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着啵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沈海青从梦中醒来,早已天光大亮。他猛地从弹簧床上坐起,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座钟——八点半。

糟糕!睡过头了。他赶紧起床,从橡木衣柜中取出真丝衬衫,匆匆忙忙地穿上,系了两颗纽扣才意识到不对,赶紧脱下来,又从床底下拿出另一套衣服。

这身灰布大褂和蓝布裤子是跟仆人借的,本来就很旧,又半个多月没洗,早就有异味了。可是没办法,寻遍整个公馆也找不到第二套这样的破衣服了。海青只能硬着头皮穿上,又蹬上满是污垢的旧布鞋。来不及洗漱了,这令他感到郁闷。他皱着眉头走出卧室,蹑手蹑脚走下楼梯,生怕发出半点儿声响。幸好管家老吴不在,他赶紧从门厅蹿进厨房,见橱柜上放着一杯牛奶,端起来一饮而尽。他又从烤炉下面抓了一把炉灰,均匀地抹在脸上,使面色显得惨淡难看,又戴上墨镜遮住双目,以防附近邻居认出他来,随即溜出后门。

英租界的爱丁堡道总是静悄悄的,由于刚开发不久,这里除了别墅洋房还没有其他建筑。海青一路小跑,过了半趟街才遇见一辆洋车,忙伸手拦住,坐在车上就在想——昨天苦瓜是不是跟踪我了?这钟点还不去,苦瓜会不会独自行动?我们之间的信任还能维系多久?

到“三不管”时差不多九点半,他摘下墨镜,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付完车钱快步走进市场。这钟点“三不管”已经很热闹了,各种“撂地”的都开始表演了,意外的是,苦瓜竟然还在树下等他。

“我来迟了,昨天……”

苦瓜把手一抬,示意别说话。他这才发现,苦瓜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逊德堂方向。在监视什么人吗?海青不便多问,也跟着往那边看。没多大工夫,只见从药铺走出个陌生人——身材健硕,马子盖的披肩发,浓眉大眼相貌英俊,衣着却很怪异。一件黑洋绉的短褂披在身上,没系纽襻敞着怀,露出胸口青黢黢的文身。他的腰上围着白色褡包,黑裤子扎着白绑腿,那腿带子鼓鼓囊囊,似乎里面掖着匕首,脚下是一双蓝布鞋。这双鞋明明很新,他却不好好穿,偏要趿拉着走。

海青按捺住好奇,直等到那家伙走远才问道:“他是谁?”

苦瓜的回答意味深长:“半熟脸,具体名字一时想不起,但他肯定是张记饺子馆的人。”

“勤行?”海青不信,“我瞧他打扮怪异,像个流氓混混儿。”

“就是混混儿!那家店明为饭馆,其实是‘锅伙’。”

“锅伙”是天津特有的流氓组织,顾名思义就是大伙在一口锅里混饭吃。据说流氓混混儿原本托生于反清的社团,洪门、青帮、理教都以反清复明为目标,所谓“白藕青叶红莲花,三教原本是一家”,其中也不乏投身辛亥革命的志士。然而随着清廷垮台、军阀混战,这些帮会为了维持生计逐渐沦为恶势力,尤其在天津这个码头城市,商业发达人口众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帮会渐渐与乞丐游民、地痞无赖甚至某些商会融为一体,把持赌场、粮栈、妓院等生意,形成一个个“锅伙”,大到数百人,小的也有几十人。这些人划定各自的势力范围,时常殴斗争夺地盘。由于时局混乱,政府没精力处置,加之各派军阀较力,谁也不愿意把这些混混儿推到敌方阵营,所以放任不管,有时甚至还主动利用他们。如今奉系军阀褚玉璞掌控天津,任命青帮头子厉大森为直隶军警督察处处长,连监督军警的官员本身都是黑道出身,还能指望他们铲除“锅伙”?

苦瓜的话启发了海青,他又想起昨天沙掌柜所说,“顺义斋既不昧着良心弄虚作假,也不招引匪类欺压良善”,此刻才明白,原来“三不管”真有一家招引匪类欺压良善的饭馆,随即灵光一闪道:“对啊!咱怎么没想到,混迹‘三不管’的不光是艺人,还有‘锅伙’。那些流氓混混儿整日打打杀杀,贾胖子等人很可能是他们害的。”

听了这个猜测,苦瓜觉得好笑,道:“混混儿杀人不必深更半夜,光天化日就干,他们还恨不得威名远扬呢。只要事先跟官面上疏通好,事后再有个人出来抵命就行。再说杀贾胖子等人并无好处,那不是砸他们自己的饭碗吗?”

“此话怎讲?”海青不理解。

“混混儿的勾当说穿了就是欺行霸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人就吃人。码头的混混儿吃的是‘脚行’[脚行,指搬运工。],赌场的混混儿吃的是利钱,‘三不管’的混混儿吃的就是商铺和艺人。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些在‘三不管’谋生的人都向‘锅伙’交钱。商铺不给钱,他们就天天上门滋事,叫你干不下去。艺人不给钱,他们连打带骂,把你赶出‘三不管’。别以为我们‘撂地’不花本钱,其实每块地、每座茶棚都得给钱,而且按地段大小优劣分出三六九等,比如田家父女那茶摊,又小又偏僻,每月交不了几个钱;而罗师傅那块,堪称龙虎之地,虽然他挣钱很多,交的地钱也多,甚至连板凳也有租金。如今在‘三不管’南边这块,最有势力的‘寨主’是……”

“‘寨主’又是什么?”

“‘锅伙’的头子自称‘寨主’。”

海青觉得可笑:“听着怎么像山大王啊!”

“哼!跟山大王有什么两样?只是不在山里罢了。这片地区的‘寨主’姓张,排行老七,人称张七爷,也就是张记饺子馆的老板。此人年轻时是勤行出身,狡猾机敏胆大妄为,结交了不少帮会的人,后来又给一个大流氓递了门生帖,立了自家‘锅伙’。因为心黑手辣敢打敢拼,近年越混越厉害,以饭馆为幌子招揽了不少混混儿,接连吞掉其他几个‘锅伙’,现在俨然遮了‘三不管’的半边天。我们这边的艺人自然都向他交钱。你说他杀贾胖子、王三这些人干什么?不想继续收钱了?就算这些人无意中得罪了他,赶出‘三不管’也就是了,还至于要他们的性命吗?混混儿讲究的是好勇斗狠,杀几个卖假药的、变戏法的有何露脸?传扬出去岂不叫别的‘锅伙’笑话?”

海青迷惑了:“那你觉得‘锅伙’的人去逊德堂干什么?”

“不知道,但我猜与着火有关……”苦瓜一撇嘴,“走!咱去问问宝子他们,顺便核实一下老五买药的事。”

此时的逊德堂只能用“落魄”二字形容,烧塌的半边房子依旧扔着没人管。地摊也不摆了,门前堆着垃圾,甚至门板也只摘下半扇。当苦瓜和海青一前一后走进去时,见厅堂乱糟糟的,满地是锅碗瓢盆之类的杂物,李长福正倚在栏柜上拨弄算盘,宝子和顺子协力将一口水缸往外搬。

“嚯!要改行开饭馆吗?”苦瓜开了句玩笑。

“别寒碜我们啦!”顺子苦笑,“我们三个饿鬼自己都没得吃,还开饭馆?这是要卖抄家货啊。”说着他和宝子将水缸平平稳稳地放在厅上,又回后面堆房拿别的东西。

苦瓜往栏柜边一靠道:“刚才我见七爷的人从这儿出来,什么事?”

宝子擦擦汗回道:“替房东传话,赶我们走。”

“走?”苦瓜不大相信,“这一案不追究了?”

“昨晚听小梆子说,我们没事儿了,警所也不打算再抓长福,至于别人……不清楚。”显然宝子已从小梆子口中得知甜姐儿被救走了。

“房东没找你们要赔偿?”

“没有,可能人家也知道我们三个倒霉蛋没钱,做个顺水人情。但是要扣留店里的货品、家具作抵偿。其他没用的东西限期三天清理,到第四天早上交钥匙走人。”

“三天?这么快?”

“快点儿也好,实在撑不下去了。幸亏在掌柜的铺板底下发现一根假虎骨,倒给别家卖假药的换些钱,若不然我们都得喝西北风。”

苦瓜有些疑惑:“你们的房东是什么人?”

“不清楚,谁都没见过。”宝子没好气儿地道,“咱这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切都是张七爷包办,凡是商洽租房一律由他居中作保,简直是隔山买老牛。房租也是张七爷代收,每月租金他先抽走一成,剩下的给房东,反过来还叫我们孝敬他钱。吃完了房东吃租户,撒着尿擤鼻子——两头掐!真黑啊!”

海青不解,插嘴问道:“他怎么敢欺房主,这是人家的产业啊!”

宝子冷笑:“房子确实是人家的,可谁让它偏偏盖在‘三不管’呢?张老七是此地一霸,你不给他一成租金,他就天天捣乱,叫你这房子永远租不出去。”

“就不能治治他吗?”

“怎么治?连警所都睁一眼闭一眼,谁治得了他?除非哪个阔主儿把‘三不管’的地都买下来,不准再卖艺,彻底断了张老七的根基,他也就混不下去了。可那样的话,大伙的饭碗也都砸了,谁都不好过。”

这时顺子抱着一堆茶壶、饭碗从后面堆房出来,往栏柜上一放,问长福道:“你真磨蹭!到底算清楚没有?”

长福把算盘一撂,无精打采地道:“幸亏有那根虎骨,刨去这几天的开销还剩十一块,另有二百五十三个铜子儿。明天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到当铺,兴许还能换两块,咱们每人能分四块多。”看来他们打算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分钱走人。

宝子叹道:“这点儿钱不多,离开这里,衣食住行都是挑费,沙二爸答应给我和顺子找活儿,唯独你没着落。这样吧,我们俩每人拿三块,剩下的全归你。”

长福也不推辞道:“谢谢二位好兄弟,哥哥不多说什么了,大恩大德容图后报。”

“容图后报?怎么报?”顺子说话很直,“你犯案出来的,家乡回不去,日后打算什么办?”

“唉!”长福绝望地哀叹一声,“到时候再说吧,大不了再找家药铺接着混,实在混不下去,那就……”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或许他自己也不知混不下去该怎么办。

海青跟他也算熟识了,想安慰他几句,却觉得无话可说。他觉得像李长福这样年过而立背井离乡又没什么出众本领的老实人,似乎也只能低三下四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从“三不管”永远消失。

宝子环顾厅堂不禁伤感道:“要说在这药铺的日子,又苦又累,吃不好,穿不好,一旦分离还真舍不得。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以后咱再想重聚不容易了,若不是缺钱,真该打酒买肉一醉方休。”

顺子一拍大腿道:“依我说,管他什么让卖不让卖,明儿一早我就把当铺的人找来,把这屋里的桌椅板凳、栏柜药柜全卖掉,拿了钱好好吃一顿。”

“你别惹祸!四天头上房东来验收,见满屋的家具没了,怎么跟人交代?”

