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闲着说话,晚上喝茶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南市不仅是娱乐中心,也是美食云集之地,有各种小吃,东兴大街附近还坐落着太白楼、同福楼、天和玉、泰丰楼等大饭庄,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数登瀛楼。

这家饭庄创建于民国二年,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齐人徐芾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所以“登瀛”二字不但从方位上暗喻这里经营的是鲁菜,也给人飘然若仙的感觉。洁净的厅堂,华丽的陈设,精美的菜品,周到的服务,吸引了各界名流光顾。连普通市民攒点儿钱也愿意来这里消费,哪怕只点一道菜也觉得是荣耀,是享受。

此刻是傍晚七点钟,正是饭庄最繁忙的时候,一辆锃亮的奔驰车停到登瀛楼门前。司机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一位年近六旬的长者走下车来——这个人身材高大,穿的虽是纺绸大褂,却腰板笔直,透着威严,左手拄着一根亮银包头的文明棍,右手戴着两枚亮闪闪的宝石戒指。他相貌还算端正,只是天生的鹰钩鼻、三角眼,留着一部浓密的络腮胡,透着几分煞气。他才刚站定,又从车上下来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也都人高马大、体格健壮。他们穿着褐色大褂,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与其说是仆人,不如说是仆人,不如说是贴身保镖。

门上的伙计早瞧见这三人,却没过去迎接,而是匆忙往店里跑。不多时登瀛楼的王经理亲自迎出大门道:“贵客临门!好久不见,陈督军,您近来可好?”

那长者不苟言笑,摆了摆手道:“如今哪还有什么督军?老皇历——翻不得喽。”

“瞧您说的。”王经理久在勤行阅人无数,最晓得这些老军头爱听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现在不过是退归林下不带兵了,倘若带兵打仗依旧是千军万马指挥若定。什么先生、老板,这些称呼都不中听,还是叫您督军最相宜!”

“哈哈哈……”这话说到那人心坎里了,他不禁仰天大笑,竟带着几分粗野狂态。

此人姓陈,确实曾担任过督军,不过纵观他这半辈子的作为,实在担不起“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考语。他出身保定军校,是清末新军的一分子,北洋军嫡系,隶属段祺瑞麾下。后来风云变幻直皖交锋,他审时度势,在决战前投降吴佩孚,还在战后荣升督军。没过几年,直奉战争爆发,他拥兵自重坐观局势,权衡利弊又投降奉军。但他这次行动有些迟缓,而且有两次投敌的历史,奉系不想要这个“三姓家奴”,便责令他交权下野。兵马他倒是如数交出了,可战前发的军饷却被他鲸吞,再加上多年纵兵劫掠的不义之财,可谓腰缠万贯。于是他在天津法租界买了洋房,又投资了两家公司,使奴唤婢当起了寓公。

或许连他都知道自己名声不佳,故而深居简出行踪隐秘,在各大商会组织的宴会上才偶尔露一面。他不接受单独宴请,今天是例外——邀请者的名头太亮,要谈的生意也太具诱惑力。

王经理“例行公事”地寒暄几句,随即引领他往店里走,踏上台阶的那一刻,陈督军随口问道:“请客的人来了吗?”

“还没有。”王经理仍不忘恭维,紧跟着补充一句,“您不愧是军人出身,做事规矩守时,一般人比不了。”说着抬起右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陈督军迈进大门,扫视宽阔的店堂,当年手握兵权时,他也常来这里,因此并不感到陌生,所以便道:“在哪个包间?”

“不是包间,是二楼散座。”

“嗯?”陈督军面露不快——虽说他已下野,毕竟手眼通天、财大气粗,吃饭从来都在包间,何曾坐过散座?

“您有所不知,二楼拐角那一桌紧邻两扇窗户,不仅通风凉爽,还能俯瞰街景,多少人排队想订呢!宴请您的人可能喜好热闹,特意选了那桌。”

本来尴尬的情况被王经理打圆场圆得大好,陈督军愠色稍解道:“是利盛商行郑老板订的吧?”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据柜上的人跟我说,今早订桌的是个穿大褂的年轻人,姓梅,有点儿南方口音,举止规规矩矩,说今晚您和郑老板要来,务必准备得丰盛些,而且出手阔绰,预付二十元押柜。我猜可能是郑家的仆人。”

“嗯。”陈督军点点头——郑秉善这样的大老板总不会因为一顿饭就亲自跑趟饭庄吧?肯定是手下人订的。

想至此,他不再犹豫,快步向楼梯走去。在天津卫一般的饭馆,堂倌都很热情,瞧见客人离着老远就喊“里面请!”,若是熟客还要报出名姓“张爷、李爷、赵爷,三位楼上请!”,为的是给来客脸上增光,也显得兴隆热闹。可像登瀛楼这样的高级饭馆,用餐者大半是达官贵人,高声喊嚷反倒显得粗俗,而且容易暴露客人隐私,所以来往堂倌看到陈督军只是笑着行礼,拘谨而不失礼貌。

王经理边上楼边滔滔不绝地介绍:“今天的鱼翅非常好,鲍鱼也很不错。我记得您最爱吃扒驼掌,如今兵荒马乱的,我们弄来点儿新鲜驼掌实在不容易,若非您这样的贵客,我还舍不得上呢。”

说话间已到订好的座位,果然临近窗户通风良好,餐桌上铺着洁净的绣花桌布,摆着青花瓷餐具,并不比包间差,唯一的缺点是离楼梯有些近。陈督军没再抱怨什么,只是道:“毕竟是人家请客,等郑老板来了再点菜。”

“好的。”王经理答应一声,随即招呼堂头,“快给陈督军泡茶,要上等毛尖……哈哈,下面很忙,我暂且失陪,郑老板一到我亲自把他领上来。”说罢鞠躬而退——王经理认识的上层人物数不胜数,也未必把现在的陈督军看得有多重;但是买卖人和气生财,对任何一位客人都恭敬有礼。

陈督军把椅子转向窗边,紧靠窗台坐下,边喝茶边向外张望,两名随从就站在他身后——按理说主人与贵客吃饭,仆从没资格在旁。但陈督军在沙场上混了半辈子,干过无数杀生害命的勾当,保不准遇到什么仇家,凡事小心为妙,他们要等另一方到场,确认身份之后才能回车里等候。

对于郑秉善这个人,陈督军并不熟,只在宴会上见过几面,记得他五十岁上下,个子不高,有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参加活动总是穿着黑色燕尾服,系一个红色领结,完全是西式做派。他说话略有点儿南方口音,十分亲切和气,却绵里藏针,不失商人的精明。

傍晚的南市车水马龙,登瀛楼更是熙熙攘攘,时而有汽车或洋车停靠在门前,送来形形色色的客人,穿绸裹缎的士绅,西装革履的老板,抱着哈巴狗的阔太太,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却始终不见郑秉善那雍容的身影。

陈督军感觉手中的茶杯凉了,街上行人渐渐变得模糊,才意味到天色已晚,忙回头问随从:“几点了?”

