我这么多,该我问你了吧?只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警所里发生的事儿?”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报纸?!” “你不识字,从不看报,对吧?”海青的笑容中透着一丝得意。 苦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饿吗?咱们吃饭去吧。我请客。”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终于肯跟我吃顿饭了。” 苦瓜边走边说:“我答应过,你送我面具,我请你喝羊汤。但今天我兜里钱不多,不够买羊汤,先吃面条吧。” “行啊!” “那个小丑面具一定很贵吧?恐怕能买五十碗羊汤。” “五十碗?您再涨涨价吧。一百碗的钱也不够。” “嚯!你小子吃定我了。” “当然,就凭我知道你的底细,已经吃定你啦!不过我很高兴,有个飞贼戴着我送的面具,这事儿想想都觉得刺激。” “我也是化装时心血来潮,现在很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往脸上抹煤灰呢……就像你一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开个玩笑。其实我很喜欢那个面具……” 俩人边走边聊,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不多时来到饭馆。这是一家简陋的馆子,占地狭窄,上下两层,几乎没什么装潢可言,楼上有两张八仙桌,卖炒菜和烧黄二酒。楼下除了有一张栏柜,其余地方都摆着长桌、板凳,卖的是面条、烩饼之类的食品。墙上倒是挂满了写着各种菜名的竹牌子,真正能做出来的不知有几道。这样的饭馆既照顾到兜里有富余钱的人,又考虑到辛苦奔波的穷人,看似面面俱到,其实是上下够不着,天津人戏称这种地方为“狗食馆儿”。 “就这儿吧。离‘三不管’近,我经常来。”苦瓜边说边往里走——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吃饭的人很少。苦瓜却一直往里走,把海青领到墙旮旯的一张桌子。 海青举目四顾,觉得很新鲜,又伸手摆弄着饭桌上的筷笼。他把筷子一根根抽出来看,似乎想凑一双最干净的。 “你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吧?” “不……”海青先摇头后点头,“只是没来过这家而已。” 不等伙计问,苦瓜回头嚷了声:“来两碗打卤面。”说罢又到栏柜那儿去了。海青心中苦笑——还不如到小摊上喝碗馄饨呢!他去栏柜干什么?大中午的还要买酒喝? 片刻工夫,苦瓜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摞报纸,往桌上一撂道:“你给我念念吧。” “嘿!真有你的!”海青这才明白苦瓜请客的真正用意,“把我堵墙角里给你读报。” “既然这事儿上了报纸,我当然得听听是怎么写的。这家饭馆订的报挺全,这三天的我全拿来了,究竟哪份报登着?你可别骗我。” “我忘了,肯定能找到。”海青将这些报纸一份份摊开,翻来覆去地找。 “是头版吗?” “不是,头版除了政务要闻就是白宗巍那桩案子。” “跳楼的那个白宗巍?” “是啊。”海青颇感意外,“你也对这事儿感兴趣?” “不是我,有位师叔很关心这件事,我听他念叨过。” “这一案又有新发现,我给你念念……” 白宗巍原籍北京,是旗人,幼学书画,精通音律。据说他祖上也曾显赫,因大清灭亡家道中落,流落至天津,住在南市福星客栈,以卖字画为生。有个叫金铎的舞女见过白宗巍的画,被他的才情触动,与之结为夫妻,但天长日久生活贫困,二人感情渐渐冷淡。恰一日白宗巍的画被两位富商看中,这两人一姓杜,一姓褚,因到福星客栈取画与金铎相见。褚姓商人觊觎金铎美色,遂与杜姓商人合谋,将白宗巍调离客栈,趁机调戏其妻。金铎见财起意,又惧怕褚姓之人势力,竟与其勾搭成奸,以致离家外居。白宗巍得知内情前去理论,遭责打撵出,于是一气之下写了封控诉书,详述褚、杜二人霸占其妻的经过,随后登上中原公司楼顶,怀揣状书跳楼自尽。中原公司坐落在日租界,是一座刚竣工的高达六层的百货大楼,也是迄今天津规模最大的商店,不料还未开业便有人在此自杀,于是此案引起各界关注。蹊跷的是,警方虽然掌握了绝命书,却对其内容秘而不宣,几乎所有内情都是报界一点点挖出来的…… “现在那两个商人身份已明。”海青指着报纸,“姓褚的是直隶督办褚玉璞的哥哥褚玉凤。” 褚玉璞是奉系军的干将,如今担任直隶军务督办兼直隶省长,公署就设在天津,是名副其实的“天津王”。苦瓜听了似乎并不意外:“难怪白宗巍走上死路,原来干这缺德事的是督办的亲哥哥,这帮军阀打仗未见得如何,欺负老百姓倒有本事。”“不用问,褚玉凤结交金铎的一切花费都是姓杜的掏腰包。把督办的哥哥伺候好,将来督办在生意上稍微照顾他一下,赚的就比平常多十倍。这世上哪有好心人!” “怎么没有?”海青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对你就很好。” “知道了,我的大善人!”苦瓜夺过那份报,抛到一边,“别再耽误工夫了,赶紧找我那条新闻。自家祖坟都哭不过来,哪顾得上乱葬岗子的事儿?” 海青将这堆报纸翻过来倒过去,折腾老半天,最后拿起一份《益世报》说道:“在这儿。” 苦瓜朝海青手指的地方瞧,只是一段豆腐干大小的文字,标题也不醒目,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细看,无奈就认识一个“火”字,只能气馁道:“你给我念念。” “火案罪犯脱逃。” “接着往下念啊,别光念标题。” “咳咳……”海青清了清喉咙,“南市药铺失火案,火头女犯暂押警所,适夜穿窬之盗助其脱逃。呃……头戴异国戏剧面具,扰乱执法猖狂如斯,特此通告严查缉拿。” “这就完了?” “是啊。你以为你是谁,还能写一整版?” 苦瓜看看报纸,又看看海青,看看海青,又看看报纸,最后一拍大腿,惨笑道:“这下我可‘响蔓儿’[响蔓儿,江湖春点,出名的意思。]了。” “恭喜你!