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光更改,胜似先前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光明大戏院坐落于法租界福煦将军路,这个路名是为了纪念在世界大战中指挥协约国联军取得最后胜利的法国名将斐迪南·福煦,而这条路也像世界大战一样火药味十足。天津两大百货巨头——天祥市场、泰康商场——都在这条街上,离此不远还有刚落成就因白宗巍坠楼案声名鹊起的中原公司。另外,著名富商高氏家族也相中这块宝地,正在筹建天津劝业场,各大商家云集于此,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地段繁华,华北电影公司投资修建了光明大戏院。这家戏院装潢富丽、占地广阔。大门上悬挂着缤纷璀璨的霓虹灯,一进门是多达二十三级的大理石台阶,两旁是西式的雕花木质扶手,门厅内摆满迎宾花卉。舞台是西方歌剧院风格,上层包厢,下层散座,可同时容纳一千五百名观众,以放映电影为主。这里一开张就把其他影院都比下去了,成为殷实人家、时髦青年趋之若鹜的消遣佳地。

此时将近上午十点半,电影《淘金记》即将开演,观众早已迫不及待,陆续走进大厅准备检票。苦瓜不想再让海青请客,提前一小时就来了,买好票在休息区等候,奇怪的是一向喜欢热闹的海青竟迟迟不到。眼瞅着时间将至,苦瓜渐渐焦急,联想到昨日自己遇袭之事,又不免有些担忧,走到楼梯口向下张望。

恰在这时,一辆黑色福特小轿车停到戏院门口。司机率先下车,快步绕过车头到另一边,打开后排车门——有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出来。

他刚下车时苦瓜根本没看出是谁,直到走进门厅才觉得眼熟,忙迈下几层台阶仔细辨认,不禁笑了笑道:“我就知道这小子家世不一般……嘿!我在这儿呢。”

海青明明看到招呼,反应却很冷淡,转身打发走汽车,这才不紧不慢走上台阶。苦瓜又迎下两步道:“你这么一捯饬,还挺精神。应了那句老话,人配衣裳马配鞍,西湖景配洋片,狗戴铃铛跑得欢。”

海青似乎对这个玩笑有些不满:“我是狗,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是另一条狗。”苦瓜还跟他玩笑呢,“你怎么现在才来?再晚些别说淘金,连金子渣儿都不剩了。”

“本不想来的,但是既然定好不能爽约。”

苦瓜这才发觉他态度有些异样,便问:“你怎么了?为何穿这身衣服来?”

“事已至此,我还有必要伪装吗?”

“哈哈,你终于亲口承认一直在伪装啦!”

“不承认能行吗?你一再跟踪我,早就弄清楚我是谁了,连我住的地方都知道,这场戏还有必要演下去吗?”

“跟踪你?!”苦瓜一阵蹙眉。

“承认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堪的应该是我,我还傻呵呵地跟着你‘把点开活’,其实就是个小丑,演的都是戏中戏。”

听到“小丑”二字,苦瓜心头涌起一阵不快,却压抑着道:“我没嘲笑过你。”

“那你让我穿有虱子的衣服?”

“调查需要,不是故意戏耍你。”

“或许吧,但你怀疑我是命案的幕后指使者,不是吗?”

苦瓜抿了抿嘴唇道:“好吧,我承认。昨天我是有点儿疑心,可那是因为我撒尿时有人割断绳子,想用刀枪架砸死我,恰好你手上有锋利的碎玻璃……”

“别编故事啦!”海青根本不信,“凭你的身手,谁杀得了你?事情明摆着,你明明看出我脸干净了却不点破,是怕引起我的警惕吧?你明明猜到凶手是谁却不告诉我,是防备我通风报信吧?你说‘三不管’有俩可疑的家伙,其中一人证实是领事馆密探,另一人呢?就是我,对不对?”

苦瓜无可否认道:“不错,我提防过你,但现在已经不怀疑了。昨晚我思考很久,你……”

“昨晚?到现在你还撒谎,今天早晨你还派小豆子监视我家!”

“没有啊!不信你去问……”

“问小豆子?有用吗?你早跟他串通好了。”海青咄咄逼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

“你值得我信任吗?”苦瓜终于忍无可忍,和他争辩起来,“你这家伙冒冒失失来到‘三不管’,平白无故跟我交朋友,却不透露自己的底细,莫说是我,就是换作别人,谁又能相信你呢?”

“我隐藏身份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如果我去‘三不管’的事被家里长辈知道,就不准我出门了。”

“哼!您是高贵人,我们这等臭艺人本就不配与您交往。”

“你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的,扪心自问,我何时亏待过你?我帮了你许多次,这还不够吗?”

苦瓜反问道:“难道你没骗过我?你对这桩案子没有丝毫隐瞒?”

“没有。”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苦瓜气哼哼地解开衣襟,从大褂里掏出一张报纸,“这份《益世报》还记得吧?就是登载劫牢事件的那张,我一直留着呢!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再念一遍!”

海青立时无言以对。

“怎么哑巴了?不敢念?怕念出来跟上次不一样?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我找其他识字的人问过了,什么‘火案罪犯脱逃’?明明写的是‘火柴新品上市’!不愧是读书人,真有学问,手指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编,弄个火柴广告就把我耍得团团转,都成段子啦!”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你说瞎话。你难道忘了那天小梆子是怎么描述劫牢之人的吗?警察目睹的是一个身穿黑衣、长着白脸、有酒糟鼻子的人。这才对呀!你那面具是从威……威什么的地方弄来的,整个‘三不管’没人识货,警察也没见过,再加上深更半夜光线恍惚,看到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们根本没瞧出我戴着面具,误以为长相怪异。可你读的报纸是怎么写的?头戴异国戏剧面具,不但知道是面具,还知道是演戏用的,甚至知道是外国货!哈哈,真是笑话!警察都没认出来,报馆又怎么知道?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当时你也在场,你亲眼看到我把甜姐儿救走了。”

“不,我没在场,去警所的是我们管家老吴。”

“嚯!真了不起!”苦瓜挖苦道,“去警所都不必亲自出面,派管家去就搞定了。你家真是有钱有势啊!”

“你知道我叫他去警所干什么吗?”

“有钱人家的事,我不想知道。”

海青气不打一处来,道:“我派他去买放甜姐儿!”

“哦?谢谢你。”话虽这么说,苦瓜无丝毫感激之态,“我早就告诉过你,不用你多管闲事,我自己能救她。”

“就凭你?你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海青讥讽道,“若不是我花五十块大洋上下打点,跟警所打好招呼,他们怎么可能把甜姐儿单独提出来?若甜姐儿还在牢里关着,你一辈子也救不到!而且你逃跑时警察已经要开枪了,若不是老吴阻拦,你这条命早没啦!”

苦瓜回忆那晚的情形,果如海青所言,却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我?还编那个假新闻?”

“我是想……”海青自觉有点儿理亏,“想和你学相声。”

“你就是想掐住我的短处,要挟我!”

“别说得这么难听。”

“话难听,难道你不是这么干的?我不答应跟你一起行动,你就揭我老底,这不就是要挟吗?后来发现贾胖子也是被人害死的,三桩命案有关联,你是不是更开心啦?多好的侦探游戏,花多少钱都买不来这样的消遣,变戏法的、练把式的、拉洋片的……大少爷,你玩痛快了吧?”

“放你娘的臭狗屁!”这时前一场电影正好散场,楼梯上下挤满了人。大伙被他俩的争吵吸引,眼见这位西服革履的年轻人说脏话,都不禁咂舌皱眉。

苦瓜一脸不屑道:“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原来你这样的大少爷也会骂街。”

“跟你学的!你知道我替你担了多少麻烦吗?本来老吴把甜姐儿接出来,这事儿就完了。可你偏偏自作聪明,非要在警察面前把人救走。你以为这几天我光跟着你查案?为了不让警所追究,我又派老吴跑了好几趟,又多花好几十块才把这一案买平。”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在乎的是人。”

“我不在乎人?我若不在乎,救甜姐儿干吗?”

“哼!谁知道你对甜姐儿安的什么心!”苦瓜这句话竟透着一股酸溜溜的醋劲儿。

“好心。”海青冷笑,“我可不像某些人,明明惦记人家闺女,嘴上却不敢承认。”

这句话戳到苦瓜的痛处,他说道:“你、你再说一遍!我抽你!”

