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得住?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凌晨四点,天刚蒙蒙亮,沈海青已来到“三不管”,来这么早既是因为太兴奋睡不踏实,也是怕苦瓜把他甩开独自查案。

这钟点出门很不方便,第一班电车还没开,拉洋车的也没出来,骑自行车怕丢,海青又不想引人注意,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他住的地方离“三不管”并不近,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幸而时间甚早,市场里静悄悄的,许多露宿的艺人还在睡梦中。

想起先前那两个艺人都是睡梦中遇害的,他不禁留心观察——住在场子里的多是练把式、变戏法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他们道具太多,无论回家还是住店都不方便,索性就地过夜。也有少数干其他买卖的,或一时不便,或囊中羞涩,只能在这儿忍着,更有甚者身染毒瘾败家破产,在墙根底下一躺,盖着麻袋片,纯粹等死。艺人一般搭个布棚,躺在道具箱上,头枕着钱匣子,以免半夜失盗。还有几处地方本来就搭着竹棚,代卖茶座,他们便用绳子从外面圈起来,几张板凳拼一起,仰面睡在上面,至于身上盖的东西,有被服、大褂、唱戏的行头、变戏法的挖单,因陋就简什么都有。现在这月份还能将就,再过俩月西北风一起,何等滋味不敢想象。

海青心生感慨,卖艺不容易啊!这样露宿岂能不出危险?当然他们也不是全无戒备,尤其出了那两桩命案之后,有几个练把式的睡着了还抱着木棍。

看他们睡得香,海青不忍打扰,又怕他们突然醒来见自己偷窥引起误会,于是轻轻放下帐篷帘,蹑手蹑脚地离开。到了苦瓜撂地之处,果然没见他来,不免有些得意,想倚着树休息一会儿,哪知后背刚碰到树干,就听头顶上有个声音说:“你来了?真早呀!”

海青抬头一看——苦瓜在树杈上躺着呢。

“嘿!再早也没你早呀!”

“我才刚睡。”苦瓜伸个懒腰,从树上跳下来。

“为什么不睡?失眠吗?”

“失眠?那是富贵人的毛病!我倒想睡,有工夫吗?”苦瓜揉了揉眼睛,“我去探望甜姐儿了,然后又去西郊……”

“去西郊干什么?”

“挖坟啊!昨儿你走了,我又找小梆子打听贾胖子埋在何处,连夜就去了。幸亏我到得及时,若不然那‘狗碰头’的棺材早就散了,尸首都没处找。”

所谓“狗碰头”是最下等的棺材,这种棺材不是店铺卖的,是慈善公所制作的,六块薄板随便一钉,专门施舍给没钱下葬的穷人,死刑犯以及特殊原因死于非命者也用。因为质量太差,坟岗子的野狗把它刨出来,用脑袋撞几下就能撞碎,继而啃食尸体,所以人们戏称这种棺材为“狗碰头”。

海青听他单独行动有点儿不高兴,但又一琢磨,半夜三更跑到乱坟岗子挖死尸,想想都头皮发麻,自己实在无此“雅兴”,便没再嗔怪,转而问道:“有何发现?”

“贾胖子虽然烧得稀巴烂,但我撬开他牙关,嘴里是干净的。活人在火里挣扎,怎么可能不吸入浓烟?他喉咙里没有烟灰,可见起火时已经死啦!而且确实如我所料,他颅骨裂了,定是遭重击致死。”

海青深吸一口气:“大清早听到这消息,真醒盹儿啊!看来你猜对了,凶手可能是同一人……对啦!先前被杀的两人我不认识,你给我讲讲吧。”

苦瓜打个哈欠道:“你好像比我还操心。”

“都是为了甜姐儿嘛!快说快说。”

“头一个死的是王三,变戏法的,绰号叫‘快手王’,四十岁出头,从吴桥来的。他本领不错,有几手独创的戏法,待人也亲切随和,自然火穴大转[火穴大转,江湖春点,指生意红火很能赚钱。]。我跟他以及他的两个伙计都很熟,关系不错,一直叫他三哥。”

海青有点儿纳闷儿:“我听说有个‘快手刘’,怎么还有‘快手王’?”

“许多变戏法的都自称快手,张王李赵什么都有。”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半个多月前,具体哪天我也想不起来了。第二起凶案仅仅隔了两天,死者叫崔大愣。这人我只见过两面,从没跟他说过话,只知道他三十岁上下,又黑又壮五大三粗,瞧着有点儿傻气,据说他是打把式的,但我从来没见他练过,也没见他在哪儿‘撂地’。”

“看来你也不是万事通。”

“‘三不管’这么多卖艺的,也不是人人都在此长干,兴许演几天就到别处去了,我怎么可能都熟悉?”

“那怎么办?”

“鼻子底下有嘴,找人打听呗。”时隔一晚,苦瓜冷静许多,似乎已有查访的思路,“这事儿不能急,咱们不但要把这俩人的情况摸清楚,还要挖出他俩和贾胖子的联系。总之……‘把点开活’。”

“嗯?”海青没听懂,“什么叫‘把点开活’?”

“‘把点开活’就是表演前看看来的是什么观众,根据不同情况选择不同的段子。文雅人多就演《文章会》《对春联》,穷人多就演《醋点灯》《开粥厂》,要是来了流氓混混儿,那就演臭活、伦理哏,投其所好才能多赚钱。”

“哦,就是见机行事的意思。”

“呃……差不多。”

“那咱快走,‘把点开活’!”海青跃跃欲试。

“别急,这钟点找谁打听去?你吃早饭没有?”

“没有。”被他一问海青还真有些饿了。

“走,我领你去……”

“打住!”海青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要还是那家的面条,我可不吃。”

“放心,这次保证好,而且对咱查案有帮助。”

对查案有帮助?海青满腹狐疑,跟着苦瓜到吃饭的地方一看,顿时气乐了——就是逊德堂隔壁那家清真饭馆!

这家馆子的房屋格局跟逊德堂一样,中间是厅堂,左右是雅间,门上横匾写着“顺义斋”三个字,旁边悬着块木牌,写着经字杜哇。这时刚摘门板,但伙计们已把厅堂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口大柴锅架到门外,熬着羊骨汤,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汤锅旁站着位老者,身材不高却很威严,留着连鬓络腮的花白胡子,直垂到胸口。他穿着对襟马褂,卷起的袖口雪白雪白的,透着干净利落,头上还戴着一顶纯白的礼拜帽,此人便是掌柜沙二爸。

“二爸!”苦瓜主动打招呼,“您老早安。”

沙掌柜拿白眼珠瞟他一眼道:“哟!稀客呀。”

苦瓜讪笑道:“今天起得早,出门遇见个朋友,一起吃个早点,我就想到您了。谁不知整个‘三不管’就数顺义斋的菱角汤最地道,吃一回想两回啊!”

沙掌柜不喜欢说相声的,冷嘲热讽道:“不用问,一定是朋友请客喽?你们这路人呀,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花钱的永远是别人。”他把脸转向海青,这才露出笑容:“里面请。”

店里很安静,他俩是今天第一拨客人,苦瓜却选了最靠外的一张桌子,叫了四个烧饼、两碗菱角汤。东西很快就被端上来,那焖炉烧饼是刚出锅的,又脆又酥,芝麻特别多。菱角是羊肉馅儿的,皮薄馅儿大。最难得的是汤头,味道浓厚却不油腻。海青这次真是大快朵颐,攥着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咂摸滋味,每一口都是享受。

苦瓜仍是狼吞虎咽,三两口就吃完了,抹抹嘴回头搭讪:“二爸,昨儿我在隔壁药铺和宝子、长福他们聊了半天,偶然说到您老,他们都赞不绝口。”

“哦?”沙掌柜不以为然,“你小子算计什么呢?无事献殷勤,我可不吃你这套。”

“我的二爸爸,这可不是拍马屁,宝子他们对您敬重得不得了,说您帮忙救火,自家窗户烧坏也不计较,还给他们饭吃,真仗义!”

“应该的。”沙掌柜还是满脸淡然,走到栏柜边拨弄着算盘,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哪知苦瓜话锋一转道:“常言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想必您老和贾掌柜交情莫逆,一向相互帮衬,危难之时才施以援手。”

海青喝着汤,闻听此言不禁一愣——苦瓜明知沙二爸和贾胖子关系不睦,为何还这么说?哦,他是故意的,想套沙二爸的话,“把点”已经“开活”啦!

果不其然,沙掌柜眉毛都立起来了,将算盘一撂,驳斥道:“我和他交情莫逆?胡说八道!”

“误会了?”苦瓜故作懵懂,“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知道我们开饭馆的叫什么吗?勤行!讲究的是手勤、眼勤、嘴勤、心勤,我们靠的是辛劳,卖的是厨艺,勤勤恳恳地将本图利。顺义斋既不昧着良心弄虚作假,也不招引匪类欺压良善,跟个卖假药的交哪门子朋友?”

这话海青听着有点儿不明白,“昧着良心弄虚作假”说的自然是逊德堂,“招引匪类欺压良善”又指谁?难道“三不管”中还有这样的买卖?他心里好奇却不便问,静听二人对话。

“话不能这么说呀!”苦瓜存心跟沙掌柜抬杠,“都是养家糊口,‘三不管’的腥玩意儿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您跟谁都不来往?”

沙掌柜越听越生气,终于敞开话匣子:“你小子真把我看扁了,我一大把年纪,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混什么?不是我姓沙的清高,是他贾胖子为人不正。弄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教他们配假药,缺德呀!做什么买卖且放一边,牛皮不够他吹的。什么闯过关东、走过西口、下过南洋、名震安国,不知道的还以为同仁堂是他家开的呢。而且说大话使小钱,有一次药铺关门,他独自溜达过来,扒肉条、它似蜜、爆三样、烧舌尾,要了一桌好菜,吃完竟然嘱咐我们堂倌,见了宝子他们别提。什么德行?自己吃香喝辣,三个伙计连喝粥都不管饱,说得过去吗?实话告诉你,如果他活着,烧坏我家的窗户得叫他修,熏了我家的墙得叫他刷,欠我的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正因为他死了我才不计较,我是瞧那俩孩子可怜!”

他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苦瓜却有点儿不信,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莫非……贾胖子得罪过您?”

“唉!”沙掌柜本不想多说,但被苦瓜逗引得已经开了口,索性都吐露出来,“当初他开张时我还以为是正经买卖,特意拎了两包茶叶拜街坊,互相有个照应嘛!那时他跟我倒还客气,哪知说人话不办人事,正赶上我灶上缺些香料,就从他铺子里临时进了点儿陈皮、豆蔻、白芷什么的……”

“是假的?”海青忍不住插嘴。

“东西倒不假,却是多年陈货,早失了味道,价钱也不比别处便宜多少。亏他姓贾的还跟我嬉皮笑脸,逢人便说我找他买货,好像我欠他多大人情一样,真气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理他了。”

海青窃笑——这算说到根儿了,原来他上过贾胖子的当,索性追问道:“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这场火是被人放的,就是杀人焚尸也不无可能,您觉得呢?”