你现在是相声、飞贼两门抱的‘大蔓儿’……” “别嚷!” “是是是。不过话说回来,逊德堂失火的事确实闹得不小,好几家报纸都报道了,还有各界的评论,都说‘三不管’治安乱、不安全,甚至有人建议取缔市场、驱逐艺人,重新规划盖房。你看看,这里都是这些内容。”海青把好几份报纸摆到苦瓜面前。 苦瓜虽不认识几个字,成天打交道的“三不管”总还认得。“逊德堂”三字因为经常看见也不陌生,果见这些报纸都有与之相关的消息。他越看越心惊,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道:“糟糕,这可麻烦了。” “怎么?”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把甜姐儿救走,让她避避风头。毕竟警所内丢了犯人,他们也不好意思声张,为个卖假药的也不至于劳师动众到处搜捕。不料被人撞见,竟然登在报上。这倒也罢,反正我早就洗手不干了,今后也不会再偷,可是各家报纸都登失火这码事儿,舆论这么坏,看来警方不会轻易放过火头……” “两碗打卤面,来啦!”伙计吆喝着,把面端过来。 苦瓜赶紧闭嘴,等伙计放下面条转身离开才接着说:“甜姐儿已通缉在册,今后不能露面了。” “也不见得这么严重吧?或许……”海青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低下头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所谓的打卤其实只是酱油芡汁,有几星肉末儿。 “不严重?你刚才念得清楚‘特此通告严查缉拿’,连我这救人的都被通缉,何况她这个火头?唉……先填饱肚子再说吧。”苦瓜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海青心事重重,夹起两根面条塞到嘴里,没滋没味地嚼了几下。或许这碗面并不难吃,但他此时嘴里干巴巴的,根本吃不下东西,于是又放下筷子道:“你究竟把甜姐儿藏哪儿了?” “嗯……安全的地方。”苦瓜一边往嘴里塞面条,一边敷衍道。 “带我去见见她,或许能商量出办法。” “不行。” “为什么?” 苦瓜不理他,直到把面吃得精光才说:“他们父女藏身何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走漏消息……” “你信不过我?” “不是。” “那就告诉我。” “不行!”苦瓜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哪怕你现在去报官,把我抓起来活活打死我也不说。” “你呀……”海青无奈地摇着头,他看得出来,苦瓜实在太想保护甜姐儿了,已经胜过自己的安危,这件事是不会让步的,“那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苦瓜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宛如说单口相声前拍醒木一般,“把逊德堂失火的真相查清,将真正的火头找到,还甜姐儿一个清白!” 海青瞠目结舌:“你、你是说……咱们私下调查此案?” “咱们?”苦瓜连忙摆手,“没有你,是我自己。” “不不不!当然得有我!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你帮不上忙……” “可以的!我读过许多侦探故事,知道怎么破案。福尔摩斯离不开华生,霍桑离不开包朗[霍桑、包朗是“霍桑探案”系列小说的主人公,该系列作者是程小青。],你也需要一个搭档。” 苦瓜不晓得他说的是些什么人,不过听着像逗哏和捧哏的关系,便道:“我不管福什么、祸什么的在哪儿,反正我不跟你这样的‘海青’搭伙。在‘三不管’查事情是很难的,我要打交道的都是江湖艺人。他们一个个都是老油条,不能指望他们主动开口,有时候必须耍点儿手段,甚至还会遇到危险。你不懂我们的规矩,也不会我们的‘春点’,只会惹更多麻烦。” “你教给我我不就懂了?” “不行不行,这不合规矩……” “忘了那些老套的规矩吧!”海青身子一倾,额头顶着额头,死死盯着苦瓜的眼睛,“说相声的规矩里是否有不准做贼这一条?别忘了我知道你底细。你不想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对吧?” 苦瓜霎时无言,眉头皱成大疙瘩。 “只要你让我参与,我保证严守秘密,怎么样?” “你这是讹诈。” “你见过哪个讹诈的上赶着要帮被讹诈者?再说……”海青把自己那碗几乎没吃的面往前一推,“像这样的面条,你兜里的钱够买几碗?你总得先赚钱填饱肚子吧?一边卖艺一边调查,拖拖拉拉的,这件事得耗到何时?从今天开始我负责开销,你暂时别‘撂地’了,咱们尽早把事情解决,甜姐儿也能早得自由。你说对不对?” 苦瓜憋了半晌,叹道:“看来我很难反驳了。” 海青一脸得意:“这就应了你们常说的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你是君子?怎么瞅着不像啊!不过幸好我也不是君子……好吧,我答应你。” “这就对啦!”海青很高兴,握住苦瓜的手,苦瓜想甩开,却被他攥得紧紧的,“合作愉快。” “但愿吧。”苦瓜一脸不情愿,“丑话说在前头,你得听我的。” “一切都听你的,或许我还能给你意想不到的帮助。” “我怎么右眼皮直跳呢?” “放心放心,那是着急上火。”海青乐呵呵地奔栏柜付了钱,转回来催促,“走吧!咱现在就去逊德堂找线索。” “等一下,别糟蹋东西。”苦瓜把剩下的那碗面端起来,又狼吞虎咽吃起来,片刻工夫吃个干干净净。 两人刚出饭馆,见小麻子迎面而来。海青的心怦怦猛跳,唯恐又打起来,想躲开,麻子却主动凑过来:“‘安根’了?”一脸和颜悦色,完全不像要打架的样子。海青知道这句“春点”,“安根”是吃饭的意思,填饱肚子才能安身立命、扎住根基,这“安根”二字真是再贴切不过。见人家态度和蔼,海青也忍着尴尬抱拳客套:“添过了,您请自便。”麻子又笑着朝苦瓜点点头,没说什么,一错身进了饭馆。 海青这才松口气:“阴得快,晴得也快,这人倒也不坏。我刚才搅他买卖,是不是该向他道个歉?” “你向他道歉?该他向你道谢才对啊!” “为什么?”