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混了一年还照旧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午后的时光格外消沉,苦瓜和海青坐在一座冷清的茶棚里,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逊德堂的三个伙计、沙二爸、老四、老五、陈大侠以及假金牙,所有与死者有关的人,苦瓜与海青都已走访过,非但一无所获,连先前的猜测也都落空。苦瓜已经一筹莫展。他宛如说相声时被观众喝了倒彩,一脸挫败的沮丧表情,木然注视着茶碗。

海青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终于把那身有虱子的衣服脱了,还特意花两个铜子儿找茶棚要了桶清水,仔仔细细地洗脸洗手后,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瘙痒难受。早晨出门太仓促,只喝了一杯牛奶,肚子早就咕咕作响,但是见苦瓜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提吃饭的事。

就这样默然对坐半个钟头,苦瓜气恼地一拍桌案道:“不对!一定有问题,还有咱们忽略的地方。”

海青没滋没味地嘬了口茶,惨笑道:“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发现崔大愣他们尸体时是何情形?当时谁在场?附近有没有可疑者?还有他们家里又是什么情况?毕竟咱们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官面的人,不能名正言顺地查,许多情况根本无从了解。”

“是不了解,也没必要了解。”苦瓜反驳道,“事情出在‘三不管’,这三个死鬼的起居、职业、交际也都在‘三不管’,祸根也只能在这里。”

海青已经有些气馁了:“我觉得你是钻牛角尖。或许事情没这么复杂,或许从一开始你的设想就不对,咱一直在找三桩命案的关联,但这也可能是没关联的三次杀人,不是一个人干的,只不过杀人手法相似。案情从头至尾不都仅仅是猜测吗?不要忘了,这里是‘三不管’,死人不是什么新鲜事,哪天不死人呢?”

“不错,‘三不管’几乎每天都死人,但不应该是这种死法!落魄烟鬼饿死街头,欠债之人被逼自杀,甚至有些人牵扯混混们的争斗被殴打致死,这都很正常。然而这三个人睡得好好的,深更半夜被人打烂脑袋,这不正常!谋财害命倒也罢了,可他们谁都没丢失钱财,可见凶手就是想取他们的性命。”

“疯子。”海青脱口而出,“凶手是疯子。”

“不可能!疯子杀人不会事先谋划。再看这三桩命案,过程中没人目睹或发生争斗。王三、贾胖子且不提,崔大愣好歹练过武,就不反抗一下吗?可见是在睡梦中被一击致命,哪个疯子能这么冷静准确地下手?况且疯子行凶不会有选择,‘三不管’住着这么多艺人,怎会这么巧,他就偏偏撞进王三、崔大愣住的棚,又赶上他们独自睡在……”话说到一半苦瓜顿住了,两眼睁得大大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了?”海青吓一跳。

“我、我好像明白啦!”苦瓜莫名其妙地丢下这么一句话,随即一跃而起奔出茶棚。

“等等……”海青也紧跟着追出去。而海青身后还有个骂骂咧咧追他们俩的人——卖茶的!因为他们没给茶钱就跑啦!

苦瓜不理海青,倒像疯子一般在市场里跑来跑去,途经各处“撂地”场子,变戏法的、打把式的、练杂技的、唱野台子戏的……他一边跑一边左顾右盼,环顾这些艺人,突然又放声大笑道:“我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哈哈哈……”午后宁静,艺人多在休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坐在树荫下乘凉,或躺在棚子里小憩。他们被苦瓜的大呼小叫惊扰,都皱着眉头朝他观望。

就这样连笑带跑好一阵,海青终于赶上,抓住苦瓜的肩膀再不叫他跑了,气喘吁吁地问:“你明白什么了?”

苦瓜跑得满头大汗,却一脸笑容道:“我明白为什么被杀的是崔大愣和王三了,我终于找到这三桩命案的关联啦!”说着竟扬起手连扇自己三个耳光:“我是笨蛋!是傻子!是八百斤面蒸的寿桃——废物点心!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我怎么现在才发现?”

“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走!咱回去说。”

海青耐着性子陪他走回茶棚,卖茶的人正站在桌边骂闲街:“今儿我出门没看皇历,碰见俩蒙茶喝的!几个铜子儿的小便宜都占,真不是人养的!要是再让我遇见这俩兔崽子,我就……”

“嘿嘿嘿!骂谁呢?”苦瓜了却一桩心事,又变得伶牙俐齿,“你想怎么样?划出道来我接着。”

卖茶的很意外地道:“你、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废话!还剩半壶没喝完呢。瞧你那脏心,拿我们当什么了?我们是正经人,光着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能不给茶钱就走吗?”

“啊?那你们慌慌张张跑出去干吗?……”

“我东西掉了,得赶紧找回来。”苦瓜随口编个瞎话。

“咳!误会了。”卖茶的连忙转怒为笑,幸好那半壶茶还没倒,又放回桌上,“您这人也真是急性子,找东西告诉我一声啊,害我也跟着追半天。”

“那你追一半怎么不追了?”

卖茶的嘻嘻一笑道:“不瞒您说,我和我哥一起干这小买卖,我哥吃饭去了,他要是在这儿,我死活也得追上你们。可是这会儿就我自己,我撒丫子追你们去,万一来个贼把茶壶、板凳偷走,岂不是赔得更多?‘三不管’这地方乱,不多个心眼儿不行啊!”

