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想请客要去饭店

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第二天傍晚,苦瓜坐着大栓的洋车来到英租界海青家。

一进门他就没好气儿地嚷道:“怎么回事?你这大少爷的派头越来越足。有事直接去‘三不管’找我呀,怎么连腿都懒得迈?还非叫我过来,你以为我们穷人整天闲得发慌啊?”

海青连忙赔笑:“抱歉抱歉,我现在是凶杀嫌疑人,有可能被巡捕房监视,实在不方便出门,只能让大栓接你过来。”

“嚯!鸟枪换炮越玩越壮,怎么又扯上凶杀了?”

“你以为我愿意呀?出门没看黄历,总也不参加聚会,好不容易去一回还赶上凶杀案。”

“你不去人家好着呢,你一去就死人……”苦瓜故意压低声音跟他逗,“说实话,你们家是不是土匪呀?难怪赚钱这么容易,昨天你抢劫不成把人宰了,是不是?”

“你别挨骂啦!到餐厅去,我慢慢告诉你……”

海青猜到苦瓜还没吃饭,特意准备一大碗炖肉,还有一锅米饭。他把昨天刘家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讲述一遍,就连他在现场观察到的众人的一些细节都没遗漏。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末了道:“巡捕询问的那些问题跟曹副厅长问的差不多,总之,凡是在电影放映期间离开过那个房间的人都有嫌疑,但所有人都宣称除了厕所没去过其他地方。因为时间太晚,在场的又都是租界里有身份的人物,尤其还牵扯工部局董事,巡捕也很为难,没拘捕任何人,只是取了我们的指纹,确认了住址,然后把米勒的尸体以及那只碎花瓶带走了。现在我们必须配合调查,随传随到,直至查清楚凶手是谁。”

炖肉早就吃完了,连肉汤都没剩,米饭也吃进去大半锅,苦瓜优哉游哉地剔着牙。海青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忍不住发问:“你有什么看法?”

苦瓜把牙签一丢:“咸了。”

“什么?”

“炖肉盐放多了。”

“谁问你肉啊?我是问这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唉……”苦瓜叹口气,“我问你俩问题,你老实回答。第一,那德国人是你杀的吗?”

“当然不是!”

“第二,你有没有可能被误当成凶手?”

“应该不会吧。”海青思索着,“我根本不认识他,昨天是第一次见面,有什么理由杀他?就算抓错人也不至于落到我头上吧?”

“那就好。”苦瓜站起来,“我走了。”

“别走呀!”海青急忙拉住他。

“大少爷,咱有话直说吧。你是不是侦探瘾又上来了,打算拉我调查这宗案子?”

“如果可以的话……”

“不可以!”苦瓜把脸一沉,“上次蹚浑水是为救甜姐儿,而且被害的是我们‘三不管’的人,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回死了个洋人,非亲非故的,人又不是你杀的,错抓又抓不到你,我管得着这闲事儿吗?别说死一个,死一万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话还没说完呢,丛师傅有个帮厨的徒弟……”

“徒弟怎么了?”

“是宝子。”

“宝……”苦瓜一怔,“以前在药铺的那个宝子?”

“除了他,我还认识哪个宝子?”

宝子、顺子两个小孩原本是“三不管”逊德堂药铺的学徒,那家药铺专贩卖假药,后来掌柜的死于连环命案,两个小孩便弃恶学好,顺子改行卖菜,宝子经人介绍投入勤行[勤行,方言,旧时北京一带对餐饮、饭店服务人员的俗称。]。

“他不是改学厨艺了吗?”

“巧的是,他跟随学艺的那位师父是刘家的大厨。我也没想到,晚饭时都没见着,直到发现尸体他才从厨房出来。那种场合突然碰面,还真吓我一跳。”

“倒霉催的!”苦瓜哭笑不得,“刚出萝卜地,又进咸菜缸,这小子命犯太岁呀!又被糊里糊涂抓去顶罪啦?”