一人掏出怀表看了看:“七点半。”

“怎么回事?姓郑的戏弄我?”陈督军渐渐失去耐心,“这要是在过去……”后面的话没继续说——要是在他手里有兵的时候,谁敢这么藐视他,早被他抓起来枪毙啦!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那明显不是堂倌急促的小碎步,而是端庄的客人。三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上来个英俊的年轻人,二十岁出头,穿着名贵却很花哨的西装。

“又不是……”陈督军不耐烦地抱怨一句,正打算起身下楼,取消这次会面,却见年轻人讪笑着走过来。

“您是陈督军吗?”

“嗯?”姓陈的一愣,“正是。”

“晚上好……”年轻人想握手,似乎又觉得不恭敬,把伸出一半的手缩回去,深深鞠了一躬,自我介绍,“我是利盛商行郑先生的外甥,也是公司的临时负责人,我叫沈海青。”

陈督军被这状况闹蒙了,道:“郑老板临时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他在徐州,一切都很好。”

“徐州?!”陈督军顿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今天这顿饭是你借你舅舅之名请我喽?”冲着郑秉善的大名他竭力克制,但言语间已流露出不满——这么个毛头小子也要跟我谈生意,简直是胡闹!

哪知海青露出困惑的表情道:“我宴请您?今天不是您要和我舅舅谈生意才订在这里吗?事情太仓促,请柬中午才递到我手里,舅舅在外地回不来,我还怕随便派人不恭敬,亲自过来的。”

“什么?!我找你们谈生意?”

“对呀。您请柬上说,‘三不管’有块地想卖,所以……”

“不对!明明是你们资金周转不便,有块地希望尽快出手,想低价卖给我……咱的请柬呢?”

一名随从麻利地从怀中掏出请柬,与此同时海青也拿出张请柬。这两张都是做工精良、有印花的硬纸柬,还散发着香水的味道,任谁一看必定是尊贵之人送出的。恰好此时堂倌打开二楼电灯,四人围成一团,将两份请柬一比照——双方谁都没说谎。

海青一脸惊讶道:“内容相反的两份请柬,这是怎么回事?”

“混账!”陈督军把两张柬往桌上一拍,“笔迹是一样的。”

海青心中暗笑——怎会不一样?都是老吴写的嘛!等着瞧,好戏在后头。他心里得意,却装作无辜:“是不是有人开玩笑?您和我舅舅有共同的朋友吗?”

话音未落又听见上楼的脚步声,继而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哈哈哈……郑老板!陈督军!你们真给面子,我得好好感谢你们呀!”

“来啦!”陈督军瞪起眼睛,想看看戏耍自己的是什么人。却见来的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头戴警帽,身穿警服。他的警服上有两枚亮闪闪的肩章,身后还跟着一名魁梧的年轻警察,像是他的勤务员。陈督军认识,此人是直隶警察厅的二把手——曹副厅长。

“是你?!”

“当然是我,您和郑老板联名下帖,我敢不来吗?哈哈哈……怎么了?”曹副厅长也意识到气氛有点儿不对,“郑老板呢?”

海青鞠了个躬,有礼貌地回答:“我是郑先生的外甥。”接着又故意试探:“您也是接到请柬来的吗?”

“当然喽,有什么不对吗?”曹副厅长摘下帽子递给随行警员,从兜里掏出请柬。

陈督军也顾不得礼数了,夺过来便看,这不看还好,看完更是暗憋怒气——自从北伐战争开始,直系军阀落败,奉军的日子也不好过,北方政府面临财政压力,虽说从日本弄到一笔贷款,但主要用于军事开销,其他部门依旧缺钱。如今警察勒索钱财、吃拿卡要,固然是积习所致,却也因开不出工资,实在没办法。曹副厅长目前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想方设法为警察厅筹钱。而给他的这封请柬上竟写着,陈督军和郑老板有意组建一个福利会,呼吁各界人士给警务部门捐款,以确保警察的清廉,维持市面安定,因此恭请曹副厅长共商此事。有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难怪姓曹的一上楼就道谢!

海青尴尬地笑了:“这里面恐怕有些误会。”说着把另两份请柬递到曹副厅长面前。

厅长看后也很诧异道:“怎么回事?谁下的这些请柬?”

海青赶紧推说:“我这张原本是送到商行的,中午才由秘书转递到家里,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人送的。”

“哼!”陈督军冷冷道,“今早我家门口来个小子,自称是你们郑家的仆人,把请柬交到门房就走了。”

曹副厅长也道:“我这张也是警察厅接待处代收的,下午才递到我手中。丁厅长还取笑说,当天下帖当天吃饭可真够急的。我问过接待处的人,说来送请柬的也是个年轻人。看来咱们谁都没亲眼见到这人呀!这顿饭也是他订的吗?王经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王经理见厅长驾临,也跟着一起上来,见他们仨话头不对赶紧转身下楼,到柜台把订餐名册捧了来,当着众人的面翻开,又指着今早订桌的那一行——二楼靠窗散座,押柜二十,交款人梅颖。

“梅颖……梅颖……”厅长反复念叨这名字,似乎品味到什么,露出一丝笑容,“这事儿有意思……”

陈督军却笑不出来,追问:“还能不能找到这人?”

王经理很为难:“既无电话,也没留下地址,到哪里去找?他给了二十元押柜,谁能想到是恶作剧?”