“你打呀?花了我的钱,受了我的恩,反过来还要打我,难怪都说你们戏子无义。”

“好,我无义!”苦瓜把衣兜翻个底朝天,把所有钱都掏出来,“你怎么救甜姐儿、怎么周济老五,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你统共就给我十块钱,其中给陈铁嘴那两块昨天已还了你,剩下的也一并还你吧!”说着也不管银圆、铜钱还是纸币,他照着海青就扔过去。稀里哗啦一阵响,那些钱如天女散花般散落。

两枚硬币打在海青脸上,海青觉得这是莫大的羞辱,而且是拿他的钱羞辱他自己,脸都气白了,道:“你这是要画地绝交?”

“对!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上你呢!别看你穿得人模狗样,谁知道是人是鬼?为了跟我套近乎还编故事。说什么你也父母双亡,也不怕遭天谴!你的钱我拿着扎手,谁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些损阴丧德、断子绝孙的昧心财!”

“浑蛋!”海青怒不可遏,照他脸上就是一拳。

苦瓜也气得五迷三道,什么功夫全忘了,竟没能躲开,海青这拳正打在太阳穴上。他岂能吃这个亏,回手还了一记耳光。

海青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今天被苦瓜这一巴掌打得半边脸都木了,缓过神儿来更是大怒,往前一扑抓住苦瓜衣襟道:“我跟你拼啦!”说着就要撞脑袋。

“你撒开!撒开!”苦瓜边躲闪边拍海青的肩膀,无奈他死死揪着不松手,“你属王八的,咬住不撒嘴,瞧这手儿!”说着话抬腿朝海青的脚踝一勾。海青被他绊了个趔趄,却仍不松手,拽着苦瓜同时一歪——俩人抱成一团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门厅里顿时一片骚乱,楼梯上的人左躲右闪,几个太太、小姐吓得大喊大叫,门童趁乱争抢撒在地上的钱。他们俩连滚十几层台阶,重重摔在一楼地板上,海青周身剧痛,嘴唇也硌破了,“呸”地吐了一口血唾沫,又薅住苦瓜的衣领。苦瓜后脑勺磕了一个大疙瘩,挣扎着爬起来,也反手掐住海青的脖子道:“浑小子!没想到你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啊!”

“对……”海青气喘吁吁,“别以为我好欺负。”

“你还没完没了啦?撒手!”

“少来这套,撒开你就没影儿了。”

“你放心,我不跑,打你这路货色用不着功夫。”

“好!有种咱到外面解决,别在人家店里耍浑蛋。”

“走啊!不管到哪儿我也不怕你呀!”

俩人薅着衣服出了戏院,顿时一通死缠烂打。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又在繁华的商业街,围观的足有百余人。天津人爱看热闹,更爱开玩笑,竟有人扯着脖子叫好:“嘿!这俩愣子比卓别林还哏儿!”

虽说海青比苦瓜魁梧,苦瓜终究是飞贼出身,几个翻滚后将海青压在身下,右手卡脖子,左手挥拳就打。他刚在海青胸口捶了两拳,忽觉脖子一紧,似是有人从后面抓住他衣领,还没来得及扭过头看是谁,脸上已挨了一巴掌。

苦瓜眼冒金星跌坐在地,抬头一看出手之人,不禁目瞪口呆。此人正值而立之年,身材魁伟,方额广颐,五官端正,剃着光头,穿一身宝蓝色大褂,足蹬礼服呢牛皮底布鞋,周身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年纪不甚高却有长者威严。莫说苦瓜,连海青也吃惊非小——这不是当今相声第一人,鼎鼎大名的张寿爷吗?

由于竞争激烈,天祥市场和泰康商场都绞尽脑汁吸引顾客,不约而同地开设茶座,表演各种曲艺节目。近来张寿爷恰在泰康商场的歌舞楼献艺。按照曲艺场的规矩,越是名角越晚登台,歌舞楼攒底的是“鼓界大王”刘宝全,寿爷压轴,倒数第二个登台,所以每天十点多才过来。今天他走到福煦将军路被看热闹的堵住,幸而许多市民认得寿爷,纷纷热情相让。他本想溜边儿过去,只是下意识地朝打架的人瞥一眼,正瞧见苦瓜抡拳,不由得火冒三丈,冲上前扇了他一记耳光。

苦瓜一见寿爷,凶巴巴的气势顿时没了,如老鼠见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师叔……”海青也蒙了,他久慕寿爷大名却无缘结交,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情势下碰面,赶紧爬起来,拍打身上灰土。

寿爷面沉似水,却抱拳拱手,向围观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道:“众位先生太太,这是我门户里一个师侄,他年少无知、做事荒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架,挡了大家的路,扰了大家清静,太不像话啦!我会好好管教他。还请大家不要笑话,也给我们叔侄留点儿脸,别瞧这热闹啦!”

他名声赫赫,观众们都喜欢,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回应:“这话说远啦!我们听您讲笑话,哪能看您笑话?孩子年轻,别生气。我们不打搅了,走吧走吧……”只片刻工夫,围观众人走得干干净净——这便是相声名家的人缘。

寿爷又扫了苦瓜一眼:“跟我来。”说完向路边一个胡同走去,苦瓜蔫头耷脑跟在后面,海青也过去了。

待到僻静处,寿爷蓦然转过脸来道:“你怎么回事?”

苦瓜再次跪倒,开口便道:“我错了。”

“有句老话叫‘相不游街’,你懂不懂?”

“懂……”苦瓜怯生生地回答。

“我看你不懂!”寿爷劈头盖脸数落道,“咱说相声的台上可以戏谑胡闹,下了台就要规规矩矩做人,过分的玩笑都不能乱讲,更何况当街打人?别忘了你是作艺的,大小有个‘蔓儿’,今天你这般行为要是被熟人看见,成什么话?幸而我来得早,若是惊动巡捕把你抓走,今后你还要不要脸面?”

“我知错了……”

“少搪塞我!瞧你这德行,衣服都破了,头也好几天没剃,哪还有规矩?昨儿我跟戏法罗赶一个堂会,他说你连着好几天没做买卖,整日在‘三不管’闲逛,到底怎么回事?”

“我……”苦瓜不便说查案的事,只能硬着头皮道,“没什么。”

“没什么?哼!”寿爷显然是误会了,“我告诉你,人学好不易,学坏容易得很。瞧‘三不管’边边角角那些落魄艺人,固然有些人命运不济,但更多的人是吃喝嫖赌自己作的。还有那些不知上进的小子,不好好磨炼真本事,就知道蹭吃蹭喝、酗酒耍钱,整天绞尽脑汁占观众们的便宜。我原以为你小子吃过苦,懂得是非好歹,与那帮浑小子不同,哪知都一样德行。你拍拍胸口想一想,当初你师父死时你会什么?若不是我吩咐各处的场子关照你,你能有今天吗?”

海青在旁听着,忽然想起甜姐儿提过,苦瓜曾得一位前辈关照,原来就是寿爷。

苦瓜丝毫不敢辩解,叩头道:“我对不起您老人家。”

“对不起我?与我何干?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觉得你是可造之才,将来成角儿成‘蔓儿’给咱说相声的露脸!哪知你小子不走正路,刚吃几天饱饭就胡作非为,枉费我一片苦心啊……”说到这儿寿爷一声长叹,似乎不仅是生气,更多的是失望痛心,随即转而向海青抱拳道,“这位小兄弟……”

海青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前辈。”

“唉!我看你仪表不俗,想必是正经人家的少爷。不用问,必是小苦瓜坑骗你,花了你许多钱才惹起这场争斗。我代他向你道歉。”

海青一个劲儿摇头道:“没有没有,苦瓜没坑骗我。”

寿爷还以为他客套,赶紧说道:“没关系,究竟什么事您但说无妨,若有损失我叫他赔给您,钱不够我替他补偿。”

“您多心了,他确实没坑我。”

“没有?”寿爷摸不着头脑了,“那你们为何打架?”

“这、这……”怎么解释呢?海青也不知说啥好了,“我跟苦瓜是朋友,一直挺好的,今天……哦,逗着玩!逗着逗着……就急眼了,我打他一拳,他绊我一跤,就、就打起来了……咳!其实这事儿不怨他,也不怨我,总之……我们俩吃饱了撑的!”