“对!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苦瓜朝海青一指,“你听见没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在‘三不管’这个地方,白天尚且不安全,晚上谁会独自留宿棚里?除非有特殊情况。”

“哦。”海青似有所悟,“你是说王三和崔大愣……”

苦瓜却抬手打断他:“你先别说话,让我静一静,我得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仔细捋一捋。”

又是将近半个小时的寂静,苦瓜沉思不语,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表情越来越开朗,渐渐有了笑容,最后把茶碗往桌上一撂道:“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海青惊喜不已:“是谁?”

苦瓜狡猾地一笑:“不告诉你。”

“你卖什么关子啊!故意耍我?”

“不是耍你,没有证据不能乱说。”

“你猜的?”

“对。虽然是猜的,但我确信是他,可惜咱没法让他认罪伏法,更重要的是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人。”

“你是说……没有动机?”

“嗯。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恨,此人不疯不傻,为什么杀人?肯定有原因,只是我还不知道。”

海青早就急不可待了,道:“你先告诉我是谁,行不行?”

“不行。”

“你真气死我啦!说好了彼此信任,说好了不玩‘腥’的,难道你出尔反尔?咱可是要一起救甜姐儿的。”

“救甜姐儿?事到如今还有那个必要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海青有点儿挂火,“难道你不想救她了?”

哪知苦瓜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轻轻瞥他一眼道:“好朋友,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冒险去警所救她,对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海青听来却似晴天霹雳:“你……”

正在这时,有个人打断了他们不愉快的谈话——变戏法的老五拉着一辆驴车从远处过来。时隔一日他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迈着轻快的步子,脸上笑眯眯的,嘴里还哼着小曲。他的那辆车上载着桌子、椅子、鱼缸等许多东西,显然海青的钱起了作用,老五已把老婆孩子安排好,特意来这边当铺赎回王三的道具。

海青和苦瓜在茶棚里,老五没注意到,海青正犹豫要不要和他打声招呼,扭脸间又看见另一人——老四!他似乎是刚吃完饭,要回罗师傅的场子。

老四“污杵”赌钱,老五拐走道具,他俩已闹得很不愉快,偏偏冤家路窄,又迎面撞见。海青暗忖,这下有热闹瞧了。

果不其然,两人碰面皆是一愣,但这阵尴尬只维持了几秒,老四竟换了张笑脸,满面堆欢地跑到车前道:“五哥,你回来了?几天没见可想死我啦!”他虽然排第四,年龄却比老五小,故而称呼五哥。

老五也拍着老四的肩膀,笑呵呵地道:“哥哥也想你呀!听说你投奔了戏法罗,现在混得怎么样?”

“凑合吧,五嫂的病好了没有?”

“托兄弟的福,一天比一天见起色,如今在店里住着。”老五指指身后的车,“我找朋友借了点儿钱,又赁了辆车,赶紧把三哥的东西赎出来,年关时好给三嫂送回去。”

“对!这是正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咱们……”

海青本以为他俩会有一番争执,甚至大打出手,哪料到竟会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情景,不禁问苦瓜道:“怎么回事?他俩和好了?”

苦瓜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老江湖呢!无论自己心里怎么想,脸上绝不挂相,就算恨死对方,见面照样称兄道弟欢欢喜喜。你听老五说那话,年关时他把东西给三嫂送回去,那岂不全是他一面的道理?老四赶紧接茬儿,要跟着一起去,不能让老五背后说闲话。各自藏着心眼儿,哪是真的和好!”

海青不理解:“为什么不直截了当闹一场?弄这套虚情假意。”

“闹起来有什么好处?老五要是把老四‘污杵’耍钱的事一宣扬,老四就没法在戏法罗的场子干了;反过来老四把老五偷卖道具的事一嚷嚷,老五也没脸见人。反正彼此心里有数,互相掐着把柄就行了。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艺人更是如此,无论‘鸟市’还是‘三不管’,总共那么大地方,都在一个马勺里混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保不准日后走窄了还要合作,撕破脸还怎么挣钱?和气生财嘛!”

“你们这些人,鬼心眼儿就是多。”海青这话还真是有感而发。

苦瓜注视着虚情假意的老五和老四,忽然双眉一挑道:“或许真如你所说,我钻了牛角尖。命案出在‘三不管’,死者是‘三不管’的人,凶手也在‘三不管’,但罪恶的根源……”

“罪魁祸首不在‘三不管’。”苦瓜离开茶棚时撂下这样一句话。

海青眨巴眨巴眼道:“你何时有了这种想法?”

“就在刚才看见老五、老四说说笑笑的时候。”苦瓜的思绪已豁然开朗,边走边说,“不论‘三不管’怎么藏污纳垢,终究是生意场,以和气生财为本,可这桩连环命案与这里的风气完全不同。想想被杀的人吧!王三是个老实憨厚甚至有点儿过于心慈手软的人;崔大愣虽然有些色迷心窍,说穿了其实是没多少心眼儿的乡下人,谁都能坑他;贾胖子固然爱贪小便宜,却也并非不近人情,而且从不坑害重病垂危之人。他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该杀之过,甚至谁都没有牟取大利、铸下大错的能力,谁会因为一点儿蝇头小利害他们性命?他们被杀纯粹是因为运气不好。”

“听你这么说,我更糊涂啦!被杀跟运气有何关系?难道凶手是个杀人狂?”