“交代?哥哥你真老实,吃完喝完一抹嘴,咱就卷铺盖跑,还等他第四天来?”

“胡闹!”宝子比他看得长远,“张七爷的人盯着,往哪儿跑?再说沙二爸给咱找的差事不要了?”

顺子搔了搔头皮:“你说得也对……这样吧,我再看看有什么零碎东西可卖。刚才我在水缸后头发现一包膏药,不知是什么时候掉那儿的,大概有二十贴,应该是真货,就是放的时间长了有点儿硬,在火上烤烤兴许还能卖。”

苦瓜正愁搭不上话,一听他提到膏药,赶紧插嘴道:“能不能卖给陈大侠?”

“得了吧!”顺子一吐舌头,“陈爷不拿棍子打我们就算赏脸。”

苦瓜故作懵懂:“怎么回事?你们跟他有恩怨?”

“咳!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这还是掌柜活着时结的怨。月初陈爷来过一趟,让掌柜的趸他点儿膏药……”

“什么?”这次苦瓜是真的惊讶,“他亲自来的?”

“是啊。”

“当时就把膏药拿走了?”

“好像是吧……”顺子马马虎虎记不清。

“没有。”宝子却记得很清楚,不紧不慢接过话茬儿,“陈爷的买卖你也知道,他是‘挂子行’带‘挑汉儿’[“挂子行”带“挑汉儿”,指打把式带卖膏药。],会熬膏药,手艺也不比我们掌柜的差。他的意思是万一哪天来不及熬,不够卖的话就从我们店临时趸点儿救急,答应给现钱,提前来打个招呼。”

“后来他买货了吗?”

“不买哪儿来的恩怨?时隔两日他就派伙计崔大愣来了。”

“哦。”苦瓜点头——没错!这就跟沙掌柜的话对上啦!

宝子说到这儿有些烦闷:“本来先前陈爷跟掌柜的聊得挺好,俩人在里屋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哪知崔大愣来进货,掌柜的竟然叫我拿残次品。药是真药,但熬老了,根本粘不住。”

“他要多少?”

“二十贴。”

“只要二十贴?”苦瓜越发惊讶。

“对。”宝子也一脸迷惑,“那天我也不知掌柜的怎么了,明明事先说好的事,非给次品,这不是故意砸人家买卖吗?那崔大愣是个‘空子’,根本不懂药,给完钱就拿走了。”

“后来呢?”

“出岔子了呗!转天晚上八点多,陈爷拍门找来了,一开始还和颜悦色,没吵没闹,说已经把崔大愣轰走了,要退货。掌柜的说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三说两说陈爷生气了,把那膏药往地上一扔,气哼哼地走了。”

苦瓜纳闷儿道:“陈大侠也不是吃素的,他就罢了不成?”

宝子笑道:“不吞这口气又能怎样?陈爷一向声称他的膏药是祖传秘方,叫什么虎骨追风膏。这事若声张出去,大伙知道他是从我们这儿进的货,以后他还怎么卖?我估计掌柜的也是料到他不会声张才敢坑他,那天陈爷走后,掌柜的还哈哈大笑,说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对啊!”顺子突然一拍自己脑袋,“水缸后头那包不就是陈爷扔下的吗?瞧我这记性。”

苦瓜眼睛一亮道:“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那有什么可看?”虽这么说,顺子还是把那包膏药拿了来。

苦瓜接过数了数:“一贴也不少,整整二十……这事儿真是越来越蹊跷了。”沉思片刻又转而道:“昨天我在‘鸟市’碰见变戏法的老五了,他说在你们这儿买过药,还说贾胖子对他有恩,是吗?”

“对。”宝子一口应承,“那是半个多月前,老五一进来就给掌柜的跪下了。掌柜的吓一跳,赶紧把他搀进里屋问怎么回事。当时我们三个还好奇,贴着门偷听。老五说媳妇病了,女儿也来了,又是看病又是住店,钱不够使,还说老四跟他赌气,天天晚上出去赌钱,竟把王三自己甩在棚里。拉拉杂杂说了一堆难处,求我们掌柜的帮忙。这次掌柜的真动心了,答应给他配,柜上没有蛤蚧、蟾酥,特意叫我从天元堂买了几两,总共配了十服,便宜就给老五了,本钱都不够。唉!人心都是肉长的,掌柜的不过爱贪小便宜,其实也是吃软不吃硬,一个大男人跪在面前哀求,他也照样动心。”

苦瓜原本顾忌众人安危,不想泄露调查,但话已说到这份儿上,而且再过三天逊德堂就要散伙,恐怕以后再想问也没机会了,踌躇再三终于直截了当地问道:“老五求药那几天,王三哥来过没有?”

“没有。”

“你确定?”

“绝对没有。”宝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其实快手王跟我们掌柜的交情并不深,只是在外面碰见了随便聊几句,我们三个偷闲时也去瞧瞧戏法,可他从没到店里来过。”

“那陈大侠、崔大愣什么时候过来的,有没有碰巧遇见老五?”

“没有,差好几天呢。他们互相之间是否认识都不一定,反正没在我们店里碰过面,老五来拿药时崔大愣已经死了。”说完这话,宝子身子一颤,诧异地看着苦瓜,“你、你该不会怀疑我们掌柜的……和王三、崔大愣一样,也是……”

苦瓜抬手,示意他别往下说,重重地点了点头。

宝子顿时紧张起来,额头渗出一层冷汗,颤颤巍巍地咕哝道:“难怪你上次问着火时后门锁没锁,他们三个人要真是死于同一人之手,那真是太可怕了,还会不会有其他人遇害?”

一旁的顺子和长福也惊恐不已,长福本就苍白的大长脸变得更难看了,拿算盘的手微微颤抖。饶是宝子一向胆大,也直喘大气,喃喃地道:“三天!再熬三天咱赶紧走……”

迈出药铺时苦瓜一声长叹:“完了,看来崔大愣、王三跟贾胖子没什么关联,我又猜错了,现在反倒是你的猜测越来越有道理。”

“你也开始怀疑陈大侠了?”海青竟感到一丝得意。

“岂止怀疑!从一开始就搞不明白,他场子里根本不缺人,为什么还雇崔大愣?再加上膏药这件事,他的举动太不正常了,即便不是杀人凶手,崔大愣之死也必然与他有关。”

“他哪点不正常?”

“等见面后我问过他,你就明白了。”

“走!‘把点开活’。”

“别急,陈大侠可不比昨天那些人。他手底下徒弟、伙计众多,硬闯他的场子不是找倒霉吗?何况他是我师父的把兄弟,在事情搞清楚前我总得讲点儿尊卑长幼,等中午散场再说。而且……”苦瓜上上下下打量海青一番,“你穿这身衣服去不行,必须改改装扮。”

“改装扮?”

“你这身衣服太好了。”

“好?!”海青两眼瞪得像包子一样,“我这身破衣服还好?”

“对。我得把你改扮一下,这样我才有借口问他话。你先找个茶摊坐会儿,我给你弄身行头去。”

当海青见到苦瓜给他准备的行头时,险些气歪鼻子——上身是粗布短褂,衣料差点儿不要紧,还又脏又旧,说黄不黄说灰不灰的,都辨不出本来颜色了,还有一股霉臭味,离着老远就能闻见。下身是蓝色的土布缅裆裤,也脏兮兮的,膝盖还打着两块补丁。还有一双千层底的靸鞋,左脚那只鞋帮子缺了一块,右脚那只鞋面开绽。今早他还嫌自己的衣服太脏太破,可跟这身比起来就是绫罗绸缎。

“我、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这么作践我!”海青简直想破口大骂。

苦瓜一本正经道:“别瞧不起这套衣服,我费了老大功夫才搞来。这裤子是我前几年穿的,因为旧了甜姐儿要撕了当抹布,幸亏我拦住了。这鞋是陈大头的,在铺底下扔了两年多,我趴地上用扫帚扒拉了半天才钩出来。最难得的就是这身褂子,是找小麻子借的,平常他都舍不得穿,只有特殊的时候才披上……”

“演什么节目时穿?”

“不,下雨天出去上茅厕的时候。”

“咳!你可太缺德啦!”

“您就委屈点儿吧。”苦瓜边说边拍打衣服上的尘土,“穿一会儿就脱,这不就是演戏吗?”

“我演什么?《打侄上坟》的陈大官,还是《豆汁记》的莫稽?您能给我找个好角色吗?我要是……别拍啦!土都迷眼了,这上头有没有虱子呀?”

“没准儿还真有,你穿不穿?”苦瓜把脸一沉,“你要是嫌脏就别去了,我另想办法。”

“唉!谁叫我贱骨头呢,”海青把牙一咬,“拿过来吧!”

俩人找个僻静处,海青把衣服脱了,捏着鼻子把这套行头换上,正发愁没有合适的腰带。也不知苦瓜从哪儿找来根麻绳,二话不说就给他围上了,又把他原先的鞋和裤子用大褂兜起来卷成团,两只袖子一系,成了个小包袱,给他挎在肩上道:“我得给你说说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崔大愣的表弟了,俗话说得好,姑表亲辈辈亲,砸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你因为家乡闹灾来天津找大愣哥,想让他帮忙找个饭门,一路风餐露宿没少遭罪,好不容易来到‘三不管’,听说表哥死了,你好比万丈高楼一脚踩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我要唱《杜十娘》?”

“呃……跟杜十娘被抛弃的感觉差不多。你绝望了,吓傻了,不知所措了,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遇见我。虽然初次相逢,但是我乐于助人、大仁大义、侠骨柔肠、路见不平……”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反正我瞧你可怜,所以领你去找陈大侠,问问崔大愣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白了。”海青有点儿为难,“演这个倒可以,但我不会崔大愣的口音,别又露馅儿。”

“没关系,我跟陈大侠交涉,不用你说话。”

海青气大了,道:“不用我说话,你给我编这么详细干吗?”