苦瓜跪在旁边,听着海青这蹩脚的解释,忍不住发笑——到这会儿海青还在维护我,确实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或许真是我错啦!从小到大作贼作艺、受苦受累,心中伤痕千沟万壑,早已经不相信陌生人了。可无论这世界多糟糕,毕竟还是有真心待你的人,就因为自己的痛苦和自卑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这未免太狭隘啦!

回想海青急人所急帮助甜姐儿,不忍宝子他们挨饿去买吃的,慷慨解囊周济老五,见到四侠被父亲责打就要给钱……自己怎么会怀疑这样一位好心人?苦瓜由衷惭愧,笑着笑着竟已流下泪水。

寿爷好心来管闲事,没料到海青这样答复,反而尴尬,道:“嘿!周瑜打黄盖——两头情愿!”以他的阅历自然看得出海青说瞎话,但初次见面不便训斥人家,便想再数落苦瓜几句。哪知一回头,见苦瓜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更是火上浇油,扬起巴掌又要打。

忽然有人叫:“师哥!消消气儿!孩子们胡闹,何必当真?”胡同外又来一人,年纪略比寿爷年轻,也是相声艺人打扮,相貌端正举止优雅,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摇折扇,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竟有些文人气质——苦瓜和海青都认识,是寿爷的搭档陶先生。

“唉!”寿爷长叹一声,手又撂下了,指着苦瓜的鼻子道,“你小子就笑吧!有你哭的时候。别以为现在混得不错就一世无忧,十年前的‘三不管’曾经何等兴旺,我比你清楚。那时‘三不管’比现在大好几倍,‘撂地’卖艺的一眼望不到边,不过十年光景,大半的地都被富商买下建房,卖艺的地儿越来越少。如今时局动荡,北伐军一路得胜,津京一带许多达官贵人已暗中投靠南方。奉军政府缺钱,‘三不管’又一再出乱子,剩下的地迟早也要卖,那时你到哪儿混饭吃?绕岸车鸣水欲干,鱼儿相逐尚相欢。无人挈入沧江去,汝死哪知世界宽!我本想提携你到曲艺园子里表演,趁早谋个出路,以后还能喜鹊登高更进一步,可是瞧你小子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不在乎。也罢,算我多管闲事!你这皇帝不急,我这太……太上皇也没必要替你操心。”

“师哥,快走吧。”陶先生凑前几步,“时候不早了,咱再不去,前场的金先生下不了台啦!”说着推着寿爷的背把他劝走,却又回头对苦瓜道,“说你是为你好,换旁人还懒得管呢,你小子好好反省吧。”

海青很想跟寿爷攀谈几句,可这会儿明显不是时候,只能眼巴巴看他们走远,这才回头瞧苦瓜道:“怎么样?这次又多亏有我吧?”

“哈哈哈……”苦瓜兀自大笑,“没你还打不起来呢。”

“唉!瞧你这副模样,我也没心思跟你打了。”

苦瓜笑着摆了摆手:“不打了,不打了……”

“你可真是没心没肺,被寿爷这般教训,咋还笑得出来?”

“我当然要笑!”苦瓜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啦!终于发现连环命案的动机啦!”

拳打脚踢把彼此的火气泄了,便如雨过天晴。苦瓜把海青领到自己的住处——这是一家位于老城西南角的小店,再普通不过,店里住的都是艺人,也就是所谓的“老合店”。

海青看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笑了:“哟!这就是你那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呀!不是前后都有门吗?在哪儿?”

“你记性还挺好,还记得那些胡诌的话。”苦瓜翻箱倒柜,“带你来不为别的,快把衣服换了。”

刚才一番扭打,俩人衣服都撕坏了。苦瓜犹可,本来就是件旧大褂,海青穿的却是西装,袖子都快扯掉了,裤裆也裂了,在地上滚得满是灰土。好在俩人身形相差不多,他换上苦瓜的大褂,又脱掉皮鞋换布鞋道:“下一步行动是什么?既然你已发现动机,说说吧。”

“不忙,先去接甜姐儿。警所早被你买平,风头也过去了,其实从一开始他们父女就没必要藏。”

“唉。”海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编的那些瞎话给人家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藏的地方远吗?”

“远!”苦瓜皱着眉头叹了一声,“走到天黑咱都未必能到。”

“没关系,今天无论多晚咱也得把甜姐儿接回来,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马前俏’[马前俏,江湖春点,意思是赶紧走。]!”

“嘿,你这黑话说得越来越熟练了。”

海青暗自做好走远路的准备,甚至已盘算好若是一夜未归该怎么和老吴解释。哪知刚出店面,苦瓜只领他往西走了两趟街,便指着路边一个宅门说:“到了。”

“就这儿?你不是说天黑都到不了吗?”

“是啊,要是往东走天黑都到不了……”

“废话!南辕北辙一辈子也到不了。我还以为你把甜姐儿藏到什么偏远地方了呢,竟然就在家门口。”

“好包袱都是出人意料的。”

海青上下打量,这间屋子三层石头台阶,两扇木头门,似乎就是一户普通民宅:“你跟这户认识?”

“当然了,这是李先生家,城西一带谁不晓得?”

“这位李先生很有名吗?”

“是啊。据说李家原籍直隶沧县,是官宦门庭,后来迁居天津。到李先生这代愤于军阀腐败不走仕途,在家立了私塾,教附近孩子读书,遇到贫苦的学生分文不取,还给纸笔。而且李先生精通医道,专攻疑难杂症,常有人求医问药,十有八九能治好,所以在这一带很受人尊敬,谁家有解决不了的事也请他公断,简直拿他当城隍爷。若非怜贫惜老、仗义不平之人,我怎敢轻易将甜姐儿相托?”

“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海青嘻嘻一笑,“其实你把甜姐儿托付我也行呀。”

“得了吧!我怕《托妻献子》[《托妻献子》,传统相声节目。]。”说着苦瓜已推开院门。

海青跟进去,发现这户宅院比他想象的要大许多,正堂的门开着,里面很宽敞,摆着许多小桌案,似是教书的教室,此时却空无一人。苦瓜这才呼唤道:“李先生,您在吗?”

东屋传来回应:“苦瓜吗?我正给田叔把脉,过来吧。”

海青又跟着苦瓜来到东屋,一迈进门槛便觉清雅脱俗——墙上挂着字画,一望可知尽是名家手笔。书架上陈列着经史子集各类书籍,多有宋元古本。最抢眼的是东墙下有一张条案,放着博山炉和一张乌黑的古琴,墙上还挂着单弦、琵琶、月琴、二胡、八角鼓等物,头上有块匾,写着“琴庵”两个大字。看来这位李先生不仅医术高明、学识渊博,还精通音律,是抚琴的高手。

初见李先生时海青颇感意外,此人脸庞白净,虽说颔下故意留了撮胡须,给人老成稳重的印象,但明显不到三十岁。海青冒出的第一想法是搞错了,这是李先生的儿子,却听苦瓜问候道:“先生这几天可好?老先生身体可还硬朗?”既然问“老先生”,那自是李先生之父,看来这年轻人确系李先生无疑了。

李先生摆摆左手,示意苦瓜别出声,右手兀自搭在田大叔腕上。海青以前在茶摊见过田大叔,只是从未交谈过。他其实年纪并不老,似乎和老吴差不多,但多年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又独自拉扯女儿,已耗尽男人的青春。现在的他弓背弯腰、皮包骨头,满脸都是刀刻般的皱纹,单以相貌而言,很难想象他会是甜姐儿的父亲。

“嗯,大有起色。”李先生笑微微地移开右手,“您是不是觉得腿脚有劲儿了?”

田大叔点点头:“是啊!比原先强多了。”

李先生话锋一转:“但痰喘的毛病恐怕不易根除,这方子您继续吃,更重要的是不能劳乏,不能着急,要把心放宽。您这个病呀,三分治,七分养。”

“唉!”田大叔愁眉苦脸,“我也想养,可偏偏摊上这倒霉事,天生苦命啊……”

苦瓜赶紧抓住话头:“您老的命不错,遇到难处有贵人相助。”

“你这话说谁?”田大叔满脸不屑地瞥他一眼,“我可不念你小子的好,人家李先生才是贵人!”