沙掌柜的激愤之态顿时收敛,转而露出一丝谨慎的微笑:“这是‘三不管’的老毛病,出了事就鸡一嘴鸭一嘴地乱说,越传越离谱,闲话还是少听为妙……您还添点儿别的吗?”

苦瓜转过脸来瞪了海青一眼,海青这才发觉失言——沙二爸刚承认跟贾胖子有过节,自己就说贾胖子死于非命,难怪他起疑心。

海青赶紧用烧饼把自己的嘴堵上,再不敢随便插言。苦瓜却大大咧咧地道:“我看也未必是瞎传,贾胖子确实干过不地道的事,田家父女在他铺子里寄存点儿东西,他就天天白喝田家的茶。这点小便宜都占,恐怕也没少坑人,保不齐得罪了什么厉害角色,给他放把火。”

“也有可能。”沙掌柜想摆脱旁人对自己的猜疑,忙顺着说,“在我这儿吃饭的熟人,提起贾胖子,没一个说他好的。”

苦瓜眼珠一转,煞有介事地道:“我听说过一档子事,有个练把式的崔大愣叫他坑了,您老知道吧?”莫看苦瓜说得认真,其实顺嘴胡扯,就想看看能否从沙二爸嘴里诓到消息。

沙掌柜颇感意外:“你小子消息挺灵通呀!没错,崔大愣找他趸了一批膏药,叫他骗了。”

海青狂喜——崔大愣果然和贾胖子有关,竟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苦瓜诈出来啦!

苦瓜不动声色,叹道:“崔大愣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么一不留神叫他骗了呢?”

“什么久走江湖?看来你小子也是道听途说。我灶上有位厨师跟崔大愣很熟,最是知根知底。崔大愣根本不是江湖人,他家在霸县,是个种地的,小时候学过点儿粗浅的庄稼把式,平时在家务农,农闲时才来‘三不管’,每年最多干三个月就回乡。今年是因为家乡闹了灾,饿得没辙才跑来谋生,他没有自己‘撂地’的本事,一直跟着别人卖艺。有时没人用他就找个店铺帮工,不拘于某一行,还曾到码头扛过麻包呢!不过是卖傻力气而已。”

苦瓜立刻追问:“今年他跟谁一起‘撂地’?”

“陈大侠。”

若不是紧紧咬着烧饼,海青险些笑出声——不知哪个卖艺的这么能吹,竟然自封大侠。

“原来是他。”苦瓜点点头,自然是对这位“大侠”很熟悉。

沙掌柜捋着胡子娓娓道来:“其实崔大愣那批膏药就是替陈大侠买的,没想到被胖子骗了,买了次品,贴在身上根本粘不住。陈大侠气坏了,怀疑崔大愣从中吃钱故意买次品,就把他赶走了。”

“那之后呢?他回乡了?”

“没有,听说他又跟拉洋片的‘假金牙’混了几天,还帮忙守夜,后来有一天晚上……”说到这儿沙掌柜才意识到崔大愣死了。

苦瓜不容沙掌柜多想,赶紧插话道:“那个拉洋片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专欺负外乡人,我早瞧他不顺眼……欸?好像被贾胖子坑过的不止崔大愣,还有个变戏法的,是吧?”

这次沙掌柜的反应却很茫然:“不知道,变戏法跟卖药扯不上关系呀!你听谁说的?”

“我是听……咳!不提了。”苦瓜假装欲言又止,“人死为大,咱们何必议论死人的是非?还是顾好自己的买卖吧……结账。”说罢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儿放在桌上。

沙掌柜见此情形有些意外地道:“你花钱请客?”

“是啊。”苦瓜故意挖苦道,“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概不赊账?兜里若没点儿现钱,我敢进顺义斋的门吗?”

“哈哈哈。”沙掌柜终于对苦瓜露出笑容,笑得格外慈祥,“不是我眼高,是你们这行人正经的少。十个说相声的九个蹭吃蹭喝,都是花别人的钱,唯独你小子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有出息的!老头子以往小瞧你了,千万别见怪,以后欢迎常来。”

苦瓜笑着作揖道:“说这话就远了,只要我肚里缺油水,准到您这儿解馋。不过还有件事想求您,宝子、顺子都跟我不错,他们怪可怜的,您老眼皮宽、交际广,能不能好人做到底,给他们找个饭门?”

“放心,你不说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沙掌柜大包大揽道,“若不是回汉有别,我就收留宝子了。这样吧,等他们的案子了结,我给宝子找一家汉民饭馆,让他做个学徒当个跑堂。至于顺子嘛……到时候再想办法。”

海青很诧异:“顺子为什么不能一起去?”

“性情不合适啊!”沙掌柜捻着胡子笑道,“别看宝子表面窝囊,心里精明得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都能算计妥当,尤其他的记性好,投身我们勤行再合适不过。顺子也不是不好,待人坦诚敢想敢干,可他是直筒子脾气,说话不会拐弯儿,办事也不大动脑筋,用他跑堂岂不把客人得罪光?学手艺也不合适,我得给他另找个营生。”

“那李长福呢?”海青又问。

沙掌柜连连摇头道:“他又不是小孩,我还管那么多?再说那人我不喜欢,虽说忠厚老实任劳任怨,却整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闷葫芦一样,兴许心里藏着什么亏心事呢。”

海青暗自叹服——这老头看人的眼光真准!

两人辞别沙掌柜出了饭馆,海青立时憋不住了,喜形于色地道:“总算搞清楚崔大愣和贾胖子的关联了,我看陈大侠很可疑,八成他是凶手。”

苦瓜不屑一顾:“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瞎猜。”

“我可不是瞎猜!陈大侠怀疑贾胖子和崔大愣合伙骗他,说明他对这俩人都有怨恨,再说他是练武的,一定有能力杀人。”

“实不相瞒,陈大侠和我师父是把兄弟,我还得叫他师叔呢。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未必有杀人的胆量。可是话说回来,这里面确实也有令人费解的地方,他的把式场子很大,徒弟也很多,用得着另外雇用崔大愣吗?一个只会几手庄稼把式的粗人能干什么?总之……咱暂且把我这位师叔视作一个可疑者吧。”

“现在就去找他。”

“不急,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咱们最好先查王三,膏药的事与他无关,他又是如何跟贾胖子或者陈大侠扯上关系的,咱们还一无所知呢。”

“我猜陈大侠和他也有仇,或许因为别的什么事。”

“或许吧,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王三是有名的老实人,全‘三不管’都知道,他无论对谁都笑脸相迎,做事很厚道,有时宁可委屈自己也不麻烦别人。这种人怎会轻易结仇?更何况是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大仇。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贾胖子身上,毕竟这三个人中只有他沾了个‘假’字,也只有他铺子被烧,祸事八成因他而起,或许因为某种原因牵扯王三和崔大愣。”

“咱俩的想法有分歧。”海青无奈地撇撇嘴,“不过若真是你想的那样,反倒省事了,回药铺问宝子他们不就行啦?如果贾胖子和崔大愣、王三联手干过什么不光彩的事,就算宝子、顺子、长福不知情,也肯定目睹过贾胖子和他们接触。”

“不!”苦瓜断然拒绝,“不能直接问他们。”

“为什么?”

“如果问宝子他们个人,他们就知道咱怀疑三件案子有关联了。”

“那又怎样?你该不会怀疑他们吧?你昨天不是说他们三个人没理由杀人吗?”

“有没有嫌疑姑且不论,我怕他们嘴不严走漏消息,尤其是顺子。别忘了这是连环命案,凶手已经杀死三个人,也不在乎再多杀几个!”

海青不寒而栗——是啊!如果凶手得知有人调查此事,极有可能再杀知道内情的人灭口,甚至可能直接朝他俩下手!

苦瓜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便道:“怎么?害怕了?昨儿就跟你说过,这是件危险的事,弄不好糊里糊涂搭上性命。如果你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不!”海青的惧意转瞬即逝,“既然干了就不后悔。”

“好吧,我不拦着你。”苦瓜点点头,“但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会提防所有人……包括你在内。”

“我?!”海青大吃一惊。

苦瓜注视他片刻,突然扑哧一笑道:“开玩笑呀!瞧你那呆样儿,快走吧,去王三‘撂地’的场子看看。”

究竟是不是开玩笑,苦瓜自己心里最清楚。他本来想跟海青摊牌,可对视的那一刻猛然想起沙二爸的话:“十个说相声的有九个蹭吃蹭喝,唯独你小子不一样。”其实哪有什么不一样,钱是从他兜里掏出来的,却是海青昨天给的,归根结底还是人家请客。平心而论,海青对他不薄,想救甜姐儿似乎是真心,就算隐瞒一些事也未必出于歹意,或许不该怀疑他。

或许吧……

变戏法在江湖中称“彩门”,又叫“立子行”,也是自清末流传下来,逐渐衍生出大小之别。小戏法叫“抹子活”,像仙人摘豆、三仙归洞、空杯取酒之类的节目,只要几个茶杯、几个小球,随时随地能表演。大戏法则需要许多道具,有时甚至会从身上变出燃烧的火盆,必须有足够的场地,而且一人演不了,要有敲锣的、准备道具的、“打杵”敛钱的,至少也得三个人。

快手王也有两个伙计,名姓罕有人知,因为快手王行三,大家顺嘴叫他们老四、老五。其实他们根本不是兄弟,甚至不是一个姓。据苦瓜所知,自从王三遇害,他们的买卖“折了大梁”,许多精妙的节目老四、老五演不了,观众越来越少,场子越来越冷清,纯粹是仗着王三留下的名气勉强支撑。

苦瓜领着海青,边走边讲述情况,当他们来到王三的场子时,出乎意料地只看到一片空地,连张板凳都没有。海青嘲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地方?果真冷清,连他们本人都不在。”

苦瓜有些尴尬地道:“可能是今天风大,把老四、老五刮跑了。”

“别耍贫嘴,到底是不是这儿?”

“怎么可能记错?奇怪,前几天我还瞧见他俩呢。”

“是不是来得太早,他们还没到?”

“不,他们就在这儿搭棚过夜,王三也是在这儿被杀的。如今棚子都撤了,八成是散伙不干了。”

“散伙?那怎么办?上哪儿找他们?”

苦瓜一点儿也不急地道:“放心吧,除了变戏法他们什么都不会,我就不信他俩还能蹦出‘三不管’!找人打听打听,准能问出来。”

说话间,东边恰好走来一人。这是个怪人,身材矮小,瘦骨伶仃,还有些驼背,头上戴着六合帽,穿一件蓝色长袍,外罩棕色马褂。这身衣服料子很讲究,还有刺绣花纹,但是脏兮兮的,似乎穿了好几个月没洗。他脸上皱纹堆垒,面色灰黄,两腮凹陷,留着花白的山羊胡。一副圆溜溜的茶色眼镜遮住双目,但是瞧得出此人至少五十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是大病未愈。这个人右手攥着一把笤帚,左肩上搭着个蓝布挎兜。

“老陈!”苦瓜一见此人赶忙招呼,“想吃冰下雹子,正要找你打听事,你知道老四他们去哪儿了吗?”