“你得投入感情才能演得像。”

“嘿!你还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

“什么?”苦瓜哪懂什么表演体系,敷衍道,“对对对,好好演,绝不能‘泥了’[泥了,相声行话,指表演温吞,观众没反应。]。陈大侠‘撂地’半辈子,跟老四、老五大不一样,他是东海漂来的木鱼——闯荡江湖的老梆子!你稍微露点儿马脚准被看破,必须小心谨慎。”说着又从地下抓把土,往海青脸上、头发上、胳膊上一通抹,“好!你再弯点儿腰,低点儿头,怯生生地不敢看人,就更像逃荒的了。”

“行啦!快走吧。”海青腻歪透了,只觉身上痒痒的,似乎这衣服上真有虱子,恨不得早完事早把它脱了。

打把式卖艺,江湖上称“挂子行”。所谓“把式”,其实是俗话的说法,正字是“八式”。天下武术出少林,达摩老祖是学武的祖师爷,创下达摩八式罗汉神拳,内八捶、外八捶、内八腿、外八腿、明八打、暗八打,由此衍生出各家各派的武术,所以凡是学武之人都是“打八式”的。以此卖艺的大体分两种:一是走码头、窜乡镇,走南闯北赶集;另一种是落脚一地,有固定场子。那些常年在北京天桥、天津“三不管”的把式匠,本领未必有多高,但能说会道噱头甚多,能吸引观众。陈大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把式场子占地甚大,人也多,光伙计徒弟就有六七个,场上陈列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兵刃。有的摆在兵器架子上,有的干脆在地上扔着,后面也有一座棚。俗话说得好,“相跟相,隔一丈”,卖艺的之间距离相隔一丈,以免互相干扰,可陈大侠方圆三丈内都没有其他买卖。一是因为他表演火爆,能把附近的观众吸引过去;二来即便有技艺精湛之人能跟他唱对台戏,也不及陈家人多势众、强横跋扈,干不了三天准被他找碴儿挤对走。

此时临近正午,把式场子依旧热闹,观众围得水泄不通。苦瓜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在附近找棵树攀上去观看。海青不会爬树,幸而树下还有块大石头,他便站在石头上,踮着脚、扶着树干朝场子里张望道:“他就是陈大侠?”

“对,就是他。”

“我见过这人。甜姐儿被抓的那天早晨,许多人围在逊德堂门口看热闹,其中有他。”

“你肯定?”

“绝不会错,他有一把大弹弓,再明显不过。当时他站在离我不远处,说了贾胖子许多坏话,还说药铺着火是老天报应。”

“那就对了,贾胖子坑过他,他当然不会说好话。”

陈大侠少说也有五十岁,但是人高马大、身体健壮,天生的浓眉大眼,一张胖脸红扑扑的,就像刚喝完酒,又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更显威武。此时他正光着膀子,拿着他那把二尺多长的弹弓,一步步地向场子边缘走去。在他身后有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个大瓦壶,壶嘴上顶着一颗圆溜溜的弹丸。海青正纳闷儿他要干什么,忽见他猛一转身,一颗弹丸已疾射而出,如同一条线似的直奔桌子飞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正打在壶嘴顶着的弹丸上。两颗弹丸材质不同,壶嘴上那颗是泥丸,他打出的那颗似乎是铁的。两丸相碰泥丸碎裂,扬起一阵灰土,茶壶却分毫无损纹丝不动——好准头!

围观众人叫好,陈大侠将弹弓往腰里一掖,抱拳拱手道:“小小把戏不值一提,诸位见笑。”他嗓音洪亮、底气十足:“曾听人言春秋时楚国有个大将,叫养由基。此人有百步穿杨之能,就是百步开外箭无虚发。我使的虽是弹弓,也有这本事!刚才这距离也就二十步,算得了什么!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以后有机会我离着百步打。”

话音刚落便有个看客喊:“吹牛吧你!”

海青听了也觉玄乎,弹丸终究不是弓箭,没有翎羽能飞这么远?陈大侠却牛眼一瞪,以不可置疑的口气嚷道:“这可不是吹牛,百步打弹是我三十岁那年练成的本事。”

“那你现在就练一个呀!还等以后干什么?”不少人起哄道。

“不行。”陈大侠微微一笑,“我这场子总共才多大?百步开外岂不打到别处去了?人来人往,打着谁都不合适。众位若实在想看,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大把大把地扔钱!等我发迹了,开个百步方圆的场子,那时我天天练这手绝活儿!”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变着法儿要钱,不禁大笑,却也鬼使神差般纷纷掏钱。两名伙计举着笸箩绕场一周,着实敛了不少。陈大侠拱手称谢,又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大伙这么捧场,我得卖卖力气,练一练压箱底的绝活儿!这手功夫叫作流星赶月。”说着他朝人群里胡乱一指:“那位朋友问,什么叫流星赶月?”其实根本没人问,他全是自说自话。他从腰间弹囊里取出两颗弹丸,大模大样地托在掌上:“瞧见这两颗弹儿没有?我把它们同时攥在弹兜里,先打出一颗,不等落地再打第二颗,这第二颗要追上第一颗,还要把它击碎!”

众人听说有这样的功夫,更是兴奋,却也有人不信,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陈大侠似乎嫌这噱头还不够,又道:“诸位是不是觉得这没什么稀奇?不就是弹儿打弹儿吗?那您可就外行啦!这第一颗弹儿打出去是向前的劲儿,第二颗追上也是向前,按理说只会击飞,不能击碎。所以我要等第一颗弹儿向前的劲儿泄了,要落还没落、没落正要落的节骨眼儿打第二颗。说着容易,练起来难,这弹儿落地就是一眨眼,比放个蹿天猴还快,怎么能打中?全凭手上劲道!第一颗要轻,第二颗要重;第一颗要缓,第二颗要急;第一颗要高,第二颗要低。片刻间变换刚柔,眼要准,手要稳,打上要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各位算是赶上了,我就练练这手轻易不露的绝活儿!”

场子周围早已喝彩声一片,大伙扯着嗓门儿给他鼓劲儿。陈大侠把弹弓从腰间抽出,却没立刻练,又接着道:“俗话说得好,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为这手绝活儿我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了不少苦哇!没办法,这就是命……”说到这儿他脸上露出一丝哀怨:“老话说得好,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不买,卖与识家;识家不买,就只能扔在地上。咱不说这年月不好,也不说无人识货,只怪我姓陈的运气不佳,想效力朝廷偏赶上朝廷垮了,去投奔镖局又赶上镖局散伙,翻遍我家族谱也没个做官的亲戚,怎么办呢?只能把这膀子力气扔在‘三不管’。您也看见了,场子里有五六个徒弟,后面棚里有我的闺女和儿子,家里还有我那老婆子,一大家子都指望我养活。我又指望谁?全仰赖各位啦!城墙高万丈,到处朋友帮,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您再赏几个,我立刻练这手独门绝技流星赶月!”

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憋着瞧他练,早已急不可待,赶紧往笸箩里扔钱。海青挠着虱子笑道:“还没练先‘打杵’。”

苦瓜却道:“这是他的本事,换别人要不下来。”

徒弟敛完钱,陈大侠作势要打,忽然又放下了:“各位,您别小看弹弓,门道多着呢。弹弓的杆有竹的、木的、牛角的,弦有铁弦、筋弦、头发弦,兜分布兜、皮兜、羊肚兜,弹分泥弹、铁弹、槐砂弹,各有妙处,各不相同。您常见七八岁的小子拿个弹弓,打鸟,打兔子,那是小孩玩意儿。真正的弹弓是兵刃,打上就开膛破肚、骨断筋折!远的不提,大清朝康熙年间就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凭一把弹弓扬威疆场。这位说出来您兴许有个耳闻,咱‘三不管’有几位说评书的先生,张杰鑫说的是《三侠剑》,常杰淼说的是《剑侠图》,这两部书中都提到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神弹子’李五爷!那可不是说书人瞎纂弄,史上真有其人。李五爷是奉天人,姓李名昆字恭然,康熙年间罗刹国兵侵雅克萨,朝廷派镶黄旗……”

海青越听越诧异:“他怎么说开评书了?”

苦瓜道:“艺多不压身,样样儿都是来钱的道。”

这段书半史实半虚构,真正的评书艺人不演,是陈大侠独有的。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引人入胜,说到最后边夸赞边比画:“这一弹正打在罗刹军官脑袋上,登时一个窟窿,那军官闭眼一寻思,脑袋上多个窟窿多难看呀,干脆,我死了吧……他这一死,罗刹兵四散奔逃、瓦屑冰消。李五立了大功,这才使得两国签订《尼布楚条约》,自此息兵罢战。这正是——三颗弹丸人马翻,两立奇功王师班。若问此公名和姓,神弹英雄李恭然!”

“好啊!”大伙得见他书说得精彩、功架漂亮,不禁连声喝彩,自然也没少扔钱。

海青连连咂舌道:“功夫还没练呢,已经‘二道杵’了。”

苦瓜笑道:“‘二道杵’就完了?等着瞧,这才刚开始。”

这时陈大侠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扬手给自己来了个耳光道:“瞧我这张臭嘴,光顾着说古,把正经的都忘了。来来来,诸位上眼,看我练这手流星赶月……”

他又把弹弓举起来了,弹丸也填在兜内,场内顿时鸦雀无声。正在这时忽听一声断喝:“慢着!”有个汉子挓挲着臂膀拨开人群,一猛子闯进场内。此人三十岁上下,身宽体胖、膀宽腰圆,剃着大秃瓢,披着一件小褂,露着胸口黑黢黢的护心毛。他拤着腰往场上一站,横眉立目嚷道:“姓陈的,听说你在‘三不管’很威风呀!”说话有些外乡口音,却也辨不清是哪里人。

大伙看这阵势就猜出来了,八成是踢场子的。陈大侠只得又把弹弓放下,一脸假笑道:“威风不敢当,全仰仗在场的各位仁人君子抬爱,您贵姓高名?为何阻拦我献艺?”

“我的名姓你不必打听,就是说出来你也未必知晓。反正我是走三山、踏五岳,遍访天下武林高手。今儿碰巧走到‘三不管’,听说你有点儿能耐,想找你比试比试。”

作艺的轻易不得罪人,陈大侠婉言推辞道:“朋友,您也许是潜在天津了吧?常言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样吧,我虽不富裕,交朋友的钱总还是有的,有什么难处您只管……”

“少啰唆!”汉子一脸不屑,“我不为钱,就为试试功夫。”说着从地下拾起块砖,左手举着,右手用力一拳,竟将这块砖击成两段,观者无不骇然。

陈大侠脸色略有些难看,却仍好言相劝道:“瞧您这架势少说有六七年苦功,您要赐教,在下幸甚之至,可当着这么多乡亲朋友,咱俩动手恐怕不合适吧?我在‘三不管’混了半辈子,大小有点儿名望,今日若败在您手上,一世英名付诸流水。换言之,您若偶不留神输我个一招半式,面子上不也不好瞧吗?这样吧,等散了买卖您到我棚里来,咱走个三招两式,无论谁输谁赢都不寒碜。好不好?”

汉子不答,转而朝众人道:“大伙瞧见没有?这老小子啦!不敢跟我打!”

瞧热闹的不嫌事儿大,立刻有人附和道:“陈爷,你刚才还吆五喝六的,这会儿来了踢场子的,你倒是打呀!”