海青蒙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刚才他是‘腥夯’……” “等等!”海青抬手打断,“这‘腥夯’是什么意思?” “唉!”苦瓜又说溜了嘴,不想解释,可事到如今无法拒绝海青的要求,不禁感叹,“你算是攥住我的把柄啦!告诉你吧,江湖里凡是真的东西叫‘尖’,假的东西叫‘腥’,‘夯’是发怒大叫。‘腥夯’的意思是……” “小麻子是假装发怒?”海青终于醒悟,“不像啊!他骂咱们骂得那么凶。” “咳!那是贯口。有个段子叫《洋药方》,你没听过。那里面有一大堆训斥人的话,都是没什么、不什么的,他全用在咱俩身上了。你刚出来搅场时他确实生气,还瞪了我两眼。但他灵机一动,顺水推舟故意耍横,坏事反倒成了好事。你这么一搅,他这么一闹,大头他们过来一拉架,吵吵嚷嚷,引过去多少人?都抻着脖子往里瞧!别看那段《大保镖》没挣钱,后边再演挣得更多!” “这么说……刚才你们都是做戏?” “全是‘腥’的!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海青讶异半晌,又摇了摇头道:“那麻子可有些过分了,骂你几句无所谓,不该啐你、打你。” “说相声的在街面上混,遇见不讲理的多了,挨啐挨打还少呀?这都不算什么,做戏就要逼真,所谓‘不疯魔,不成戏’。再说我也不是白挨啐,分账时还多给我钱呢。” “他还叫你死在外边,永远别回来。” “你听错了。”苦瓜嘻嘻一笑,“他说的不是‘死在外边’,是‘屎在外边’。你在外边拉完屎还带回家呀?” “咳!你们这路人啊……”海青哭笑不得,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快走吧,赶紧把贾胖子的事儿查清楚。” “慢着。”海青很认真地说,“咱俩一起查案,要相互信任。你这么多花花肠子,可不能再跟我玩‘腥’的啊!” “知道呀!”苦瓜一脸不耐烦,“跟你都是‘尖’的!行了吧?” 海青默然望着苦瓜,心里一点儿也不踏实——或许这不仅是合作,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较量! 逊德堂依旧门窗大敞,匾也擦干净挂回去了,但只剩半边铺面怎么做买卖?两个小伙计宝子、顺子还真有主意,在门口摆了块床板,把没损坏的药材一股脑儿堆在上边。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旁边胡乱吆喝着——成卖野药的啦! “恭喜恭喜。”苦瓜领着海青笑呵呵凑过去,“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天我算见识了。这才几天没见,二位自己当上老板了,一定发大财了吧?” 宝子愁眉苦脸地道:“苦瓜哥,我们都混成这样了,你还拿我们寻开心。铺子烧了,掌柜的死了,长福也被逮走了,这买卖就算吹啦!前天又来了个要账的,把柜上十几块钱都抢走了,连我们身上的铜板都掏光了,如今我们兜里比脸还干净,不卖野药喝西北风呀?” “可恶!”苦瓜一跺脚,“你们傻呀?贾胖子的药大多是假的,能欠多少账?八成不是债主,是趁火打劫的!听说胖子死了,胡乱写张借条来讹钱。” “知道呀。”顺子把嘴一撇,“可他领着一帮人,堵着门骂大街,还都拿着棍子、镐头,我俩怎么对付?稍有怠慢还不把我们打成烂酸梨?明知是假也得当真的。你以为我们不想走?没地方去呀!而且房东至今没露面,烧了人家的房能算完吗?掌柜的又没个三亲六故,可不就得找我们算账?警所的人也说,案子没结不能走,叫小梆子看着我们,若是跑了连他都受连累。” 海青见此情形心中凄然——刚才在路上听苦瓜说了,宝子和顺子都不是天津人,也不是亲兄弟,但境遇相同,都是家乡闹洪水逃出来的。因贫困饥馑,爹娘在逃难路上把他们托付给贾胖子,说是学徒,其实是把儿子卖啦!并非爹娘心狠,实在因为养活不了,与其看着孩子饿死还不如给别人。爹娘继续逃难,如今莫说落脚何方,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可怜宝子、顺子命运不济,偏偏落到贾胖子手里,两年来做牛做马,不但干铺子里的活,还要伺候胖子吃喝拉撒。现在贾胖子烧死了,药行真正的本事他俩没学到,造假的能耐也一知半解。十二三岁的孩子,无依无靠怎么生活? 海青越想越难受,正叹息间,来了一个买主,有个中年人蹲到摊儿边,抓起一把何首乌问:“怎么卖呀?” 宝子回答:“五十铜子儿。” “五十个子儿一两?贵啦!” “不。”宝子把称药的戥子一举,“一戥子。” “啊?!”中年人一愣——这是卖药还是卖花生米呀? 顺子倒干脆,实话实说:“铺子着火,掌柜的死了,如今就剩我们俩,也不会坐堂看方。这些药放着也没用,将来还指不定归谁呢!您好歹给点儿,我们只为挣个吃喝。” “好,给我来一戥子的。” 宝子真实在,拿起戥盘子往药口袋里一铲,上尖儿的满满一盘,连分量都不称,往桑皮纸上一倒。他打包裹倒是得心应手,快得跟变戏法一样,眨眼间已将药包得严严实实,又抽出草绳拴好,推到客人面前。 中年人瞧出便宜来了,又问道:“别的药呢?” 顺子大大咧咧朝摊上一指道:“都一个价儿。” “好好好,桂圆!我要两盘。” 宝子拿起戥盘子又要铲,站在旁边的苦瓜突然抬腿一脚,把戥子踹飞。宝子蒙了道:“你干什么?” “别卖啦!”苦瓜就势抓住宝子的衣襟,“你们掌柜的欠我钱,还没还清就吹灯拔蜡了,这些药材都该抵给我,岂容你们私售?” 顺子一听就急了道:“你怎么也……” “少废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闹到哪儿我也有理。”苦瓜一扭脸又朝买药的中年人说,“他们私卖抵债的药,您老就是见证!劳您的驾,咱一块儿去趟警所,把这事儿说清楚。” 谁愿意蹚这浑水?中年人把那包何首乌往地上一丢道:“不要了。”头也不回地走远。 煮熟的鸭子飞了,宝子气得眼泪汪汪,顺子怒不可遏,伸手把板凳抄起来,指着苦瓜破口大骂:“王八蛋!你也欺负我们,真是没活路啦!反正都是死,我跟你拼了……” 海青见状赶紧阻拦,苦瓜早换了一副和蔼的笑脸:“好兄弟,别着急,放下放下!听我说……”他压低声音:“你们这路买卖我多少也懂点儿,这些药大半是假,若是真东西,别的药铺早过来兜底了,还用得着摆摊儿卖?