“你不是装糊涂,就是乱七八糟的故事看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以杀人为乐的狂人?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太薄,就是皮裤没毛……”

“你能说点儿有用的吗?”

“我的意思是说,杀他们绝对有原因,但这原因绝不可能是‘三不管’的利益纠葛,艺人之间的事闹不到杀人放火的地步。你看看咱们走访的这些人,逊德堂的伙计,辛辛苦苦地工作就为了活下去;沙二爸自恃年长有些清高,但是看人很准,很会做买卖;老五本性不坏,纯粹是被情势所逼起了贪念;老四虽沾染恶习,但还是想好好混下去;陈大侠虽是个溜光水滑的老江湖,终归欺软怕硬,并没多大胆子;即便假金牙,他是干过不少缺德事,但正如他自己所言,不也是为了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吗?就连中毒已深的陈铁嘴,不犯毒瘾时也挺有人情味儿的。你能想象他们这群人为点儿小利或者一时冲动,就去杀人吗?而且连杀三个人。江湖艺人即便有再大恩怨,到头来也还是像陈大侠那句话说的那样——自己要活着,但也得让别人活。”

“他们都不是凶手?”

“不!”苦瓜郑重其事地道,“但凶手就在他们之中。”

“我认输。”海青一脸无奈,“实在不懂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杀人的缘由与‘三不管’的恩怨无关,那个杀人犯可能只是奉命行事,或者是被收买了,一定还有幕后指使者。那个幕后黑手一定有很大图谋,他想获得的好处绝非艺人间那点儿蝇头小利所能比。”

“幕后指使。”海青陷入一阵沉默,“不管有没有幕后之人,你能先告诉我杀人的是谁吗?”

“不能。”苦瓜又一次断然拒绝。

海青也拿他没脾气了,道:“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别着急,你早晚会知道,咱们现在要搞清杀人的原因,找出那个幕后黑手。”

“如果找不到呢?”

“就算找不到,我也绝不会放过这个凶手。”苦瓜眼中陡然流露出一丝狠辣,“敢向‘三不管’的穷哥们儿下手,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三天之内若还查不清楚,我就自己出手了结这个畜生!”苦瓜毕竟是飞贼出身,又混迹“三不管”多年,深谙此地盘根错节的势力,自有取人性命的办法。

海青不禁悚然,沉寂片刻,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你说三天内查出幕后黑手,莫非已经有线索了?”

“线索倒未必,但我知道‘三不管’有两个可疑之人。”

“谁?”

苦瓜没有答复,低头往前走,自顾自地喃喃道:“这俩人虽然身在‘三不管’,却与‘三不管’格格不入,显然是隐藏身份混进来的,必定有所图谋,该好好查一下他们的底细。或许他们是和凶手接头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幕后指使者。”

“你说的到底是谁?”海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看!那人就是其中之一。”苦瓜停下脚步,抬手指着前方。

海青顺着苦瓜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一家酒馆的后墙根儿底下有个小摊儿。一块靛青的布头铺在地上,松松散散摆着些万金油、仁丹、避瘟散之类的成药,还有几副扑克牌、梭胡牌[梭胡牌,一种纸制的麻将牌。],以及挖耳勺、香烟盒之类的小物件。摆摊儿的是一个中年人,相貌再平庸不过,穿着半旧的灰大褂,肩上挎个布兜,在墙根儿下一蹲。这样装束的小贩在“三不管”少说也有三四十个。

“这人有何奇怪?我怎么瞧不出来?”

“你是‘空子’,瞧不出,但落在老江湖眼里,他浑身上下皆是破绽。先说他卖的东西,仁丹和避瘟散也是皮门生意,卖仁丹行话叫‘挑粒粒’,卖避瘟散之类的闻药叫‘挑熏子’,跟贾胖子是一个路数,绝非他这种卖法。而且他那摊儿上还有扑克牌,如今彩门兴出一宗新玩意儿,行话叫‘挑厨供’,就是教授简单的戏法,当然都是无须下苦功的小把戏,半‘尖’半‘腥’以此获利,这行人往往代卖扑克牌。这个摆摊儿的又卖成药又卖纸牌,买卖不大还两门抱,一看就是胡乱凑出了这些东西。你再看他摆摊儿的位置,酒馆后山墙,除了撒尿谁会去那旮旯?来往的人大多瞧不见他,他的东西要卖给谁?他蹲在那儿绝不是卖东西,而是在观察‘三不管’的动静。”

“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注意他很久了,也没发觉他有何行径,以往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懒得管闲事,但现在有必要试探一下了。”

“怎么试探?咱们‘把点开活’。”

“这次不用你。”

海青有些不快道:“你要跟我‘裂穴’?”