“好好好。”苦瓜不跟他计较,“心病还需心来医,我今天过来就是给您除病根的。恭喜恭喜,你们父女俩总算否极泰来啦!”随即把完案的事说了,当然没提海青编造新闻之事。

田大叔这才有了笑模样,把甜姐儿从后宅唤出来。一听说田家父女要走,李太太也特意出来,还带着一包袱衣服要送给甜姐儿。甜姐儿再三推辞道:“逃难之人蒙您救助,已是天大恩德,先生还治好了我爹的病,我这心里已过意不去,哪还能要您东西。”李太太道:“你在这儿天天帮着洗衣、做饭,又给老爷子端茶送水,都成我们家的使唤丫头啦!我谢你还谢不过来。这些衣服都是我以前穿的,也不值什么,再不收着就是嫌弃我喽。”

甜姐儿这才收下,父女俩千恩万谢,苦瓜也一个劲儿作揖。李先生却道:“苦瓜,若要谢我就帮我办件事,什么时候单弦大王荣剑尘先生再来天津献艺,一定给我送个信儿,我有几个曲牌请教。”

“您放心吧。”苦瓜拍着胸口道,“哪能只送个信儿?到时候我托同行前辈,引荐您和荣先生认识。”

“哦?”李先生闻听此言很高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苦瓜爽快地答应了。

出门时甜姐儿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搀着她爹,苦瓜见状连忙去搀田大叔另一臂:“您老身子刚好,留神……”

“去去去!”田大叔皱着眉头将他推开,“不用你管。”

“爹……”甜姐儿道,“这次若不是苦瓜帮忙,咱还不知是好是歹呢!李先生跟咱非亲非故,全是瞧在苦瓜的面子上给您治病。女儿我也是苦瓜救……苦瓜里里外外打点,才被偷放出来的。”显然甜姐儿没向她爹透露苦瓜的根底。

田大叔丝毫不领情:“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咱家摊上这倒霉事,八成是他妨的!不跟他来往,哪儿来这么大晦气?”

“唉!”苦瓜无奈自嘲,“我是背着石头上泰山——受累不讨好。”

海青见状讪笑着凑前:“大叔,您别生他气,我搀您……”

“躲开!你又是哪棵葱?”

甜姐儿忙道:“这不是常来咱摊上的海青吗?也帮咱不少忙。”

“呸!什么海青?瞧他这副穷酸相!又是个臭说相声的……”

海青听田大叔骂自己是“臭说相声的”,心里竟有一丝得意,觉得自己学艺越来越有希望了。

说话间苦瓜已拦下一辆洋车道:“去‘三不管’。”

田大叔牛眼一瞪:“回家呀!去‘三不管’干吗?”

苦瓜笑道:“自打甜姐儿被警所抓走,‘三不管’的人可惦记啦!我有什么本事?不过跑跑腿儿,多亏大家相助。如今您没事儿了,还不赶紧回‘三不管’见见大家?以后还仰赖大伙多多照顾呢。”

“这话也在理,那就去吧。”田大叔这才上车。

海青却觉得不对劲儿,忙咬着苦瓜的耳朵问:“你什么意思?”

“嘿嘿,我要稳住凶手……”

田大叔独自坐在车上,苦瓜三人步行跟随,离得本就不远,不多时已来到“三不管”,依旧到逊德堂门口摆茶摊的地方。苦瓜真有主意,先向小梆子报信。小梆子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听说甜姐儿回来,就敲着梆子一通嚷,把附近“撂地”的人都引了过来。

田大叔虽不卖艺,也是“三不管”的老人。大伙同情他家的遭遇,纷纷嘘寒问暖。唱西河的连芳、唱梅花的翠宝、踩钢丝的秀姑以及陈大侠的女儿三侠,这几个姑娘跟甜姐儿年纪差不多,也都搁下买卖聚拢过来,抓着甜姐儿的手,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苦瓜突然朝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道:“爷儿几个、姐儿几个先静一静,我有话要说。自从逊德堂着火,这场乱子闹得不小,甜姐儿险些被抓去抵罪,幸而吉人自有天相。前番唱的是《拷红》,今天这段是《荣归》,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现今还有个难处,田家的桌椅板凳烧了,茶壶茶碗摔了,买卖做不成,我提议咱大伙都表示表示,帮他们把这买卖重新立起来。”

“好啊!”海青没忘给他“量活”,率先掏出两块钱。

一来由苦瓜号召,二来田家本就有人缘,在场的艺人纷纷解囊,你一块我两块,那场景就像募捐。连兜里并不富裕的老四、宝子、顺子、长福,乃至陈铁嘴、假金牙也象征性地给了几个铜子儿,三侠和罗师傅更是每人掏了五块,不一会儿工夫零零整整竟凑了三十多块,不仅够田家采买桌椅茶具的,连田大叔的药钱也够了——穷帮穷,苦帮苦,这便是艺人之间的义气!

小梆子神秘兮兮地把甜姐儿拉到一边,低声问:“救你逃走的那个酒糟鼻子大白脸是谁?”

甜姐儿早跟苦瓜串通好了,怎会实言相告?只道:“哪有什么劫牢的,那是胡扯。其实我遇到两个巡警是老乡,他们还爱听苦瓜的相声,又托海青花点儿钱,才买放出来的。警所怕对上面不好交代,所以故意编出个劫牢的故事往外宣扬,想不到你也上当了。”

“是吗?”小梆子半信半疑。

甜姐儿又嘱咐道:“这事儿你知道就行,别到处胡嚷嚷,也别到警所打听放我的是谁,弄不好会砸人家饭碗的。”

“是是是。”小梆子往上推了推警帽,装作一脸明白,“有这样的好朋友,我岂能害人家?一定把嘴闭紧,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苦瓜满脸笑容,却暗自审视在场每一人,故意提高嗓门儿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田大叔一回来我这精神就涨!大伙可能也知道,自从他家出了事儿,我连做买卖的心思都没了,整天到处胡溜达,查找逊德堂的火头。如今好了,田大叔和甜姐儿平安无事,我也不必再费心查访了,旁人的事儿我也懒得管,从明天开始踏踏实实‘撂地儿’,该挣钱喽。”

海青明白——这话是故意说给凶手听的,叫他放松戒备!

却听到有个阴森森的声音插话道:“哼!什么查访火头,我看你小子是别有用心。”

不但海青,所有人都愣住,大家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陈铁嘴佝偻着背,手里晃悠着卦筒。

苦瓜不动声色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咳咳咳。”陈铁嘴连咳带喘,“我替你小子起了一卦,早算得明明白白。你哪是查访火头,分明是惦记人家闺女呀!”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苦瓜羞得脸跟大红布一样。

苦瓜和海青将甜姐儿父女送回家,没再折返,而是在“三不管”附近找家饭馆。这会儿早过了中午,饭馆很清静,苦瓜还是特意挑了二楼窗边最清静的座位,要了一碟扒肉条、一碟回锅肉,还有一壶好茶。

海青见他这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还真有点儿不习惯道:“怎么不吃大碗面了?这么隆重。”

“当然。”苦瓜拿起茶壶给海青满上,郑重其事道,“从现在开始咱俩算是正式结交,还有事情要办,先以茶代酒。”

“好,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海青有些激动,双手捧茶,“我先干为敬。”就像喝酒一样仰面灌下去。

苦瓜也郑重其事地把茶喝干,放下杯道:“你姓什么、叫什么,究竟是何来历,可以告诉我了吧?”

“你真的还不知道?”海青也懒得再争辩,“我家是经商的,利盛商行,你听说过吧?”