“没有,涉外案件总要细查查,不会轻易抓个人顶罪。可要是案子总也不破,到时候也难说……”

这时管家老吴走了进来:“少爷,有人拜访您。”

“谁?”

“警察厅的曹副厅长。”

“谁?”海青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能吧?他昨天碰见我还老大不痛快呢。是不是来拜访舅舅?告诉他,舅舅出门了。”

老吴重申:“厅长说得清清楚楚,特来拜访少爷。”

海青凝眉思忖——曹副厅长此来必定与昨天的案子有关,可这不合情理,租界里的凶杀案轮不到他插手,况且他也是当事人,这个节骨眼儿上避嫌还来不及,怎么还往我这儿跑呢?

苦瓜嘿嘿一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错……你才是鸡呢。”海青搔了搔头皮,“纵然没安好心,我也得搞清楚他究竟意欲何为……老吴,请他到客厅,沏茶招待。”

“是。”老吴答应一声却没动,目光冷冰冰地扫向苦瓜,“这位客人是不是……”明显是下逐客令。

苦瓜一副毫不见外的样子,嬉皮笑脸道:“甭管我,这儿有吃有喝的挺好,你们忙你们的,等他走了咱再聊。”

老吴见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摇头叹息——少爷交的这是什么朋友啊?说相声的三天两头来串门,还总扯上人命案,堂堂郑公馆也快变成“三不管”啦!

苦瓜貌似嘻嘻哈哈,但等他们一出去就迅速蹿到门边,将门轻轻推开道缝儿,偷窥外面动静……

今晚曹副厅长未穿警服,只套了一件半旧的灰大褂,全然没有往日的威严,瞧着还挺亲切。他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还摆着一包糕点,海青见了越发疑惑——黄鼠狼给鸡拜年已经是没安好心,若再给鸡送礼就更要提防啦!

“您太客气了。”

“没什么,我恰好从桂顺斋路过,闻到酥皮点心的香味就随便买了点儿。”厅长环顾客厅,连连咋舌,“不愧是利盛商行的郑老板,品位就是高,记得上次来拜访还是令舅刚到天津时……墙上挂的那幅画,真好呀,是名家手笔吧?还有这桌上的雕塑,是郑老板从欧洲带回来的吧?”

“可能吧,我也不清楚。”海青含糊回应。

经过一串冗长的寒暄,厅长夸赞了郑秉善的品位、气魄、人格甚至培养孩子方面的成功,也间接恭维了海青,最后才话归正题:“昨天的事很棘手。”

“怎么?厅长您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啦?”

“正相反,今天早上巡捕房再次审问刘家的仆人,管家父子做证说电影放映后有多位客人进进出出,有的吸烟,有的上厕所,具体都是谁他们也记不清楚了,但肯定没有我……可能因为我穿着警服,他们印象深刻吧。”

“恭喜您摆脱这场麻烦。”

“不,比当嫌疑人更糟糕。今天下午英租界巡捕房的佩斯利总监去了我的办公室,请我协办此案。”

“什么?”海青大惑不解——鸦片战争以来,英国人一向把治外法权把控得牢牢的,有时甚至干涉租界外的事。把中国警察请到租界内协同办案,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次情况比较复杂,大部分嫌疑人和被害人都是外籍身份……”

“那不更应该由巡捕房调查吗?”

“话虽如此,但众人国籍不同,身份也很特殊。格林先生是英租界的董事;福克斯在美国戏剧界、新闻界有很大影响,他是作为格林先生的客人来到天津的;高缇耶在法国商界也很有名,他们利威的客户名单几乎囊括了租界内所有达官贵人。更要命的是,死去的米勒是德国侨民组织的代表,正在努力解决战后德国人回津的居住问题。这桩案子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引发国际纠纷。”

“国际纠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简单说就是因为那个《洛迦诺公约》,战后各国重划边界,签署互不侵犯协议,又适当减轻了战败国的负担。”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海青越听越糊涂。

“虽然各国都在宣扬什么洛迦诺精神,但是那个公约并未化解多少矛盾,各国之间仍在钩心斗角……”