有向灯的便有向火的,又有人叫道:“陈爷!狠狠揍他,叫他明白明白,泰山不是堆的,功夫不是吹的。”

到这份儿上,陈大侠想不动手也不成了,于是把脸一沉道:“好!既然你要砸我饭碗,小老儿只好应战。宁叫你打趴下,不能叫你吓趴下,今天我就卖卖老精神,也不用弹弓,就凭这双肉掌领教你的铁拳。”

海青瞧得半信半疑,又仰头问苦瓜:“这是‘尖’的吗?”

“咳!能是‘尖’的吗?那家伙绰号‘二秃子’,就是陈大侠的徒弟,刚才显身手的那块砖早就动过手脚,换你也能打碎。一会儿他们假打个三招两式,二秃子故意落败,陈大侠好接着要钱呀!”

陈大侠和二秃子迈步扬手,各自拉开架势,这时有个清亮的嗓音叫道:“别忙动手!”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从棚里快步奔出。她相貌清秀、齿白唇红,眉梢眼角透着倔强之气。她头上梳两条辫子,穿一件淡绿色的短袄,一条同样颜色的裤子,扎着绑腿,脚上穿一双绣花布鞋。她往把式场上一站,体态婀娜亭亭玉立,叫人眼前一亮。看热闹的人中不乏无聊之徒,尖着嗓子怪叫道:“好嘛!上来母的啦!”

海青又问:“这是谁?”

“陈大侠的女儿,三侠妹子。”

“什么?她爸叫大侠,她叫三侠?”

苦瓜又指着棚子道:“瞧见门口站的那个小男孩没有?那是陈大侠的儿子,叫四侠。”

“那有没有二侠呢?”

“没见过,但我曾听师父说,陈大侠的老婆娘家小名叫二霞。”

海青哭笑不得地道:“两辈人一个排行,这是什么门风呀?”

“你有所不知,莫看我这位师叔人前威风,在家窝囊得很。他四十多才养下个儿子,视作心头肉,简直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女儿又是个倔强脾气,关起门来当家做主;连他老婆也是个母老虎,一言不合扬手便打,张口便骂。他是舍不得儿子,惹不起闺女,又怕老婆,在家没人尊敬。只有出来做买卖时讨点儿嘴上便宜,编出这一连串绰号,他才能自诩老大。”

说话间,三侠姑娘已走到陈大侠身边道:“爹!无名的浑小子,还用着您亲自出手?有事弟子服其劳,杀鸡焉用宰牛刀,让我会会他!”

陈大侠还未答应,场子周围已人声鼎沸——大姑娘要动手?这可比半大老头子稀罕多了,这场乐子不小,谁不跟着起哄?

二秃子假装瞧不起女的,挖苦道:“大妹子,你跟我比什么?要是比织布、绣花、纳鞋底,我可比不过你。要是论拳脚,你这如花似玉的,我也下不去手呀!还是叫你爹来吧!”

“呸!”三侠向前一步假装嗔怒,“行不行,动过手才知道。你不就是来砸场子的吗?我动手和我爹动手一样,要是打输了我们父女抱着脑袋滚出‘三不管’,这场子归你。”

“此话当真?”

“少废话,你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就跪在地下给你磕三个响头,立刻拜你这大姑娘为师!而且……”秃子又朝围观众人拱手,“我还要请在场的各位多给钱,捧捧你这位女中豪杰!”

海青早忘了自己是来查案的,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替大家许诺,输了大家给钱,这不明摆着是一伙吗?其实瞧热闹的未尝品不出这道理,更有甚者知道秃子的底细。但大姑娘动手难得一见,明知是假也跟着起哄架秧子道:“打!打呀!”

陈大侠装模作样嘱咐女儿一句:“沉住气,千万小心。”

三侠姑娘向前急蹿两步,顺势一个鹞子翻身,右脚却不落地,向后高高抬起,双手平举,来了个夜叉探海式。其实这两招毫无意义,纯粹摆架势,但她动作灵活身手矫健,众人还是为她叫了一声好。秃子的动作就朴实多了,喊声“看打!”挥拳就上。三侠右足落地侧身躲过,秃子紧跟着身子一转,一口气连挥七八记重拳,拳势凶猛呼呼带风。三侠不慌不忙,闪转腾挪一一躲过。海青点头赞叹:“虽是设计好的套路,瞧着也凶险,不知演练过多少回,确实有功夫。”

“当然。”苦瓜有感而发,“全是‘尖’的办不到,可要全是‘腥’的就没人看了。无‘腥’不火,无‘尖’不利,‘腥’加‘尖’,吃遍天!”

这几招打完,三侠开始反攻了,挥起荷花般的嫩拳照二秃子胸口击去。秃子不躲不避,这一拳打是打上了,他却纹丝不动,还嘲笑道:“你倒是使劲儿呀!再来!”三侠扎定马步连挥三拳,咚咚咚都打在秃子胸腹之间,却如同打在树上,秃子晃都没晃一下。那些不明就里的看客纷纷咧嘴,替姑娘捏把汗。

哪知局势扭转就在瞬息之间,三侠忽然跃起变拳为掌。“啪”的一声响,这巴掌正拍在秃子脑瓜顶上,秃子一声惨叫,捂着光头拧眉吐舌,众人见了无不发笑。紧接着三侠又蹿到秃子身侧横扫一腿,正踹在他的屁股上,秃子借这一脚之力故意向前一纵,竟摔出一丈多远。

“好啊!大姑娘厉害!”观众喝彩声如雷。

苦瓜忽然一拍脑门儿道:“我明白啦!”

“明白什么?”海青不解。

“我知道陈大侠为什么雇崔大愣了。”

“为什么?”

“就为这场买卖呀!二秃子功夫虽好,却是‘熟盘’,常逛‘三不管’的都认识。崔大愣却是乡下赶档的,没几个人识得,而且又高又壮,天然有一股憨傻之气,若和三侠妹子演这场戏,可比二秃子有趣多了,至少能多挣一成的钱。”

“原来如此。”海青放眼扫视观众——大家正“履行诺言”,往场子里扔钱,这次拿笸箩接已经不行了,铜钱撒得满地都是,俩伙计拿着笤帚,像扫地一样向棚子里驱赶着钱。但也有许多看客只是袖手而笑,显然早看穿陈家父女的伎俩。

秃子趴在地上手刨脚蹬,装作摔重了起不来。陈大侠二次登场,走过来一脚踏在秃子背上道:“小子,我家丫头身手如何?”

“服了!服了!”秃子连声告饶,“您老人家开恩,我这就磕头,您就拿我当个屁,把我放了吧。”

“唉!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年轻气盛嘛,凡事有个原谅。我也是养儿养女的人,瞧你练这身功夫不容易,更何况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真叫你向我女儿磕头拜师?我不但饶你,还要给你治伤。”说着陈大侠朝后面招招手,“拿过来吧。”

他儿子四侠还不满十岁,早备好一个托盘,听到招呼一溜小跑端过来。陈大侠从托盘上拿起一物,朝众人晃了晃,提高嗓门儿道:“诸位认得这是什么吗?这是我陈家另一宗压箱底的绝活儿,祖传八辈子的灵药,虎骨追风膏。”

“不就是膏药吗?有何稀奇?”秃子趴地上还帮师父“量活”呢。

“你说这话分明还欠一顿打!莫小看这膏药,从古至今,名贵的药材有的是!像什么人参、鹿茸、灵芝、海马、牛黄、狗宝、龙涎香、哈士蟆、天山雪莲、冬虫夏草……”

秃子故作震惊:“你这膏药里都有?”

“都没有。”

“没有你说它干吗?”

众人都乐了,陈大侠却道:“虽没那些稀世罕见的药材,但好东西也不少,这里面有杜仲、当归、防风、大黄、川芎、赤芍、五倍子、广木香、透骨草、金钱草。当然最重要的是虎骨,还有几味可就不能说了,是我陈家的秘方。统共几十味药材,和上松香、樟丹,用香油浸泡七天七宿,武火煎、文火熬,熬它个一天一夜,才能制成这上好的膏药。”

秃子趴在那儿又问:“你这药治什么?”

“治的病可多了,像什么天花、丹毒、肺痨、噎膈、砍头疮、搭背疮、红斑狼疮、杨梅大疮、大肚痞积、走马牙疳,我这膏药……”

“全都能治?”

陈大侠一摇脑袋道:“都治不了……”

众人又被逗得捧腹大笑,海青也笑了:“这一捧一逗的,真跟相声一样。”

苦瓜解释:“这叫‘稀溜纲’,就是逗笑的‘纲口’。还是那句话,‘万象归春’,总得有个乐。卖药的时候最无趣,自夸太过观众也不信,他故意说些笑话,大伙反倒买账。”

说话间,陈大侠已撕开手中的膏药,笑道:“方才说的那几种病,吃黄了药铺也未必能好,我区区一个把式匠能治得了?种地的手上有膙,赶路的脚上有泡,练武的难免青红二伤,膏药就针对这个。虎骨追风膏专治腰疼、腿疼、挫伤、扭伤。它能活络舒筋、活血化瘀,今儿晚上贴它,明儿一早就见效。别看东西不起眼儿,却是祖祖辈辈斟酌出来的。熬膏药是一门难学的手艺,熬老了不行,熬嫩了也不行。熬老的膏药粘不住,贴身上没走两步就掉,顺着裤腿掉在地上,就算孝敬土地爷啦!熬嫩的膏药走油子,贴身上打滑,头天晚上还在自己腰上贴着呢,睡一宿觉跑媳妇肚皮上去了。”

围观众人更是捧腹大笑,秃子一脸急切地道:“您老别说了,这么好的药快给我贴上吧。”

“好!”陈大侠答应一声,挪开踩在他背上的脚,举起膏药照他屁股狠劲儿一拍。

“哎哟!”秃子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冲出人群,不见了踪影。

陈大侠朝他逃走的方向一指:“瞧见没有?贴上就见效!”

众人哪有不乐的!真有人笑得眼泪都下来了。陈大侠又朝那托盘上一指:“还有三四十贴,今儿全拿出来,奉献给大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三十个铜子儿一贴。您说什么?比药铺里卖得贵?东西不一样呀!这是我陈家的秘方。再说我这膏药还有个妙处,您用完一回把它对折好了,下次再有哪儿不舒服,把它拿出来放火上烤烤,把黑油化开,少说还剩下八成药力,还能再贴一次。花一贴的钱买两贴,实惠不实惠?好东西有限,欲购从速!”

话未说完,已经有不少人掏钱了。有的素有腰酸腿疼的毛病,正好买一贴;有的是听他说得有趣,甭管用不用的先买一贴存着;还有人纯粹凑热闹,见别人买也跟着要。俩徒弟举着托盘刚绕了半圈,几十贴膏药就被抢购一空。

人声刚平息,陈大侠又把弹弓举起来道:“耽误大伙这么多时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得啦!紧敲锣鼓当不了唱,烧热的锅台当不了炕,大家还是瞧我这手流星赶……”

“爹!”小四侠又捧着个紫砂小壶跑过来,“喝口水歇会儿吧。”

陈大侠接过茶壶却没喝,向众人介绍:“大家不认识吧?这小子是我儿子,陈某年逾四旬老来得子,苍天对我不薄啊!”说这话时,他眉飞色舞,瞧得出是发自内心地庆幸:“四侠,还不快给大伙行礼?”