那怪人充耳不闻,晃悠悠走到一棵歪脖树旁,佝偻着身子,拿笤帚扫着地上的尘土。

“问你话呢,听见没有?老四他们去哪儿了?”

那人还是不理,慢吞吞扫干净地面,从挎兜里取出一块青布,抖开足有五尺见方,上绣着“麻衣神相陈铁嘴”七个字,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

苦瓜凑前几步:“老陈,你是出门忘带舌头,还是吃切糕把嘴粘住了?怎么不理我?”

陈铁嘴盘腿往青布上一坐,这才开口,嗓音沙哑地道:“相面一块,问卜两元。拿钱来我就告诉你。”

“真有你的!劳驾抬一下眼皮,瞅瞅我是谁。都是一个马勺里混饭吃的,怎么还要钱呢?”

“知道是你。我这儿不论亲友一视同仁,不给钱就免开尊口。”

“唉!”苦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又欠债了?”

“嗯。”

“借钱买大烟抽?”

“嗯。”

“早就劝过你,快把烟瘾戒了,辛辛苦苦挣点儿钱都跟着烟儿飘走了,冤不冤?当初我师父就是被大烟害死的,瞧你现在这副德行,哪还像个活人?”

这番话陈铁嘴已听过无数遍,早已不上心了:“我倒是想戒!少抽一口百爪挠心,戒得了吗?”

“你还是没定力,要是真心想……”

“行啦!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跟你治气。”苦瓜一脸无奈,“老四、老五他们哪儿去了?”

陈铁嘴把手一伸:“拿钱来。”

“嘿!躺在棺材里伸手——真是死要钱啊!”

“我就这规矩。”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你管不着。”

“屎壳郎插鸡毛——没见过你这路鸟!”

“你哪来这么多俏皮话?”陈铁嘴怒了,抓起笤帚要打,“有钱拿来,没钱就走,我没工夫搭理你。”

苦瓜也有点儿挂火道:“真不是东西,半分情谊都不讲。”

“情谊?我就知道我缺钱,没钱就抽不了烟,就没情谊!”

海青在旁边站着,实在看不下去了,也懒得跟这人计较,伸手就要掏钱,苦瓜一把掐住他手腕:“别给!不能惯他这毛病。”

陈铁嘴把笤帚一挥道:“滚!别妨碍我做买卖。”

“好!”苦瓜咬牙切齿,“我滚,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拉着海青便走。

海青哭笑不得:“别赌气,我们再找别人打听吧。”

苦瓜却道:“这边的买卖就数陈铁嘴和老四他们最近,他不说,问别人也未必知道。‘三不管’里里外外变戏法的场子有的是,一家一家打听可就费事了。”

“哎呀!你怎不早说?我给他一块钱,让他说不就完了?我又不缺这一块。”海青扭身就要回去。

“不行!你不缺钱,我还不能折面子呢!真以为我们说相声的好欺负?走着瞧,不给他钱,照样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你有办法?”

“跟我来。”苦瓜改变方向,拽着海青绕个圈,走到陈铁嘴摊子的后方,藏在歪脖树后偷偷观望。

“你想干什么?”海青不解其意。

“嘘……别惊动他,你等着瞧热闹吧。”

海青也不问了,静观其变。只见陈铁嘴掏出一杆烟袋,先抽了一袋烟定定神,然后从挎兜里取出一块石板、几支粉笔、一根木棍儿、一个青竹卦筒以及三枚磨得锃亮的老钱。他将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身边,继而拿起木棍儿在土地上画画。海青不禁好奇,想看他画的什么,可惜离得远,抻着脖子也瞧不清。

好奇的何止海青!此时天光大亮,“三不管”渐渐热闹,遛早的、吃饭的、闲逛的、买东西的川流不息。但凡有人从陈铁嘴身边经过,都歪着脑袋瞧他两眼,看他画什么,更有好奇心重的停下脚步仔细观看。陈铁嘴也不理他们,只顾低头画画,嘴里却自言自语起来:“画山难画山高,画树难画树梢,画人难画走,画虎难画吼……”说是自言自语,声音却不低,路人都能听见,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陈铁嘴还是不抬头,但嗓音越来越高:“天上难画仰面的龙,地下难画无波的水,美貌佳人难画哭,庙里的小鬼难画笑……”

海青渐渐明白了,江湖买卖总要“圆粘儿”,苦瓜说过相面算卦在江湖中叫“金门”,这坐地画画应该就是他们这一行“圆粘儿”的秘诀吧?果不其然,等身边围了足有十几人,陈铁嘴突然大叫一声:“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手底下一划拉,把方才画的图案全部抹去,随手将木棍儿一扔,抬起头来抱拳行礼:“各位朋友,幸会。”

海青又不明白了,忍不住问苦瓜道:“他这是‘圆粘儿’,我知道。可他一直没抬头,怎么知道围上许多人了?”

“数脚呀!十多双脚不就是十多个人吗?”

“是呀,我真笨。”

“跟我过去。”苦瓜领着他绕出歪脖树,蹑手蹑脚蹭到近前——陈铁嘴这会儿只顾卖口,根本没察觉苦瓜到了身后。

“各位没瞧出我画的是什么吧?这就对啦!旁人画的是物,在下画的是魂,芸芸众生魂灵百态,皆合五行之数,难逃‘造化’二字,也全在我眼中。恐怕有人要问,你是干什么的?”其实根本没人开口,他完全是自说自话,“这儿写得清楚……麻衣神相,我叫陈铁嘴,铁嘴钢牙咬定乾坤。刚说我是算命的有几位就想走,何必呢?医家有句话说得好,‘弹打无命鸟,药治有缘人’,您今天碰巧站在我面前便是上天注定,相逢即是有缘。就算您不信我这门学问,听我闲聊几句,顺便歇歇腿儿,于您也没有损失呀!反正我姑妄言之,您姑妄听之,我说的话您现在未必明白,可将来一日有个马高镫短,就想起我今日良言了。兴许那会儿您后悔,还来找我,让我给您出主意。可那是事后诸葛亮,算不得高明!俗话说得好,亡羊补牢不及防患未然。我这人天生有个毛病,口快心直!瞧出点儿苗头总是不吐不快,还望诸位原谅。”说着他举目观瞧,将面前围观之人逐个打量一番,紧跟着一阵咳嗽,“咳咳咳!恕在下直言,别看在场的人不多,事儿可真不少!据我所观,有一位朋友红鸾星照命,不久就要‘小登科’,娶的还是百里挑一的美貌佳人。可惜他本人还不知道呢!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一会儿我为他指点迷津,免得他错过姻缘,将来还要讨杯喜酒喝哟……有一位朋友可就不妙了,命犯太岁,小人作梗,弄不好有牢狱之灾,一会儿我也跟他念叨几句,助他化险为夷遇难呈祥……还有一位更糟,近日身体欠佳,他自以为是小三灾,其实乃大厄之兆,错行一步性命不保!我得告诉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陈铁嘴揣着手侃侃而谈,方才的潦倒之态全然不见,竟凛凛然透着一股无可置疑的威严。有几人听得入神,不禁面面相觑——谁有姻缘?谁要进班房?谁命在旦夕?该不会是我吧?

海青也很纳闷儿,咬着苦瓜的耳朵问道:“他对面站了那么多人,究竟说谁呢?”

“信他个鬼,全是胡诌。其实他什么都没瞧出来,这叫‘韩信乱点兵’。想算命的人都有心事,总把闲话往自己身上揽,他说多了自然有一两个碰巧对上号的。”

陈铁嘴信口雌黄,见有些看客不耐烦想走,于是又使出一招“拴马桩”,笑道:“诸位或许要问,你瞧得明白为什么不指出来是谁?这您就不懂了,有些事能见光,有些事见不得光。人有脸树有皮,我若公然指出来,面子上是不是不大好看?比如诸位当中就有这么一位仁兄,他本人没毛病,但媳妇不贤惠,背着他勾三搭四偷汉子,他已经当王八啦!这我能指出来吗?指出来他也不认啊!我俩必定打起来,诸位瞧在下这小身板,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我打得过谁?惹这祸干吗?不过您放心,这位王八仁兄心事太重,他得回家捉奸去!一会儿就走,等他走了我再告诉大家是谁。”

海青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笑出声——这招太缺德啦!此言一出,围观的谁还敢走?人言可畏,谁走了岂不是王八?

围观者都被牢牢“拴”住,谁也不走了,陈铁嘴话归正题道:“我说怕挨打只是其一,其二嘛……上赶着不是买卖。有人说了,你给人指点迷津还要钱?当然!我若信誓旦旦说分文不取,那是放屁!谁起早贪黑不为养家肥己?我也一样。但明人不做暗事,咱是先小人后君子,价码清清楚楚,相面一块,问卜两元……嫌贵?您别忙,我有个规矩,凡是找我相面算卦,我先免费奉送三相。说得准您接着算,说得不准您转身便走,绝不找您要一个钱!怎么样?够公道吧?”

说到这儿,已经有人动心了,人群中挤出个中年男子道:“先生果真能断吉凶?”

“试试便知。”陈铁嘴胸有成竹,“我话复前言,先奉送三相,准不准您自己评判。”

“好。”中年人凑前一步,坐到他面前。

陈铁嘴端然正坐,审视此人将近两分钟,缓缓开了口道:“第一,您是从‘三不管’西边过来的,对不对?”

中年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对……”

“第二,您有愁烦之事,昨晚辗转未眠,对不对?”

“对。”

“第三,您发愁是因为家中有人身染重病,对不对?”

“对!太对啦!我膝下就一个儿子。也不知怎么了,自前天起,上吐下泻的,请了两个大夫都没治好,还越来越重,孩子他娘瞧着难受整宿整宿地哭,家里乱得一团糟,还花了不少钱,正为这事着急呢。”中年人心情激动,说话都有些颤抖了。

旁观众人见他说准了,也不禁喝彩道:“先生好相法!真不愧是铁嘴钢牙!”

“怎样?不是我胡吹法螺吧?”陈铁嘴摇头晃脑得意扬扬,“你说儿子染病,致使劳碌忧烦,依我说这是你的命!其实你刚才在那儿一站我就看出来了,头尖而额低,耳小而翼薄,乃乏嗣无后之相。恕在下口冷,你儿子可能要夭折!”

“什么?”中年人吓一跳,“没救了?”

“别急别急。”陈铁嘴又把话往回收,“虽是命里注定,若能谨慎修福,老天亦能降运遂人。这样吧!我给你瞧瞧手相,推一推流年大运,看看有没有什么拆解之法,你给我两块钱吧。”

“行。”中年人深信不疑,摸兜就要掏钱。

苦瓜等的就是这一刻,突然断喝一声道:“慢着!”