“哼!明明闹得不可开交,却还在假装一团和气。”

“是啊,尤其各国在野的政党一直对当局持批评态度。德国近年又冒出个什么纳粹党,鼓动民众对抗政府,对外态度也不怎么友好,总之斗争很激烈。现在这节骨眼儿上,如果昨天那案子宣扬开来,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各国之间争闹不休,且不论造成什么国际影响,单是租界的那帮外国人就要乱成一锅粥了。我想英国巡捕一定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如果调查过程中稍有偏差就会招惹抗议,而将来无论查明凶手是哪国人,都免不了引发丑闻。”

海青渐渐领悟:“所以拉你当垫背的?”

“呃,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儿。虽然佩斯利嘴上说得好听,恭维我是警界精英,邀请我参与调查。可是一旦侦办不利,他们肯定会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即便推卸不了也可以拉上警察厅分谤。”

海青虽不喜欢曹副厅长,却也对巡捕房这种行径感到气愤:“你应该拒绝啊!凭什么帮他们背锅?”

“我也想拒绝,但是……”厅长沉默了,抿着嘴唇双眉颤动,似乎内心深处在犹豫,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叹息,“唉!告诉你吧,我这个副厅长的位子已岌岌可危,不能再出半点儿差错。总厅长换人了,你听说了吧?”

这海青倒是知道——自第二次直奉战争以来,奉系督办褚玉璞主政天津,治安混乱案件频发。很多时候警察部门也想秉公执法,但是许多案件牵扯政界、军界的人物,关乎乌纱乃至脑袋,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几个月前褚玉璞的哥哥勾结富商杜笑山强抢人妻,闹出一桩轰动津门的“白宗巍坠楼案”,警察厅慑于褚玉璞的淫威不闻不问,弄得怨声载道,甚至民间自发组织起纪念白宗巍的活动,影响极为“恶劣”,故而警察厅第一负责人丁厅长引咎辞职。按理说该从现有的副职中再提拔一位,可当局却任命陆军某旅的旅长常之英为新任厅长。原因是常之英是直鲁联军总司令张宗昌的心腹,而褚玉璞也是跟随张宗昌起家才坐上如今的高位,又都是山东老乡,自然互相提携。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

“哈哈。”海青笑了,“这顺口溜还有后半句。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后缺德有话说。”

“历来便是如此。常厅长刚上任也想立威,他当然不敢抓褚督办的哥哥,就转而抓了杜笑山,但我也听到传言,说常厅长以往与杜笑山有恩怨,好像是为了争夺一家屠宰场的股权,两人结过梁子,这次是公报私仇。”

海青笑而不语——当官的参股经商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政府机关做靠山,这样的买卖大多收益颇丰,像屠宰场这类涉及检疫的行业,几乎被他们垄断,经商挣的钱可比他们的薪资高出好几倍。

“且不管那么多,反正点完这把火他又开始内部整肃,要惩办以往办案不力、贪赃纳贿、纪律败坏之人,还公然扬言要再拿一个有分量的人开刀作法,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腾出来了,闹得警察厅内人人自危……”

话说到这份儿上,海青已了然,看来曹副厅长是被新上任的常厅长盯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是存心挑人毛病,秃子头上也能揪出辫子,更何况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曹副厅长混迹警界半辈子,如今常厅长要拿人作法,还有比他这个留任的副厅长更合适的人选吗?他近来之所以频繁活动,想必也是为了拉拢关系广结善缘,好保住位子。就比如昨天那种场合,刘文卿是政府帮办、格林先生是工部局董事,都是关键时刻能在督办面前说上话的人,当然不能错过。只可惜他运气太差,本来是去交朋友的,没想到反而惹上一场是非。

“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答应巡捕房的要求,把这一案侦破兴许还能大事化小,若是不答应,他们找到常厅长那里就更麻烦了。况且答应下来我的身份是办案者,不答应就是个一般嫌疑人,纵然我是清白的,报刊记者可不管那么多,要是把我的名字和其他嫌疑人一起登到报上,我这副厅长的位子就彻底保不住啦!没办法,现在是打落牙和血吞,不想干也得干。”

海青算是彻底明白曹副厅长的难处了,只能报以苦笑:“那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查案?”