四侠还真随他爹,生得浓眉大眼,小嘴也甜:“各位爷爷、大爷、叔叔、哥哥、高亲贵友、街里街坊,我给您行礼啦!”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听他称呼说得这么全,都欣然而笑。陈大侠赶紧提议道:“既然来了你也练练,让诸位叔叔大爷指点指点。”

“好。”三侠早递过一条木棍,四侠接过来便耍。

学武人有句口谚:月棍、年刀、一辈子花枪。棍在诸兵器中是最易上手的,想要练精固然不易,但用心钻研一个月便颇为可观。四侠年纪虽小,却已经能耍出许多棍花,大开大合,让人眼花缭乱,再加上长得可爱,也博得不少彩声。

一套棍法耍完,孩子收招擦汗,陈大侠满脸严肃地道:“还行。诸位朋友切莫捧他,别给钱!千万别给!”

人都有见面之情,孩子受累了,许多年长之人哪忍心不给?陈大侠越客气,大伙越过意不去,还是扔了钱。这明明又是一道“杵”,陈大侠却得便宜卖乖道:“您瞧,这事儿闹的。不是我不领大家的情,而是小孩子不能娇惯,您今天捧他,他若是骄傲以后就不努力了……来来来,既然收了钱,你再练练弹弓,这才是咱陈家的真本事……”

这时也不知谁喊了声:“流星赶月!”

陈大侠笑道:“您这是故意刁难。他小小年纪哪会高深绝技?万丈高楼平地起,就练我刚才练的那手吧。”

伙计搬来桌子,摆好茶壶,又在壶嘴放上泥弹。四侠也从怀里拿出弹弓,但他的弹弓比他爹使的短小许多。他后退了将近二十步,填上弹丸便要射。

“慢着!”陈大侠蹙眉阻拦,“你脚底下对吗?站那儿笔管条直,没当兵先练上正步走啦!”

众人听了无不发笑,四侠赶紧调整步伐,再次举弓瞄准。

陈大侠又打断:“手呢?握的姿势对吗?还扭着腕子,你可能不是我儿子,是拉洋车的儿子。”

众人更笑了,四侠瞟了他爹一眼,似乎有些紧张,左臂伸直,牢牢抓住弹弓杆。

“停!”陈大侠有些不耐烦了,嚷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眼睛往哪儿瞧?告诉你多少回了,开弓看后手,打完弹再看前手,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四侠抿着小嘴,胸口起伏连喘大气,围观之人渐渐笑不出来了,都觉得这孩子太过紧张。果不其然,这颗弹丸打出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没有命中目标,打在桌子腿上了。

陈大侠冲上前照着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四侠一个趔趄。围观的人赶紧解劝道:“没关系,人有失手,马有漏蹄,这都难免的。”

陈大侠压了压怒气道:“再来!”

四侠脸上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人吓得都哆嗦了,早失了准头,第二弹射出去,差得更远,连桌子都没碰着。

“他妈的!”陈大侠真急了,回身放下茶壶,从棚子边上抄起一把扫帚。

四侠一见,抛下弹弓转身就跑,无奈围观的人堵得太严实,只能绕着场子逃。他爹举着扫帚在后紧追,还一个劲儿地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三绕两绕,四侠一不留神摔倒在地。陈大侠扑上去,一手掐住四侠脖子,把他摁在腿上,抡起扫帚疙瘩照屁股就抽:“叫你小子不练功!叫你小子不专心!我打死你……打死你……”

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可众人见打得这么狠,皆有些不忍,又有人劝道:“别打别打,孩子还小慢慢管教,打坏了你自己后悔。”

陈大侠却不理不睬,越打越使劲儿,四侠疼得两腿不住蹬踹,连哭带叫:“叔叔大爷救命啊!我爹要打死我!”

围观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立刻有四五个人迈过板凳拥进场子,抢孩子的抢孩子,拦大人的拦大人。陈大侠兀自不饶,扯着嗓子骂:“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我为了谁?你小子屁道理不懂!我都大半截入土了,还能折腾几天?不指望你养老送终,但你自己得活着啊!咱家一没钱二没地的,现在老子还能养活你,将来我蹬腿了你怎么办?不练本事等着饿死吗?与其将来你小子沿街要饭,丢咱老陈家的脸,不如我现在就把你打死!”说着抡起扫帚又要打,劝架的赶紧将他拦腰抱住,四侠则躲在一个看热闹的人身后呜呜啜泣。

众人一来看孩子可怜,二来听陈大侠这番话也觉得扎心,纷纷解囊相助,有几个眼窝浅的似是被勾起心事,竟也跟着抹眼泪。海青见此情景哪还忍得住?早忘了自己因何而来,也要过去给钱。苦瓜一把揪住他的手腕道:“别去!花这冤枉钱干吗?”

“那孩子可怜……”

“‘腥’的呀!”

“这也是‘腥’的?”海青不信。

“这招叫‘逼杵’,就为让大伙多花钱。场子上有好几把扫帚,陈大侠为何单拿立在棚子边上那把?你睁大眼睛仔细瞧,那把扫帚是空心的,就外面一圈苗子,里面抽空了,根本没分量,打在身上没多疼。四侠早让他爹夹磨出来了,说哭就哭,要笑便笑,千万别上当。”

“唉!”海青长叹一声,“真是防不胜防啊!”

陈家父子又哭又闹好一阵子,三侠姑娘才过来,夺过她爹手里的扫帚道:“你不要儿子,我还要我弟弟呢!打死他岂不把我娘心疼死?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跟你拼命!”

陈大侠无奈而叹:“罢了!罢了!”又招手唤四侠:“别哭了,继续给我练,打不中不许吃饭。”

众人这才陆续散开,四侠早哭得满脸花,委委屈屈地拾起弹弓,噘着小嘴,噙着眼泪,前腿弓,后腿蹬,左手握杆,右手拉弦。顷刻间场内静悄悄的,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默默祷告,希望这小鬼射中。能射不中吗?四侠早练得得心应手,弓开如满月,弹飞如流星。众人耳中只闻一声脆响,激射而去的铁丸早将壶嘴上的泥丸击碎,茶壶丝毫无损,一点儿也不比他爹差。

“好!”喝彩声震天动地,几乎所有人都在扔钱,真有几位把兜都掏空了,地上撒了满满一层钱。

陈大侠怒得快,笑得也快,拍一拍儿子道:“好小子,就照这样练!”

四侠抹抹眼泪,又朝大伙作了个罗圈揖,一溜烟奔进棚内。

伙计们扫着地上的钱,陈大侠再次抱拳拱手道:“抱歉抱歉!家务事让诸位见笑了,我得好好补偿大家,好好练这手流星赶……”说着话他猛一抬头:“呀!不知不觉都到正午了,大伙肚子是不是饿了?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小老儿我可得添点儿,下午还要继续卖命呢。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各自用饭吧。您要是肚里不饿想接着看也没关系,我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会几手黑虎刀、梅花刀、太极刀、八卦刀、乾坤日月刀,叫他们耍几手给您看看。我耽误不了多大工夫,吃完饭就回来,那时再给您练那手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人前显贵、鳌里夺尊、惊世骇俗、独步武林的绝技——流星赶月!”

围观的人也早就饿了,而且站半天腿都酸了,兜里的钱也扔得差不多了,顿时一哄而散,留下看练刀的没几个人。苦瓜从树上蹦下来道:“走!该咱们了,‘把点开活’。”

“等等!”海青阻拦道,“跟你商量点儿事,行不行?”

“什么事?”

海青挠着虱子道:“陈大侠的玩意儿挺有意思,咱能不能把调查的事先放一放,我想看他把那手流星赶月练完了再说。”

“咳!”苦瓜一咧嘴,“实话告诉你,我在‘三不管’混了六年,天天听他嚷,可一回没瞧他练过。”

“光说不练啊!”

人熟是一宝,苦瓜的师父死得早,他曾过了两年多半乞讨半求艺的生活,却也因祸得福,跟许多人混得很熟。艺人的棚子很重要,不仅关乎隐私,还包藏各行的秘密,所以轻易不让外人接近,苦瓜却畅行无阻。把式场子的伙计们早和他熟识,明明看见他领着一个生人往棚子里去,却毫不介意,还笑呵呵地朝他打招呼。

那是一座简易的布棚,用竹竿支着,围着透光的白布,有门帘。当苦瓜和海青走到门口,歪着脑袋朝里窥探时,陈大侠正准备吃饭。把式场子没有灶,吃的是从附近饭馆买来的,刚才二秃子挨完打跑出场子,其实就是买饭去了。陈大侠的午餐是一大碗面条,还有一碟醋熘肉片,这道肉菜是老板的特权,徒弟伙计没有,只能蹲在棚子外边吃面。三侠早备好一盆清水,让她爹洗脸擦身。

陈大侠一边洗脸,一边对旁边的四侠道:“今儿又叫你受屈,最后那一弹打得好,给老子露脸……三侠,领你弟弟买好吃的去,想吃什么买什么。”

四侠毫不客气地道:“我要‘糖堆’。”

陈大侠不禁皱眉:“现在这月份哪有‘糖堆’?”所谓“糖堆”是天津方言,就是冰糖葫芦,一来山楂树秋天才结果,二来天冷时糖稀才能冻结实,夏天没有卖冰糖葫芦的。

“我不管,我就要吃。”

陈大侠也真是好脾气,竟然弓着腰劝儿子:“现在买不来,等天一凉卖‘糖堆’的出来,爹让你吃个够。”话里话外满是疼爱,与方才在场子上打儿子时判若两人。

四侠兀自撒娇耍赖道:“不嘛!您说的,要什么买什么……”

虽系卖艺人家,终究是老来得子,台上是买卖,私下娇惯得很。陈大侠拿四侠一点儿办法没有,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正不知怎么哄,三侠走过来道:“小祖宗,别闹了。你要是再这样,我以后不带你来,今儿先买两块糕干吃吧。”

四侠还真听姐姐的话,立时不闹了,拉住三侠的手便要走,陈大侠又道:“顺便给爹打半斤酒来。”绝大多数把式艺人都有饮酒的习惯,一来酒能解乏,二来练把式要显得自己强壮,即便十冬腊月也只能穿短褂。但是不穿厚衣服肯定冷,他们就喝附子浸泡的白酒,以此提升体温抵御寒气。长此以往助长了酗酒的毛病,而且附子有热毒,药方里用的多是经过炒制的,服用生附子伤阴耗血,经年累月没有不得病的,故而练把式这一行也是拿命换钱。

三侠很为父亲的身体担忧,却有孝心没笑颜,不耐烦地道:“别喝了,下午还得做买卖呢,喝多了耽误挣钱。”

“耽误不了,爹心里有数。”陈大侠和颜悦色,“如今徒弟们一个个都出息了,凡是出去单干的三节两寿总有孝敬,四侠也渐渐历练起来,以后还愁挣不来钱?你不给爹打酒,是不是有私心?怕喝穷了,将来缺你的嫁妆?”