陈铁嘴一惊,这才发觉背后站着冤家。他当然明白苦瓜是来找碴儿的,但众目睽睽之下闹起来买卖就搅了,于是假装不认识,强装笑颜:“这位朋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一会儿我再为您卜算,莫搅扰别人。”这话已经点出来——咱的事儿一会儿再说,你别搅我买卖!

苦瓜方才吃了个瘪,岂能轻易饶他?他讪笑道:“我不是搅扰,只是觉得先生刚才这三相纯属侥幸,不是真本事,我也算得出来。”

此言一出,陈铁嘴倒没什么,围观众人来了精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个热闹瞧呗,纷纷起哄道:“你也会相面?吹牛吧?说说你是怎么算的。”

“正要明言。”苦瓜走进人群,站到那个看相的中年人身边,“方才先生说这位仁兄是从西边来的,猜到这点再简单不过。这两天‘三不管’西边挖沟,几趟街都是烂泥。”说着他朝中年人脚上一指,“快看,这位仁兄鞋上沾着稀泥,还没干呢,当然是从西边溜达过来的。”

“还真是!原来如此……”众人交头接耳。

“再说第二相。”苦瓜又指指中年人的脸,“这位仁兄神态疲惫,眼泡发肿,二目通红,自然是昨夜没睡好,谁瞧不出来?”

方才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陈铁嘴身上,谁也没留心此人,这会儿仔细观察,果见他眼睛红肿,出门匆忙没洗脸,还挂着眼屎呢。众人忍不住发笑道:“太明显了,我也看得出来呀!”

“再说第三相……”苦瓜拍拍中年人肩头,“老兄,您刚才往这儿一坐,抬手间袖筒里露出一张纸,让先生看见了。小弟斗胆一猜,那是药方吧?”

中年人有些讶异,往袖子里一掏,果然摸出张纸。那是一张很薄的草纸,即便折叠起来还是能看见墨迹,“半夏”“当归”等字依稀可辨。旁观者有识字的,见此情景不禁大笑:“哈哈哈,相面的不是真本事,全是看出来的,你陈铁嘴干脆改名叫‘陈贼眼’吧。”

一切玄机尽被揭穿,陈铁嘴气得面色铁青,扶了扶眼镜——他没有任何眼疾,戴墨镜就为遮挡双眼,不让来相面的知道他目光瞧向何处。如果大伙都看见他观察袖口、鞋面,这套把戏就不神秘啦!

苦瓜还故意气他,嬉皮笑脸地道:“先生,您别介意,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卖弄卖弄,您接着算吧。”

陈铁嘴有火不能发,低声咕哝了一句:“念疃。”

此言一出,海青笑了——甜姐儿教过这句,“念疃”就是闭嘴!

苦瓜却装听不懂,还低下头问:“您说什么?大声点儿。”

陈铁嘴见他毫不通融,也较上劲儿了,不再理他,转而又朝对坐的中年人道:“方才在下不过小试牛刀,一来瞧您心神不定,先安安您的心,二来打个哈哈,让大伙瞧个乐儿,接下来我可要显显真本事了……咳!”说到这儿故意清了清喉咙,吸引众人注意:“我问您一个问题,请如实相告——您父母双亲是否健在?”

中年人立刻答复:“我……”

“且慢!”陈铁嘴打断,“您不必说,我已经算出来了。不信咱打个赌……”他随手拿起放在身边的粉笔和石板,“你先别说,我把推算的结果写下来,然后您再说,让大伙瞧瞧我算得准不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本领?众人争相凑前看他写什么,陈铁嘴却故意吊他们胃口道:“别忙别忙,一会儿等他说完必定亮给你们看。”说着他将石板竖起来写,先不给大家看。

哪知刚落一笔,苦瓜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陈铁嘴身子一僵,手指一颤,那支粉笔竟被他无意中掐断,断了的半截顺着他衣服滚落在地。陈铁嘴仰脸看着苦瓜,憋了半晌发出一声气馁的叹息:“唉!你往我身边一站,我就感觉六神无主脊背发寒,于是暗暗起了一占,这才算出你摊上大事儿了,比这位儿子染病的仁兄更凶险啊!”

“没错。”苦瓜知道他要说出老四的下落了,这才配合,假装诚惶诚恐,“我这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嗯,让我再仔细推算一下。”陈铁嘴一手掐指,一手捻须,闭着眼睛故作高深之态,磨蹭片刻才开口,“您这事儿嘛……切了俏,围子蔓儿处。”

围观者听了直眨巴眼——说的什么呀?咒语?

苦瓜却听懂了,笑呵呵地道:“多谢奉告。”

“甭谢了,你快走吧!”陈铁嘴早不耐烦了。

“不忙。”苦瓜往怀里一掏,拿出两枚亮闪闪的银圆,塞在陈铁嘴手里,“给您卦礼。”

“这……”陈铁嘴愣住了,“你怎么还……”

“快收着吧。”苦瓜挤眉弄眼道,“谁活着都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长的,应该将心比心,是吧?”说罢转身而去。

海青连忙跟上,离开人群走了几步才问:“他告诉你什么?”

“‘春点’,‘切’是东,‘俏’是走,‘围子蔓儿’是姓罗的。老四他们投奔东边罗师傅的戏法场子了。”

“唉!你们这路黑话比外语还难懂。”

“你还会说外国话?”

“我……不会。”海青矢口否认,转而又问,“你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一句,他态度立刻变了。你说了什么?”

“十个字,就是他要写的——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

“这句话有何出奇?”

“这叫‘八面封’,凡是问父母是否健在,无论对方如何回答,只要写出这十个字,读的时候语气顿挫稍加变化,都能圆上。”

“是吗?”海青不信,“若是被问者父母双全……”

“这样念,‘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自然就是父母双全,一位也不能克伤。”

“如果父亲去世了呢?”

“甭管父亲还是母亲去世,就念‘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就是说父母不可能双全,有一位去世了。”

“那要是都不在了呢?”

“把‘一’字声音拉长,‘父母双双不能克伤一……位’,死一个不行,要死一块儿死。”

“嘿!一拉长音老两口就都完了,这玩意儿真是骗人!”

“老陈知道我不识字,想拿这招骗人,顺便也让我见识一下他的厉害。殊不知我们行内有位老前辈,年轻时也是金门,后来改行说相声,给我讲过不少相面的把戏。我虽不识字,却记得这句话。刚才我在他耳边一说,他吓一跳,粉笔都掐断了。幸亏还没写出来,若是写完被我当众揭穿,他铁嘴的名号就彻底砸了,以后没法在‘三不管’混了。可他已当众打赌,大伙等着看,又不能不写,所以只能把老四他们的下落说出来,把我打发走再写。”

海青撇唇摇头道:“真没想到,片刻间你们俩斗了这么多心眼儿。既然你已经把他逼得没辙了,为什么还给他钱?”

“面子上我赢了,那两块钱是我送给他的。”苦瓜忽而流露出一丝伤感,“莫看陈铁嘴这副模样,当年也曾风光过。人精神,“纲口”也好,每天少说也挣十七八块,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从他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钱就够我过日子的。那时我缺吃少穿的,没少沾他的光。后来他就因为吸毒越混越惨,如今一贫如洗妻离子散,还弄了一身病,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虽是咎由自取,瞧着也叫人心酸。”

海青却不赞同这种做法:“话虽如此,但是你给他钱等于害他,他肯定还去吸毒。”

“我也知道他拿了钱必定还去抽大烟,可又能怎么办?我也没别的办法帮他,他肯定活不长,兴许今年冬天‘三不管’就要再多一具冻饿而死的尸体……”

“你们两个小子,站住!”

苦瓜、海青皆是一愣,回头看,陈铁嘴亦步亦趋追上来,刚才的话八成也叫他听见了,两人不禁尴尬。

陈铁嘴走到近前,摘下墨镜——出乎海青意料,墨镜后面是一双浑浊空洞的眼睛,目光一点儿也不犀利,甚至还透着几分凄婉,眼角爬满了鱼尾纹。他腿脚不灵便,追这几步已有些气喘吁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找老四、老五干什么?”

苦瓜踌躇片刻,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好吧,我欠你小子一个人情,不多问了。”陈铁嘴晃了晃那两枚银圆,“但是我得告诉你,老四、老五没在一起,他俩‘裂穴’了。”

“裂穴”是指原本在一起的艺人分开,不再合作演出,多半是矛盾导致。苦瓜很意外地道:“他们合作多年,就算‘折了大梁’,一起转投别的场子也不成问题,为何分开?”

陈铁嘴苦笑:“你有秘密,他们也有,有些事不便对外人言,我也是离他们近才知道。其实就算王三不死,他们也要‘裂穴’。王三早有散伙的念头,他这一死,剩下那俩小子就更无顾忌了。老五先走的,那是大前天的晚上,他还带走了所有道具家当,鬼鬼祟祟,不知跑哪儿去了。老四没办法,只好投奔戏法罗。”

苦瓜又吃一惊——说是三个人一起干,观众捧的是“戏法王”。王三是老板,所有道具物件都是他的,按理说他死后东西该归还他家里人,就算老四、老五继续用,也该给王三家里送笔钱。怎么老五丧了良心,自己把东西卷跑,还抛下老四不管呢?老五一向规矩,不像这种人啊!苦瓜想不通,又追问道:“你话里有话,他们三个人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陈铁嘴摆摆手道:“我跟他们共处多年,交情比跟你厚,不想背后议论人,你自己问他们吧。见了老四顺便帮我带个话,叫他好好干,千万别走邪路,本本分分作艺,若是落到我这地步就晚啦!”说到这儿他眼中竟隐隐有泪光,“你小子说得没错,我这辈子彻底毁了,早已是行尸走肉,活一天算一天,早晚得横尸街头喂野狗。你给我钱是可怜我,谢谢你。”说罢又戴上那副墨镜,踉跄着回到卦摊,拱肩缩背继续在石板上写字。

海青喟叹:“我原本以为他是个身染毒瘾无可救药的江湖骗子,没想到还挺有人情味儿。看来还是那句名言说得好,‘定义某样东西,你就限制了它的其他可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这话谁说的?”

“王尔德。”

“没听说过,我就知道王瑶卿。”

“呃……差不多,这俩人倒都是戏剧方面的专家。”

苦瓜懒得扯别的,道:“原来老四、老五闹翻了,我还蒙在鼓里呢。真侥幸!要不是我给了钱,这些话老陈肯定不会说,这次他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你是说王三之死和他们兄弟‘裂穴’有关系?”

“那倒不一定,但至少我抓住了老四、老五的把柄。”

“把柄?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还发愁,见了老四说什么,平白无故问王三的事,必定引起他怀疑,他未必会实言相告。现在好办了,老陈把‘裂穴’的事告诉咱,不愁老四不说实话。”

“哦?你打算怎么问他?”