“不。”曹副厅长下意识地把那包糕点往前推了推,“其实我是想请你帮我一起调查。”

“我?!”海青心头一阵狂跳,说不清是诧异还是兴奋。

“没错,我是以个人名义参与巡捕工作的,没办法调动警力,租界也不可能让中国警察进来抓人,巡捕房的人不可能把我当自己的上司看,所以我现在无人可用。再说警察厅还有许多工作,我不能只忙这件事。更重要的是所有嫌疑人都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抱有戒心。你不一样,你是利盛商行的少东家,用不着找任何借口就可以堂而皇之跟他们坐一张桌上吃饭,很容易就能套他们话。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舅舅是郑秉善,他们还要和利盛做买卖,谁能把你拒之门外?”

“可我也是嫌疑人之一。”

“你不是。”曹副厅长断然道,“电影放映前米勒还活得好好的,他是放映期间在楼下餐厅里遇害的,所以凶手肯定是那段时间离开过书房的人,而你自始至终没出去过。”

“你怎么……”海青想问,你怎么确定我一定没离开过书房?话到嘴边一琢磨——对啦!你一直盯着你闺女,不让她跟我亲热,当然知道我没出去过呀!

海青确实对这起案件感兴趣,但怀疑曹副厅长的企图——厅长看中的八成是郑秉善的影响,即便将来这一案办不下来,各种小报议论满天飞,也可以借重郑家的财力来买通报界,当初所谓“利盛少爷诱拐卖茶少女”的绯闻就是这样消弭的,舅舅保全海青,也就保全了他曹某人。如果说巡捕房是拉曹副厅长垫背,那么曹副厅长此来就是要拉他垫背。

“我帮不了您。”

“为什么?”曹副厅长稍感意外,“你不是喜欢参与这种事吗?上次‘三不管’那个卖茶女孩受屈被捕,不是你买放出来的吗?”

“这次不一样。”海青当然不能明说,小丑这次不愿出手相助。

“有什么不一样?怕有危险?”

“不不不,我不是害怕,是身份不合适。我一个普通居民怎能干预办案?”

“租界外当然不行,但在租界里根本不是问题,外国人经常让一些非官方身份的人解决案件,只要有授权就行,他们管这叫……”

“侦探?”海青眼睛一亮。

“没错,私家侦探。”厅长捕捉到他流露出的兴奋,“就像小说里的福尔摩斯一样。想想看,多么荣光啊,谜案破解功成名就,郑老板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海青听得有些飘飘然,不过一想到是为曹副厅长做事还是感觉不舒服,趁他还没把自己吹捧成大英雄,赶紧打断:“我不行,真的,舅舅也不会同意我参与这件事。”

或许曹副厅长真是被逼到墙角了,口气中竟带着几分祈求:“我从警二十多年,不敢说没做过昧良心的事,但好歹是脚踏实地立功无数,从一个小小的巡长熬到今天的。想当年天津警务部门还是袁世凯当直隶总督时创立的,中国第一个警察机构,我也曾在北洋巡警学堂受过训,文懂得各国律法,武能擒贼缉凶,何等风光荣耀!再看看今天这惨相,当官的、有钱的,还有青帮头子、外国人,谁都惹不起,都是那些打来打去的军阀闹的!我都五十岁了,却要向三十出头刚入警界的常之英俯首帖耳,这已经够窝心的了,难道连这个不尴不尬的副厅长都保不住?我有个女儿,你也见到了,她还指望着我过好日子,你就帮我们一次吧。”

听了这番话,海青不免动容,想起活泼可爱的曹小姐,父亲若是失去职位,她一定也很难过,恐怕付不起中西女校的学费了,也看不到喜欢的书……但海青还没丧失理智,他摇摇头,不再往下想:“这完全是两回事,我也很同情您,但是……恕我爱莫能助。”