三侠被她爹逗乐了,却道:“呸!您怎么拿女儿耍笑?说不打就是不打。”说着从匣子里拿钱——别看父女俩“撂地”,管钱的却是女儿。

陈大侠还是馋酒,腆着老脸跟在女儿屁股后面央求道:“听话,你就给爹买点儿吧,没有酒再好的菜吃着也不是味儿。”

“不买。”

陈大侠故作气恼道:“你这孩子不孝!爹好歹是师父,你不听话,叫徒弟们瞧见岂不笑话我?”

三侠秀眉一挑道:“好吧,我买,省得您老挑我们当儿女的毛病。但丑话说在前头,您心里可得掂量好,若是晚上回家时还有酒气,看我娘不扯掉您的胡子!”

陈大侠是妻管严,闻听此言顿时乱了方寸,赶忙道:“那、那就少打点儿?四两怎么样?”

四侠把食指、中指一举道:“二两。”

“二两酒一仰脖就没了,还不够垫牙的。”陈大侠讨价还价,“要么打三两?”

“就二两,多一滴都不行。”

海青在帘外偷窥,这陈大侠还真如苦瓜所言,宠儿子、怕老婆,又管不住女儿,私底下一副窝囊相,哪还是刚才那个精神抖擞、谈笑风生的把式匠?海青越瞧越滑稽,不禁笑出声来。

笑声惊动棚里,陈大侠这才发觉门口有人。门帘缝隙很小,他没看到海青,只看见站在前面的苦瓜,便道:“哟,你小子怎么来了?一起吃饭吧。”四侠也笑盈盈打招呼道:“苦瓜哥,你来了。有事儿吗?”

“偶然经过,想跟师叔聊聊。”苦瓜边说边掀起帘子往里走,却又将左手伸到背后朝海青摆了摆,示意别跟进来。

陈大侠赶紧借题发挥道:“三侠,我留苦瓜吃饭,多打点儿酒来。”

三侠一撇小嘴道:“别来这套,人家才没工夫陪你灌马尿呢。再讨价还价,二两都不让你喝。”说罢拿起酒壶,领着四侠出去,虽从海青身边经过,但瞧他破衣烂衫一副穷酸相,还以为是来找某位伙计的老乡,也没说什么。

陈大侠费尽唇舌也只有二两酒,无可奈何怅然落座。别看他对女儿低三下四,在外人面前却架子十足,大马金刀地往苦瓜面前一坐,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捋着胡子故作深沉:“你小子串门会挑时候,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吧,面条有富裕的。”

苦瓜不肯坐,讪笑道:“瞧您说的,好像我特意找您蹭饭似的。我如今有买卖了,哪好意思再吃您?按理说,我们做小辈的就该时常来看看您,不说好茶好酒,起码也得拎一包大八件。我今天也是偷懒,空着手就来了,您千万别挑眼。”

“扯你娘的臊!”陈大侠这才有点儿笑模样,“别耍贫嘴,我看着你长起来的,还在乎你的点心?只要你有出息,我瞧着就高兴……说实在的,你最近可真是长进了,连寿爷也夸你。”

“真的?!”苦瓜听说“笑话大王”张寿爷夸奖自己,也不禁兴奋起来。

“这还能骗你?就是前几日,我有个师弟开了家武馆,在鸿宾楼摆宴席,遍请各行名流,寿爷也去了。席间我陪着敬酒,寿爷瞧见我聊了许多‘三不管’的事,偶然提到你,说你小子有长进,虽然干地上的买卖,但活儿使得干净不俗,又没有不良嗜好,日后必是一员大将!”

苦瓜听得满面绯红,但立刻意识到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忙克制住喜悦,谦虚道:“我哪是什么大将,面酱还差不多。如今立起身来都是仰赖各位师叔、师兄以及您老的栽培。”随即话转正题:“侄儿今天过来还有件事,恐怕得给您添点儿麻烦。”

“哼!到底还是无事不登门。”陈大侠虽这么说,还是很爽朗地笑了,“有什么要我照应的,说吧。”

“我是带着崔大愣的表弟来的……”

陈大侠一听“崔大愣”三个字,笑容立时不见,厉声质问道:“你怎么跟他表弟混在一起?来做什么?”

苦瓜惯于察言观色,赶紧满面堆欢解释道:“崔大愣跟顺义斋一位厨子认识,好像是同乡。家乡闹灾,他表弟挨饿了,来天津投奔他,找到那位厨子,这才听说崔大愣已经死了。如今‘三不管’的人都知道,崔大愣出事儿前在您的场子,他表弟倒也不图什么,就想问问是什么情况,好回去告诉家里人。可一来大中午的饭馆正忙,二来那厨子跟您也不熟,就把这事儿托付我了。侄儿我离顺义斋近,平常没少受沙二爸照顾,能帮的尽量帮,就把人领来了。”这篇谎话编得很圆,挑不出毛病。

“哦,是这样……”陈大侠愠色稍解,“人呢?”

“就在外边,没您老人家允许,我哪敢让他进来呀。”

“嗯,你小子懂规矩!没关系,叫他进来吧。”

苦瓜这才掀起门帘唤海青,却故意装出不耐烦道:“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海青记着他的嘱托,拱肩缩背弯腰低头,进了门怯怯一揖,往边上一蹲。

“嘿!进门就蹲,你当这是茅房呀?”苦瓜挖苦了一句,继而连声催促,“有什么想问的,快说!快说!”

海青一怔——不是不需要我说话吗?

苦瓜还一个劲儿地催:“大老远来的,不就为你表哥吗?怎么连个屁都不放?有话你倒是说呀!”

海青蒙了,不说苦瓜就催,想说又不敢说,唯恐口音露了破绽,光剩支支吾吾了:“我、我……不!俺……俺是……”

殊不知,苦瓜要的就是这效果。陈大侠见他欲言又止一脸窘态,更加深信不疑,反而阻拦苦瓜:“你别催!乡下人头一次进城,什么都没见过,又摊上这倒霉事,早就六神无主了。”转而又问海青:“你是崔大愣的表弟?”

海青不敢开口,微微点头。

“家乡闹灾了?”

海青继续点头。

“来‘三不管’找你表哥?”

“呃……”海青不知如何应对,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陈大侠见此情形也不再问了,从桌上拿起烟袋,点了锅烟,抽两口道:“你也不必开口了,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你表哥确实在我这把式场子干过,混得也不赖。但他有点儿爱财,有一次我叫他帮我买药材,他私自扣下了几个钱,我一时恼怒把他轰走了。不过我也没亏他,该分给他的钱也给了,后来他投奔一个拉洋片的,没几天就死了。他是三更半夜叫人打死的,脑袋碎了,没人认尸,就埋在西郊瘗地,具体葬在什么位置我不清楚。这儿有个巡街的小梆子,他应该知道。这案子至今没破,不信你可以去警所打听。其实我也挺后悔,当初若不是我赶他走,兴许他不会死。”他说这番话时态度很谦和,似是发自肺腑:“你跑来投亲,热心扑在冰窖里,够倒霉的!这样吧,有困难只管说,能帮的我尽量帮,好歹你表哥跟我一场,绝不叫你白来天津一趟。”

海青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苦瓜抢先道:“仗义!断买卖不断交情,师叔真叫我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您说得有些不尽不实吧?”

陈大侠一心打发崔大愣的“表弟”,万没料到苦瓜横插一杠:“怎么不尽不实?”

“崔大愣真是因为黑了钱才被赶走的吗?”

“你这叫什么话?”陈大侠和蔼的表情变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小子不相信我?”

“不是侄儿不信您。因为事情明摆着,崔大愣不是因为吃了钱被您赶走的。恰恰相反,是您想赶他走,所以故意挖了个坑让他跳!”

此言一出,海青甚是惊诧——难怪他说这事儿不正常!

陈大侠一时语塞,那张老脸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霎时通红,轻轻地抽动着,憋了老半天才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得不多,但也足以猜到是怎么回事。”苦瓜娓娓道来,“您让崔大愣买的那包膏药至今还在逊德堂,我亲眼看见了,二十贴算什么?您熬药时多抓几把料就全有了,即便没有也不打紧,大不了先不卖了,能少赚几个钱?难道为了区区二十贴还专门到外面买?再说您退回去时还是二十贴,一贴不少,可见您根本没往外卖,也没人因为买了粘不住的次品找回来,那东西一递到您手里,您就知道是假的。或许您老本事大,一过目就知道那膏药熬老了,但我听宝子说,您事先找过贾胖子,俩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如果我没猜错,您跟他商量好了,如果崔大愣去买药就给他拿假的。有这个借口,您就能把‘吃黑钱’的罪名扣到崔大愣头上,名正言顺地把他赶走。事后您找贾胖子退货,依照约定他本应该退钱,可那家伙见利忘义贪小便宜,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翻脸不认账。师叔您的脾气我还不了解?跟家里人好说话,对外却不是好惹的,光是把式场子四周的买卖被您挤走多少?为什么不跟贾胖子大闹一场?就因为怕人知道您从他那儿进药?简直是笑话!‘三不管’的药谁还真拿它当祖传秘方?都是瞒‘空子’不瞒熟人的事儿,闹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您之所以吞这口气,就是怕贾胖子把您给崔大愣下套的真相抖搂出来,我说得对不对?”

陈大侠张口结舌讶异半晌,突然气哼哼地把烟袋往地上一磕道:“你说对啦,就是这么回事!”

苦瓜马上追问:“您为什么要赶走崔大愣?”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要他了。二秃子是我徒弟,跟三侠假打我们拿全份,用崔大愣还得分他钱,不划算。”

“不对!二秃子是熟盘儿,崔大愣是生脸儿,看玩意儿的不识,以假乱真您挣得更多。再说,即便‘均杵’有争执,大可放在明面上谈。东辞伙一笔抹,伙辞东一笔清,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何必挖坑下套?到底是什么缘故促使您费尽心机赶他走?”

陈大侠脸都气青了,咬着后槽牙道:“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不好好干自己的买卖,算计我的事儿干吗?你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可这里不是牵扯人命案吗?”

“有人命又怎么了?难道你疑心崔大愣是我杀的?”

“侄儿不敢,请您老仔细想想,死的是崔大愣一人吗?短短一个月,出了三条人命啊!”