刚才那人贪小便宜,买何首乌倒也罢了,烤煳的红薯冒充何首乌,他吃了再不管用还解饿呢!可他又买桂圆,这假桂圆是龙荔,绰号‘疯人果’,是有毒的东西。二三两也不打紧,你这两戥子下去,岂不要他老命?贾胖子活着也不敢这么卖啊!依我看,你们的铺子也就黑红药还算地道,其他东西都别卖了。这缺德的买卖不能再传辈儿啦!” 闻听此言,顺子把板凳扔了,也蹲在地上哭起来:“大哥说得对,可我们没办法啊!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别哭别哭,我有办法。”苦瓜回过头,笑嘻嘻地瞅着海青。 “嘿!这时候想起我了。” “谁叫你非跟着我不可?别废话,买吃的去。” “欸!”海青也确实心疼这俩孩子,立刻在市场里转一圈,什么煎饼、包子、烧饼、炸糕买来一大堆;回来时,苦瓜已经帮他们把药材搬进屋里了。 宝子、顺子饿坏了,瞅见吃的眼珠子发红,两手抓着往嘴里塞。趁他们吃饭的工夫,苦瓜领着海青开始调查——逊德堂既是药铺,也是贾胖子和伙计住的地方。中间是厅堂,摆着栏柜、药柜以及待客的桌椅,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屋。东边那间采光较好,贾胖子住,如今已烧成断垣残壁。西边那间是加工药材的作坊,晚上搭上铺板就是三个伙计睡觉的地方。正堂后面还有一间小屋,是堆放杂物的,水缸也在那儿,后墙有一道狭窄的木门,高处有扇小窗。出了后门是胡同,左手边有简易灶台,铺面房没有火炕,这个灶只是用来烧水做饭的。 苦瓜绕来绕去东看西瞧,始终不发一语。海青忍不住问:“有什么发现?” “我发现贾胖子是个傻子。” “此话怎讲?” “幸亏我洗手不干了,若是想偷他,一百次也进来了。后面那扇窗看着挺高挺安全,但是爬到外面的灶台上就能钻进来。那扇窗户是支木头棍换气的,从外面一掀就开。” “咳!没问你这个,发现火源没有?” “火源?”苦瓜淡淡一笑,“你比贾胖子还傻!” “你这话什么意思?”海青有点儿不高兴。 苦瓜却没答复,溜溜达达地到了东屋门口。其实说“门口”有些言过其实,门框早烧没了,就是个大窟窿。他站在堂屋往里看,满目尽是乌黑焦炭,只能从残骸中辨别哪是桌子、哪是橱柜、哪是脸盆架子。烧坏的房梁塌下来,斜插在地上。左侧窗棂也烧没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房顶上还掉了一大片瓦,能望见天空。 “右边是床铺,也烧塌了。” 海青顺着苦瓜手指的方向看——那是一块烧焦的木板,两头已经断裂成灰,只剩中间一段,兀自斜戳在那儿。海青忆起那日小梆子所述贾胖子的惨状,不禁脊背发凉。 苦瓜回头嚷道:“你们动过这屋里的东西吗?” “没、没有……警察……不让动……”宝子边吃边回答。 苦瓜挽了挽衣袖和裤腿,迈步走了进去,侧身躲过断梁,来到铺板边。海青也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苦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起木板,里面露出许多陶片,像是只夜壶,被铺板塌下来砸碎了。而在碎陶旁边还有个两尺长、四寸宽的木头匣子,做工精致四角包铜,虽然表面红漆烤焦了,却未烧坏。 “我就猜到床底下一定有东西。”苦瓜掀开匣盖,“快瞧!这里面可是稀罕物。” 海青俯身仔细观瞧,见匣子里放着一块粗大的动物骨头,油亮油亮的,末端的爪子格外锋利。他对苦瓜道:“这是虎骨吧?名贵药材。” 苦瓜不住咂舌:“贾胖子真了不起!” “这虎骨是真货?” “不!也是假的,但胖子造假的本事是真的。” “造假的本事还分真假?” “不错。”苦瓜微微一笑,“索性告诉你吧,我们江湖人大体分十二门,蜂、马、燕、雀、金、皮、彩、挂、评、团、调、柳。” 海青立时来了兴趣:“都是什么呢?” “蜂、马、燕、雀号称四大门,都是做大生意的。” “大生意?银行、地产之类的吗?” “不是,江湖人口中的‘生意’和‘买卖’是两回事。‘买卖’是正正经经有买有卖,‘生意’则是生出主意骗钱,所谓‘做大生意的’,其实就是大骗子。大骗局一两个人干不来,要有伙计、有班底,还得先垫进去一些钱当诱饵,专骗达官贵人、富商大贾甚至外国人,三年五载未必得手,但只要得手就够吃半辈子。这种做‘大生意’的人不常见,即便见了你也瞧不出来,除非犯了案你才知道他是骗子。街面上常见的是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这八门。” “‘三不管’都有吗?” “那当然。”苦瓜如数家珍,“金是相面、算卦的,皮是行医、卖药的,彩是变戏法、练杂技的,挂是打把式卖艺的,评是说评书的,团就是我们说相声的,调是小蒙小骗,柳是唱大鼓、小曲的。这八行的‘春点’相通,但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专长,都有许多不外传的本事。皮行做的是行医卖药的生意,又称‘挑汉儿’,有真材实料。也有贾胖子这样的,终归‘腥’的比‘尖’的多。具体讲,卖眼药的叫‘挑招汉儿’,卖膏药的叫‘挑炉啃’,卖牙疼药的叫‘挑柴吊汉儿’,卖大力丸的叫‘挑将汉儿’,卖药糖的叫‘挑罕子’,似贾胖子这样有自己铺面的,用行话讲叫‘安座子’,必定有过人之处。我看这造假虎骨就是他的看家本事。” “这有什么稀奇?” “你不懂,天下之物多有相似,药材也一样。白及近似三七,龙荔近似桂圆,黄花菜近似藏红花,只要加工染色便可以假乱真,唯独造假虎骨是最难的,没手艺做不来。猪、牛、羊的腿骨都是两截,只有骆驼的后腿骨是三截,可以冒充虎骨。但是光有腿骨还远远不够,得有爪,这用的是雕爪。你看这块,多么大的爪子,这得找多大一只雕?虽说从死雕身上把爪子剁下来就成,但也得找得着啊!可遇不可求。另外还有筋,假虎骨用的是牛筋,不能用胶粘,那样有痕迹有气味。得用刚割的新鲜牛筋把骆驼骨、鹰爪缚住,慢慢晾干,等牛筋脱水紧缩,就形成一体了。最后还要加工,放在火上烤,不能用一般柴火,那样有污渍,还会染上烟熏的味道,这得用炭烤,还得是上好的炭。一点儿一点儿地烤,把骨头里的油脂烤出来,这才逼真。你想想,找齐这几样东西就不容易,晾干成型也要技巧,最后若是烤不好或者散了架,前面的功夫全白费,这得花多大心思才能做出这么一大块?