“哈哈哈……”厅长已忍不住仰面大笑,“甭找了。你们还没瞧明白那名字?梅颖!早就没影儿啦!”他说着倒释然了,福利会的事看来是一场笑话,但和这两家财神爷多套套近乎总不会吃亏,兴许真能筹到点儿钱。

王经理也笑了,自然要说几句场面话,赶紧抱拳拱手道:“今天这事真是意想不到,全怪我未能详察。不过话又说回来,三位皆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托这位匿名朋友的福竟然全都驾临。没说的,既然有押柜的钱,我叫灶上做一桌上等宴席,再奉送一坛陈年佳酿,三位务必赏光尽兴……”

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王经理的话:“还轮不到你借花献佛,请客的来啦!”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音望去——窗台上蹲着一个人,浑身上下裹着黑色衣裤,脸上戴着面具。

苍白的脸庞,圆圆的鼻子,笑盈盈的嘴唇弯而上翘,两只笑眯眯的眼睛,眼角下却挂着一滴血泪。这面具太怪了,瞧见苦瓜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海青在内。

经过一番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涉,此时已将近八点。外面天色已渐渐黑了,虽说南市是热闹地段,毕竟比不上租界,只有几盏路灯。小丑蹲在窗台上,身后就是沉沉的夜幕,他又穿着黑衣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使那张面孔更加醒目,便如悬浮于半空中,这情景令人毛骨悚然。众人之中唯有海青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唯有他识货,知道这叫小丑面具,可他面对这张笑脸竟也感觉头皮发麻——不错,小丑的表情永远是笑,而在这夸张得近乎疯狂的欢乐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是阴险的算计还是痛苦的哀号?持续盯着这张脸你不会觉得可笑,只能感受到诡异和恐怖。

片刻惊诧之后,首先缓过神儿来的是陈督军那两名仆从,他们立刻向腰间摸去。

苦瓜早看出他们带着枪,挖苦道:“嘿!不愧是当兵的出身,反应比警察还快,我猜你们俩原先是陈督军的副官吧,与人做犬都已经习惯了。”

两人一愣,似是被苦瓜点破身份,但还是把手枪掏出来,陈督军也偷偷摸向后腰——他本人也带着枪呢!

“哈哈哈……”苦瓜一阵大笑,“我好心好意请诸位吃饭,你们却拿枪对着我,太不够意思了吧?再说警察厅长在座,你们就敢掏家伙,还有王法吗?”他的声音比平常尖细,还略带点儿天津口音,与说相声时的京腔京味儿大不相同,这是为了隐藏身份故意为之。相声艺人有一门技艺叫“倒口”,就是模仿各地方言,表演《学四省》《绕口令》《怯洗澡》等段子时会使用。苦瓜精于此道,今早他也是故意操着南方口音订桌。至于那个送请柬的年轻人则是海青,经过这些日子“修炼”,海青的乔装也炉火纯青,谁能想到清早那个低眉顺目、谨小慎微的年轻仆人和现在这个自信满满、谈吐潇洒的少东家竟是同一人?

听了苦瓜这番话,曹副厅长紧皱双眉,回过头瞪了一眼陈督军的那俩仆人,似是怪他们无礼,又似嫌他们比自己的随从掏枪还快,抢了风头。那俩仆人脸上皆是一红,赶紧把枪收回去。厅长却已沉住气,打个哈哈道:“朋友,你就是那个‘没影儿’吧?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就凭你编造谎言诓骗我们,我就可以抓你!”

“厅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身份低微、相貌丑陋,实在见不得人,若不用这个办法,怎能把各位邀来?王经理,愣着干什么?上菜呀!二十块大洋交您了,今天咱是照着脑袋做帽子,千万别替我省,什么好上什么。”

海青心里暗骂——是别替你省,还是别替我省?饭是你订的,可钱是我给你的呀!

王经理主持饭庄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一开始有点儿震惊,但略一思忖,谁花钱不也是自己赚吗?于是又露出了招牌一般的笑容,还故意卖弄,亲自对堂头唱起菜名:“听好,清炖鱼翅、红烧鲍鱼、清炒虾仁、葱烧海参、糟熘鱼片、九转大肠、清汤银耳、油爆双脆、香酥鸡、扒驼掌、干烧鱼、烩三丝……”一口气将二十多道上等菜肴背出,如行云流水一般。

海青没料到今晚还能听到一段别开生面的《报菜名》,高兴地鼓起掌道:“好!太精彩啦!”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与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又把手撂下了。

曹副厅长也在笑,却不是好笑:“看来今天这顿非吃不可喽!不过老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吃这顿饭是有代价的吧?”

苦瓜耸了耸肩道:“别说得这么难听。代价?兴许对厅长您还有莫大好处呢。”

“无聊!”陈督军拍案而起,“你算什么东西?我可没工夫陪你戏耍。”说着便要离开。

“且慢。”苦瓜阻拦道,“今晚来的人,论年纪您最长,多大的水也漫不过您这只鸭子!拍屁股一走岂不扫兴?”

陈督军听他把自己比作鸭子,气哼哼地回头瞪他一眼。而论现在的地位,曹副厅长最高,听他这话竟没把自己当成主要客人,也有些不快地道:“敞开窗户说亮话吧,你意欲何为?”

“当然要说,不过得等客人来齐再说。”

“还有别的客人?”

苦瓜侧身往楼下瞥了一眼,笑道:“这不就来了嘛……”

话音刚落,就听下面乱起来,似乎有人争执,吵吵闹闹的,而且动静越来越大。不多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群人乱哄哄拥上楼,有的背着挎包,有的举着相机和镁光灯,有的拿着铅笔和笔记本——来的是一大群记者。

海青暗笑,这都是他让老吴写信请的。《大公报》《益世报》《大风报》《庸报》《商报》《北洋画报》等多家报馆同时接到密函,称今晚八点将有人在登瀛楼二楼揭开一桩命案真相,届时警察厅曹副厅长将会把犯人绳之以法。这样的大新闻,他们能不来吗?苦瓜之所以不订包间,就是考虑到要有足够的空间让记者旁观。来的人如此之多,先冲上来的已经架起闪光灯,后面的还在楼梯上与堂倌争执,推推搡搡好不热闹。

王经理当机立断道:“别拦着,让他们都上来。”他想开了,反正已经这样了,来就来吧,明天登报还能顺带着给饭店做广告呢!