“嘿嘿嘿。”苦瓜一阵坏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快手王死于非命买卖散伙,而在“三不管”另一侧,罗师傅的买卖正如火如荼。不但十几张板凳坐满了人,更有许多没座位的看客,抻着脖、踮着脚也要张望。之所以这么红火,一是罗师傅技艺精湛,有不少绝活儿;二是他“撂地”的场子位置好,可谓龙虎之地。

这片场子虽然不大,却在两座建筑的夹角当中,左边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饭馆,右边是电影园子,周围还聚集许多卖小吃的商贩。游客到此边吃零食边看节目,等电影的也来瞧热闹,酒足饭饱的也能在这儿醒醒酒、消消食,自然是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大部分艺人费尽心机“圆粘儿”,唯恐观众不来,唯独罗师傅每天散场时要一再作揖,劝观众们回家。同样因为位于夹角,布置也省事,用一条写着“戏法罗”三个大字的黑色幕帐在两堵墙之间斜着一拦,帐子外是前台,里面是后台——彩门后台的私密性尤为重要,一旦被人瞧破机关,戏法就不神秘了,所以既要防备好奇的观众,更要提防同行来“摞叶子”[摞叶子,江湖春点,指偷学技艺。]。

苦瓜和海青一路走来,离着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的笑声和喝彩声,费了好大力气才挤进人群,只见幕帐前有两个穿大褂的中年艺人正在表演,你一句我一句。

一人说:“我逛花园。”

另一人道:“我花园逛。”

“我是牡丹花。”

“我是花牡丹。”

“我是芍药花。”

“我是花芍药。”

“我是茉莉花。”

“我是花茉莉。”

“我是狗尾巴花。”

“我是花尾巴狗……我呀?你别挨骂啦!”

观众笑声不断,海青大惑不解地道:“咦?这是《反正话》呀!变戏法的怎么也说相声?”

“这你就不懂了。”苦瓜娓娓道来,“早年间的江湖艺人说、学、逗、唱、耍、弹、变、练,各种技艺都掌握,后来才分出各门。变戏法、唱单弦与相声本是同源,连我们祖师爷朱绍文年轻时还曾拜八角鼓艺人张三禄为师呢!至今相声门收徒弟,必须请戏法艺人、单弦艺人见证,这就是门户间的情谊。许多相声段子我们也演,他们也演,但是他们的段子不铺不垫,只有包袱没有情节。其实也不止我们这三门,一切‘撂地’的技艺都有笑料。”

“为什么?”

“因为大家来看玩意儿就为图个乐。就算有再高的本领,不能给人带来欢乐也是留不住观众的!这就叫‘万象归春’。”

海青不住地点头道:“有道理……欸,他俩谁是戏法罗?”

“都不是,罗师傅年岁不轻了,连徒弟、子侄也都安窑立柜了,这俩是他的伙计。”

《反正话》演完,两人向观众作揖,另有一人抱着一张小方桌走到圈子中央,苦瓜捅了海青一下道:“他就是老四!”

海青仔细打量,老四大概二十出头,剃着黢青头皮,穿一件毛蓝布大褂,身材不高,相貌白净,略有些鹰钩鼻。他虽然嘴上笑呵呵的,但二目无神,仿佛很疲劳还在强自支撑。他搬来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绿瓷碗、三个红球以及一根小木棍儿。他用这些道具耍起“三仙归洞”的把戏,一会儿球在左边碗里,一会儿到了右边,手法熟练至极,他还时常停下问观众道:“你们猜,左边还是右边?”观众却不怎么响应——这种戏法很普遍,或许在别的地方演还行,可在天津“三不管”毫不新鲜,观众都看腻了。

海青也很诧异地道:“他就这点儿本事?”

“不,老四的本事虽不及王三,却也有几手绝活。但他刚投到戏法罗的场子,用我们的话说这叫‘投胎认母’,必须从最不起眼的活儿干起。你注意到没有,刚才说《反正话》的那俩人退到帐子后面去了,我猜接下来就该罗师傅上场了。罗师傅八成要演‘落活’,就是从身上变出大物件,那俩人到后面帮着罗师傅往身上藏道具,老四这段‘三仙归洞’不为挣钱,就是拖延时间让他们做准备。”

“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门道……”

话未说完,就听一声锣响,这似乎是后面准备完毕的暗号。老四动作立时加快,两只碗移来移去,同时往桌上一扣,提高嗓门儿道:“最后一次啦!你们猜,左边还是右边?”

观众也意识到更精彩的节目就要来了,精神提振不少,许多人高声喊:“右边!在右边呢!”老四把右边的碗一翻,什么都没有。立刻有人改口道:“左边!我说在左边吧。”老四微微一笑,又把左边的碗翻过来,底下也是空的。大伙正纳闷儿怎么回事,老四忽然捂着腮帮子叫道:“哎哟!我牙疼!疼得厉害……”弯下腰对着桌子噗、噗、噗三口——三枚小球竟从他嘴里吐出。

这手完全出乎众人意料,大家连声喝彩,海青拍手赞叹道:“果然不一般,能在‘三不管’站住脚的人个个有绝活儿。”

老四又是作揖又是跪安,搬起桌子躲开。接着帐帘一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后面缓缓走出,一出来观众就给个碰头彩——这正是大名鼎鼎的戏法罗。那两名伙计一个拿铜锣,一个拿挖单,也跟着走出来。苦瓜赶忙拽海青:“快!就趁现在。”

“干什么?”海青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

苦瓜揪着他,边走边解释道:“找老四问话,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咱们现在‘把点开活’?”

“对!这次我一人不行,你得给我‘量活’!”

“给你‘量活’?”海青第一次被苦瓜主动邀请捧哏,竟有些激动。美滋滋地跟着他挤出人群,顺着墙根摸到帐幕边。

老四到后台放好小桌,擦了擦汗,又抄起敛钱的笸箩,刚一出来就与他俩迎面撞见,便道:“苦瓜,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吗?”

苦瓜一点儿不客气,劈头盖脸骂道:“你个王八羔子!原来躲这儿来了,可算逮到你啦!”

老四被他骂蒙了,道:“逮我?我没招惹你呀!”

“少废话!”苦瓜朝海青一指,“认识这是谁吗?王三哥的侄子,大老远从吴桥来的。”

海青气大了——冒充死者侄子,原来就这么“量活”啊!

“啊?”老四瞟了海青一眼,似乎有点儿怀疑。

苦瓜根本不容他细想,一把薅住他脖领子,嚷道:“你和老五怎么回事?三哥死了为什么不通知他家里人?三嫂不放心了,叫侄子辛辛苦苦找来。你们非但不露面,还散了买卖各自躲藏,幸亏他遇见我,若不然还不知道三哥已经死啦!”

老四慌了,赶紧解释道:“不不不!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

“放屁!”苦瓜一句接一句,“三哥虽然死了,他身上遗留的钱哪儿去了?还有原先你们‘撂地’的道具圆笼哪儿去了?全叫你们两个王八蛋私分了吧?那是三哥的,快把钱和东西还给人家。”

海青觉得自己也该说句话,便跟着道:“对!把东西给我。”

哪知这句不说还好,一说,老四便发现破绽,便道:“你是三哥侄子?口音不对吧?……”

苦瓜岂容他多问?又嚷道:“还不认账?我看是你们俩黑了心,把三哥的东西卖了,对不对?”

“你先撒手,听我慢慢解释……”老四边说边往场子中间瞅,唯恐罗师傅发觉他们的争执。

“我早听人议论,三哥想‘裂穴’。三哥是厚道人,又用了你们这么多年,无缘无故为什么散伙?肯定你俩干了对不起他的事。”其实苦瓜哪是早听人议论,还是刚从陈铁嘴口中得知。

“撒开!”老四终于挣开苦瓜的手,却不敢跟苦瓜大喊大叫,恳求道,“你别闹,咱有话好商量,我刚投到罗师傅的场子,你这一闹是砸我饭碗呀。”

“那你快说,干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我……”老四把脚一跺,“是老五!老五他‘污杵’!”

所谓“污杵”就是偷钱,把卖艺敛的钱瞒着同伴私藏一部分。苦瓜半信半疑,紧紧盯着老四的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五‘污杵’好几次了,有一次被三哥抓个正着,三哥夯了。正赶上老五媳妇又从乡下来,添了许多挑费,三哥便打算‘裂穴’,原想等这月交完了地钱、分完了账,再各奔前程,哪料到三哥不明不白就死了。”

“三哥死的那天晚上你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那天晚上我不在,老五也不在,只有三哥自己睡在棚里。”

“你们去哪儿了?”

“老五陪他媳妇、孩子去了,我……我出去玩了。转天早上是老五先回去的,那会儿已经有人发现三哥死了,警察也到了,三哥身上的钱都叫警察没收了。”

“那你又为什么和老五分开?”

老四急得抓耳挠腮地道:“这事儿不怨我,前几天晚上我出去了,老五独自在棚里,给我来了个‘卷包会’!他偷偷把棚拆了,所有道具东西都叫他卷跑了。我没办法,这才投奔罗师傅。”

苦瓜阴阳怪气地道:“但凡有事儿你就不在,深更半夜的你老往外跑什么?是不是招引匪类?我看三哥就是你串通恶人害死的。”

“不!三哥若是我害死的,叫我天打五雷轰!”老四指天画地赌咒发誓。

“那你出去干什么?”

老四压低声音,有些难为情地道:“我赌钱去了。”

“和谁赌钱?”苦瓜一丝一毫不肯放过。

“都是熟人。”

苦瓜猛然提高嗓音问:“有没有崔大愣?有没有陈大侠?有没有贾胖子药铺的人?”

“别嚷别嚷。”老四又瞥一眼罗师傅,顾不得思考苦瓜为何单问这几人,战战兢兢地答复,“没他们,我跟那帮老家伙不熟,玩不到一起。耍钱的都是一般大的哥们儿,摔跤的狗子、弹弦的小六、卖栗子的柱子、卖药糖的宝山,还有你们说相声的大头,不信你去问问大头。这些日子我手气差,攒了好几个月的钱都输给他们几个了,尤其柱子赢得多。如今我兜里一个钱都没有,全指望这场买卖,你们别逼我了。”

苦瓜缓口气,扭过头来假装征求海青意见道:“你三叔活着时跟他有情义,他如今落到这一步也挺可怜。既然他身上已经没钱了,你就放他一马吧,好不好?”