“咱俩根本没搭伙,裂的什么穴?你瞧着吧,这次我给他来个打草惊蛇。”说罢,苦瓜已大步向摊位走去。

摆摊的兀自东张西望,见苦瓜走来显然有些意外,却立刻绽出一脸笑容道:“这位小爷,您买点儿什么?天热了来瓶万金油?咱这可是地道东西,不信您打开盖闻闻,薄荷、樟脑的清香直蹿鼻子眼儿,最是提神明目……”

苦瓜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直接抱拳道:“辛苦辛苦。”

“三不管”有句谚语,“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辛苦”二字是江湖人之间交流的开场词,等于向对方亮明自己也是江湖人,只要说出这二字,接下来不是盘道论门户,就是谈生意。摆摊的闻听此言依然在笑,却不那么自然了,轻轻回了句:“不辛苦。”

“‘合字儿’的?”

江湖人都是吃开口饭的,“人”加个“一”再加一个“口”谓之“合”,所以江湖人也自称“老合”,苦瓜这话就是问他是不是江湖,按理说他该回答“并肩字儿”,哪知摆摊的却摇摇头道:“小买卖没人合伙,就我自己干。”

苦瓜又问:“您是挑汉儿的?”

“我衣服薄,没出多少汗。”

“挑厨供的?”

“厨房没龛,不供灶王。”

连问三句全都对不上,苦瓜嘻嘻一笑道:“朋友,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都是江湖同道,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道个‘蔓儿’吧。”

摆摊的见他铁了心要打听自己的底细,也不再嬉皮笑脸,仰着头硬顶道:“野鸡没名,草鞋没号,我是搭棚的竹竿——没‘蔓儿’。”

“好‘纲口’。”苦瓜也把脸一沉,“你故意跟我装糊涂,是不是?”

“没装,我这心里真的糊涂。”摆摊的眼皮一耷拉,“你既然不买我东西,远远走开便是,何必跟我瞎扯?”

苦瓜非但不走,反而更凑前几步蹲在他面前,随手摆弄着摊上的东西,道:“你这买卖……”

“不买别摸!”

“好好好,脾气还不小。”苦瓜把手缩回来,“我瞧你卖的东西零零碎碎的,挣钱吗?”

“凑合糊口吧。”

“都在‘三不管’混饭吃,有难处只管开口,兄弟我帮你。”

“多谢好意!”摆摊的略一拱手,“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是各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是在下不懂得交朋友,实是交浅不可言深,谈不到谁帮谁。”

“嚯!真硬气。”

“那当然,我是人穷志不短,你挣十万两金子我不眼红,仨瓜俩枣照样过我自己的日子。您请便吧!”

这算是彻底说僵了,摆摊的下了逐客令,苦瓜猛然起身把眼一瞪:“好小子!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也不想打听。”

“那你知道这片地方谁说了算吗?”

强龙不压地头蛇,摆摊的既身在“三不管”就无法回避,只好低声回答道:“张七爷。”

“那是我们寨主!”

海青不禁诧异——难道苦瓜也是“锅伙”的人?略一思忖才醒悟,这是假充字号。

苦瓜直眉瞪眼横打鼻梁,摆足了无赖架势道:“我是张七爷手下的大弟子,跺一跺脚,整个‘三不管’都要晃三晃,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老子瞧你小子顺眼,过来交朋友,是给你城楼大的脸面,你小子还敢爱答不理?难道活腻歪了?敞开窗户说亮话吧,今儿老子兜里一时不便,你先借我几块吧。”说是“借”,其实就是流氓混混儿威逼勒索那一套,“借”钱必然是不还的。

哪知摆摊的听了这话非但不怕,反而笑了道:“扯虎皮做大旗,你个臭说相声的假充字号骗钱,当我是傻子吗?”

苦瓜扑哧一笑,憨着脸皮道:“老兄还真精明,认出我来了。佩服佩服!今儿我认栽,你也别记恨,就当兄弟我跟你开玩笑,改天我请你喝酒。”说罢转身便走,海青连忙跟上。

俩人走出很远,直到拐了个弯儿再瞧不见那摆摊的,海青才开口道:“怎么样?”

“这家伙很狡猾,他明明听得懂黑话,却故意不和我‘盘道’,我猜他跟你差不多,也是在‘三不管’耳濡目染学会的‘春点’,没师承没门户,害怕说多了被我拆穿。不过没关系,饶他奸似鬼,照样喝我洗脚水,到最后还是露了马脚。”

“什么马脚?”

“他既说不认识我,后来怎么又认出我是说相声的呢?可见他还是知道。我敢打赌,大部分在这儿‘撂地’的艺人他都略知底细,那必然是监视‘三不管’无疑了。”

“他为何这样做?”

“不知道,或许和命案有关。”

“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苦瓜早有算计,道:“我挤这块疖子就为让它流脓!现在他也肯定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接下来不是挪地方就是回他老窝……”

“咱们跟踪他。”海青明白了。

“不!这家伙狡猾得很,想盯他恐怕不易。”

“那怎么办?”

“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苦瓜没再回那个小摊儿,反而领着海青去了另一个方向。在市场东边有许多小商贩,剃头的、缝穷的、炸麻花的、卖爆肚的,其中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很引人注目。那是个精壮汉子,看模样约莫三十岁,剃着大秃瓢。干这行不但需要手艺,也需要身体强健,天气正热却守着柴锅,其辛苦可想而知。那一大锅栗子加上糖和砂子,少说也有三四十斤,他却能将铁锨抡动如飞,一刻不停地翻炒。许多客人等着出锅,更有一群破衣烂衫的小孩围在旁边,不动眼珠地盯着锅里的栗子,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海青远远望见甚是诧异道:“这月份竟然有栗子,奇啦!”