“好吧,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曹副厅长气馁地站起来,“你不愿意蹚浑水,这我能理解……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脚下的这方土地本来属于中国,这里发生的事本该由咱们处理。而现在它却是租界,中国警察来查案反倒成了邀请,还受到各种限制,这简直是屈辱。这次的事即便我不参与,巡捕搞砸案子一样会归咎咱们,他们会宣称都是因为中国治安混乱造成的,而咱们政府照样忍气吞声不敢辩解,因为他们必须维系和各国的关系,屁颠屁颠地讨好人家,因为要靠英美的力量去制衡日本,还要进口德国的武器跟南方作战,所以只能低头,这就叫弱国无外交!”他双眼直视着海青,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有机会靠咱自己解决这宗案件,让那群道貌岸然的洋人原形毕露,这也是为咱中国人争口气……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等你的消息。”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海青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下一片茫然。

“嗨!”苦瓜从厨房里蹿出来,摇了摇他肩膀,“黄鼠狼走了,你这呆鸡怎么还无精打采?”

“他说得对。”

“不会吧?你还真喝了那老小子的迷魂汤?”

“唉!没想到姓曹的也会讲民族大义。”

“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而且我猜这件事必然还有隐情,巡捕邀请他参与办案,这话越想越不靠谱……”

“可他讲出的道理是对的!应该帮他一把,你干不干?”海青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凭自己办不到,必须依靠苦瓜的智慧以及他矫健的身手。

苦瓜直咧嘴:“巡捕房非要拉上曹副厅长,他又拉上你,你又拉上我,乱不乱呀?这路群口活我不会演……”

“少废话!我就问你一句,干不干?”海青的眼神凛冽认真,完全不是平常开玩笑的样子。

“他妈的!最讨厌你们这种动不动就满口大义的家伙,真到办事的时候却依赖别人。”苦瓜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拆开那包糕点大嚼几口,终于说出海青期盼已久的四个字,“把点开活!”

翌日清晨,当海青打电话告知曹副厅长他愿意帮忙时,电话另一头传来喜悦的叫声,那音调比平常高许多,就像《四郎探母》里那句“叫小番”一样:“好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不愧是郑先生的继承人。”放下电话后,海青捂着差点儿被震聋的耳朵止不住感慨,有时候这位老奸巨猾的副厅长也挺可爱,不然也养不出可爱的女儿。

商量案情的地点并不在警察厅办公室,而是在英租界附近的顺兴楼饭庄,厅长坚持要请一顿午餐以表感谢。不过当他看到还有另一个西装革履、夹着皮包的年轻人与海青同来,立刻流露出不悦。海青忙解释,说这位是曼伦先生,是利盛商行的办事员,而且声称曼伦曾帮舅舅解决过许多棘手的问题,一定对破案有帮助。

曹副厅长根本不信,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苦瓜,就冲“曼伦”这不伦不类的外国名,他断定这小子是海青的狐朋狗友,说不定也是某家的少爷,参与这事儿纯粹是为了找刺激。不过事到如今他不能太计较,还得指望海青办事,只能忍了。其实苦瓜同样在忍,他得耐着性子扮演“文明人”,谈吐举止要符合秘书身份,还得克制住插嘴的欲望,言多语失,尤其不能说俏皮话。

顺兴楼虽然比不上登瀛楼、同福楼那样的一流大饭庄,也算小有名气,尤其坐落的地段好,既能招揽住租界的达官贵人,又能吸引一些想换换口味的洋人,自然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曹副厅长驾临,掌柜的亲自接待,尽管只有三人,却给他们开了一间宽敞的雅座。海青见厅长和掌柜的说说笑笑十分亲密,料想他们关系不一般,这顿饭肯定是不用花钱的。

掌柜的给他们安排了几道菜,又奉承几句便去招呼别的客人。曹副厅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上午得到消息,尸检结果已经有了,致命伤就是太阳穴那处重击。下手非常狠,左侧颅骨碎裂,脑部受损,再加上米勒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袭击,简单来说就是一击致死。之所以流了许多血是因为他戴着眼镜,重击之下眼镜碎裂,把他的脸割破了,甚至有几片玻璃扎进了眼眶。”

回想目睹尸体的那一刻,海青不禁打个寒战:“这结果准吗?”