楼梯被记者们堵得严严实实,陈督军想走都走不了,连敲手杖高声呵斥道:“让路!你们给我闪开!”

根本没人搭理,大伙的目光都被窗户上的人吸引了。记者们见识广博,接触新事物也多,一下就认出来:“咦,那不是洋人马戏团的小丑吗?”纷纷抢着拍照。

眼见所有的聚光灯都对着窗口的怪人,曹副厅长很伤自尊——这是怎么了?都比我抢风头,即便是个副职,我好歹也是个厅长,怎么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啊!他一跃而起,指着记者们咆哮:“别照啦!都给我安静!”跟他来的那个警察也随着一起呵止。

一两个记者可能会害怕,但是现在挤着十几家报社的人,法不责众,互相壮胆。这会儿别说副厅长,就是副市长阻拦也没用。苦瓜见状哈哈大笑:“陈督军、曹厅长,你们别嚷了,人不留客天留客,快坐下歇歇吧。”

陈督军无可奈何,这时掏枪肯定会被照下来,再扣他一个心怀鬼胎、威胁记者的恶名,他只能悻悻然回到座位:“你到底想干什么?”

曹副厅长却没说话,气馁地往椅背上一靠——今天算是上贼船了,见机行事吧。

苦瓜起身,却没下窗台,手扶窗框居高临下站在那儿道:“诸位,静一静。实不相瞒,是我写信把你们请来的……”这句话一出口,记者们顿时不吵了,而且静得出奇,只闻拿笔记录的沙沙声。“正如我信上所述,请各位来是为了揭开一桩命案,各位皆是见证。”说着苦瓜又往曹副厅长身上一指,“今晚曹厅长好比包公临凡、海瑞降世,听完我的陈述由他来处置这一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曹副厅长听了这话总算找回点儿尊严,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梳子,梳了梳刚才因为咆哮弄乱的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准备照相。

终于开始了,苦瓜弯腰从桌上拿起个茶碗,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清响,众人正诧异为何有此举动,却听他悠然开口道:“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记者们听到这滑稽的顺口溜,先是一愣,继而都笑出声来,连曹副厅长也忍不住扑哧一下。

海青暗自埋怨——这又不是单口相声,你念什么定场诗啊!

“诸位不要笑,听完我说的这起案件,或许你们会觉得这首诗写得格外真实……七天前‘三不管’起了场火,一家字号叫逊德堂的药铺被烧,掌柜的姓贾,当场被烧死,若不是附近的人及时救助,恐怕会殃及整个‘三不管’,将会有无数人丧命。这场火因何而起,至今似乎也没弄清楚,也没人愿意详细调查,总之警察当场抓了两个人:一个是那家药铺的伙计,叫李长福;另一个是药铺门前卖茶的姑娘,她的炉子每晚都寄存在药铺里……”

海青注意到,苦瓜没提甜姐儿的名字,看来有意回护,不想让记者滋扰她。听到这儿,曹副厅长已有些不耐烦地道:“就为这鸡毛蒜皮的案子,你就把我们找来?还惊动这么多报馆?真是无理取闹。”

“您别着急,请各位来自有请各位来的道理,案子是大是小听完了再下结论……要说这俩被抓的人真是可怜,无凭无据就被投到监牢里,幸而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苦瓜突然抬手朝海青一指,“这位!利盛商行的少老板,他办了件好事。”

众人目光都聚焦到海青身上,海青故意显得有些惊慌,左顾右盼了一番,随即低下头。

“众位恐怕还不了解吧?这位少老板出身豪富、挥金如土,可就是不爱往正道上走。他整日游手好闲混迹市井,听戏看曲,拈花惹草,经常到‘三不管’瞎逛……”苦瓜故意把海青说得十分不堪,实则是掩护,怕众人猜出他俩是同伙,“事有凑巧,他到逊德堂门口的茶摊喝茶,风流性子一发作,就看上那位卖茶姑娘了。他三天两头跑去纠缠,无奈那姑娘不允,他急得百爪挠心没办法。正在这时药铺着火姑娘被抓,少老板灵机一动,来个‘英雄救美’,派人到警所疏通,竟将那位姑娘买放出来。”

苦瓜故意隐去劫牢之事,对警所而言,被人从内部把犯人救走是非常丢脸的,何况郑家早已花钱打点,不会声张。拿钱买放都是瞒上不瞒下的,曹副厅长一无所知,不禁以异样的眼光盯着海青,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年轻人。

海青很不好意思,头压得更低,偏偏苦瓜还故意问:“少老板,您可真是大善人啊!怎么样?美人一定骗到手了吧?是不是已经成其美事了?”

“你、你……”真是胡说八道,我和甜姐儿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你还不清楚?有话不能明说,海青脸憋得通红。

“哼!”苦瓜越发冷笑,“无话可说吧?亏你出身名门、衣冠楚楚,其实是个道貌岸然、色胆包天、乘人之危的骗子!逊德堂那把火就是你放的,你为了诓骗卖茶姑娘故意行出此事。”

“胡说!”海青听不下去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早忘了是做戏,跳起来嚷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这两声喊得声嘶力竭,记者们架好相机对他一通狂拍。镁光灯闪过,海青猛然醒悟——假戏不如真唱,苦瓜就是要激我生气,留下这印象深刻的场景,以后就没人猜疑我跟他串通了。

果不其然,苦瓜一阵大笑,又把话往回收:“别动怒,我跟你开个玩笑。你不过是个没用的花花公子,唯独对女人花心思,杀人放火你没那个胆。不论你出于好心还是色心,那位姑娘好歹得脱牢笼,就算是你一桩功德吧。至于被抓的另一人,竟也遇到好心人……”说着他又伸手指向陈督军,“李长福是您买放的,对吧?”

“瞎说。”陈督军不急不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和他无亲无故的,为什么买放他?”说着他还朝记者们瞟了一眼,“难道那人也秀色可餐?”