“没点儿出奇的能在‘三不管’立足?”苦瓜介绍,“他就是柱子,老四提过,还记得吧?他是遵化人,家乡盛产板栗,自他祖辈就干这个。一般栗子留不到来年,即便留到也干透了,唯独他家例外,隔年的栗子不走水汽,比新货差不了多少。据说他家有贮存栗子的独门秘法,地上挖个坑,用锯末、稻草什么的把栗子埋起来,还要定期倒换晾晒,麻烦得很。但到了来年能卖独份,虽说价钱贵,你跑遍天津卫也找不到第二家,自然不愁卖。他每天就炒两锅,来晚了都抢不上。”

海青慨叹:“卖栗子也有绝活儿,真是行行出状元。你经常买他的栗子吃吗?”

“不,我们说相声的忌讳‘吃栗子’[吃栗子,相声行话,指说话结巴、遗漏台词。]。”说着苦瓜已嘻嘻哈哈地凑过去,“柱子哥,买卖好兴旺啊!听说你最近耍钱也没少赢。”

“哈哈哈。”柱子喜笑颜开,“我是买卖好,手气也好,财运赌运两开花!”说着伸手从锅里抓了俩热栗子,使劲儿往地上一摔。那栗子的外壳炒得焦脆,在地上一磕立时碎裂,黄澄澄的栗仁迸射而出,真就像两朵金花。

众人一见,交口称赞。海青瞧明白了,他摔栗子一来是为了试试熟没熟透,二来也是招引大家的手段。而就在栗仁迸出的一刻,那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一拥而上——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钱买零食,等的就是这一刻。其中有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浑身补丁的旧衣服,挎着个卖报的布兜。因为营养不良,脑袋大身子瘦,活像根豆芽菜,却大眼溜精显得很聪明。他下手又快又准,眨眼间已将两枚栗仁全抢到手中,得意扬扬地吃起来。

苦瓜朝那男孩的后脑勺拍了一下道:“小豆子,两颗栗子够吃吗?想不想赚点儿零花钱?”

男孩赶紧咕咚一下把栗子咽了,高声道:“想!”

“跟我过来……”

海青这才明白,苦瓜找的不是柱子,是这个名叫小豆子的男孩,想跟过去已来不及——这时糖炒栗子出锅了,等候已久的买主蜂拥围上,把他也裹在中间。

“劳驾……借过……”海青挤了半天才从人群里出来,见苦瓜和小豆子站在远处一棵树下说话,苦瓜抓了把铜钱塞到小豆子手里,又伏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交代了些什么。

海青自觉不便打扰,就低着头在附近闲逛几步,忽听耳畔有个声音问:“先生,剃头吗?”他抬头一看,是位笑容可掬的剃头师傅,忙笑着摆手:“今天有事,改天再找您。”说改天再来纯属客套,他自小在新式的理发馆打理头发,何曾找过剃头摊儿?不过经这位师父一问,倒也来了兴趣,朝那剃头摊儿多看了几眼——那也是一副挑子的小买卖,扁担一头挂着一张凳子,那凳子下面有三个抽屉,盛放剃刀、肥皂、梳子等物;扁担另一头挂着一只装水的木桶,桶上有个脸盆,供客人洗头,到冬天时洗头要用热水,木桶就会换成一只小火炉,故而民间有句俗语,剃头挑子一头热。如今到了民国,男人的发型有了变化,不必剃头留辫子了,剃头匠也跟着改良,开始用剪刀理发。这位师父尤其细心,特意随身带一把小扫帚,帮客人扫去落在身上的头发楂儿,另外还有一架小帽镜,供客人观看发型。

海青不经意间对着那镜子照了一下,不禁大惊失色——镜中映照出的是一张白皙洁净的面孔。

糟糕!他这才意识到,在茶棚换衣服洗脸时把早晨抹在脸上的炉灰也洗掉了,暴露了本来面目。苦瓜疏忽了,没有发觉?还是瞧破不说?海青有心再弄点儿灰涂脸上,可这样一来更显做作。

正不知所措,苦瓜兴冲冲回来道:“办妥了。”

海青强掩尴尬:“你叫那孩子去跟踪?”

“对,小豆子的爹死得早,他娘是跛子,想再嫁也嫁不出去,母子俩只能相依为命。莫看他年纪小,却整日混迹‘三不管’,要过饭、推过车、擦过皮鞋、卖过报纸,也算见多识广,鬼心眼儿多着呢!派他去盯梢再合适不过。”

“那咱们做什么?”

“电影没开场——等!”苦瓜伸个懒腰,“什么都做不了,等小豆子回来再说吧。”

自从开始查案,难得片刻清闲,忽然无事可做,海青觉得无聊,于是软磨硬泡,非拉着苦瓜去陈大头的相声场子。这会儿大头、麻子等人已开场,茶棚内外围了观众,大头瞧见他俩便如瞧见救星一样,忙招呼道:“帮着‘打杵’!”海青糊里糊涂地手里就被塞了一只敛钱的笸箩。

“怎、怎么敛呀?”

“说不清楚。”苦瓜也抓耳挠腮,“你就跟着我,慢慢学吧。”

“我学这个干吗?”