陈大侠身子一颤,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便道:“你是指……”话说一半扫了海青一眼,立刻改用“春点”说:“挑汉儿的犄角蔓儿,虎头蔓儿,汪点子,这之间有关联?[这些都是春点。犄角蔓儿,指贾掌柜;虎头蔓儿,指王三;汪,指数字3,文中指“这三人”。]”

苦瓜扭身对海青道:“老乡,劳你到外面等会儿,我跟师叔有私事要谈。”

海青明白,苦瓜是怕他在场陈大侠有所顾忌,赶紧起身出去,哪知一掀帘子,三侠在外面站着。也不知这位姑娘几时回来的,正微蹙蛾眉偷听里面谈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海青有些尴尬,揣着手多走了几步,故意躲远些,却竖起耳朵,努力倾听棚里的动静。

只听陈大侠一声叹息,语重心长地道:“苦瓜,咱爷儿俩说掏心窝子的话,你这番猜疑真叫我寒心呀!师叔究竟是怎样的人,你怎么不了解?不错,我姓陈的是霸道了些,欺负过同行,那是为了买卖呀!谁不想多挣钱?这把式场子既不是‘锅伙’,也不是黑店。我是一滴汗珠摔八瓣儿,哪干过杀人害命的事?你竟疑心这三条人命是我做的,我是那种人吗?就冲你小子动这脏心眼儿,就该扇你两记耳光!”

“师叔,您误会了。我不是疑心您,是疑心崔大愣、贾胖子、王三是同一伙人甚至同一个人杀的。偌大的‘三不管’,为何偏偏他们丧命?其中必有隐情。我就想知道,您为什么处心积虑要赶走崔大愣?是不是发现他干了什么坏事?他招引匪类了?跟‘三不管’以外的‘锅伙’有勾结?还是偷贩鸦片?总得有个缘由吧?或许这背后就藏着引来杀身之祸的原因。”

陈大侠一口咬定道:“我撵他走自有道理,跟他被杀绝无关系,你别瞎猜了。”

“为什么?您怎么就认定没关系?”苦瓜越发疑惑,“实话告诉您吧,我不是穷极无聊瞎打听,是想替这三人报仇!甭管他们三个有什么毛病,毕竟都在‘三不管’混,你我也是一样。今天有人杀他们,兴许明天就有人害到咱们头上,要是坐视他们丢了性命不闻不问,将来又有谁肯为咱们鸣不平?有一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

海青站在外面,虽然看不见苦瓜的表情,但料想此刻他一定是无比悲愤,与平常嘻嘻哈哈的样子大不相同。陈大侠似乎也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八字触动了,半晌没有说话。

苦瓜继续苦口婆心道:“想必您也听说了,逊德堂那场火让甜姐儿背了黑锅。一个弱女子竟被抓去顶罪,还有天理吗?为了甜姐儿,为了被害的三个人,更为了主持公道,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您到底知道什么隐情,快告诉我吧,求求您老人家!”

陈大侠早已动容,道:“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可、可我撵崔大愣是因为我自己的私事。”

“究竟什么原因,您倒是说啊!”

“这、这……”陈大侠有些犹豫。

这时门帘一掀,三侠猛地冲进来道:“苦瓜哥!你别问了。这是我家私事,肯定和命案扯不上关系,你别再打听了,好不好?”

苦瓜暗自思忖——红口白牙,你说无关就无关吗?可是一抬头,见三侠姑娘正二目炯炯凝望自己,俊俏的脸上竟带着几分羞惭之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不错。”得到女儿的支持,陈大侠的口气又硬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私事,与任何人无关,你小子别多问。”

前功尽弃!苦瓜左看看师叔,右看看三侠,无奈地叹了口气,低着脑袋走出去。海青见他这惨样儿也没多说什么,俩人默默往外走,哪知还未出把式场子,陈大侠又追来。

“等等!”他拿着两吊钱,不由分说地塞到海青手里,“我陈某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儿,说话算话,答应帮你就一定办到。这两吊钱你先拿去,找个店住下,有困难再来找我。”

这两吊钱换成银圆也就两块,但“撂地”挣来的多是铜子儿,故而串了两大串。海青哭笑不得,有心不要又怕假身份暴露,只好唯唯诺诺地收下,不敢说话只是作揖。

陈大侠却没再理他,转而一脸郑重地对苦瓜说:“我在‘三不管’混了半辈子,比你小子重情义,若知道凶手是谁也不会放过。但这桩命案与我没半点儿干系,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记住我一句话——自己要活着,但也得让别人活!”

一离开把式场子,海青就想把破衣服换掉,却被苦瓜制止道:“别脱,咱再去见另一人。”

“还没完?”海青龇牙咧嘴挠着胳膊,“又要找谁?”

“拉洋片的假金牙,他是最后收留崔大愣的人,或许能从他那儿套出崔大愣离开把式场子的内情。”说到这儿,苦瓜重重叹口气,“唉!这是最后一丝希望,若还是没有其他线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海青摇了摇刚得的那两吊钱,苦笑道:“不管怎么样,这回咱俩没往外掏钱,总算看见回头钱啦!给你吧。”

苦瓜却道:“算我还的,你自己收着。”

“不着急呀!”

“你不急,我急!”苦瓜硬把两吊钱塞进海青的衣服包裹里。海青实是无奈,他从小到大几乎没花过制钱,出手最少也是一块!但是苦瓜这样殷切,他也不便拒绝。

拉洋片,江湖人称“光子”,是诸多“撂地”买卖中历史极悠久却又出现最晚的一门。说它历史悠久是因为宋朝就有这行,且尊唐朝编撰《推背图》的袁天罡、李淳风为祖师爷,那时这门手艺叫作“西洋景”,比明清以后才日渐兴旺的评书、相声早得多。说它出现得晚是因为现在流行的洋片与宋朝不同,不再是单纯的画片,而是经过光学技术改造、通过暗箱和凸透镜观看的画片。

拉洋片的都要准备一个涂漆的木头暗箱,大的长达三米,小的也有一米半,里面安着玻璃,挂着画片,点着灯烛。箱子外侧开几个碗口大的孔洞,装上凸透镜,一般是四个镜头,行话叫“四开门”,最大号的箱子多达八个镜头,叫作“八开门”,可供八位客人同时看。客人来了就坐在暗箱前的板凳上,通过镜头看画片。另外,箱子上还有各种吸引人的装饰,讲究的雕纹画花,最不济的也要写上“西洋景”三个大字。在箱子顶上放着“锣鼓三件”,即小锣、单皮、铙钹,绑在一个木头架子上,用线绳串起来,只要一拉绳头,锣鼓三件有节奏地作响。拉洋片的就在一旁放声演唱,有时解释洋片上画的内容,有时则是随口逗笑吸引观众。

假金牙的摊位离陈大侠的把式场子不远,步行两分钟就到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锣鼓声。他用的是一架四开门的小箱,板凳只有两张,暗箱的装饰非常简陋。他本人更是怪模怪样——瘦小伶仃,却穿着一件非常宽大的蓝绸子马褂,下身是黑色灯笼裤,戴一顶黑呢子大檐帽,就像个纸糊的假人。他的相貌只能用“丑陋”二字来形容,也辨不清多大岁数,窄脑门儿、尖下颏、三角眼、细眉毛、扇风耳,唯独有个大鼻子“问鼎中原”,占了半张脸,却还是难看的翻鼻孔,两撇稀疏的小胡子,下边的嘴无论说不说话总咧着,露着七扭八歪的大白牙,其中却有一颗黄澄澄的,太阳一照闪闪发亮。

海青站在远处观望,瞧见那颗牙便问苦瓜道:“他镶的那颗金牙是假的吧?”

“不,十足真金。”

“那他为什么叫假金牙?”

“你不知道,北京天桥有个著名的洋片艺人,叫焦金池,因为镶了两颗金牙,艺名叫‘大金牙’。他借人家大金牙的‘蔓儿’,唱词唱腔全都模仿人家,也镶了颗金牙,于是自称‘小金牙’。哪知前几年‘大金牙’收了徒弟,有地地道道的‘小金牙’了,所以‘三不管’的人拿他开玩笑,叫他‘假金牙’。”

“这可真应了那句成语——拾人牙慧!我还是不明白,他本来长得就丑,为何还打扮得这么怪?”

“我们艺人有句老话‘不占一帅,就占一怪’,如果不能率先创出独门技艺,就得把自己扮得与众不同,用怪异吸引观众。真正的大金牙我见过,那是一品人物,身量高,长得帅,还有一条好嗓子,更重要的是人家的片子好。画洋片是门独特的手艺,不但要妙笔善画,还要掌握胶片特性。在塘沽有个姓潘的画师,是此道翘楚,京津一带流行的洋片有九成是他画出来的,拉洋片的简直把他当作伏地圣人,都找他订画,小张的五元,大张的十元,有时等他作画就得等半年。大金牙与这位潘先生是亲戚,近水楼台先得月,画片不但精细而且便宜,还总有新内容,别的拉洋片的永远追不上。假金牙既没相貌又没嗓子,片子也不行,根本不可能模仿得像,即便学像了又有何出奇?所以只能扮怪。”

锣鼓敲了半天,动静闹得不小,却始终没人来看。假金牙有点儿沉不住气,亮开嗓门儿唱起来:

再往里头再看哪,又一层,来到了苏州城里您看个分明。那三趟大街长有十里,招牌幌儿挂在西东。门口站着一个小大姐,她十七八岁人家正年轻,唉……她十七八岁人家正年轻,上梳油头花髻大,在末根儿扎着的本是红头绳。有偏花、正花戴着两朵儿,掏耳挖子一丈青。耳衬八宝镀金坠,滴溜溜耷棱棱的九莲灯。她长了一对好看的眼儿,两盏弯月眉毛往上升。不搽官粉自来的俏,苏州胭脂嘴唇发红,在上身穿玫瑰紫的大夹袄,白狗牙绦子又把大襟绷,下边的中衣鹦哥绿,丝线的金莲两伶仃……

唱词很俏皮,可假金牙嗓子不好,嗞嗞啦啦跟破锣似的。但他边唱边扭、发托卖像,倒也有趣。饶是如此,引来的观众并不多,许多人瞧都不瞧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有几个驻足的也纯粹是被他的怪模样吸引,对洋片不感兴趣。海青不住地摇头:“这么惨淡怎能挣钱?”

苦瓜却道:“在天津当然不行,电影园子若没有好片都不上座,何况他这路玩意儿?可是到农村赶集赶会,乡下人还是很欢迎的,尤其小孩子。别看假金牙貌不惊人,却是有名的‘腿儿长’。”

“他这么矮,腿怎么会长?”

“我说的‘腿儿长’是‘春点’,就是去过的地方多。整个直隶省乃至山东、河南,各处镇店码头他都走过。另外他还有个来钱的道儿,但是有点儿缺德。”

“什么来钱的道儿?”