苦瓜惊得眼珠差点儿掉出来——怎会没听说过?利盛商行是富豪郑氏家族的企业。郑家原籍江浙,祖上在清廷为官,至《辛丑条约》签订后投身商界,在天津创立利盛商行,涉及金融、外贸、海运等多领域,是国人资本中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在天津的影响力足可与怡和洋行、太古洋行等跨国公司比肩。而且现今利盛的老板郑秉善,精明能干,交际广泛,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都是政界、军界、工商界大人物们的座上宾。

苦瓜猜到海青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可没想到这么有钱,讶异半晌才喃喃道:“原来你姓郑。”

“不!我确实姓沈,叫沈海青,郑秉善是我舅舅。我父亲是利盛商行的襄理,负责海外业务,十多年前他和我母亲乘船去英国谈一笔生意,没想到遭逢海难,就再也没回来。那年我还不到六岁……”

苦瓜望着海青愁苦的表情,愧疚道:“错怪你了,看来你以前说的话大体是实,你还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是啊,咱该一人买一本狄更斯的《孤星血泪》[现多译为《雾都孤儿》。]纪念一下。”海青硬挤出一丝笑容,“我比你运气好得多,用不着流浪,舅舅收养了我。他没有子女,待我就像亲儿子,家里人也都称呼我少爷。我原本在南方读书,因为舅舅生意上的变迁,曾辗转上海、汉口等地。直到两年前舅舅增加在天津的投资,又在英租界新开辟的爱丁堡道买了一幢洋房,便把我接到这里准备上大学,并参与公司的业务。”

“看来你舅舅打算把你培养成接班人。”

“没错。”海青却很苦恼,“或许我天生不是经商的材料,对行情根本不感冒,更不喜欢跟政界的人打交道。因为多年辗转搬迁,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来到天津后又与同学断了联系,实在开心不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偷偷跑到‘三不管’闲逛,看见了你……”

苦瓜眨巴眨巴眼:“怎么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别臭美,吸引我的是相声。”

“哈哈,没什么比活得快乐更重要,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从那以后你就天天乔装改扮?”

“是啊!”说起来海青自己都想笑,“我这种家庭你也知道,规矩特别多。舅舅管我很严,要是被他发现我去‘三不管’,以后就不准我出门啦!所以我不得不化装,不仅要防备舅舅,还得留神仆人们,除了管家老吴没人知道这秘密。近来舅舅去南方谈生意,倒还好些,他在天津的日子,我每天都准备两套衣服,上午西服革履到租界办事,下午换上破大褂到‘三不管’找你,回家还得绞尽脑汁编瞎话。我整天窜来跑去,不知闹出多少笑话。”

苦瓜听了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好半天才撇着嘴道:“想不到,天底下竟还有你这样来回‘赶场’的‘海青’。若非亲眼所见,这些话说出来谁能相信呀。”

海青凝望苦瓜那震惊且茫然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人与人的地位、处境乃至思想是不一样的,或许我错啦,自恃有钱、有身份,贸然闯入别人的生活,且自以为对人有情有义甚至有恩,殊不知在别人看来,那些付出反倒是难以偿还的负担!

回想苦瓜明明很喜欢甜姐儿,却因为自卑不敢明言,眼睁睁看着甜姐儿被抓走却只能强装笑脸,为打探点儿不要紧的消息和陈铁嘴斗智,为了寻求真相向陈大侠苦苦哀求……自己虽然和他周游数日,真的设身处地地体谅过这个人吗?海青木然摇头,朋友之间比利益更重要的是坦诚和理解。

“不管那么多,反正你这朋友我交定了。”苦瓜伸出手来。

“谢谢。”这是他们的第二次握手,比先前坦然许多。

苦瓜夹起块肥肉塞进嘴里,仔细品味一番,接着道:“你也是一块大肥肉啊!”

“嘿!”海青吃了片胡萝卜,笑道,“你小子知道我有钱,是不是也打算吃我、喝我、占我便宜?”

“不。有你这个利盛商行的大少爷,破案简单多了。”

话题终于回到案情上,海青甚是兴奋:“你说你已经知道杀人动机了,究竟是什么?”

苦瓜扬手往窗外一指:“就是这‘三不管’的地啊!”

“地?!”

“没错。上午寿爷那番教训点醒了我,师父在世时也说过,昔日的‘三不管’比现在大好几倍,‘撂地’的人也多,后来大片的地都盖了房。几年前政府本想一起改造,艺人和商贩唯恐最后的地盘也被夺去,以后无法谋生,于是联名上书向政府请愿,才保住剩下的空地。可现在形势又变了……”苦瓜手扶窗台,眺望对面人来人往的露天市场,“若有人把‘三不管’剩下的地吞掉,岂不比张老七还厉害?”

“咳!”海青摇摇头,“你就知道交地钱,要是把这一大片地都拿到手,岂能只收点儿租金?那时酒楼、戏院、饭店、澡堂,什么不能干?即便都建成公寓,获利也很可观。更何况‘三不管’所剩的地都临近租界,倘若时局变动,外国扩大在华利益,这片地区还可以改造成高级洋房,出租甚至是直接卖给外国人,那赚的钱就更多了。”

“可恶!”苦瓜扭过头来,“你家既然身在商界,能不能查到南市这一带的地产情况。”

“这还用查?”海青笑了,“商界人所共知,南市的地产多半都在荣业、东兴两家公司手中。”

“这我倒听说过,南市有荣业大街、东兴大街,就是因这两家公司得名。荣业房产公司是逊帝的岳丈郭布罗·荣源[郭布罗·荣源,达斡尔族,满洲正白旗人。清末宣统皇后郭布罗·婉容之父,一品荫生,京师大学堂毕业,在宣统年间任蒙古副都统、宫廷内务大臣等要职。]创办的吗?”

“民间传说,并无根据。其实荣业公司的老板姓岳,北京通县人。岳家创业很不容易,他们祖上原本只是金店的伙计,凭着勤劳努力才出人头地,后来成为官银号提调[提调,指晚清官商机构的经理人。],积累大量资金。清末以来,南市清淤改造,岳家抓住机会开办房产公司,从政府手中买下许多无主空地,但近年来有所收敛,不再扩充了。”

“为什么?”

“荣业公司买得较早,那时南市还很落后,所以修建的都是简陋的木质房屋,主要靠出租获利。二十年下来,许多房屋已破旧损漏,需要大笔维修费用,而且几年前他们收购了南市大舞台,想改造成新的豪华剧院,因此占用大量资金,现在无力再添置新的地产。”

“那另一家公司呢?”

“东兴经租处,是原任江苏都督李纯创办的。李纯是本地人,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受袁世凯、冯国璋提拔。此人功过暂且不提,他对天津的公益事业很热心,曾给南开大学捐款。当然,他自己也没少挣钱,但李纯已在七年前去世,据说是自杀,也有人说是被仇人谋害。这也是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姑且不论。这些年东兴公司主要是坐享原有的收益。”

苦瓜皱起眉头:“照你这么说,荣业和东兴都没有进一步扩充地产的打算?”

“应该没有。”

“还有没有其他商人?”

“有啊。虽说荣业、东兴势力雄厚,占了南市一多半的地,但还是有其他小公司的,毕竟南市,特别是‘三不管’,尚有油水可榨。还有一些富商也多多少少在这儿买块地,也不拘经营什么,好歹盖间房租出去,就为坐等升值。即便他们资金不足,也可以找银行贷款。”

“贷款?”苦瓜不明白。

“就是找银行借钱。”海青尽量用浅显的话为他解释,“再大的公司也可能一时不便,在需要囤货或者买地时因为钱不够,就要向银行借一部分,赚了钱再还。比如和荣业公司关系最深的是盐业银行,和我家有业务来往的是金城银行。”

“是咱中国人开办的?”

“对,金城、盐业、大陆、中南,是国人创办的四大银行,都在英租界维多利亚大道附近。为了抵御外资银行的冲击,四行联合起来设立准备库[准备库,即四行准备库。],主要为国人开办的企业投资。”

苦瓜终于笑了:“谁说你不是经商的材料?这些事你不是很熟悉吗?能不能通过关系查出逊德堂那片地产的拥有者是谁?”

“可以……查那做什么?”

“傻瓜!”苦瓜当头棒喝,“那就是连环命案的幕后黑手!”

海青瞠目结舌道:“真、真的?”

“错不了。”苦瓜一口咬定,“逊德堂失火以来,房东表现得很反常,就算张老七飞扬跋扈,自家产业受了这么大损失,总该来看一看,可房东竟置若罔闻,既不追究责任者也没苛责药铺的人,你觉得这正常吗?更重要的是,也唯有房东才能跟行凶者保持联系。”

“凶手是谁?时至今日可以告诉我了吧?”

“嗯……好吧,告诉你。”

“我的妈呀!问这么多次,总算肯说了。”

“‘三翻四抖’嘛!”苦瓜凑到他耳畔,把那人名字说了。

海青听罢眉头紧皱:“是他?其实我也怀疑过……但有一点得跟你讲明,房东未必就是地产者。”

“此话怎讲?”