“你不是非要嚷着学相声吗?‘打杵’也是必须要会的。”

“可是……”海青不好意思。

“唉!谁叫你偏要过来凑热闹,被大头抓了壮丁吧?你就跟在我身后吧。”

这时一段相声正好说完,苦瓜满面堆欢挤进人群,拿起笸箩向观众要钱,时而高声吆喝,时而戏谑两句,遇见给得多的就高声报出数目,给这位观众脸上增光,遇见不给钱的就嬉皮笑脸道:“您莫非赶上急事出门没带钱?要有急事您赶紧去办,别在我们这儿耽误工夫,倘若有个一差二错,我们这群穷鬼可担待不起。您若是兜里有钱怎么不赏呢?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我看您也是穿绸裹缎的,家里站着有房、躺着有地。您少喝一碗茶、少抽一根烟就够我们吃的了,这点儿小钱还吝啬?”白看的人实在受不了他这通磨叽,又怕被旁人笑话,也就给了。海青不会这一套,脸皮又薄,只是低头捧着笸箩,连句话都不敢说,绕场一周才敛到三十多个铜子儿。

苦瓜见了发笑道:“你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海青脸都臊红了:“我长这么大哪曾找人要过一文钱?这、这不成了乞丐吗?”

“胡说!”苦瓜厉声批驳,“你看看我拿笸箩的姿势,不是像你那样手心向上捧着,是手心朝下,用三根手指捏着。手心向上那才是乞丐,手心向下是接钱,我们作艺的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不贪、不搂,并不低人一头。”

“是是是……”海青唯唯诺诺地应承,却还是拉不下脸,悄悄把笸箩撇在一边了。

从下午两点多直到傍晚,海青一直在陈大头的场子,与其说帮忙还不如说自己过瘾。《家堂令》《菜单子》《学满语》《怯洗澡》,好节目一段接一段,他根本没敛几次钱,光顾着自己看了。好在大头等人都知道他是“海青”,谁也不和他计较。不知不觉天色渐晚,这才见小豆子匆匆忙忙地跑回来。

苦瓜把他领到僻静处问:“怎么样?”

小豆子有些失望地回答:“那家伙还真狡猾,离开‘三不管’往北边绕了一大圈,又向南去了日租界。我不敢跟太近,走到街口有买报的,我给人拿份报纸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他发现你了?”

“应该没有,我猜他可能进了某栋房子。”

“宫岛街和荣街交口?”海青走了过来,他对租界很熟悉,“那是日本领事馆。”

苦瓜灵机一动:“对啦,你看看,这是国货还是日本货?”说着从兜里掏出个小盒递给海青。

海青一看就笑了——仁丹!原来苦瓜在那地摊儿上玩了个“袖里坤乾”,摸走一盒仁丹。仁丹是砂仁、豆蔻、薄荷等药材制成的小颗粒,有避暑、消食、解晕的功效。仁丹最早是日本人发明的,在亚洲风靡一时,后来中国药商也开始仿制,尤其“五四运动”以来,民众抵制日货,国产仁丹花样百出销量骤增。

海青仔细看了看那个药盒道:“森下株式会社,日本货。”这次倒是他先一步醒悟:“现在一般药店买不到日本仁丹,摆摊的却能弄到货,而且他偏偏消失在日本领事馆附近,八成是领事馆派出的密探。”

风水轮流转,苦瓜反倒一头雾水:“日本密探为何监视‘三不管’?”

“终于也有你请教我的时候。”海青笑道,“日本自袁世凯当权时就觊觎华北,段祺瑞政府又曾向其借款,此后日本又支持奉系军队,如今他们的势力遍布天津,刺探各方面情报。‘三不管’离日租界这么近,派人监视也不稀奇。”

苦瓜闻听此言,原本炯炯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不对啊……就算日本人监视‘三不管’,有必要杀人吗?贾胖子、崔大愣他们算什么?无权无势,跟军阀政客、革命学生、民间团体都扯不上关系,日本人害他们有何意义?看来这个摆摊的应该和此案无关。”

“不是还有另一个可疑之人吗?咱们再去查他。”

苦瓜却没答复,打发走小豆子,垂头丧气道:“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展,又钻进死胡同,实在太烦人啦!天快黑了,我有点儿累了,咱今天就查到这里吧。”

海青见他脸色不大好,不免替他担心:“你也别太勉强,不是已经知道凶手了吗?早晚会搞清楚情况的。这样吧,明天咱们休息一下换换心情,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苦瓜揉了揉眉头道:“也好。”

“你想看什么片子?”

“稍等,我去撒泡尿……”

苦瓜虽然答应了海青,却还是放不下心事,一边思索凶手,一边朝戏台走去——那是一座草台班子的简易戏台,用竹竿和木板搭起来,占地并不大,上面有芦棚,三面围着褪色的旧台帐。这会儿天色已晚,唱梆子的艺人早就散了,台上没人,衣箱、桌椅都在那儿堆着,刀枪斧钺之类的道具也都插在架子上,还用绳子拴好了。这附近没有茅厕,苦瓜便绕到戏台后面,解开裤子撒尿。

哪知这泡尿撒了一半,他忽觉脑后有细微的响动,扭头一看——刀枪架子裹着台帐一并倒下,朝他脑袋砸来!