“非常准确,外国人习惯把尸体送到医院,由医师鉴定,这比咱们的检验吏靠谱得多。其实多年前我就曾建议当局改革尸检制度,即便不聘请医学专家,也要组建科学的检验室,不能光凭经验。现在警察厅的检验吏跟过去衙门的仵作有什么区别?他们甚至是子承父业,就是当初那些人的后代。”

“为什么建议没被批准?”

“没钱!他们才不关心人命,有钱还留着买飞机大炮呢……医师对尸体进行解剖,通过对胃液、尿液、食物残渣的分析……”

“我突然不饿了。”海青皱着眉头把餐碟推到一边。

厅长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似乎忘了这是在饭馆:“米勒体内未发现任何有毒物质,只有少量酒精,死亡时间推定在发现尸体前一个小时内,大约就是七点半到八点三十五分之间。”

“这不是废话吗?从放电影到发现尸体,总共就一小时多点儿,在电影开始前咱们都知道他还活着。”

“没办法,验尸也不可能详细到几分几秒。还有一点,医师无法做出解释,为何米勒脸上会带着微笑?”

“我也注意到了,那笑容很可怕,阴森森的,仿佛死人在嘲笑咱们活着的人……”

“死人发笑这种鬼话不值一驳。你们不知道,曾有研究表明,如果一个人瞬间死亡,他临死时的表情会留在脸上。我猜罪犯行凶前正和他交谈,可能还开了几句玩笑,使他放松戒备,然后突然下手,米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重击致死……这点非常重要。”

“重要?”海青不理解。

“这说明凶手不太可能是下人。好好设想一下,主人与仆人交谈时一般不会笑,尤其是做客的时候,仆人怎么可能跟客人开玩笑呢?何况米勒是外国人,还是个严肃的外国人,咱们笑的时候他都不怎么笑。难道有个下人堂而皇之地走到他前面,说你长得像庙里的黄毛妖怪,然后米勒就哈哈哈地傻笑一通?这不合情理!所以我猜凶手只可能在客人之中……当然,作为主人的刘文卿也有嫌疑,如果他不介意住凶宅的话。”

海青用敬佩的眼光看着曹副厅长——不愧是老警察,果然有两把刷子。苦瓜不以为然,毕竟厅长耿耿于怀的侠盗小丑坐在面前,他却完全没意识到,不得不令苦瓜心生藐视,故意嘲弄道:“也有可能凶手是说相声的,那样笑容同样能解释通。”

“你这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厅长瞪了他一眼。

苦瓜毫不畏惧,慢悠悠道:“雁过有声,车过有辙。我寻思大多数情况下没人会无缘无故遇害,总得有点儿缘由。说某位客人无缘无故到餐厅里,先跟老米逗个乐,然后拿花瓶照他脸上狠砸,这同样讲不通。现场情况很重要,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找到缘由,他为什么会被杀?有果必有因,您对老米了解多少呢?”相较米勒这个名字,苦瓜觉得称呼“老米”更顺嘴。

厅长垂眼看着文件:“几乎什么都不了解,包括刘文卿、格林先生在内所有人都对他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今年才来到天津的,独居在法租界一栋公寓里,自称从事房地产行业,其实名下任何地产都没有,也未在任何公司参股,他在各租界奔走,帮助贫困的德国侨民解决住房问题,有点儿公益性质,所以有人猜测他可能是退休的官员。他没结过婚,没亲属,没仆人,也没有亲密的朋友,就连给他拉包月车的车夫也是一个月前才雇的,除了米勒住在哪儿这个信息,其他的全不知道。但从他的汉语熟练度判断,很可能他战前曾在中国生活过。”

苦瓜连连摇头:“您不觉得这不正常吗?‘三不管’附近随便捡个饿死鬼,只要用心去查他的生前经历,能发现的东西都比这多。如果在场的其他客人都对他一无所知,那他怎么会出现在宴会上?”