“地产者拥有的是地,可以自己建房出租,也可把地租给别人,别人盖了房再转租,这叫作浮房。所以咱既要弄清楚地产者是谁,也要查清谁把房子租给贾胖子,或许是同一人,或许不是。我可以查地产者是谁,可是房东……”

“交给我吧,我去查。”

“你有办法?怎么……”

“等等!”话未说完苦瓜突然打断,扒着窗户往外张望,“有人监视咱们。”

“哪儿?”海青也站起来。

“已经走了。”苦瓜指着街对面一间小店铺,“刚才在那房檐底下有个人,朝咱这边张望。我第一次站起来就注意到了,他似乎也提防着我,故意走开了。第二次他又躲到房子侧面,探头探脑盯着咱,被我发觉就跑了。”

“是凶手吗?”

“他戴着草帽,看不清。但我觉得不像那个凶犯,太矮了。”

“离这么远,他听不见咱说的话。”

“那也不得不防。”苦瓜的脸阴沉下来,“事不宜迟,咱得抓紧时间行动了。”

“干什么?”

“了结此案,将凶手和幕后黑手一网打尽!”

“就、就凭咱俩?”海青觉得这太不现实,他觉得此案背后隐约有一股势力,岂是他二人制裁得了的?

“放心吧。有力使力,无力使智……”

“有智也不行,咱没势力,怎么抓人?”

“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放开胆量,哪能没上台就‘顶瓜’[顶瓜,江湖春点,表示紧张。]?就算没势力,可以借势力!咱们给他来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苦瓜胸有成竹,“听好了,接下来咱分头行动,你去查地产者,我去查房东,核实消息后我派小豆子给你送信儿,然后……”他滔滔不绝地把整个计划说了一遍,如何抓捕凶手,如何给幕后黑手下套,如何假人之手将他们绳之以法。

海青听得浑身是汗,直勾勾地凝视苦瓜,心里除了佩服竟还感到一丝恐惧:“你、你小子是人吗?这样的办法也想得出来。”

苦瓜急急忙忙地朝楼下喊道:“伙计!四碗米饭,大碗的……”转过脸对海青说:“没时间耽搁了,吃完立刻行动,顺利的话明天这一切就结束啦!”

“明天……明天……”海青已明白整个计划,仍觉难以置信,恍恍惚犹在梦中。四碗米饭摆上桌,他瞅了一眼:“我吃不下两碗。”

“知道呀。”苦瓜朝他鼻子上一指,“我的活儿比你多,你一碗,我三碗!”说罢也不管海青还夹不夹,端起回锅肉往自己碗里一倒,又开始狼吞虎咽。

傍晚五点多,在“三不管”里“撂地”的人买卖都散了,苦瓜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草纸包,独自站在张记饺子馆门前,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去。即便他这样的老江湖,到这门口也会紧张,因为即将面对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这家店从表面看与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饭馆别无二致,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格局有问题,明明占地很大的一片院落,厅堂却很局促,里面只有五六张桌子,都是散座,似乎后厨比前堂大好几倍。这里主营的是荤素水饺,还有简单的时令小菜,不卖酒。此时正是饭口,生意却不怎么红火,只零零散散地坐着两三位客人。这些人面相朴实、衣着平庸,边吃边聊显得很悠闲,一看就是不常逛“三不管”的普通市民,不了解这里的底细,若知道这家店实际上是混混窝子,敢进来才怪!

苦瓜刚迈过门槛,立刻有个跑堂的迎上来,笑嘻嘻地问:“您用点儿什么?”苦瓜略一作揖,和颜悦色地回答:“不忙,我先找柜上商量点儿事。”随即径直向栏柜走去。站柜的是个大胖子,少说有二百斤,肚子顶着柜台,俩手都快摸不到算盘了。他有着一张胖乎乎的大圆脸,两只眼睛被肥肥的脸蛋挤得都快睁不开了,倒是很喜气,瞧谁都乐呵呵的,活像庙里的大肚弥勒佛——按勤行的说法这叫“老虎柜”,就是故意挑个胖乎乎的人站柜台,一来喜气洋洋壮门面,二来也是变相广告,自己的伙计都喂这么肥,手艺能差吗?

不待胖子询问,苦瓜抢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辛苦辛苦,七爷在后头吗?在下斗胆请见。”

胖子仍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诡谲,瓮声瓮气地道:“您说什么?没听清。”

“我想见七爷。”

胖子笑得越发和善,口气却大不一样:“你是小苦瓜吧?咋不懂规矩?七爷是何等人物,你一个说相声的想见就见?”

“瞧您说的,我也在‘三不管’混好几年了,有什么不懂的?”苦瓜把手中的草纸包高高一举,“若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敢惊动真神呀!这包东西是我孝敬七爷的,瓜子不饱是人心,您好歹先帮我通禀一声。七爷要说肯见,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要说不见,我立刻抱着脑袋滚出去,哪怕七爷放个屁我也兜起大褂接着,兜回家放祖宗龛上供着。只要您把东西送进去、把话带到,我就感恩戴德,保佑您财源广进日进斗金,这一身的肥膘还得长。”

“哈哈。”胖子这回真笑了,“你们这些说相声的真能‘泡蘑菇’……等着吧。”说罢接过纸包,掀起身后的蓝布门帘,腆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奔后面去了。

几个堂倌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都往这边瞟,苦瓜装作没看见,垂首在栏柜边等着。等了三四分钟,又见门帘一挑,胖子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手道:“上人见喜,有请!”

听到“请”字,苦瓜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别看都是街面上混饭的,混混儿瞧不起艺人,平日没少辱骂勒索,今天张老七能对他说出“有请”,是给他天大的面子。胖子对寨主俯首听命,简直跟遵从圣旨一样,七爷既然说请,就得有请的样子,于是站在那儿替苦瓜掀着帘子,一副恭敬礼让的姿态。这反倒难坏了苦瓜,门洞本来就不宽,大胖子那身板堵了多半边,他只能侧着身子往里钻。可胖子实在太肥,俩人身子贴身子,都憋红了脸,费半天劲儿才挤进去,不禁相顾而笑——这是破天荒的事。但凡有身份的人来访,张老七会亲自出迎。若是“锅伙”自己的人来,张老七也不至于说“请”。要是来的人很多,干脆就开后门放行了。从饭馆前面被单独请进去的人,苦瓜还是头一位!

进入门洞后右边是厨房,饺子馆不需大厨,三四个伙计忙活着,有的擀面皮,有的包饺子,有的拌凉菜。一大锅开水片刻不停地烧着,随时待用,少了就往里兑凉的,因为煮过的饺子太多早已变得浑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胖子抹了抹满头的热汗,又做了个向前的手势道:“您往里走,后院有人接。”便不再跟随。

苦瓜沿着漆黑的门道走了几步,顿时感到豁然开朗——后院天井比店面大出两三倍,青砖砌的墙上倚着棍棒、斧把、镐头等打架的家伙,还有几块练劲儿的石锁、石礅。角落里拴着条狗,有七八个混混儿或站或蹲,正在院里聊天。这帮人都穿着青色灯笼裤,有褂子不好好穿,光着膀子往肩上搭。一个个斜肩拉胯、刺青画虎,歪戴帽子斜瞪眼,一瞧就不是正经人,与前面热情周到的勤行做派大相径庭。

苦瓜正考虑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忽听耳旁有个声音道:“慢行一步。”这才发觉门洞旁隐着一人,正是昨天早晨去逊德堂传话的那个混混儿头目。这次离得近,苦瓜看到他胸口左右各刺着一条龙,猛然想起他的名字,赶紧抱拳道:“是二龙哥哥吧?”这绰号自然是从他身上的刺青得来。

“不敢当。”二龙虽是混混儿,相貌却很英俊,举止也比其他流氓规矩很多,正儿八经还个礼,“怠慢了。”伸手便往苦瓜身上摸,从前胸一直摸到脚踝,确定没带任何利器,才微笑道,“堂上请。”

苦瓜心里明白,对一个说相声的没必要如此小心,但张老七是大混混儿,凡事要立规矩,更要讲排场,今天若不以这样的规矩待他,日后如何接待别人?因此苦瓜更需谨慎,故意低头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跟在二龙身后来到堂屋,还没踏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留声机的声音,放的是一首小曲:

一阵金风扑面吹,树叶子唰啦啦一踅一堆,白露惨秋回,哎嗨嗨,行路的君子早把家归。佳人儿怕冷,闷坐香闺暖阁内,愁皱着蛾眉盼想郎回。有郎的盼郎,无有郎的盼谁?