江湖中管这种生意叫‘老烤’,也是有师父传授的,学来不易。” “花这么多功夫,还不如上山打虎呢。” “你说得真轻巧,打虎哪儿这么容易?弄不好老虎没猎着,先搭进去几条人命。再说一条真虎腿值多少钱?你去同仁堂问问。卖假的却是几乎没本儿的买卖。” “归根结底还不是骗人?” “那也分骗谁。”苦瓜有自己的论调,“药是救人性命的。可这年头为富不仁又惜命的主儿有的是,更有甚者专拿名贵补药巴结权贵,为的是往上爬。似这类人莫说骗他们钱财,毒死几个有什么打紧?贾胖子虽德行不好,毕竟不害重症垂危之人,这便是他这行的底线。”说着他将匣子盖好,依旧放在原地压上铺板,“出去吧。” “这就查完了?发现什么没有?” 苦瓜只淡淡敷衍一句道:“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两个人出了东屋,见宝子、顺子已吃完。海青买来不少东西,原以为够他们吃两天的,哪知一顿全填进去了,又灌了好几瓢水。两个人小肚子鼓鼓的,倚在栏柜上撑得动不了,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苦瓜直埋怨海青道:“干吗买这么多?再多几块炸糕,就把他们撑死啦!留神你也被警所抓走。” 宝子却摆手道:“不碍的。别说跟着贾掌柜这两年,我们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饱饭,撑死也心甘。两位哥哥真是积大德啦!” 苦瓜和海青各拿一张凳子,也坐到栏柜边。苦瓜不跟这俩孩子绕弯,直言想洗清甜姐儿的罪名,兴许连长福也能保出来,当然乔装救人之事隐而不言。顺子吃饱了更爽快地道:“行!甜姐儿待我们不错,长福更是自己人,只要帮得上忙,任凭哥哥差遣。” “倒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想问几个问题。那天晚上是谁先发现起火的?” “长福。”顺子脱口而出,“是他把我俩叫醒的。” 宝子解释道:“西屋杂物太多,又只有两张铺,只能横着放,头朝窗,脚朝墙。我和顺子睡一张铺,在里边。长福自己睡一张,靠外边,紧挨着门,有动静都是他先知道。” 苦瓜有些好奇:“你们一直这么睡?” “不是。”顺子说,“我们俩开店前就跟着贾掌柜,这你也知道。长福是后来的,至今还不到三个月。原先我和宝子各睡各的,他来之后我俩才挤到一起睡,将就呗。” 宝子又补充道:“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儿不方便,但长福主动提出睡外侧,晚上若有人叫门都是他照应。每天早晨也是他先起,有时他扫完地、擦完栏柜、打好洗脸水才叫我们,也真难为他,处处照顾我们这俩小的。偏偏好人没好命,一想起来就难受……”话说一半他突然顿住,眼睛瞪着大门的方向:“老天爷!这不是做梦吧?” 诸人扭头望去——此刻长福就站在药铺门口。 看到长福的那一刻,苦瓜的脸色愈加凝重——长福不可能像甜姐儿一样逃出来,必是被释放的。既然警所肯放他,意味着失火的所有罪责都扣到了甜姐儿头上。甚至因为逃跑之事,失火很可能被改断为纵火,甜姐儿的处境将越来越糟。 宝子、顺子哪知内情,一猛子扑过去,又搂脖子又抱腰地道:“没想到咱们还能重聚。你没事儿吧?” 长福灰头土脸精神萎靡,脚底下像踩棉花一样,晃悠悠进了屋,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僵着身子长叹一声:“唉!两世为人啊……跟做梦似的。” 宝子赶紧捧来一碗水道:“你饿不饿?” “不,我心慌,吃不下东西。”他一仰脖,把水灌下去,嘬得茶碗滋滋响,双腿却渐渐舒展开,似是轻松了些。 海青从上到下打量长福——他个头原本不矮,却有点儿驼背。瓜条子脸,细眉毛、小眼睛、鹰钩鼻、薄嘴唇,有两撇枯黄的小胡子,一对耳朵倒挺大,可配在这张瘦脸上很不协调。他原本穿一身粗布蓝大褂,如今却在牢里滚得跟地皮一个颜色,常戴在脑袋上的瓜皮帽也不知哪儿去了。脚下趿着双破布鞋,左脚那只开绽了。甜姐儿毕竟是女流,又是本本分分的良家女子,关进号子也不至于受太多苦,像长福这样的男人则不然,而且他还一嘴外乡口音,进了警所能不受罪吗? 苦瓜也盯着长福暗自出神——不得不承认,他对长福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姓李,不是本地人,口音很杂,辨不出家乡,不爱说话,粗通文墨,会写几笔歪歪扭扭的字,有时帮贾胖子记账。看年纪,长福已不小,至少三十五岁,按理说这等年纪的人早该成家立业,起码该有份稳定工作,为何跟着贾胖子混? 苦瓜满心疑窦却不便立刻询问,坐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宝子他们与长福说够了贴心话,才解释自己和海青的来意,说要查清火灾救甜姐儿出狱。长福深信不疑地点着头,似乎完全不知甜姐儿已经被救走了,这倒令苦瓜大感意外。 “警所放你的时候没说什么原因?” “不知道。”长福又有点儿激动,“抓的时候糊里糊涂,放时也昏天黑地。我还以为出不来了呢。” “你出来时看见甜姐儿了吗?”苦瓜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依然这么问。 “没有啊!我在男号,她在女号,怎么见得着?这三天里警察一句话都没问,今儿中午突然把我从号子里揪出来,我还以为过堂呢!哪知一直带到警所门口,照屁股一脚就把我踢出来了。瞧他们横眉立目的,我也不敢问,现在屁股还疼呢。”长福站起身来,果见他大褂后面有个清晰的脚印。 海青凑到苦瓜耳畔,低声提醒道:“小心!警所释放长福可能是顺藤摸瓜,想跟踪他查出救甜姐儿的人。” “有可能。”苦瓜立刻起身,走到药铺门口张望了一番。他继而又去后面堆房,拉开后门朝胡同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可疑人物,这才回到栏柜旁重新落座。 “李大哥。”苦瓜再次开口改了称呼,“咱俩照面好几个月,我这人嘻嘻哈哈不正经,您也不爱说话,至今我还没领教。您仙乡何处?为何来天津?” 长福竟然慌张起来,说话支支吾吾:“我、我是……其实……” “咳!都是穷哥们儿,你害什么臊?”