幸亏苦瓜飞贼出身反应机敏,他来不及提裤子,情急之下向旁边一扑,那刀枪架蹭着他的耳朵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虽说演戏的武器是假的,毕竟也是木头做的,十几把这样的玩意儿连同架子一起从高处倒下,若被砸中,不死也得重伤。苦瓜倒在地上,吓得面如死灰,剩下半泡尿全撒裤子上了。

戏班的人听到动静一股脑儿跑过来问:“咋回事?刀枪架怎会倒?明明绑在台柱上。你没事儿吧?”

苦瓜这才爬起身,提裤子系腰带,低头查看刀枪架,见那上面果然有一条断了的绳子。断口处是整整齐齐一道白茬,明显是被利器割断——这不是意外,有人要杀他!

果不出先前所料,该来的终于来了,凶手已知道苦瓜在调查,要杀他灭口。苦瓜立刻质问道:“刚才谁在台上?”

戏班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个似乎是班主的人开了口:“好像没人吧?半小时前就散戏了,我去张罗晚饭,他们几个刚才在台下跟收板凳的闲聊,再没别人了。或许有小孩偷偷地跑上去玩,我们没留心。实在对不起,你受伤了吗?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苦瓜顾不得跟他废话,快步绕出戏台,见暮色下人影恍惚,并没有什么可疑者,而原本站在远处的海青不见了!

他在戏台周围找了一圈,仍不见海青踪影,不禁忧心忡忡,生出个恐怖的猜测,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正呆呆发愣,忽觉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一时紧张来不及多想,脚尖点地纵身一跃,蹿出去一丈远,这才回头观看。

“好功夫。”后面来的正是海青,“怪不得你能蹿房越脊……”

“你死哪儿去了?”苦瓜没好气儿地问。

“抱歉,叫你久等了。”海青赧然一笑,“中午没吃饭,我实在是饿了,去买了俩火烧。已经吃了一个,还剩一个,你吃吗?另外我还买了份报纸,想查查明天有什么电影。”

苦瓜想把遇袭的事告诉他,却注意到海青用左手递来火烧,报纸也夹在左腋下,右手垂在身侧,指尖上隐隐有血迹。苦瓜立刻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你的手怎么了?”

“哦。”海青从兜里掏出几片碎玻璃,“都怪陈大侠那两串钱,我不是被假金牙推了一跤吗?铜钱把兜里的墨镜硌碎了,我也不知道,刚才掏钱把手划破了。”说着他随手扔了碎掉的墨镜,“你怎么了?”

苦瓜盯着地上那锋利的玻璃片,咽了口唾沫道:“没什么。”

“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还在发愁?不是还有三天吗?越着急越办不成事。先别想那么多了,暂时放轻松。”海青打开报纸,“明天光明大戏院上映卓别林主演的《淘金记》,这家伙可逗乐了,咱就看这个吧。”

苦瓜沉默好一会儿,轻轻应了一声:“好……”

沈海青走进家门时,客厅的落地座钟刚好响了八下,管家老吴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钟旁边,掏出他那块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怀表,皱着眉头对了对时间。

“我跟你说过无数遍,你那块表该换了,在我印象里,它就从来没准过。”海青说着话一屁股坐在真皮沙发上——平时他很讲卫生,穿这身又脏又破的衣服绝不乱坐。可今天不一样,他实在太累了,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

“少爷。”老吴揣起怀表,板着脸踱到沙发旁,“我也跟你说过无数遍,要按时回家,你也从不听,而且一次比一次过分。天都已经黑了,厨子把晚饭热了两次,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

“何必这么大惊小怪?没那么严重。”

“不严重?你这两天没看报纸吧?各家报纸都撰文谈论‘三不管’的混乱,坑蒙拐骗、偷拿卡要、杀人越货、流氓械斗。你要是被匪人绑票怎么办?我怎么跟老爷交代?”

“放心,我很安全,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哼!没人知道?”老吴一阵冷笑,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左额上的疤痕,“别说在‘三不管’,在家里都快瞒不住了。上午厨子一直在抱怨,他在橱柜上留了一杯牛奶,准备做面包用,不知被谁偷喝了,为这事儿还和女仆吵了一架。”

“呃……是我喝的。”

“女仆向我报告,说楼梯上有奇怪的脏脚印。”

海青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破布鞋:“也是我。”

“还有,隔壁的史密斯太太跟我说,今天早晨有个穿灰大褂的家伙从咱家后门溜出去,鬼鬼祟祟的,还戴着墨镜。”

提起墨镜,海青有些不快,他从兜里掏出空镜框往桌上一扔道:“不到半个月碎了两次。”

“史密斯太太猜测,咱家可能进贼了,她特意来提醒我,还打算去巡捕房反映一下治安问题。”

“讨厌!”海青皱起眉头,“多管闲事的‘色唐果’。”

“你说什么?”老吴没听懂。

“哦,‘三不管’的人把外国人叫‘色唐点’,女人叫‘果食’,‘色唐果’就是外国女人。”

“你这话比外语还难懂。”

“我原先也这么认为……你最后是怎么摆平这件事的?”