“你的意思是……”

“有人在说谎!我问你们,谁提议饭后看电影?”

“米勒。”海青和曹副厅长异口同声回答。

“谁带来的电影?”

“也是米勒。”

“哈哈,老米提议看电影,而且影片是他带来的,他自己却死在楼下餐厅里,他不看电影吗?可见他就是借电影把大家吸引到二楼,然后单独约某人在餐厅里谈话,由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没错。”曹副厅长不禁重新审视苦瓜,眼神中多了几分尊重,“你跟我想的一样,可是到目前为止没人承认曾和米勒单独密谈。”

“杀了人当然不承认,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深挖老米的背景,看看谁跟他有仇。”

厅长面露无奈:“你说的我都懂,可现在没人提供线索,巡捕房也在查,有些事必须联系德国警方印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咱们有多少米做多少饭吧……继续刚才的话题,指纹的比对结果也出来了。餐厅门把手上留的指纹太多,恐怕有十几个人的,而且大多残缺不全,根本没办法辨识。”

海青并不意外:“很正常,那天下午刘家来了许多客人。”

“至于花瓶上的指纹,仆人自不必说,他们平常打扫卫生当然接触过花瓶,除他们之外还有三个人的指纹。”

“谁的?”

“其中最清晰的就是你的!”

“我?”海青吓一跳,苦瓜掩口而笑。

“对此你作何解释?”

“让我想想……”海青挠着头皮,“哦!那天下午刚到刘家时我曾躲在花瓶后面,摸过那只花瓶,当时刘文卿也在场,他可以证明。”

“嗯,其实证不证明无所谓,反正放映期间你没离开过书房,巡捕房相信我和仆人的证词,你不在嫌疑人之列。第二个是利迪尔的指纹。”

“这也很正常,我在花瓶旁边时利迪尔也在,他应该也碰了,可以排除他的嫌疑。”

“恐怕不能。放映期间他离开过房间,你不会忘了吧?原本他负责摇放映机,突然说要去厕所……”

“但他很快就回来了,顶多两三分钟。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跑下楼杀人,然后再跑回来?除非是飞毛腿。”

厅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可他正是飞毛腿呀!”

“呃……”海青无法反驳,以利迪尔的速度确实可以办到,“但他没有杀人动机啊!他是体育明星,有大好的前程,梦想就是教书育人,而且一向亲切随和,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可他毕竟是英国人。晚饭时的争吵你亲眼看到了,英国人与德国人之间矛盾很大,毕竟他们之间打过一仗,死了上千万人。”

海青兀自争辩:“总共损失一千多万人,并不只是英德两国,就连咱们中国派去的劳工也死了四千多。”

这次苦瓜没偏袒海青:“厅长说得对,没发现确凿证据之前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

“好吧……但我坚持自己的看法。”

厅长笑了:“别着急,我知道你跟利迪尔关系好,但目前嫌疑最大的不是他,而是福克斯。”

“第三个指纹是他的?”

“没错。”

海青低头想了想:“我不记得他碰过花瓶。”

“我也不记得,实际上吃饭时他就坐在我左手边,我们在远离花瓶的一侧,他根本不可能摸到……”

苦瓜突然插了一句:“福克斯是什么意思?”他联想到海青给自己取名“曼伦”,意思是瓜,那“福克斯”又是什么意思?

“姓名一定要有意义吗?巧了,福克斯(Foxx)这个姓在读音上与英语的狐狸(fox)一样。”

“哈哈,这家伙是老狐狸。其他几个人名字有含义吗?”

“德语、法语我不懂,但格林(Green)这个姓氏有含义,也可以表示绿色。”

“绿色?哈哈,男人姓这个不吉利呀!”