顺子接过话茬儿,“他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讲吧!他是安徽合肥的,原本在当地贩菜。他媳妇不贤良,背着他跟村里一个地主家的侄子勾勾搭搭。他受不了那个气,找人家打一架,结果让人揍了,媳妇也跑了。他觉得没脸在村里混了,背井离乡到外面闯,赶上打仗抓壮丁,稀里糊涂就把他抓了。他跟着军队到直隶,后来队伍被奉军打散,当官的逃走,他就流落天津了。因为他爹是赤脚医生,他也懂几味药,就投到我们铺子。其实贾掌柜收留他主要考虑工钱低,没家没业无亲无故,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原来如此。”苦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十分相信。 长福的脸涨得通红,似乎觉得难堪,却又不能反驳顺子,只咕哝道:“我不是合肥的,是临泉的。” “好啊!”苦瓜故意打个哈哈,“人都说天津是明朝时英王扫北才兴旺的,三岔河口原本没几户人家,是朱棣把安徽人迁来,建了天津城。李大哥来天津也算到了第二故乡。”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可小弟有些不明白,您即便觉得没脸见人,毕竟还有产业吧?您爹既是大夫,想必在村里也有点儿威望,安身立命的办法多的是,论理您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我、我……”李长福的脸抽动几下,忽然大放悲声,“这事儿我跟谁都没说过……其实我、我是犯了罪逃出来的……” “什么?”宝子、顺子也一愣。 长福双手捂住脸,抽噎道:“我媳妇跟人私通,可人家有势我惹不起。有一天我瞧见那奸夫独自在河边站着,我手里正好拿着镰刀,就从后面照他脖子……好多血!我杀了人,不逃不行啊……临走连爹娘都没敢再见一面,当晚就跑了。后来被抓了壮丁……到哪儿我都战战兢兢的,多干活少说话……这几天可吓坏我了,吃不下睡不着,生怕把旧案勾出来,杀人偿命啊……” “好了好了。”顺子抚着他的背,“我竟不知你还有这么一段,反正是仗势欺人的奸夫,杀就杀了,我们不会张扬出去。”显然三个月的共处已使顺子全然接受了他,即便知道是逃犯也不介意。 海青叹道:“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各路军阀各管各地儿。奉军政府才不管安徽那边的案呢,你就把心装肚里吧。” 或许因为秘密在心里憋得太久,号啕之后长福舒畅许多,渐渐坐直身子,显然如释重负。苦瓜也不再追问往事,转而道:“失火那晚是李大哥先发觉的?当时什么情况?” “大概两三点,我睡的地方离门近,恍惚有烧东西的气味,就起来了,拉开门一看……”长福抬手漫指厅堂,“大屋一片浓烟,肯定着火了,我赶紧把他俩叫醒。” “那时你瞧见掌柜的或者别的什么人了吗?” “没有。当时就算有人也瞧不清呀!” “是的,烟很大。”宝子补充道,“都是从东屋门缝冒出来的,顺子胆大,顶着烟跑过去,一脚踹开东屋门,就见里面一片火光,照得人睁不开眼,门也烧着了……” 苦瓜突然插嘴:“你们听到贾掌柜呼救了吗?” “没有。”宝子摇了摇头,“可能那时他已经……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救过火,都吓迷糊了。摸到水筲……对!就是甜姐儿存在我们这儿的水筲,到后面缸里舀水,泼几下不顶用,最后还是长福先醒过味儿来,提议赶紧喊人。” 甜姐儿的水筲、扁担现在还在墙角扔着,苦瓜走过去,拿起来瞧了瞧道:“当时是隔壁饭馆儿的伙计最先过来帮忙的?” “对。”顺子说,“我们三个人从后头出去,砸他们家后门,把伙计都叫起来,又回来开正门。我抄起脸盆,又拿了一把药杵,在外面边敲边喊‘着火啦!着火啦!’,整个‘三不管’都惊动了。”东边饭馆紧邻胖子的屋,有几个没结婚的年轻堂倌,都住在后面,从后门叫醒他们确实更容易。 宝子一脸感慨道:“这场火能侥幸救下,多亏旁边那帮伙计,若只靠我们几个人,早烧光了。其实旁边跟我们关系不好,他们掌柜的沙二爸从不跟贾掌柜说话,一直瞧不起我们这买卖。没想到这次连累烧坏他们两扇窗户,墙也熏黑了,沙二爸竟丝毫没计较。前天我们被抢,多亏他给我们碗面吃,还说若不是回汉有别就收留我们了……唉!日久见人心。” 苦瓜放下摆弄半天的扁担,回过头问了个谁都没料到的问题:“你们掌柜的睡觉时怎么躺?头朝哪边?” 三人很诧异,愣了片刻,宝子才回答:“东屋里宽敞,床横着放,他睡觉头朝厅堂,脚朝东墙。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苦瓜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们出后门喊人的时候没发觉什么异常吗?” “异常?”三个伙计面面相觑。 “比如后面的门窗,”苦瓜提示,“后门锁得严实吗?” 顺子大大咧咧道:“那当然……” “不对!”宝子那双小眼睛又瞪圆了,“我想起来了,后门非但没上闩,而且是开着的!”口气非常肯定。 “是。”长福很坚定地点头附和,“确实开着。” 只有顺子一脸迷惑:“是吗?我没注意到,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可能是开着吧。” 苦瓜的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阴沉:“也就是说,发现起火的时候后门已经打开了,不会是你们睡觉前忘了关吧?” “不可能!”这次抢先发言的是长福,“掌柜的很小心,就算我们把门锁得很好,他也要再检查一遍。” “那么发现起火之前你们是否感觉异常?有说话声吗?” “没有。”宝子很谨慎地说,“也许我们都睡着了,谁也没听见。” “那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门窗、柜子之类的。” 顺子嘿嘿一笑道:“有动静很正常呀。” 海青冷眼旁观,觉得顺子这笑容很诡异,忍不住插嘴:“你笑什么?