“我向史密斯太太和仆人们解释,说我家乡来了个远房侄子,那小子很不争气,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如今他兜里没钱找我借,我觉得不体面,不想让大伙看见他,就趁着没人从后门把他领进来,带他上楼拿了点儿钱。他说肚子饿,我又给他喝了杯牛奶,那小子竟然趁我不注意把少爷的墨镜偷走了,以后我不会再叫他来了。”

“精彩!”海青幻想满脸严肃的老吴编瞎话时的窘态,不禁发笑,“您老也有‘把点开活’的本事。”

“唉!我跟随老爷二十年,一直兢兢业业,没办过一件错事,今天真把半辈子的老脸丢光了。整个下午仆人们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议论我的私生活,我都听见了,他们猜测那人不是我的远房侄子,而是我的私生子。”

“哈哈,放轻松。您老人家一向‘蔓儿正’,能‘压点’,那些‘展点’‘展果’也就是背后嘀咕,不敢把您怎么样。”

老吴眉头皱成个大疙瘩:“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都是‘春点’,‘蔓儿正’就是人品正,‘压点’就是能镇住场面,‘展点’是男仆,‘展果’是女仆。”

“唉!自从您去了‘三不管’,我发现咱们越来越难交流,不过好在我快熬出头了。”老吴从兜里掏出一封电报,“晚饭时刚接的,老爷下星期回家。”

海青一惊,接过来看了一眼道:“徐州?不可能!他不是要去广州谈生意吗?最早十月份才能回来呀。”

“早就告诉你要看报,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北伐军正与直系军在蚌埠激战。孙传芳这次恐怕大势已去了,虽然还能勉强支持,麾下将领多与南方政府暗通款曲,士兵也纷纷逃亡。老爷害怕被乱兵抢劫,已改变计划,把货物就地处理,货船也遣散了,过两天乘火车回来。”

“自由的日子快到头了。”海青只能接受现实。

“你胡闹了这么久,也该收收心了,该参加实业界人士的聚会,多关注一下时局和公司的业务,别再出去乱跑了。”

“可我在‘三不管’的事还没办完……”

“够啦!”老吴生气了,“你已经完全偏离了初衷,整天和江湖艺人混在一起,你现在这副模样还像个体面人家的大学生吗?”在这栋房子里,老吴是唯一敢批评海青的下人,因为他是看着海青长大的。

海青依旧嘴硬:“从来没任何人规定一个大学生应该怎样,而那些所谓的体面人家,所作所为也未必比卖艺的光彩。”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苦瓜下午那番话:“作艺的不偷、不抢、不贪、不搂,并不低人一头。或许你觉得我在‘三不管’是瞎混,可我不这么认为。你放心,如果惹出什么祸,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绝不连累你。”

“你一直这么说,可是给我找的麻烦还少吗?光是警所,我就跑了四五趟。这事若是传扬出去,老爷肯定生气。不但你要受罚,我也会跟着倒霉,还是收敛些吧!”

“再给我三天时间,最后三天!好吗?”海青想起,苦瓜说三天内一定要查明真相。

“你……好吧,随你便。”老吴懒得跟他再费唇舌,“反正你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咦?你也会说俏皮话。”

“被你传染的。”

“就这样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海青打了一个哈欠,“我去换衣服,你赶紧叫厨子把晚饭再热一下,另外叫女仆准备一缸热水,我得泡泡澡。”他想起白天换的那身行头就恶心,身上到现在还痒痒。

“是,少爷。”老吴微一躬身转身便去,走出几步突然回头,支支吾吾道,“那个……请教一个问题,刚才你说男仆叫什么来着?‘展点’?要是像我这样的老仆应该怎么称呼?”

海青眨眨眼睛想了想道:“‘苍展’。”

老吴很快就把一切安排妥当,海青换了日常的衣服来到餐厅,晚餐是奶油烤杂拌。热了三次已经完全变形,就像一团呕吐物,里面的牛肉也嚼不动了,还真不如“三不管”的火烧好吃。他耐着性子把那团乱糟糟的东西吃完,迫不及待地扑进浴缸,边泡澡边思考今天的事——苦瓜真的发现凶手了吗?为什么他不告诉我?真的有所谓幕后主使之人吗?还有,我的底细被他摸到多少?

当他从浴缸里爬出来时早过了晚上十点,仆人们都休息了,他一头倒在床上,再也没力气考虑任何问题……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一阵敲门声。

“进来……”海青挣扎着睁开眼,发现已经天光大亮。

老吴一脸严肃地站在卧室门口道:“现在是八点半……哦,不!我的表快,是八点二十七分,你还不起床吗?”

“再睡会儿。”海青拉起被子蒙住脑袋,“我今天不去‘三不管’,中午约了看电影……”

“好吧。但有件事得告诉你,今早有个破衣烂衫的男孩来到咱家门口,向门房老赵打听这是谁家,还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老赵没告诉他,那男孩不死心,又去向邻居家的仆人打听,似乎想确认你的身份。老赵立刻向我汇报,我想把那孩子叫过来盘问,但出去时他已经溜了。”说罢老吴又把卧室门关上了。

海青不耐烦地咕哝一声:“知道了……”他停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一猛子坐起来——小男孩?确认身份?小豆子!

刹那间他想起苦瓜昨天下午说的话,“三不管”至少有两人可疑,他们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应该好好调查。有一个人已证实是领事馆的密探,而另一人……

海青困意尽消,低头看了一眼扔在床下的灰布大褂——不再需要它了,我暴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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