苦瓜一听就知道,这是高五姑的时调《喜荣归》,没想到张老七也喜欢鼓曲,不禁抬头瞧了一眼——见这座后堂坐北朝南甚是敞亮,左右各有四张花梨木椅子,对脸摆着,却没人就座。正中摆着一张大条案,供着武圣人关云长,条案左右也各有一把椅子,张老七坐在东道主位置上,身后站着两个混混儿。这俩人与外面那些小流氓截然不同,穿灰布大褂,脚下蹬着缎鞋,但他们的马褂袖子比一般人的长,完全盖住双手,其实手里攥着斧把,而且腿上扎着带子,里面暗藏匕首,这两人貌似仆从,实际是张老七的心腹打手。

至于张老七本人,穿戴更讲究,一身黑色的拷纱大褂,所有纽襻都一丝不苟地系着。他的左手拿一把湘妃竹的折扇,右臂倚在案上,手指随着唱片节奏叩打着桌案。他四十多岁,一张圆圆的白净脸,两撇小胡子,略有些谢顶的头发一律梳向右边,还抹着发油,不明底细的人见到这副尊容必定以为他是某个大商铺的老板——越是大流氓越和蔼沉稳。

堂上静得出奇,张老七不作声,打手自然不敢说话,所有人都闭紧嘴巴欣赏唱片,那架势就像某种虔诚的仪式。苦瓜正要进门施礼,二龙却抢先喊了声:“苦爷来啦!”这就叫人敬人高,被请进来的人无论身份高低、是敌是友,都得恭维,抬高别人身价也就抬高了自己。

苦瓜暗笑——今天我也成爷啦!可惜我的姓实在不好,还没登场先喊“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唱老旦的呢!

这事不能迟缓,苦瓜欢天喜地快步登阶,连作揖都免了,直接单腿跪地请了个安道:“七爷,您老人家好。”

张老七略一躬身,想站起来搀扶,可似乎意识到彼此的身份差距,又坐下了,笑着扬扬手道:“好好好,劳你惦记着,快请坐。”

那条案另一边的椅子是给其他“锅伙”的寨主预备的,左右两侧的椅子也是有身份的贵客才能坐的,连二龙那样的头目都不敢碰,苦瓜哪敢坐?他赶忙推辞道:“七爷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坐下好说话。”

“您准我进来就是城门大的脸面,瞧我这埋汰样儿,别再脏了您的椅子,不敢不敢。”

张老七虚客套两句也就不再让了,从桌上拿起那包礼物道:“明顺昌的酱肉,你还知道我爱这口,真是有心人。”说着迫不及待拆开纸包,身后的打手似乎怕这肉有问题,想阻拦,他却不在意,用手指捏起一片就往嘴里塞。

明顺昌是天津有名的酱货铺,那儿的酱肉很出名,张老七对此情有独钟,皆因为他早年在馆子学徒吃苦受累,整天看别人吃吃喝喝,自己却沾不到唇,所以有点儿钱便到明顺昌买块酱肉解馋。如今与其说他爱吃酱肉,还不如说是借此回溯往昔。苦瓜早打听清楚,这块肉就是敲门砖,真比拉一车金子来都管用。

张老七也不说话,一片接一片地吃着,每片都细细咀嚼,双眼茫然望着墙角的留声机,直到这段五分半钟的唱片放完,他才把剩下的肉一股脑儿都填进嘴里,大嚼了几口笑道:“听五姑的坠子,吃我最爱的酱肉,这福分真不小!哈哈哈!”打手递过手绢,他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和嘴,这才对苦瓜说:“你小子太客气了,弄得我心里怪不忍的。你是想换块地方做买卖,还是跟什么人结仇想叫我替你出气?但说无妨,既然吃了你的肉,我一定帮你办。”

“谢谢七爷。小的一不换地儿,二不找旁人晦气,只想请教您老一件事——逊德堂那房子的房东是谁?”

话音刚落,站在张老七左手边的那名打手嚷道:“住口!这轮得到你问吗?谁不知这片地方的规矩,但凡租赁店铺一律是七爷中保,房钱也是我们代收,一手托两家。你个臭说相声的打听得着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给脸不要脸……”

“别骂。”张老七抬手制止,“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是拎着礼物来的,你骂骂咧咧的太没礼貌。”

“是。”打手不言语了,可张老七也没了话,低头摇着扇子,也不再搭理苦瓜了,意思很明显——你打听不该打听的事儿已犯了忌讳,本来该打该骂,但因为你带了礼物来,这顿打免了,滚吧!

苦瓜岂会不明白,却憨着脸皮解释着:“七爷,您就是借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打听您老的事儿,可这其中关联甚大,牵扯到这月发生的连环命案。”

张老七闻听此言一愣,笑面佛霎时变成怒目金刚,他横眉立目腾地站起,将扇子照桌上一摔道:“混账东西!”凶恶嘴脸总算暴露无遗。

伴着这声怒吼,院里的混混儿一哄而上闯到堂口,两名打手也掏出家伙要朝苦瓜下手。苦瓜没料到这话会捅娄子,忙扭头找窗户——想施展轻功蹿出去,一个跟头纵身上房,这辈子再不回“三不管”啦!却听张老七又吼道:“放肆!还敢慢待贵客?我骂的是你们!一群只知道喝酒耍钱的废物!”

众混混儿一阵哆嗦,赶紧缩脖低头。俗话说盗亦有道,张老七固然不在乎旁人死活,但事关脸面,既然他收了艺人和商铺的钱就得保他们平安,故而崔大愣、王三死后他也曾派手下明察暗访。他尤其怀疑是其他“锅伙”干的,故意在他地盘上杀人扫他颜面。可是混混儿们四处访查毫无头绪,为此还糊里糊涂跟北边的“锅伙”打了两架,伤了十几个弟兄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今天区区一个说相声的竟了解内情,他能不怨手下人无能吗?

眼见大小混混儿噤若寒蝉,张老七怒气稍解道:“都躲开,别碍眼!”说着挥退众喽啰,再次落座后他又恢复和蔼的神情,朝苦瓜略一拱手:“小兄弟,你知道些什么,还望不吝赐教。”

苦瓜暗忖——不愧是能屈能伸的大流氓!却也不敢得意,仍是赔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据小的所知,逊德堂失火与崔大愣、王三之死乃是一案。贾掌柜也是被打破脑袋致死的,凶手是同一人,药铺起火是杀人焚尸。”

“你怎么知道?”

“七爷不必问我如何得知,就当我半夜做梦,包公托梦相告吧。”

“哦?这么神秘?”

“我个穷‘撂地’的,见着谁都得赔笑脸,也不光七爷您,‘三不管’里里外外尽是得罪不起的人。您老别再追问了,反正我所言是实,凶手是谁我也知道。”

“是谁?”张老七立刻追问。

苦瓜却卖起关子,不紧不慢地道:“七爷,您是大人办大事儿,大笔写大字儿,小的万万不敢唐突。可今天既来到您面前,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回,我斗胆跟您做个‘交易’,行不行?”

“放屁!”刚才骂苦瓜的那个打手又插嘴,“你小子算个鸟?也配在这屋里谈交易?”

“你才是放屁。”张老七瞪他一眼。打手吓得一激灵,竟抬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张老七回过头来又道:“苦瓜,实话告诉你,在这房檐底下只讲我自己的理,就凭你嘴里吐出‘交易’二字,就该打折你一条腿。可你这小子有趣,我也欣赏你这份胆色,今天破个例,倒想听听你有什么条件。说!”

“我无权无势,即便知道凶手也拿他没办法。不过我已暂时把他稳住了,如果他回过味儿来肯定要跑,所以我告诉您他是谁,您得立刻把他抓起来……”

“这话不用你提,敢在我的地盘上随便杀人,老子饶不了他,非把他剐零碎了不可。”张老七满面笑容,眼里却泛出阴冷的杀气。

“您圣明!”放着河水不洗船,苦瓜索性卖起人情,“小的这也是为您老人家着想,在您地盘上出的事儿就得让您亲自了结,那才显出您的威名,看以后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张老七听着这两句马屁很受用,却有些狐疑,便道:“你小子别邀功,这事到底有谱儿没有?该不会是你想借刀杀人吧?万一弄错了,老子岂不更没面子?”