难道你们掌柜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 “贾胖子……”顺子不留神说出掌柜的外号,立刻闭上嘴,可随即意识到掌柜的已经死了,怎么称呼都不要紧,于是接着道,“贾胖子爱吃爱喝,还吝啬,铺子里成天都是饼子咸菜,有时他假模假式跟我们一起吃点儿。晚上关了门自己溜达出去下馆子喝酒,还有两次天快亮了才回来,我猜准是逛窑子[窑子,指妓院。]去了。我们当伙计的谁敢多问?” 长福、宝子都点头道:“没错,我们干一天活儿很累,早早睡下,即便听见他那边有动静也不当回事。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瞧见他出门反倒招他不快,索性装不知道,日子还好过些。” “他经常这样?” “不是很频繁,心情好或者多赚几个钱才出去快活。” “那天晚上他出去了吗?” 宝子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确定,但有可能,那天临关门做了笔好买卖。” “是吗?”长福一阵错愕,不住摇头,“我怎么不记得?” 顺子也下意识跟着摇头道:“我也不记得。” 宝子白了他们一眼道:“瞧你们俩这记性,怎么没有?来两个‘空子’,都是三十出头,穿着灰大褂,跟掌柜的聊了会儿,最后买了四篓茯苓霜,掌柜的还叫甜姐儿沏了壶茶呢。” 海青抿嘴一笑:“不错,这事儿我记得,那壶‘高的’还是苦瓜沏的呢……我插一句,刚才你们说的‘空子’是什么意思?” “‘空子’就是啥也不懂的外行,就是你这样的!”苦瓜不耐烦地告诉他,转而朝地下一瞅——收摊拿进来的东西就堆在脚边,其中有竹篓。于是俯身拿起一只,“是这个吗?”苦瓜不认识标签上的字。 “对,这就是茯苓霜,滋补的。” “茯苓霜?”苦瓜提着小篓仔细观看,“瞧这小竹篓,编得多精致呀!连点儿毛刺都没有,里面的霜又白又细,还拿红纸裹着,买去送礼再适合不过了。多好的一篓……芋头粉。” 海青扑哧一笑——假的呀! 顺子却道:“瓜哥,你猜错啦!这次用的是山药。” “嚯!本钱见涨啊。” “那是。”顺子夸口道,“这次足可以假乱真,真货假货放一起,谁也辨不出来。” “但总得有办法区分吧?”海青好奇,“卖给‘空子’一定是假的,若有自家熟人也给假的?” “当然有办法。”顺子笑道,“竹篓有记号,底部塞着纸条,真品的纸上写我们字号‘逊德堂’,假的‘逊’字没走之底,那是‘孙德堂’。掌柜的说了,要是有人找回来,就说不是我们的货,让他们找孙德堂讲理去。” 海青乐得直不起腰:“这缺德主意!还真是够孙子的。” 苦瓜又拿起两篓相互比较,果然底下的字不同,然后又问道:“卖给他们的四篓都是孙德堂出品喽?” “不。”宝子摆摆手,“掌柜的跟我‘咬耳朵’,说这俩客人瞧着挺规矩的。似是大户人家的仆人,不能下‘绝户网’,害人家丢饭碗。那天是我给拿的货,记得清清楚楚,两篓假的,两篓真的。” “好。”苦瓜赞赏地点点头,“就冲这句话,贾胖子也并非十恶不赦之辈,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不该啊!” 霎时间三个伙计神色凄然,都垂下头。或许贾胖子心地不善,对他们不好,但毕竟给他们碗饭吃,同住一个屋檐下,总还有情义。过了好半天,大家谁都不说话,偌大的逊德堂只有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苦瓜和海青走出药铺时天色已不早,太阳快落山了,红彤彤的晚霞照耀着大地,把“三不管”的一切都染上红色,便如几天前那场炽烈的火。海青这半日听了不少江湖乐子,对火灾之事仍一筹莫展,叹道:“我看咱是白忙。” 苦瓜却道:“你是个‘海青’,当然白忙,我可不一样。” “你知道起火的原因了?莫非另有隐情?是不是与后门没上闩有关?难道有人纵火?”海青问了一连串问题。 “你真够迟钝的,怎么还不明白?贾胖子不是烧死的。” “什么?!”海青大吃一惊。 “那天小梆子提到死尸的样子,我就起疑了。你想想,人若是身上着火,岂会躺着不动?即便睡得很熟也会被烟呛醒,拼命往外跑。一动不动那不是等死吗?可刚才你也看到了,铺板两头烧坏,中间那一大块还很结实,而且压在铺板底下的虎骨匣子完好。这证明小梆子说得对,贾胖子确实自始至终躺在铺板上,以至于被他身子压住的东西没烧透。再者,宝子他们也证实,没听到胖子呼救,这说明什么?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火烧起来之前他已经死了。” 海青惊呆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杀人焚尸……” “对!这不是失火,是杀人焚尸,而且不是一般的谋财害命。宝子他们说了,柜上本来有十几块钱,前天才被假装要账的人抢走,这说明杀贾胖子的人没动栏柜的钱。这个凶手既然有时间纵火,却不搜查柜台,说明他的目的不是钱。” “凶手是谁?” “不知道。”苦瓜低着头边思索边说,“在铺子里杀人并不简单,就算贾胖子睡得很死,对面屋里还有三个人。可凶手竟然敢这么做,说明对逊德堂的格局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有一定了解。我最先怀疑的当然是三个伙计,但这不合情理。宝子、顺子无依无靠,李长福自称是负罪潜逃,就算他说的往事是假的,为何杀胖子?完全没理由,这是自断生计啊!而且警察一来,最先倒霉的就是他们。如果他们之中某人被胖子欺压急了,一时冲动下了手,应该连夜逃跑,就像长福杀奸夫那样才对呀!后来确认救火时后门开着,那便有外人行凶的可能。” “药铺之外的人?” “对,可能性有三种。一是胖子晚上出去,因为某种原因带回一个人,他们之间发生争执,那人把胖子杀了;二是胖子回来时有人尾随其后把他杀了。但这两种可能都不大,如果带回来一个人,他们不可能始终不说一句话,如果有交谈,三个伙计都没听到吗?若是尾随作案,那么行凶地点绝不是东屋,难道凶手在外面杀完人还辛辛苦苦把尸体搬进屋内?这两种设想说不通,我更相信第三种可能……”苦瓜这时才抬起头瞟了海青一眼,“你还记得后面那扇窗户吗?” 海青醒悟过来道:“有个人半夜爬上灶台,从那扇窗户钻进来,杀死胖子并放火,然后从后门溜走……倘真如此,要查明凶手可太难啦!