“嗯。”海青平白无故多个三叔,心里很气恼,却只能点头应允,不敢再说话。

“谢谢,谢谢……”老四惭愧不已。

苦瓜又扭回脸道:“现钱不要了,但三哥的东西必须收回。你告诉我们,老五躲到哪儿去了,我们找他算账。”

“老五他……”老四有些迟疑,“我不知道。”

“撒谎!你一定知道!不说?好,咱让罗师傅评评理。”

“别别别!”老四连忙摆手,“我知道,他在……”

这时周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把老四的话湮没了。海青除了相声没关注过别的玩意儿,这会儿受气氛感染也扭脸观看。只见罗师傅不知从哪儿变出个大花盆,盆里还栽着一株盛开的月季。伙计接过花盆放在地上,罗师傅又向前一冲,就地一个前滚翻,站起来时手中已赫然托着一只玻璃鱼缸,里面不仅有半缸水,还有两条金鱼在游呢!一阵更热烈的喝彩声随之而起,海青也忍不住跟着喊了声:“好!”刚喊完就觉脚趾一阵剧痛——苦瓜狠狠踩他一脚。海青赶紧回过神儿,又装出一脸怒容,横眉立目瞪着老四。

老四心急如火,一会儿罗师傅就演完了,他得赶紧去敛钱,若耽误买卖,罗师傅照样饶不了他,于是哭着央求道:“真的!我没说瞎话。老五在‘鸟市’弄了个‘腥棚’,知道的我全告诉你们了。你们行行好,饶了我吧。”说罢连连作揖,就差跪下磕头了。

苦瓜也觉得差不多了,板着面孔道:“好,我们这就去找老五,若发现有半句假话,还回来找你!”说完领着海青便走,可没走出几步又转回身,“临别奉劝你一句良言,做人把良心摆正!还有,趁早把赌钱的嗜好戒了,若是沦落到陈铁嘴那步田地,后悔就晚了。”

“是是是,我改!我一定改……”老四见他们走远,这才长出一口气。眼看罗师傅的戏法也快演完了,他赶紧抹去眼泪拿笸箩,硬装出一脸笑容向观众敛钱。

两人离开场子一段距离,海青才抱怨道:“你怎么说我是王三的侄子呢?你叫他三哥,让我当侄子,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呸!”苦瓜没好气儿道,“装个侄子都砸锅!我没叫你说话,你别插嘴,不会吴桥口音,一说不就露馅儿了吗?站在那儿东张西望,还跟着喊好,就差直接告诉老四‘我是假的’。幸亏他怕罗师傅发觉,若不然咱一句都问不出来。”

“好好好,是我不对,下回我装哑巴……怎么样?你觉得老四说的是实话吗?”

“半真半假。”苦瓜边思考边说,“老四说晚上出去赌钱,肯定是真的。若这话有假,我找大头一问不就知道了?王三的死应该与他无关,至少没有直接关系。至于他说老五‘污杵’,这话我一点儿都不信,‘污杵’的应该是他。”

“为什么?”

“且不提他俩的人品差别,老四显然是赌博成瘾,一输再输,手头儿很缺钱。而且,你还记得陈铁嘴说的话吗?让我嘱咐老四,别走歪路,可见老陈知道内情,只是给他留面子,没对咱们明说。‘污杵’的名声很不好,一旦犯过,人人嫌弃,找谁搭伙谁都不要这样的人。他刚投到新场子,生怕罗师傅知道后赶他走,所以往老五身上推。更重要的是,他明知道老五在哪儿,却不去找老五算账,甚至不想告诉咱,可见他心里有愧,怕老五揭他的老底,所以……你这么直勾勾盯着我干吗?”

“我觉得你说相声屈才了,分析得太对啦!”

“唉!”苦瓜惨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弄明白有屁用?还是找不到王三和崔大愣、贾胖子有何关联。我们再去找老五问问吧,或许从他口中能诓到有用的消息……你知道‘鸟市’吗?”

“没听说过。”

“跟‘三不管’差不多,也有许多‘撂地’的。你只知道‘三不管’,却不知道‘鸟市’,来天津不久吧?”

海青笑道:“还不到一年半呢。”话一出口身子一僵,笑容顿时凝固——糟糕!苦瓜在摸我的底!

“鸟市”位于天津老城厢东北角,清末时是一块干涸的河滩,许多贫苦无业的人在那儿搭棚居住。民国六年修整河道,拆掉窝棚,河滩被垫高填平,成了空地,因为最早云集在此的都是卖花鸟鱼虫的商贩,故得名“鸟市”。和“三不管”的情况相似,市场引来各种艺人,近年又盖起许多商铺、茶楼、饭馆、戏院,客流日渐增多,买卖日渐兴旺,只是规模比不上“三不管”。

苦瓜和海青走到“鸟市”时早过了正午,先找家小店吃饭,这一餐吃的还是面条。可能是奔波半日肚子饿了,这次海青吃得很香,撂下碗后,他提了个问题:“老四说老五弄了个‘腥棚’,什么是‘腥棚’?”

苦瓜早吃完了,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腥棚’也属彩门。但跟戏法不同,戏法必须苦练技艺,‘腥棚’则完全靠道具,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长着两个脑袋的马、六条腿的牛、人头蛇身的美女。艺人把这些怪东西围在棚子里,谁想进去看得给‘迎门杵’……”

“‘迎门杵’是什么?”

“就是门票钱。”

两个脑袋的马、六条腿的牛、人头蛇身的美女……海青想问,这些东西是真的吗?细一琢磨,“腥”本来就是假,“腥棚”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当然都是人工制作。

苦瓜却另有心事,喃喃道:“老五的本事和老四差不多,人品更比老四强,另找个场子不成问题,为何摆‘腥棚’?这路玩意儿挣的是死钱,再怪的东西看两眼就不新鲜了,没个回头客,以他的本事不该沦落到这地步。而且他还不光彩,卷走王三的道具,简直把半辈子的脸面都赔进去了,以后怎么回‘三不管’混?这里面必定有事儿。”

“兴许他就是凶手。”海青又开始揣测。

“你不是怀疑陈大侠吗?怎么又疑心老五?”

“他们俩都有可能。”

“不大可能。听说王三遇害之日老五曾被警察带走,没过两天又被放出来。警所对我们这帮人的态度你还不了解?既然不拿他顶罪交差,足见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不一定,或许他设了个圈套蒙混过关。现在王三之死的风头已经过去,他不就离开‘三不管’了吗?这明显是逃跑。”

苦瓜白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直说。”

“我懒得理你!动动脑筋好不好?能离开‘三不管’,不就能离开天津吗?他若是凶手,逃到外地岂不更安全?”苦瓜站起身来,“行啦!赶紧走吧,你再耗下去我都困了。大老爷们儿吃碗面这么慢,你是在量面条有多长吗?”

“没你这张臭脸拉得长。”

“你……”苦瓜竟一时接不上话,点点头,“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有时候我觉得你挺适合说相声的。”

“那你带我‘撂地’吧。”

“带你?哼!老和尚看嫁妆。”

“此话怎讲?”

“这辈子休想!”

他们付完面钱出了饭馆,正是下午一点多。热辣辣的太阳顶在头上,两个人顺着“鸟市”大街往前溜达,走得非常慢。苦瓜仔细审视经过的每一家买卖、每一处摊位、每一个行人,寻找老五的踪迹。海青则是纯粹看热闹,但这大中午的没多少热闹可看,而且许多玩意儿他在“三不管”也见过,不再觉得新鲜,眼皮便渐渐有些睁不开,哈欠连连。

“醒醒盹儿!你闭着眼走路容易撞树上。”

“没关系,撞上我就直接抱着树睡。”

“我看见老五了。”

“嗯?”海青立刻清醒,“在哪儿?”

苦瓜朝右前方指去,只见树荫下有个花里胡哨的帐篷,画着些怪异的图案,有人头、蟒蛇、老虎,作画的人水平实在不高,许多图案都辨不出是什么。帐篷旁边还立着块木牌,歪歪扭扭地竖写着“奇观”二字。帐篷的帘垂着,外面站着个中年汉子,身量高大,略有些清瘦,留着络腮胡,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拿着两个铁环。

“他是老五?”海青不信,“他比老四岁数大呀。”

“对,老五就是比老四大,咱们……”

“等会儿!”海青拦住话头,“我脑子慢,这话理解不了,老五怎么会比老四大呢?”

苦瓜俩手一摊:“五比四大呀!”

“别逗啦!究竟怎么回事?”

“快手王在家行三,名字叫王三,到天津以后同行也习惯称呼他老三,后来他招了个伙计,也就是老四。其实老四不姓四,只是大伙顺着老三往下叫。又过两年他又找了第二个伙计,虽然这第二个伙计比第一个年龄大,但已经有老四了,大伙也叫顺嘴了,所以他就只能屈居老五。”

“哎哟我的妈啊!听得我脑袋疼。我大概懂了,老四、老五是按跟随老三的先后顺序排的。”

“对对对。”苦瓜不耐烦地道,“你很聪明。”

“过奖过奖。”

“那就别磨蹭了,‘把点开活’吧。”

“这次别让我冒充侄子了,好不好?”

“行啊。”苦瓜随口答应,朝帐篷走去。

老五神色有些困倦,即便如此,也没去午睡,仍在招揽观众,只要有人从帐篷旁经过他就迎过去道:“走过路过别错过,进来一看准保你大吃一惊!三条腿的大姑娘,世间独此一位!进来看看吧。”他边说边摆弄手中的铁环,两个变三个,三个变四个,然后手腕一抖,四个环挂成了一串。行人虽然赞赏他这手本领,却没心思多看,连话都懒得说,摆摆手走开了。老五又开始招揽别人:“三条腿的大姑娘,没见过吧?进来开开眼……”

“五哥,是我啊!”苦瓜至少小他十岁,故而以哥相称。

老五这才看清是苦瓜,笑嘻嘻的表情霎时变了,低下头,显得有些羞惭地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特意来找你。”

“有事儿?”

“嗯,关于三哥的事。”

老五呆立片刻,突然将手里的铁环一摇,又变回两个揣进怀里,红着脸道:“也好,我也想找个能说体己话的人聊聊,咱进去说……这位是?”他一扭脸瞧见海青。

苦瓜说瞎话不用打草稿,便道:“不是外人,他是三哥的小舅子。”

“呃……是。”海青心中暗骂——等会儿再跟你算账,我怎么又成小舅子啦!

老五的脸更红了:“原来是你,以前听三哥念叨过,你在北京天桥跟着……”

“那不是他。”苦瓜见风头不好赶紧改口,“他是三嫂最小的弟弟,在北京一家山货店做学徒的那个。”

“哦哦哦,我没听说过……”

苦瓜故意拍着海青的肩膀介绍道:“他特意从北京来天津找三哥,到‘三不管’后才知道三哥死了,地儿也散了,幸而遇到陈铁嘴。老陈领着他找到老四,聊了大半天,又让他来这儿找你,可是老四不肯亲自领他过来,老陈又犯了大烟瘾,于是托付给我了。”

说相声讲究铺平垫稳,苦瓜编瞎话也一样,他把来龙去脉编得很详细,一切入情入理,又硬拉上老四、老陈作证明,不由得人不信。老五对海青的身份再无半分怀疑,便道:“里面请吧。”

海青早等不及了,想看看三条腿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忙不迭跟着老五进去。这间帐篷很小,戏法圆笼[圆笼,指旧时的圆形大提盒。]占了一角,旁边还有一架小炉,火已经熄了,却能闻到一股药的气味。而在另一角有个女孩,看模样也就十三四岁,坐在一口小箱子上,还真是三条腿。女孩上身穿着蓝色布衫,衣服略有点儿大,下身是鲜亮的葱绿色裤子,左右两腿很正常,中间却还有第三条腿,长的也是右脚,三条腿都在活泼地摆动着。

海青瞧第一眼时还颇觉震惊,再瞧第二眼便兴致索然,倒不是看出什么破绽,而是觉得这宗生意有点儿下作。一个女人胯下长着三条腿,这不免令男人幻想,或许正因为这点才有人愿意花钱来看。

“这是我女儿。”老五直言相告,又对那女孩道,“别抖腿了,他们是爹的朋友,这位你叫……小叔,那位是小舅。”

又是叔又是舅的,怎么还不一样?海青听了想笑,可细一琢磨,正该这么称呼——苦瓜是孤儿,姓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老五当然也不知道,直接叫名字又不尊敬,只好让孩子叫小叔。而他自己现在冒充王三的内弟,老五与王三以兄弟相交,他女儿不就该喊小舅吗?连称呼都斟酌得这么细致,看来老五是个很规矩的人!