“您老放心,一准儿没错!要是错了,您打断我两条……不,打断我这下面三条腿,我也绝无怨言。”

“哈哈哈……”莫说张老七,连那两个打手也忍不住笑了,“你这张贫嘴呀!行,我就信你一次。”

苦瓜把眼皮一翻道:“另外您得把逊德堂房东的身份告诉我。”

“呵呵呵……你为什么一再打听此人?”

苦瓜没正面回答,而是直起腰来环顾厅堂,感慨道:“七爷的排场好大啊!为何这么威风?全仗‘三不管’这块宝地。只要想在这儿干买卖,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哪个敢不服七爷?可是……”他话锋一转:“若是有财大气粗之人动了心思,打算把半个‘三不管’的地都买下,把铺面都拆掉,把艺人都赶走,改成公寓楼,或者租借给外国人,那可就砸了七爷您的金元宝啦!”

张老七再也笑不出来了,脸庞抽动了几下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七爷呀,您是绝顶聪明之人,但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世上比您心机更深的人也不是没有,凡事留个心眼儿,可能人家都打算砸您饭碗了,您还帮人家敛房租呢。”

张老七身子一颤,眼中再现杀机:“好!我告诉你……”

与此同时,爱丁堡路的郑氏公馆也灯火通明。沈海青坐在他舅舅的书房里,面前摊着十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搁笔凝思,逐行逐字斟酌词句。

突然,书房门被轻轻打开,管家老吴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大褂,头上戴着圆顶礼帽,左手拄着文明棍,腋下夹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右手却端着一只碟子。

“砰”的一声响,老吴不耐烦地把碟子连同上面的三明治撂在桌上:“这么晚了,你不饿吗?厨子叫你两次你都不理,还得我送上来,你要是能把这废寝忘食的劲头儿用在正经工作上该多好!”

海青这才想起,自从他与苦瓜分手回家就开始做这项工作,已过去五六个小时,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他这会儿也确实有点儿饿了,忙放下笔,抓起三明治大口吃起来,一边嚼一边问:“我要的……东西……你弄来了吗?”

“到手了。”老吴习惯性地掏出怀表,比照桌上的钟对准时间,“再重申一遍,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以后别再给我找麻烦。”

“好好好,顺利的话明天就结束了,我已经对您感激不尽啦。”

老吴苦笑道:“你随便动动嘴,我险些跑断腿。为你这点儿事我先去了盐业银行、金城银行,又到荣业公司、东兴经租处,还跑了另外几家公司,总算搞到这些资料,南市绝大部分房产档案都在这里。”说着他把文件袋放在桌上。

“太好啦!呃……”海青一高兴险些噎住,忙灌了一大口水,拍了拍胸口才缓过气儿来,“没、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接待我的都是熟人,尤其是银行职员,瞧见我两眼放光,还以为咱公司要投资地产,那叫一个配合。他们还巴望着老爷找他们贷款呢,立刻就把资料给我了,你要查什么你赶紧看,明天一早我还得送回去。过几天老爷就回来了,可不能让他知道。”

“明白。”海青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又掏出手绢仔仔细细擦了擦手,这才打开文件袋——资料来源不一,非常散乱,有公司的文件,有银行的表格,也有抄录的资料,摊开来铺满了整个桌子,基本囊括了南市各地段,哪块地属于哪家公司,所有人是谁,有没有参股人或银行贷款,只要耐心查阅都能搞清。

可海青看得很马虎,大部分文件只是一扫而过,有些看都不看直接扔到一边,最后只捡出一页纸——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逊德堂、顺义斋等处地产所有人的名字。

“原来是他……”海青把那张纸往桌上一摔,长出一口气,“总算弄清楚了。”

“这就完了?”老吴有点儿不高兴,“我花了大半天心思,你就看其中一份,那为何叫我全弄来?”

“掩人耳目呀!”海青神秘兮兮地一笑,“不能让人看出咱查的是哪块地,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给咱家惹麻烦。”

老吴莫名其妙:“少爷,虽然我猜不透你想干什么,但我觉得这次你玩得有些过分,或许……”

“玩?我在干正经事。”

“正不正经不知道,但这一定是件很大的事吧?”

“不错!”海青愈加认真,“这关乎三条无辜的性命,甚至牵扯无数人的生计。”

“牵扯无辜性命……”老吴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这时又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进来!”

书房门再次轻轻打开,来的是门房老赵,他满脸嫌弃地说:“少爷,外面来了个破衣烂衫的小孩,非嚷着要见您。”

“哈哈。”海青笑了,“老赵,你跟那孩子也算老朋友了,就是今天早晨来打听我的那个孩子吧?”

“好像不是。”

“不是?!”海青一怔,随即快步奔出书房跑下楼梯,一直来到前门。他趁着月光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扒着铁栅栏门往院里探头探脑——正是小豆子。

海青松口气道:“果然是你。”

“不是我是谁?”

“没什么,门房把你给忘了。”

小豆子兀自东张西望:“原来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嘿!那边还有花园亭子,你家是做什么的?”

海青知道解释起来肯定没完没了,索性把脸一板,反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哦。”小豆子赶忙收敛好奇心,“苦瓜哥派我给你传个口信。”

“什么口信?”

“我也不明白,他没头没脑只说了个名字,让我告诉你。”

那就对啦!海青明白,苦瓜已打听出逊德堂的房东是谁了,赶忙把耳朵贴到栅栏边:“说吧。”

小豆子把那名字说了,海青听罢暗自咬牙——房东和地产所有者果然是同一人!此人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幕后黑手!

“很好,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让我进去玩会儿吗?”

海青倒不嫌他脏,只是这已经引起仆人怀疑了,要是再放他进来瞎溜达,老赵他们岂能不汇报舅舅?于是敷衍道:“今天太晚,我正准备休息,你改天再进来玩吧。”

小豆子很失望地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条街,苦瓜说的地址也不怎么清楚,找到你家可真不容易,我还没吃饭呢。”

“什么?”海青震惊不已,“你第一次来我家?”

“是啊。”

望着小豆子天真无邪的表情,海青心头泛起疑惑——看来苦瓜说的是实话,他并没派小豆子跟踪我,老赵也确实没见过这孩子。那么今天早晨来调查我的又是谁呢?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海青回头对跟着出来的老赵道,“你去厨房问问还有三明治没,这孩子没吃饭,给他拿两块,若是没了就给他点儿面包、香肠。”

“谢谢!”小豆子高兴了,“那三……三什么的,好吃吗?比糖三角怎么样?”

海青没心情再理会,低头走回门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弄清命案指使者是谁,又发现另有跟踪者,这两者之间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凶手袭击过苦瓜,没成功,接下来会不会把黑手伸向我?可事到如今,箭在弦上,只剩一天时间就能将罪人绳之以法,无论如何只能放手一搏。苦瓜有句话说得好,到台上绝不能“顶瓜”!

回到书房时,海青已重新鼓起勇气,却见老吴仍站在办公桌旁,便问道:“怎么了?还没唠叨完?跟你说过一百次了,我会小心谨慎的……”

“不。我是想问问少爷,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咦,你不是说再也不帮我了吗?”

老吴摸了摸额上的疤痕,支支吾吾道:“反正过几天老爷就要回来了,你再胡闹也折腾不了多久,而且……”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隔了片刻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好吧,我说心里话。我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在我印象中你从未像近些日子这样快乐过,也从未像这次一样认认真真做过事。我很高兴看到你的改变,也相信你是善良的。既然你说事关人命,管他会有什么乱子呢……我这‘苍展’愿意再帮你一次。”

“太棒啦!”海青给了老吴一个拥抱,“吴叔,你太好了,或许大伙猜得有道理,我该不会真是你的私生子吧?”

“别胡说!”老吴赶紧挣开海青,唯恐这话被别的仆人听见。

“闹着玩嘛。”

“这也是闹着玩的?跟着说相声的不学好!”

“别计较那么多了,来来来!现在正有件事要你帮忙。”海青指着书桌道,“需要写几封信,大部分我已酝酿好。我刚才得到消息,最重要的一封也知道如何下笔了,但我不便暴露笔迹,请你抄一遍。”

老吴瞧了瞧那满桌的信纸,足有十几封,立时皱起眉头:“这么多?我收回刚才的承诺,行不行?”

“晚啦晚啦!言出必行。”海青强把他按到椅子上,“明天晚饭之前必须把这些信全部送到,快写吧。”

明天,最后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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