“专门蒙骗外乡人。天津‘三不管’的名气大,每年都有外乡艺人慕名而来,还有许多来做小买卖的、找工作的。假金牙‘腿儿长’,会的外乡话也多,就冒充老乡接近那些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还真有不少外乡人错拿他当了好心眼儿的。这些人初到‘三不管’,什么门路都不通,求他帮忙找饭门。假金牙满口答应却背后捣鼓,或是骗他们花钱,或是帮他们找了雇主却预提俩月工钱。等老乡明白过来,他早就揣着钱跑了,又到外地赶集,一走好几个月,哪儿找他去?”

海青不禁皱眉道:“那可真不地道。”

“就因为这宗毛病,大伙都不愿意理他,嫌他是祸害。这么跟你说吧,假金牙如果没在‘三不管’,就是到乡下挣钱去了,只要在‘三不管’,准是憋着骗人!”

“咳!他还真不闲着。崔大愣落到他手里,可能也吃了亏。”

“没错。无利不早起,他收留崔大愣必定有目的。你接着装崔大愣的表弟,咱们‘把点开活’。”

拉洋片的唱纯粹是“圆粘儿”,可是假金牙哑着嗓子唱了半晌,只有瞧热闹的,没人花钱看。于是,他换了更热闹的唱词,来了段《水漫金山》:

再往里头再看哪,又一片,白蛇许仙画在上边。杭州美景冠天下,西湖风光乐无边,漂漂悠悠来了两只船,船头之上站定许仙。少年郎游湖来望景,偏赶上,瓢泼大雨阴了天!唉……瓢泼大雨阴了天,青蛇白蛇也在船头上站,许仙搭船来借伞。那张天师撒开了张手雷,招来了,蛤蟆精啊,蛤蜊精啊,鲇鱼精啊,黑鱼精啊,闹得凶啊!王八精啊,闹得凶啊!鲤鱼精啊,闹得凶啊!螃蟹精啊,闹得凶啊……

“别唱啦!”苦瓜三两步蹿到近前,“哪有这么多妖精?就看你一个人闹得凶!”

“哈哈哈……”瞧热闹的一阵哄笑,各自散去。

“嘿!小苦瓜,你这不是成心搅我吗?”假金牙虽这么说,却并未生气,松开绳子停下锣鼓,“得!大中午的我也歇歇,省得别人以为我热病发作。”

“假大哥,我瞧你……”

“谁姓假?我姓……”

“都一样,你姓什么不吃饭呀?”苦瓜揶揄道,“我瞧你的金牙比以前更亮了,一定发了横财吧?”

假金牙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竟陪着他逗乐:“发横财?没遭横祸就是万幸!你别光看我这金牙,说明不了什么,发不发财我也是一天刷六遍牙。什么钱都能省,唯独牙粉钱舍得花,这可是我的招牌,驴粪球外面光嘛。”

“瞧你说的,多脏呀!”苦瓜猛然压低声音,“大哥,我给你带生意来了。”

“什么生意?”假金牙一听说有钱可图,两眼放光。

“您往那儿瞧。”苦瓜指了指站在远处的海青。

海青看见苦瓜指了指自己,赶忙驼背低头,还故意拿衣袖抹鼻涕,显得很肮脏。假金牙专骗乡下人,一见此景笑逐颜开,拍着苦瓜的肩膀道:“好兄弟,你真照顾我,果然奇货可居!他是哪里人?直隶的还是山东的?来‘三不管’干什么?‘撂地’还是务工?包在我身上,赚了钱咱俩四六分成。”

苦瓜嬉皮笑脸地道:“既不‘撂地’也不务工,他是来找人的。”

“找人?!”

“对,找他表哥崔大愣。”

假金牙一听这名字顿时变脸:“领走!领走!提起来就晦气,那个死鬼害得我被警所拘问,花了二十多块才买放出来。刚消停几天你又领个灾星来。这事儿我不管!”

苦瓜却道:“你不管不行啊!人是在你这儿死的,亲戚找来你得跟人家解释清楚呀!”说着便招手呼唤海青:“来来来,你表哥就是死在他手里。”

“别胡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假金牙烦透了,可是崔大愣的“表弟”找来,不解释不行,于是指着海青的鼻子道:“你给我听好了。你那个表哥在陈大侠的把式场子搭伙,叫人家轰出来,我好心好意收留他,给他碗饭吃,哪知黑更半夜来个恶徒把他打死了。他丢性命,害得我也跟着倒霉,又蹲班房又花钱,这案子至今未破,按理说我还得找你要赔偿呢!但我瞧你可怜,这码事就算了,至于你还想知道什么,去警所打听,或者去问陈大侠,与我无关,走走走!”

“这就完了?”苦瓜把眼一瞪,“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好心好意收留崔大愣?不会吧?你叫他帮你干活了,对不对?”

“对。”假金牙不否认,“我叫他守夜,帮我看着箱子和板凳,省得我天天往家挑。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想吃饭就得干活,天经地义,这有什么不对?”

“工钱呢?你给他工钱了吗?”

假金牙略有些不好意思,却故作强硬地道:“什么钱不钱的?他会干什么?不就守个夜吗?我管他饭就不错了。”

“嘿!你可真会巧使唤人。”苦瓜眼珠一转,索性就把人命赖在他头上,“无论如何崔大愣死在你这儿,黑不提白不提就完了?那天晚上就你和他俩人守着箱子,我看就是你谋害的。”

哪知此言一出,假金牙反倒笑了:“你小子浑赖人命也不事先打听清楚,那天晚上我根本不在,就他一个人守着箱子。但凡我有一点嫌疑,警所能把我放出来?”

“我不信,谁不知你是包麻花的纸——油透啦!你会让崔大愣自己守着箱子?不怕他把东西偷走吗?”

“叫你说中了,我还真不怕。他姓崔的一个外乡人,在‘三不管’既没朋友又没亲戚,兜里又没钱,偷了我的箱子往哪儿躲?再说他还有求于我呢。”

“兜里没钱?还有求于你?”苦瓜终于诓出内情,“明白啦!崔大愣离开把式场子没处去,你就趁火打劫,声称要帮他找饭门。陈大侠明明给了他钱,却叫你骗去,所以不得不跟着你。他还不知道呢,等你找到答应雇他的商铺,拐了工钱就跑,快被你卖了还帮你守夜呢!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竟不明不白死了,你反倒吃‘瓜落儿’,偷鸡不成蚀把米。”

假金牙显然被苦瓜戳中心事,恼羞成怒地道:“放屁!没凭没据地胡说什么?不就是打算从我身上要钱吗?实话告诉你,老子身上没钱,有钱也不给你们!有本事告我去呀!滚!”说着话一阵推搡,海青冷不防,竟被他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包袱也掉了,里面那两吊铜钱还硌了他的腰一下。

苦瓜却不急,仍是笑盈盈地道:“告你?好啊!我要是真去告你,你吃得消吗?”说罢他走到洋片箱子侧面,低头瞧着缝隙——那是洋片的插口,画片用玻璃板夹好,就是从那里插进箱子的。

“你、你干什么?”假金牙突然紧张起来。

苦瓜阴阳怪气地道:“变戏法瞒不了敲锣的,你这四开门的箱子里有七张画片,我没猜错的话有五张是苏杭美景,还有两张是男女二人光着屁股在那儿……”

“瞎说!”

“是不是瞎说,把片子拿出来看看呀!”

苦瓜说得一点儿都不假,近年来由于电影兴起,洋片的买卖越来越难做,尤其在城里,除了小孩几乎没人看。为此假金牙使了下作手段,弄了两张春宫图夹在里面,专门招引无赖子弟、好色之徒来看,还多找他们要钱。但这宗买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见不得人的。眼见秘密要被拆穿,假金牙赶紧一个箭步堵在苦瓜身前道:“你别胡闹,咱们一码归一码。”说话口气已软了不少。

苦瓜顺势揪住他衣服:“自前年起,警所明令禁止洋片里夹带有伤风化之物,凡是逮住的,轻则抄没罚款,重则刑拘驱逐。我猜大哥您是警所的稀粥没喝够,想再回去尝尝。”

假金牙冷汗下来了,他是出名的“好事多为”,臭底子不少,前番因为崔大愣之死狠狠被警所敲了一笔,案底至今还在警所压着,要是再被举报箱子里有春宫图,即便不被抓走,上下打点不知又得破费多少。他被苦瓜攥住这把柄,再也强横不起来,便道:“有话好商量。”

“早这样不就完了!”苦瓜松开他的衣服,“你不必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找你要钱,就为打听一件事,崔大愣为什么被陈大侠赶出来?”

“他跟贾胖子勾手,买假药吃黑钱。”

“不对!另有隐情。”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说不说?”

假金牙神色不定,似有难言之隐道:“你、你去问陈大侠吧。”

“我问过陈大侠,他叫我问你。”

“不可能!他瞒还怕瞒不住呢,怎会叫你来问我……”

这句话泄了底,苦瓜越发笃定他知道内情,又道:“不说?我可没耐心跟你耗,这就去举报你。”

“我说我说。”假金牙实在没办法,压低声音,“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千万别声张。崔大愣自从投到把式场子,每天和三侠姑娘假打演戏,渐渐对三侠动了心思。有一次偷看姑娘洗脚,叫陈大侠撞见了。陈大侠原想揍他一顿把他轰走,又怕嚷嚷出去名声不好,有个会说不会听的,还以为崔大愣把三侠怎么样了呢。陈大侠就这么一个女儿,正正经经的黄花闺女,还想日后给她寻个好婆家,别再卖艺了。可要是坏了名节谁还肯要?所以他只能暂忍一时之气,给崔大愣下了套。”

“此话当真?”

“绝对是实。崔大愣后来也明白了,但黄泥巴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他也只能认栽。”说到这儿,假金牙赧然一笑,“这其中的内情,我也是借着半斤酒从崔大愣口中套出来的,既然想从他身上牟利,岂能不摸底?”

苦瓜回想起陈大侠严厉的目光、三侠羞涩难言的神情,看来假金牙说得不假。崔大愣已被赶出把式场子,顶着吃黑钱的帽子名声也臭了,还有必要杀他吗?一时间陈大侠的那句话回荡在耳边,“自己要活着,但也得让别人活!”苦瓜已信九成,却有些不甘心,还奢望挖出点儿别的东西,于是又攥住假金牙的衣领,摇晃着喝问:“不对!还有别的事儿!你说!”

“没有了,真的!”假金牙赌咒发誓,“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也为了养家糊口,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除了赚钱其他事也懒得掺和。我跟你说的若不是实话,叫我养活儿子没屁眼儿!”

海青听了这誓言想笑,苦瓜却丝毫笑不出来,缓缓松开手道:“便宜你啦。”

假金牙长出一口气,却又嘱咐:“你千万别往外说,要是叫陈大侠父女知道我走漏消息,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你听见没有?”

苦瓜充耳不闻,领着海青垂头丧气地走了。

至此,他们所能调查的人都查了,仍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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