“小叔!小舅!”女孩爽快地叫了,却坐在箱子上没动。

老五拿两个板凳让他俩坐,却没有第三个了,自己只能蹲在一旁。刚落座,苦瓜就抢先开口,拍着海青的腿道:“你来一趟不容易,又是三哥亲戚,按理说该你跟老五谈,可你是学买卖的,不了解‘三不管’的事儿,既然这件事托到我头上,我就大包大揽。我来跟老五谈,你先听着,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一会儿你再提出来,咱斟酌着办。”

“好。”海青明白——这是怕露馅儿,不叫我说话呀!

苦瓜这才扭过脸来对老五说:“其实你心里也有数,咱敞开窗户说亮话吧!来找你有俩缘由,一是问问三哥是怎么死的,有没有什么内情;二是三哥死后遗留的钱和东西哪儿去了,必须还给人家。来之前老四和我们聊了许多,他说你‘污杵’,甭管别人怎么想,这话我半点儿也不信。但是趁老四不在偷偷摸摸把东西弄走,确实是你干的,这一点老陈可以做证!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猜你遇到难处了,若不然不会离开‘三不管’。这样吧,我的为人五哥您是知道的,不敢说行端履正,好歹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你又是吃百家饭长起来的,对谁都存着一份感恩的心。有什么难处你也说出来,我一手托两家,咱们商量个办法,既要对三哥家里有交代,也得让五哥你日子过得去。怎么样?”

老五皱着眉头从兜里掏出根卷烟,却舍不得点。似乎是仅剩这一根了,他放在鼻子下嗅着,好半天才开口道:“是老四叫你们来的?”

“是。”

“他知道我在‘鸟市’?”

“是的,他知道。”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不亲自带这位兄弟来?”

苦瓜直言不讳地道:“我觉得他心里有愧,他说你‘污杵’无凭无据,可能‘污杵’的是他。”

“对啊!”老五大叫一声,似是压抑许久终于发泄出来。

苦瓜进一步试探:“我听老陈念叨,三哥活着时就想‘裂穴’,有没有这回事?是不是跟‘污杵’有关?”

“有些事我本不想说,烂在肚里就完了,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今天三哥的亲人来了,不说也不行了。好吧,我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们。”老五终于掏出洋火把那根烟点着,然后猛吸一大口,眉头渐渐舒展开,却显得很悲伤,“我给三哥‘挎刀’[挎刀,指配角,协助名演员演出。]快五年了,老四跟他的年头更长,一直相处得不错,许多人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呢。头几年买卖不好干,‘三不管’的人欺生,我们也就勉强糊口。三哥说得长志气、长能耐,我们三个人一起下功夫,没黑带白地练,终于攥弄出几手绝的。自前年起不敢说‘火穴大转’,总算攒点儿钱了,日子越来越富裕。哪知钱这路玩意儿,一旦来得容易,去得也马虎。就是从那时起老四开始胡来,经常出去赌钱。开始时,三哥没当回事,辛辛苦苦‘撂地’一天,晚上就容他消遣吧。哪知老四越玩越大,赌运还不佳,去年冬天把身上所有钱都扔进了‘宝局’[宝局,指旧时赌场,主要以押宝为主。]。”

“哪家‘宝局’?”苦瓜这才问了一句。

“不知道,这都是事后提的。年关时眼瞅着要回家,他连过年的钱都没有,这才跟我和三哥说了实话。三哥真仗义,另给他一份钱,让他回家过年,开春回来做买卖再从他挣的里面扣。咳!说是扣回来,其实也是稀里糊涂的事儿,给了他十块扣了不到五块。可是消停了不到两个月,他又手痒,这回倒不去外面赌了,跟柱子、宝山他们哥儿几个推牌九。人家都是时玩时不玩的,唯独他……唉!”

苦瓜猜到了,便道:“他是穆桂英打天门,一百单八阵,阵阵都有他。”

海青没料到他这时还说俏皮话,强憋住才没笑出来。

“没错!”老五一个劲儿地点头,“而且整夜整夜赌,越赌越输,越输还越赌,再后来就开始‘污杵’。其实我和三哥早发现钱不对,但没凭没据的不便把话挑明。结果我们有一次把他抓个正着,他给三哥下跪,求三哥饶他。三哥的脾气你知道,最宽厚不过,更何况当年老四投奔三哥时才多大?简直是看着他长大的,不忍心断情分,又怕声张出去让旁人笑话,只是叫他立誓以后不再犯。”

“又犯了没有?”

“那以后很长时间没犯,但耍钱的毛病还是不改。有时趁我们睡着他就溜出去,就算兜里没钱,别人玩他也得站旁边看。要单是这样也罢了,偏赶上我的麻烦来了。”

“怎么回事?”

老五紧皱眉头道:“我老婆病了,在乡下找大夫没治好,还花了许多钱。”说着朝女儿一指:“丫头乱出主意,伺候她娘来天津找我,说要找个好大夫。哪承想来到这边水土不服,反倒病得更重了,想回家都回不去了。原先我们哥儿几个在棚里凑合,她们娘儿俩一来就不方便了,我只能带着老婆孩子住店。”

苦瓜眼睛一亮问道:“哪家店?”

“我能住什么地方!南门外找了一家‘老合店’[老合店,江湖人称“老合”,就是专门住宿江湖艺人的旅店。],字号都没有。”

“住那家店的还有什么人?有没有练把式的?”

“没有,倒有几个说相声的,有一天我还瞧见小麻子来串门。”

苦瓜的眼神又暗淡了,有些失望地道:“你接着说。”

“我老婆的病不好治,还是托三哥给我找了位名医,吃几服药稍有起色。可是多出两张嘴,又是住店,又是看病,又是买药,刚过端午我那点儿积蓄就花得差不多了。三哥很照顾我,自此每天‘掰杵’[掰杵,江湖春点,指分钱。]时都多给我点儿,一个月下来,老四恼了,说我少干活多拿钱。我也确实理亏,闲话就听着呗。可过几天又发现打的杵少了,问老四拿没拿,他不承认,还说三哥偏心眼儿,一碗水端不平。这下三哥火了,说月底就散伙。”

苦瓜有些怀疑地道:“五嫂正病着,老四兜里又没积蓄,三哥这么厚道的人,忍心舍你们不管?”

“不是真散伙,是假的!事后三哥偷偷跟我说,老四再这样下去就毁了,得给他个教训。散伙后他兜里没钱,自己干不行,必定投奔别人从头干起,只能拿最少的钱,该让他吃吃苦头。三哥正好趁机会回家,也陪陪老婆孩子。”

“那你怎么办?”

“三哥也早想好了,说等散伙后给我留笔钱,再推荐我去两家园子赶场,演点儿‘小抹子活’,反正肯定够我们一家支撑俩月的。等过了中秋,他从吴桥回来再把我和老四找回去,那时老四吃过苦头,毛病就改啦!”

苦瓜由衷地叹道:“三哥真是大好人。”

“好是好,可说完这话没几天,三哥就……”老五语带哽咽,说不下去了。

苦瓜也很悲痛,平复一下心情才接着问道:“三哥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在棚里吗?”

“不在,我一直和老婆孩子在店里住。那天老四也不在,自从三哥说要散伙,他心里烦闷,天天夜里出去耍钱。”

“是谁最早发现三哥的尸体?”

“巡街的小杨。”

“小梆子?”苦瓜很意外。

“对,此前刚死了个练把式的崔大愣,据说跟三哥一样,脑袋也是被人敲碎了,所以小梆子巡街很上心。他发现三哥死后立刻报告警所,事有凑巧,警察到时正赶上我‘上地’,就把我抓了。”

“你一定受苦了吧?”

“那还用说?要拿我顶罪,多亏我住在店里,店东、伙计还有同住的艺人,做证的人有一大堆,这才不得不放我。原本警察还要抓老四呢!老四脑筋快,赶紧把棚里的钱都孝敬了那帮‘鹰爪孙’,这才放过他。经过这场折腾我们俩都身无分文了。”

“三哥是否……与什么人结过怨?”这话苦瓜问着都没底气。

“当然没有!他坑蒙拐骗全不干,吃喝嫖赌都不沾,甭管认识不认识的见谁都笑呵呵,天天推了买卖就在棚里一躺,置下多少钱都送回家,能跟什么人结怨?”

“是啊!”苦瓜早知自己多此一问,“最后三哥这案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悬着呗。谁能为一个变戏法的追查到底?可怜三哥仗义一辈子,末了葬在乱坟岗子。放我出来的警察说兴许是碰到‘打杠子’的了。”所谓“打杠子”是指持棍抢劫,这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先把人打死,再掠走财物衣服。

“亏他们说得出口。”苦瓜气得咬牙,“‘打杠子’都是在黑灯瞎火的地方,有跑到‘三不管’劫道的吗?进到棚子里杀人那还是劫道吗?杀人的没拿钱,反倒便宜了他们……后来呢?你为什么和老四‘裂穴’?”

“唉!”老五哀叹一声,“本来我就不够花销,又‘折了大梁’,这买卖还怎么干?我实在没辙了。”说着他站起身,出了帐篷把那块写着“奇观”二字的牌子拿来堵在帘外,不叫任何人进来,继而回头对他女儿道,“丫头,把你娘搀出来。”

“是。”女孩应声而起。海青一见险些惊掉下巴——她站起来也是两条腿,而中间那条腿仍跨在那口小箱子上,还在摇晃着,这情景甚是诡异。

老五走过去,父女俩齐动手,掀开了箱盖。原来这不是小箱,而是一口狭长的大箱子,那帐篷角上有个洞,箱子的大半部分在外面,帐篷内只留有小半截,给人造成了错觉。箱子盖一开,老五从里面扶起个破衣烂衫的中年妇女。原来箱子上也有个窟窿,那妇人蜷着身子躺在里面,将右腿从窟窿伸出,她和女孩穿同样的裤子、同样的鞋。再加上女孩的衣襟长,盖住大腿根,往箱上一坐,就像长着三条腿。

海青暗自咂舌——难怪叫“腥棚”,这玩意儿太“腥”啦!