记者们都笑了,觉得他很风趣。

苦瓜却道:“您当真跟他无亲无故吗?我给您提个醒,逊德堂以南那块地是您的,房子也是您的,您是他们的房东啊。”

“我……”陈督军想否认,可想起诓骗他和海青的请柬,看来地产的事儿此人早就摸清了,于是改口,“就算我是逊德堂的房东又如何?也不能证明李长福是我买放的。”

“嘿嘿,害人不留名很正常,救人不留名的还真没几个。‘三不管’的人都认为李长福是倒霉蛋,只是着了一场火叫他赶上了,碰巧其他两个伙计年纪太小,警所不愿抓,因而拿他抵罪。明明是您把他捞出来的,怎么不认呢?厅长,要不您派人把那片警所的所长找来,当面把这事儿问清楚?”

曹副厅长脸色很难看,自己的手下胡乱抓人、要钱买放的事儿被公然抖搂出来,正无处撒火,随即一拍桌子道:“不像话!抛开案情不论,怎么能随便抓人又随便放呢?三令五申不准勒索,若不拿一个作法,只怕也刹不住这股歪风。李大彪!”

“在!”那个魁梧的勤务警立正应道。

当着众记者的面,曹副厅长要树立自己廉洁公正的形象,厉声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六所,把所长给我叫来!”

“是!”

“慢着……”陈督军笑着阻拦,“别查了,那人确实是我打发手下人买放的。”纸里包不住火,此事一问就明。

厅长依旧板着脸:“即便您承认,我还是要追究。这不是您自己的事,是关乎纪律的大……”

陈督军拍了拍他的手:“既在公门内,也是好修行。兄弟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能把人放出来就是恩德,卖给我个面子,这事儿您就别多问了。”说这话时他低垂双目,竟显得很慈祥。

“不错。”苦瓜接过话茬儿,“陈督军是地地道道的善心人,干的好事还不止这一桩。”

“你这话可不像恭维。”陈督军喝了口茶,对着苦瓜微微一笑——就算我承认李长福是我买放的,你又能奈我何?

“怎么不是恭维?诸位有所不知,陈督军不但救出了李长福,还对药铺的伙计网开一面,没叫他们赔偿房屋损失,连最后一个月的租金都没要。天底下有几个这样的房东?”

“这不算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可怜。”

“您做善事一点儿都不张扬,从始至终连脸都没露,全是通过中间人跟药铺交涉。”

“没错。”陈督军大言不惭,“我去干什么?小小一点儿恩惠,难道还叫人家立个长生牌给我磕头?”

苦瓜猛然问道:“莫非您跟那几个伙计见过面很熟?”

“我哪有工夫见他们?房租的事自有手下人管。那几个伙计,包括被抓的李长福,我从来没见过。”

“不对吧?您真的一个都不认识?”

“一个都没见过。”陈督军笑着又喝口茶,那杯喝干了,堂倌赶忙拿起茶壶又给他续上一杯。

“好好好,您真好……”苦瓜突然口气一变,提高嗓音痛骂,“好个心如蛇蝎的伪君子!”

那两个随从见他口出不逊,往前凑了几步,现在是不能掏枪了,却要动手打苦瓜。陈督军却将他们拦住道:“别与他治气,有拾金的,有拾银的,没有拾骂的。骂人不理骂自己,骂人不答骂爹妈,叫他骂!骂够了厅长自会处置。”

苦瓜似是彻底看穿了陈督军的嘴脸,也不再搭理他,转而向记者们说:“陈督军救出的李长福不是无辜之人,是凶犯!逊德堂的火也不是意外,是杀人焚尸!那位贾掌柜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打破脑袋致死,他的尸体就埋在西郊,一验便知……”记者们本来已有些失望,闻听此言又来了精神,赶紧奋笔疾书。“事情还不止如此,就在贾掌柜被杀前,‘三不管’还接连死了两个人,一个练把式的叫崔大愣,还有个变戏法的叫王三,绰号‘快手王’,都是被击裂头部致死,凶手也是李长福!而这一切的背后主使者就是陈督军。”

记者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哦”的一声惊呼。对于“三不管”曾发生的命案,他们从不在意,似乎那里死人很正常,至于崔大愣、王三的名字他们也根本没留心过,充其量不过是街头艺人,值得重视吗?然而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一桩连环命案,牵扯到一位下野督军,还有小丑的噱头,这绝对是爆炸新闻。不管小丑说的是真是假,这事都能上报纸头条。

“嘿嘿嘿。”陈督军故意笑了几声,“你夸夸其谈也得有个限度,乱给人栽赃是要蹲班房的。”说罢又喝了口茶——他喉咙似乎很干,总是在喝水。

半晌无言的海青插了一句道:“你这小丑就会胡言乱语,陈督军何等人物?怎会无缘无故杀几个‘三不管’的艺人?”那口气似是在为陈督军鸣不平。

苦瓜心道——好!这句捧的正在节骨眼儿!赶紧接过话茬儿:“谁说无缘无故?他有他的阴谋。”

“什么阴谋?”记者们纷纷追问。

“他要谋夺‘三不管’的地!”

陈督军面不更色,手里却紧紧攥住茶杯,似是要把它捏碎。

“各位,南市一带过去是几个大水坑,自清末以来填平开发,民国之后渐渐兴盛,其中大片的地都被商人买下。‘三不管’作为南市的一部分,原本也是很大的,容留的艺人商贩很多。可是近十年来被买走的地越来越多,卖艺的场所越来越少,故而前几年‘三不管’、东兴市场乃至‘鸟市’这几处的艺人商家纷纷向政府请愿,希望保留市场让他们维持生计,再加上流氓混混儿盘根错节,这帮人也有势力,都向政府施压,进一步改造的计划才无限期搁置。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南北开战以来政府很缺钱,正在到处筹款……”

“唉!”听到这句话,曹副厅长竟深有感触地发出一声叹息。

“‘三不管’的地无疑是来钱的道,可是下面抗拒很大,强行卖地又怕招惹事端,要是闹出什么乱子,无异于自乱阵脚,还怎么和北伐军打?不过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早有奸商惦记着这块肥肉,比如这位陈督军……”

“够啦!”陈督军终于听不下去了,“这是公然诽谤!利用报纸煽动舆论,给我泼污!”