贾胖子卖假药,谁晓得他有多少仇家?” “那倒不至于,我在‘三不管’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谁因为卖假药被杀呢。” “那也是无头案呀!寻找凶手简直是大海捞针。” “虽然可能犯罪的人很多,但我想跑不出‘三不管’这个范围。” “为什么?” 苦瓜突然反问:“你觉得凶手是怎么杀死贾胖子的?” “不清楚,杀人的办法很多……” “可在那种情况下办法并不多,倘若胖子遇袭喊叫起来,伙计们就被惊动了。要想无声无息杀死某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下毒。但是你别忘了,贾胖子是药行中人,想给他下毒谈何容易!” “别吊我胃口了,你直说吧。” “我特意问了贾胖子睡觉怎么躺,宝子说是头朝着门,这就容易猜了。利器刺杀的话,一刺未死胖子可能叫喊,即便捂住他嘴也难免挣扎搏斗,勒杀也差不多,所以我觉得是用钝器杀人。你想想,屋里的门是没有锁的,只要把东屋门轻轻推开,距离不远就是胖子的头。拿件沉重的东西照着脑袋狠狠砸下去,一切就结束了。顶多是‘咚’的一声响。宝子他们说了,胖子半夜发出响动,甚至出去喝酒宿娼也不稀奇,即便他们听见那响声也不会理睬。钝器太好找了,凶手甚至不用随身携带,药铺里有的是,药杵、药碾、镇纸、顶门杠……刚才我看见田大叔那根扁担了。那扁担很粗,有一头沾了黑乎乎的污渍,可能是干了的血,我怀疑打烂胖子脑袋的就是那玩意儿。” 海青想起自己也曾用那根扁担帮甜姐儿挑过水,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苦瓜后面的话更让他不寒而栗:“打碎人的脑袋,这种杀人方式你听着不耳熟吗?” “耳熟?”海青突然想起来了,“难道……先前死的那俩……” “没错!变戏法的快手王、练把式的崔大愣,他们都是半夜被人打碎脑袋的,贾胖子是第三个人。” “杀他们的是同一个凶手?” “很有可能。同样是半夜,同样的手法,同样在‘三不管’,而且就在短短一个月内。” “为什么要杀他们?” “鬼知道!”苦瓜满脸厌恶地吐了口痰,“我也很纳闷儿,但肯定有原因,所以还得查快手王和崔大愣的事儿,看看这三次凶杀有什么关联。明天我就查!” “是我们!”海青立刻更正,“我们一起查……”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梆子声,邋里邋遢的小梆子迎面走来,离老远看见苦瓜,赶忙蹿过来道:“苦瓜!哟,这位大哥也在啊……告诉你们个好消息,甜姐儿被人从警所救走了。” 早知道!苦瓜和海青还真默契,一个瞪大眼睛,一个张大嘴巴,都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瞧把你们俩高兴的!意外吧?惊喜吧?想不到吧?”小梆子越说越兴奋,“我也是今早才得知,具体情况不清楚。听巡警们私下议论,劫牢的人穿黑衣服,有一张大白脸,血盆大口、酒糟鼻子,背起甜姐儿健步如飞,简直神啦!虽不知是谁,必是仗义之人,可能就在‘三不管’。比如练把式的霸州李,他老人家的功夫多厉害,别说‘三不管’,整个直隶省有谁打得过他?救人还不是小菜一碟?还有你们说相声的姓白的那一家子,本事真大,相声、评书、戏法,还能唱戏,演武戏时能在空中连翻两跟头,就凭这身功夫,跃过警所的墙没问题。可他们虽然姓白,长的却不白啊,怎么劫牢之人会是一张大白脸?弄不明白……” 海青听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想笑,却见苦瓜没有丝毫笑意,反而一脸严肃地道:“是啊!太奇怪了,叫人猜想不透。” 小梆子往上推了推警帽,笑道:“但不管怎么样,甜姐儿暂时得救了。吉人自有天相,你们也不用着急,回头警所的事儿我多留心,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们。” “好,你多受累吧。” 小梆子欢欢喜喜地走了,海青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然而苦瓜仍在低头沉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猜想不透……” “你在思考什么?”海青询问。 苦瓜蓦然抬起眼皮,直视着海青,那眼神怪怪的,与方才讨论案情时截然不同。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只吐出四个字:“我很为难……” “哦,明白了。”海青立刻从兜里掏出十枚亮闪闪的银圆,往苦瓜手里塞。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 “别推辞,这不是给你的。你既不肯带我去见甜姐儿,总得让我尽尽心意吧。拿这钱把他们照顾好,田大叔不是还病着吗?千万别叫他们受委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苦瓜确实囊中羞涩,又不想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听他这么说只得把银圆攥在手里道:“那我先收着,日后挣钱还你。” “只怕你永远还不完。” “阎王账啊!那我不要了。” “开玩笑的。” “我知道……谢谢你。” “朋友之间不说谢。”海青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我得走了,明儿一早就过来。” 夜幕之下,小苦瓜茕茕孑立,望着沈海青匆匆离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银圆,自言自语道:“朋友之间不说谢……你真把我当朋友吗?那为什么不说实话?我差点儿被你骗啦!不准我玩‘腥’的,你自己却说谎话,却又不像有什么恶意。你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真是越来越叫我猜想不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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