苦瓜赶紧起身道:“这就是五嫂吧?兄弟给您见礼。”说着走上前一揖到地,海青也赶紧跟着行礼。

“嗯。”那妇人身形瘦弱,面色姜黄,瞧得出确实有病,再加上在箱子里躺了许久,蜷着的左腿已经麻木,缓不过劲儿来,只能怯生生地答应一声。

老五哽咽着继续说道:“三哥死后,我本来该给他家里送个信儿,可我手头没钱,老婆孩子又都在身边,抽不开身,想找个同乡跑一趟,又怕话说不圆全,反倒招惹三嫂误会。我跟老四又硬着头皮一起干了十多天,眼瞅着来看玩意儿的人越来越少,老四又一个劲儿赌,再这样下去迟早喝西北风,弄不好老四输急了还会把三哥的遗物卖掉,所以我起了先下手的念头。我跟老四说,住店的钱不够了,想把老婆孩子接到棚里住,他也没当回事。那天晚上散了买卖他又去耍,等他一走我们三口就把棚拆了,事先还联系好当铺和一个赶大车的,当的当拉的拉,跑到‘鸟市’改头换面弄了这个‘腥棚’。”

“你这不是糊涂吗?”苦瓜听了又气又怜,“有什么困难你跟哥们儿说,大家周济你,你这一走岂不把半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我没办法呀!”老五噙着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你以为我没找大伙借钱吗?大头、宝山、柱子都帮过我。老婆病着,我求医问药也搭了不少人情,同仁堂、达仁堂的药材地道,我消受得起吗?配了没几回就吃不起了,后来就在咱‘三不管’找家小药铺抓药……”

苦瓜、海青皆是一怔,异口同声问:“哪家药铺?”

老五说出了那个他们期待已久的字号:“逊德堂。”

帐篷内一时寂静,隔了半晌苦瓜才道:“贾胖子的药大半是假的,他坑你了?”

“没有,贾掌柜给我的都是好药。”老五很郑重地称呼贾胖子为贾掌柜,似乎很恭敬,“我拿着方子到柜上找他,把难处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求他帮帮忙。他让我隔天再去,等第三天我去时他已经把十服药配齐了,还说有几味药他柜上是‘腥’的,所以临时从别的药铺弄了点儿,都是地道东西,叫我放心用。而且他只收本钱,一个子儿都没赚我的。”

“贾胖子总算办件漂亮事儿!还是有义气的。”苦瓜又问,“是三哥领你去找的他?”

“不是,怎好事事麻烦三哥?我自己去的。”

“那你找贾胖子时还有没有别人在场?”

“没有,这是脑袋朝下求人的事儿,我怎好意思同着别人?我欠了许多人情,还不上,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三不管’。三哥那些东西,不要紧的桌子、箱子、衣服都叫我当掉换钱了。至于那些有门子的道具,都是三哥的心血,我一件都没卖,还在圆笼里放着,就等三哥的家人来取……”说到这儿他身子一扭,给海青跪下。

“这是干吗?”海青赶紧双手相搀,“你起来。”

老五却不肯起,边哭边诉道:“我对不起三哥!也对不起你!害你找到这儿来。可我实在没办法,但凡混得下去也不能让老婆闺女干这个!当掉的东西赎不回了,现在兜里还有六百铜子儿、三块钱钞票,这些钱连剩下的东西你都拿走吧,回去跟三嫂说,老五没脸再见她,在这儿给她磕头赔罪……”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头磕得山响,一旁的老婆孩子也跟着抹眼泪。

海青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向他磕头赔罪,还是五尺高的汉子,心中甚是酸楚。他也不知不觉进入角色道:“五哥!我把钱和东西都拿走,你们怎么办?”

老五把牙一咬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拉杆要饭,这也是我该遭的报应!不能一错再错。”

“唉!”海青解开衣襟,从怀里掏出钱袋,从里面抓了一把钱塞在兜里,剩下的往箱子上一倒——哗啦啦!少说有三十块,都是银圆。

“这……”莫说老五,连苦瓜都看傻了。

“五哥。”海青叫得很亲热,“这钱你收下。”

老五眼泪都惊回去了:“不行!我已经对不起三哥了,怎能再拿你的钱?你在北京学买卖也不容易,多少年才能攒这些钱?”

海青和颜悦色地道:“您说这话就远了,我姐夫虽然死了,咱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能断。这钱你只管收着,欠谁的赶紧还,当掉的东西赎回来,剩下的也足够你们过一阵子。别在帐篷里委屈了,搬回店里住,给五嫂买点儿好吃的,过一阵子等她病好,你也另找个场子好好干,日子不就缓过来了吗?我还要回北京,带着东西也不方便,倒不如年关的时候你回吴桥,亲自把东西还给我姐姐,把这边的事向她解释清楚,将来还得把姐夫迁回家乡入土为安呢!”

“这、这……”老五又羞又愧,又庆幸又感激,嘴唇不住地哆嗦,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而落。

苦瓜没料到海青会这样办,自己花钱做了别人的人情,半天才回过神儿,跟着道:“五哥,你就收下吧,反正不是外人给的。咱们都是好兄弟,等你日子缓过来还回‘三不管’,丢了的面子还得找回来!”说罢领着海青走出帐篷。

老五浑身颤抖,不住朝天叩拜道:“三哥!我不知哪辈子修的福,结识您这一家人!您活着时照应兄弟,死了也一样保佑!老五这辈子感恩不忘,自今以后您爹娘我生养死葬,嫂子有事我竭力承担,您儿子闺女我好好照顾,您就是我亲哥哥……”

下午三点,“鸟市”又热闹起来,推车的、挑担的、摆摊儿的、遛弯儿的,各种吆喝此起彼伏,鸟啼虫鸣不绝于耳,游客行人有说有笑。然而苦瓜和海青还沉寂在感伤中,俩人默默走了半趟街,最后还是苦瓜打破沉默道:“你挺让我意外的,不光操心甜姐儿,对旁人也不错,还真是个善良人。”

“善良不善良的不敢说,我最见不得人哭,更何况沾亲带故……”他斜了苦瓜一眼,“谁让我是小舅子呢?”

“委屈你了。”苦瓜这才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你这么善良,搞得我都有点儿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没什么。”苦瓜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舍不得失去你这个朋友。

“我瞧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也给了陈铁嘴两块银圆吗?”

“是啊,照这样查案咱俩非倾家荡产不可。”

“放心吧,不至于。”海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好在不虚此行,总算找到王三和贾胖子的联系了。”

“或许吧。”

“王三和崔大愣都找贾胖子买过药,这是事实。”

“找贾胖子买药的是老五,不是王三。”苦瓜纠正道,“而且老五买的是真药,并没有受骗,这事儿很容易核实。”

“但至少证明他们和贾胖子有来往,真像你早晨预想的那样,问题的关键在贾胖子身上。”

“不!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原以为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就目前我们查到的,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买药卖药而已。贾胖子做过什么?他不过是卖给沙二爸一些陈年的香料,卖给崔大愣一些残次膏药,说穿了就是贪点儿小便宜。老五诚心诚意地去求他,他也慷慨地帮忙。到现在我都开始疑心,贾胖子真会做出什么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吗?”

苦瓜提出一种设想道:“或许是这批药本身出了问题。我就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个罪犯遭警察追捕,情急之下把偷来的珍珠藏在几座刚雕刻完还未晾干的石膏像里。后来他从监狱放出来想拿回珍珠,但那几座石膏像已被不同的人买走,于是他潜入这些人家中砸毁石膏像,寻找……”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回逊德堂翻翻他们的麻包,看看那些药材里有没有埋着财宝、军火、烟土之类的东西?”

“呃……好像有点儿太离奇。”苦瓜突然猛抓自己的头皮,“这故事攥弄成段子都不成,连个包袱都没有。说真的,我都快烦死啦!咱们辛辛苦苦查了一天,有什么收获?几乎什么都没发现,弄清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有什么用?根本扯不到杀人放火的事情上。”

海青见他这般苦恼,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宽慰道:“或许现在看是鸡毛蒜皮,等事情水落石出就会发现很重要。”

“但愿如你所言。”苦瓜掐了掐眉心,“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为了挖坟一宿没睡,快撑不住了。明天咱再查崔大愣的事。”

“我也累啊。”海青打个哈欠,“天不亮就从家溜达出来。”

“得!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苦瓜没料到这话会揭他伤疤,忙遮掩道:“那就找爸爸。”

哪知海青目光愈加忧郁:“我父亲也没有了。”

苦瓜很尴尬,只好强笑道:“不过是句俏皮话,我就随口一说,其实我不也是没爹没娘吗?至少你还有个姓,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说话间已走出“鸟市”,“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咱就在这儿分手吧。”

“你……”

“别问我住什么地方,不会告诉你的。”

“好吧,再见。”海青点点头,“明天一早还在老地方碰面,你可别单独行动。”

“放心吧,你是东家。”苦瓜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过了马路,似是怕海青尾随,很快就消失在来往的人流中。

海青独自向南行,只走了两个路口,刚到“官银号”就有点儿迈不开腿了——以他的身份出门很少步行。他今天凌晨就出来了,又跟着苦瓜转悠大半日,实是破天荒,两腿早就累得生疼。

所谓官银号,是清朝后期政府为推行钞票设立的钱庄,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天津老城厢东北角的直隶官银号。虽然时过境迁步入民国,市民还是习惯用“官银号”指代这片地区。由于地处“三不管”和“鸟市”之间,又临近租界,这一带商铺林立、市井繁华,有达仁堂药店、商务印书馆、华盛顿钟表行、正兴德茶庄等大商家。这里交通也十分便利,不仅有电车,路口还有许多等活儿的洋车,而且车夫都穿着好几道杠的号坎,能去各国租界。海青一步也不想走了,赶紧招手道:“洋车!”

立刻有个车夫过来:“您……”话没出口愣住了——瞧这一身破衣服,脏兮兮的,出得起车钱吗?

“看什么?嫌我穷?”海青一挑眉毛,“我有的是钱。”说着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那把洋钱晃了晃。

“哦,真人不露相,您请。”

海青一屁股坐在车上,可算舒坦了,道:“去英租界,我给一块钱。”

“好嘞!”拉车的高兴了,攥着车把一路小跑,向南而去。

海青倚在座上哈欠连连,想打个瞌睡,可不知为何迷迷糊糊总感觉气氛不对,仿佛正有个目光盯着自己,耳畔也有脚步声。他猛然坐起,左右瞻顾一番,并没什么异样的行人。他又探头探脑向后张望,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后面只是另有辆洋车,而且没拉人,是空的。

但海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那小子原本是飞贼,若要躲藏再容易不过,难道他想摸清我的住址?

“停一下!”他大叫一声。

拉车的吓一跳,赶忙刹住脚步道:“您怎么了?”

“我想去稻香村南味店买点儿酥鱼、叉烧,回家孝敬爹娘,麻烦你绕一圈吧!我多给钱。”

“嘿!您是大孝子。”拉车的恭维了一句,掉转车头向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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