“我煽动舆论?”苦瓜反问道,“难道你没利用报纸煽动舆论?你干得比我成功,也比我狠毒。那个李长福被你派到‘三不管’,就是为了制造事端引起混乱。他先杀了崔大愣,见没什么反应,又杀了王三,影响力还是不够,所以你授意他放了把火。这次终于闹大了,一时间‘三不管’的新闻铺天盖地,都是批评市面混乱、事故频出的,连广大市民也开始担心那个地方,政府终于可以卖地了,你也早就上下都疏通好了吧?呵呵呵,可是有谁知道,你烧的恰恰是你名下的房产。烧别人的产业人家不会罢休,追查起来很麻烦,弄不好会露馅儿,对吧?烧你自己的房就容易多了,即便抓了李长福你还能把他捞出来。当然了,在处理善后时你不便露面,太活跃容易引人注意,对你接下来的行动不利,所以你才大发善心,没要赔偿就打发药铺的伙计们走。反正对你而言那几间破房不值几个钱,若以此为契机弄到更多的地,可以翻出几十倍利润。‘三不管’离租界那么近,兴许你还有更深的算计,盼着外国趁内战之机扩大在天津的地盘,那时你可以把地租给外国人,获利更丰厚。你想发国难财,对不对?”

陈督军脸色铁青,若不是在场之人众多,他早就开枪把这个揭穿他阴谋的人打死啦!他强压心头怒火,阴沉沉地对曹副厅长道:“要给人安罪名得拿出证据,这家伙无凭无据在这儿胡说八道,您就坐视不管吗?”

“这……”曹副厅长一时拿不定主意,小丑的话似乎不是瞎说,可陈督军也不好惹,到最后拿不出证据终究是瞎闹,自己没必要为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露的人得罪姓陈的。他脑筋一转,笑呵呵道:“您着什么急呀?尽管让他闹,反正今天他跑不了。”说罢朝站在身旁的李大彪撇撇嘴,李大彪会意,仗着身强体壮硬挤出人群——调集人手包围饭庄。

曹副厅长又笑嘻嘻地道:“您放心,交给我吧。他折腾不了多久,等我把他抓进监狱……”说着把嘴凑到陈督军耳边:“要死的要活的全凭您一句话。”

“哼!”陈督军气哼哼应了一声——那时确实凭我一句话,但给你递话能白递吗?得花钱!哪有不吃腥的猫?可事到如今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认了。

“各位朋友,请让一让!”人群中传来王经理的声音,“我们给客人上菜。”只见他张着双臂分开人群,几个堂倌紧随其后,把一道道菜肴摆上桌——本就是上等宴席,王经理还嘱咐摆盘时要多用心,期盼记者照相时连菜一起照上,给饭庄做宣传。后厨下足功夫,真是精雕细琢,每碟菜都跟艺术品一样,果然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就在这混乱当口儿,海青站起身,一步步往人群里溜达——快八点半了,他得躲起来。好在这时他已不再是记者关注的焦点,餐桌旁的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在意他。

好菜摆上桌了,可谁还有心思吃?陈督军表面镇定,心里早就烦透了,虽说这个小丑伤不到他分毫,可地产的计划被当众揭穿,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他越想越生气,夹起一块驼掌塞进嘴里,又倒了盅酒一饮而尽,随即起身道:“曹厅长,恕陈某少陪,以后咱再联系。”

曹副厅长自然明白他说“以后联系”是什么意思,笑着点点头。

“这就要走吗?”苦瓜出言阻拦。

陈督军冷笑道:“菜我也吃了,酒我也喝了,腿长在我身上,想走就走,你能奈我何?”他说这话时的嚣张样子已不再像个有身份的寓公,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

“我无权无势能把您怎么样?只是菜还没上齐呢,还差一道。”

“你留着自己吃吧,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海青挤在人群中暗暗着急,难道叫这家伙逍遥法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过了八点半,怎么还不来?

恰在此时,楼梯传来脚步声,还有个嘹亮的嗓音,故意拿腔作调道:“哎哟!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见谅见谅……诸位让一让,今儿这桌饭可不能没有我呀……”

其实苦瓜的心也一直悬着,听到这人的说话声才松口气。他双手抱膝往窗台上一坐,坏笑道:“陈督军,你恐怕回不去家了,撑死你的最后一道菜来了。”

记者们闪开一条道,见来者似乎也是个富商,长袍马褂穿戴讲究,白白净净一张笑脸,左手拿着折扇,右手揉着两枚保定铁球。往他身后看,排场可真不小,跟着七八个随从,也都穿绸裹缎。

这人举止很怪,来到二楼谁都没理,先奔那桌菜去了,绕着桌子边看边赞叹:“好!不愧是登瀛楼的手艺,看着就喜欢。这烩三丝,芡汁挂得又薄又凉,瞧这鱿鱼切得跟菊花一样……”他嘀嘀咕咕念叨半天,突然一抬头,指着王经理的鼻子道:“姓王的,你不地道!以往我来这儿吃饭,怎么没给我上过这么大的鲍鱼?”

王经理泰然自若,笑着应对道:“再好的鲍鱼您吃着也不合口,还是明顺昌的酱肉最好,对吧?”

“哈哈哈,难怪你是这一行的魁元,真厉害!”他一转身,瞧见曹副厅长,忙鞠躬致意,“厅长,久仰您的大名,处事干练、断案如神,您是民之青天啊!”

厅长不认识此人,但听他如此吹捧,便也客套道:“过奖了,幸会幸会。您是……”

“哦,我是买卖人,跟王经理也算半个同行,在‘三不管’开了个小小的饺子馆,鄙姓张,张春贵,人称张老七。”

张老七!没见过人,还没听说过名儿吗?厅长气大了——客气半天竟然是他,这混混儿头子怎么也来了?

张老七又把目光瞥向陈督军道:“这位先生相貌堂堂有尚武精神,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陈督军吧?虽然没见过面,咱们有交情,您手下人肯定认得我,我一直替您敛房租。”

“知道。”陈督军把脸一扭。他的麻烦事够多了,不想再跟混混儿扯上干系。

“您这是瞧不起我呀。”张老七咂舌摇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在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我姓张的算个鸟!不过嘛……嘿嘿嘿,若是有人要砸我的鸟食罐,我也得扑腾扑腾。”

“张老七。”苦瓜插言,“你来晚了,险些耽误这顿饭。”

张老七这才发觉窗台上还坐着个人,身穿黑衣,头戴面具,神神秘秘的,摸不清路数,便对那个人道:“哟!这唱的是哪出戏?《九龙杯》还是《盗银壶》?您是……”

“这顿饭我做东!”

“哦?是您下的帖子?”张老七也接到请柬,与众不同的是他那张请柬没落款,也没人递,是苦瓜偷偷用匕首钉在饺子馆门板上的,“原来如此,莫非也是您让说相声的小苦瓜告诉我那些话?”

“正是。”苦瓜暗笑——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张老七根本没认出苦瓜,不仅因为苦瓜戴着面具、变了声音,更是因为“三不管”的艺人慑于他的淫威,一向对他卑躬屈膝,哪会想到苦瓜也有挺胸抬头的一面?他倒是能屈能伸,立刻整了整衣袍,恭恭敬敬地向苦瓜深施一礼道:“枉我在‘三不管’混了半辈子,落入人家算计尚且不知,您可帮了我的大忙啦!可否将名姓相告?”

苦瓜不耐烦道:“您是爽利人,今儿怎么也磨叽起来?”说着朝楼梯口一指:“再啰唆他可就溜了。”

张老七回头一看,陈督军拄着手杖正往人群里挤,忙嚷道:“姓陈的,您先别走!”随着这一声嚷,跟他来的七八个人立刻将陈督军围上——这帮人都是混混儿,今天到体面地方来才换穿长袍,袖子里都藏着家伙呢。

海青瞧见这场面,终于领会到“没势力,可以借势力”这句话的含义。此刻陈督军有枪却不能随便开,而且只带来俩人,明显落于下风。他虽不知张老七想干什么,但他图谋“三不管”就等于动了张老七的根基,张老七此来一定不是好意。他没搭理张老七,而是扭头望着曹副厅长:“这帮家伙是什么来历,想必您心里有数。您身为警察厅长,难道就看着他们胡作非为?还不……”

“冤枉呀!”张老七嬉皮笑脸道,“我哪敢胡作非为?不过是想跟您聊几句,好不容易见一面,连杯酒还没敬您呢。”

陈督军依旧不理他:“厅长,这事儿你管还是不管?”

曹副厅长微微一笑:“相见便是有缘,人家也没把您怎么样,且听他说些什么。”他心里自有算计——这帮混混儿是不要命的主儿,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能吃眼前亏,李大彪已去调集警力,暂且坐山观虎斗,等我的人包围这里,你们谁都蹦不出我的手心!

张老七皮笑肉不笑,一步步凑过来道:“陈督军,我刚来您就嚷着要走,多扫兴呀!初次见面,我还为您准备了一份见面礼呢。”说到这儿他把脸一沉,朝楼下嚷道:“来人哪!给陈督军添个菜!”

众人皆感惶恐,也不知他带来多少手下。又是一阵杂乱的楼梯声,当先上来的是张老七的得力打手二龙,肩上扛着个麻袋;后面还有几个混混儿,宝子、顺子也裹挟其中。

海青又往人堆里挤了挤,避免被宝子他们看见,只能隐在一名记者身后偷偷窥视。他见二龙把麻袋往陈督军面前一摔,解开绳扣,往下一扒——众人不禁惊叫,原来里面装着个人!

这人显然遭受过残酷的殴打,浑身血迹斑斑,尤其两只手已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浑浑噩噩,神志不清。陈督军身子一颤道:“长……”只吐出这一个字,赶忙闭口。

“哈哈哈。”苦瓜笑道,“对!您得管住嘴,千万别叫。您刚才当着大伙的面说了,逊德堂的伙计一个都不认识,叫出来就露馅儿了。”

张老七也阴笑道:“俗话说得好,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有人在‘三不管’杀人放火,我当然得管。这小子骨头硬,倒也是条汉子。我把他抓起来问是谁指使的他,他不肯说,我就打断了他的左腿;他还不说,我就再打断他的右腿。最后我把他的指甲一根根拔下来,终于……唉!陈督军,我万万没想到,您是有钱有势的人,何必非要砸我们的饭碗呢?”

陈督军恶狠狠地瞪着张老七,双目似要喷出火:“栽赃!你这是故意栽赃,我跟这个人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事到如今他只想自保,顾不得李长福死活。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嚷着:“是他们!就是他们!”只见宝子冲到陈督军那两个随从面前:“起火前一天,来我们铺子买茯苓霜的就是这俩人。”

两名仆人面露慌张,其中一人竟下意识地掏出手枪,蓦地里人影一晃——只见二龙猛地向前一蹿,飞起一脚,将那人的枪踢飞,怒吼道:“休想杀人灭口!”

苦瓜见宝子无恙,松了口气,冷笑道:“哪个大宅门的人会去逊德堂买药?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李长福一到‘三不管’就投入逊德堂,吃住都在药铺,其间和陈督军没有联系,那必然有事先定好的暗号。上个月陈督军声称在‘三不管’丢了钱包,到警所大闹一场,弄得‘三不管’尽人皆知。那就是行动开始的暗号吧?那件事过后没多久,崔大愣就被杀了。至于这两位去逊德堂买药,则是最后的暗号,他们一露面李长福就明白,该放火啦!”

“胡说!”陈督军额上已渗出冷汗,兀自嘴硬,“你们串通好了,一起陷害我。我从来没派人到那家药铺买过药,凭一个半死不活的伙计和一个满口谎话的小孩,就想给我定罪?”

苦瓜连连摇头道:“您是炖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也罢,您家住在法租界对不对?实不相瞒,昨天后半夜我去您家串了个门,还在厨房拿了点儿东西。”说着他往怀里一摸:“曹厅长,接住了,这可是证据!”

曹副厅长见他抛来一物,忙伸手接住,见是个鸡蛋大小的纸团,打开一看,里面裹着块石头。他举着石头端详半晌,实在不得要领,不禁发问:“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你笨!”苦瓜笑道,“包块石头为的是扔起来方便,证据是那两张纸。”

众人不禁发笑,曹副厅长脸都臊红了,直喘粗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心说——等我的人来了再跟你算账!他展开包石头的纸,果然有两张,四四方方并不出奇,上面用墨笔写着“逊德堂”三个字……不!一张写着“逊德堂”,另一张是“孙德堂”。

苦瓜解说道:“那个开药铺的贾掌柜不是什么规矩人,他卖的东西有真有假,用山药粉冒充茯苓霜。由于假货从外观上看太像真的,连他自己都真假难辨,于是做了一个记号。装茯苓霜的竹篓底部都放一张纸,真货写的是字号‘逊德堂’,假货是‘孙德堂’。陈督军,您口口声声说,从没派人到逊德堂买过药,您家又怎么会有这两张纸?即便跑遍天津卫,能侥幸找到一家和逊德堂同名的字号吗?孙德堂又到何处去寻?独此一家绝无分店。哈哈,您大意啦!那日这两位仁兄在逊德堂买了四篓茯苓霜,两真两假,我真假各取一张,还有两篓原封没动,现在还在您家厨房里放着呢……曹厅长,派人去查吧,一查便知。”

陈督军高大的身躯渐渐开始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苦瓜不紧不慢,接着道:“厅长,我再给您提个建议,陈督军虽然有钱,恐怕也不能一口吞下‘三不管’,要干成这件事必会找银行贷款。像什么金城银行、中南银行、盐业银行,您不妨都去查查,问问陈督军最近有没有跟他们商量贷款。”

“你、你……”陈督军双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若嫌这些证据不够,咱不妨再打个赌。”苦瓜站起身来,朝记者们喊道,“诸位朋友,请你们来的信里写得明白,叫你们搜集陈督军的新闻,要带照片的,拿来了吗?”记者们乱了一阵,不少人从包里掏出自家报馆历年的报纸,苦瓜又说:“陈督军既然把这重要的差事交给李长福,必是亲信之人。我猜在他以往的照片里一定能找到李长福。”

一时间翻动报纸的哗哗声响彻二楼,不多时有个站在前排的记者像发现宝藏一样放声大叫:“果然有!在这儿哪!”众人顿时一拥而上纷纷争看。

“给我!”曹副厅长上前夺过,低头一看——是七年前陈督军就任时的照片。那时的陈督军一身戎装,手持军刀,胸前挂满了勋章,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他左右站着两名马弁,正是现在保护他的两个随从。在他身后还有几个部下,其中之一便是此刻倒在地上气息奄奄的李长福,虽然照片上的李长福身着戎装,但面貌依稀可辨。

这时又有个孩子冲出人群——顺子始终不相信长福是凶手,觉得他是被张老七屈打成招。直至此刻铁证如山,他实在抑制不住情绪,骑到长福身上,一边扇耳光一边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害掌柜的?为什么骗我们?浑蛋!浑蛋!……”不知不觉竟垂下泪来。

此时李长福是身负重大嫌疑的要犯,几名混混儿立刻上前将顺子拉开。李长福似是被这几个耳光打醒了,睁开迷离的双眼,恍惚瞥见了顺子,喃喃道:“对不起……”又昏厥过去。

片刻之间曹副厅长已拿定主意,转过身把那张报纸往陈督军面前一举道:“您说不认识李长福,这张照片怎么解释?现在人证、物证都有,恐怕您得跟我走一趟了。”他说这话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与方才戏谑耳语时判若两人。

陈督军自知大势已去,心底已泛起难以遏制的恐惧,但他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强打精神挤出一缕微笑道:“厅长,您仔细想想,‘三不管’的地卖给谁岂是我说了算的?想买地的人很多,怎能断定会落入我手?您可要想清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曹副厅长听来如当头棒喝——对啊!他怎么能断定那块地必然会卖给他?但人证、物证摆在眼前,这桩连环命案肯定是他指使,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难道……没错!他早就暗中疏通好了,相关官员已许下重贿,只怕连褚督办都被他买通啦!抓他会不会给我惹来麻烦?

“厅长,您不能犹豫啊。”张老七笑呵呵走过来,他已经把陈督军得罪苦了,绝不能容其翻身,必要置于死地,“先前白宗巍跳楼闹得民怨纷纷,影响很不好。今天当着这么多记者的面,您务必要秉公执法,不能再给褚督办添骂名啦!再者……”他凑到厅长耳畔小声嘀咕,“抓了也未必马上要判,他有的是钱,就算审他个三年五载也不打紧呀。”

审个三年五载?厅长眼睛一亮——对啊!把他抓起来,既不判也不放,上头交代得过去,还能从他身上得好处。往大了说可以筹集到不少警务资金,往小了说我自己也能捞油水,细水长流一点点榨,直到把他所有的财产榨干为止。

“嘿嘿嘿。”想至此曹副厅长笑了,竟觉得这个混混儿头子很够朋友,“你说得有道理,此案我定会秉公处置。”

张老七抱拳拱手道:“您真是曹青天啊!哈哈哈……”

完啦!陈督军望着这两个奸诈的家伙,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个小时前他还是颐指气使的大人物,现在却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一切是谁造成的?他扭脸盯着苦瓜:“你到底是谁?把面具摘下来!咱们肯定认识,你一定跟我有仇!”

苦瓜冷冷地道:“你只说对一半,咱们素未谋面,但确实有仇,因为你残害‘三不管’的艺人。”

陈督军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恨,还不如说是哭笑不得:“难道你就为了几个臭卖艺的跟我过不去?那三条贱命算得了什么?”

“放屁!这世上没有谁的命是贱的,你卑鄙无耻、滥杀无辜,只要还是个人就该和你有仇!”

陈督军二目通红,伸手便要摸枪,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闷响,紧跟着骚动起来,吵吵嚷嚷,人声鼎沸。楼上也乱了,记者、堂倌乃至混混儿纷纷跑下去观看,不多时有人笑着回来道:“那位利盛商行的少老板,被这场面吓坏了,想开汽车赶快溜走,一不留神撞在厅长的警车上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笨蛋!”曹副厅长不禁抱怨,“真是个没用的少爷秧子。”

嘲笑声中,也不知谁突然叫道:“咦,那个小丑不见啦!”陈督军回过神儿来,再向窗口看去,小丑果然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漆黑无垠的夜空。

“报告!”李大彪跑上楼来,立正敬礼,“附近三个所的警力已抽调过来,请厅长指示。”说着从一楼拥上来大批警察,其中有不少是持枪的。

此时餐桌旁只剩下陈督军,他坐在饕餮盛宴之前,望着数不清的警察、记者还有流氓混混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盯着他。这些人都曾被他利用过,而此刻仿佛变成了一群索命阎罗。

他茫茫然呆坐片刻,终于掏出了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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