厅长没兴趣跟他们玩文字游戏,高声打断:“那天晚饭后所有人都上楼了,发现尸体时我又迅速封闭餐厅,所以我认为福克斯是电影放映期间触碰的花瓶,他嫌疑很大。”

“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海青补充道,“他比我到刘家更早,在我去厨房前他已经碰过花瓶了。您也知道他那人,财大气粗,什么东西都想买,很可能刚到刘家就对花瓶起了兴趣。”

“没错。”厅长点头,“而这正是我需要你们求证的问题,尽快去趟刘家,问清楚这件事,不过要尽量委婉。”鉴于刘文卿与常厅长的亲密关系,曹副厅长不愿因案情上门打扰,那会给刘文卿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让海青出头。

“遵命!”苦瓜抢着道,“一会儿我们就去。”其实他是想见宝子,自从“三不管”那桩案子之后两人一直没见面。

“那您有什么行动?”

“我要撬开老狐狸的嘴。”不知不觉曹副厅长也受了苦瓜影响,“这只美国来的狐狸绝对有问题,案发后他就躲进租界的饭店房间里,不肯迈出一步,连三餐都要求送到房间里。无论他是不是凶手,心里肯定有鬼!”

海青感觉曹副厅长的眼神冷森森的,像是要把人吃了——也难怪他动怒,抛开他受的委屈不论,身为警察厅的二把手、有多年办案经验的高级警探,凶犯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杀人,这简直是对他的蔑视和侮辱。不过仅仅如此吗?对于一桩被迫参与的案子他有必要抱以这么大的执着吗?如果案子发生在中国地界,他八成会把嫌疑犯抓起来,一顿威胁恐吓,甚至抽皮带、抡警棍,直到问出实话。可惜案发在租界,英国巡捕很少搞这一套,尤其是对欧美人士,他不能刑讯逼供。

正在这时,跑堂的把菜端了上来:“爆三样、独面筋、焦熘肉片、芫爆散丹,来啦!”

随着这声吆喝,苦瓜顿时振奋,抓起筷子狼吞虎咽,一边嚼还一边催促堂倌:“快!上米饭呀!”他平时没钱吃好东西,这会儿大快朵颐,完全顾不上装斯文。

厅长瞧得两眼发直,海青一脸尴尬,怕他起疑连忙遮掩:“曼伦一家久居南洋,他最近才回来,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很少吃中餐,偶然吃一顿很有胃口,所以就……”

“难怪呢。”曹副厅长豪爽地笑着,“瞧这吃相跟前天那群外国人差不多。吃吃吃,能吃是福嘛!不够再叫俩菜,还是咱们中国菜最好吃,哈哈哈……”

午饭后与厅长分别,海青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几个苹果,提议再叫一辆洋车,快些前往刘家;苦瓜拒绝了,坦言自己吃得有点儿多,需要散散步。海青便也不坐车,陪他一起走,大栓拉着空车也跟他们闲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有车不坐,顶着太阳跟车夫一起溜达,这是什么毛病?

所幸距离不远,很快就走到刘家门前。海青瞧了一眼手表:“一点十分,时间有点儿紧,不耽误你演出吧?”

“早着呢!我登台改到三点半了。”

“嘿!了不起,才演了两天场次就往后挪,行市大涨啊!”

“没办法,谁叫咱的玩意儿好呢?”苦瓜拍拍胸脯,“等着瞧,过几天就改到倒三,再过两天压轴,不出一个月咱就‘攒底’。”

“吹吧你就!”海青知道,曲艺园子没有以相声“攒底”的,最后一个节目永远都是京韵大鼓,“先说眼前的,一会儿这场活怎么使?”

“你只管和姓刘的聊天,我的行动你甭管,咱是姐妹俩出嫁——各忙各的。”

“行,听姐姐你的。”

说话间,海青按响门铃,苦瓜赶紧收敛笑容,将西服纽扣扣好,把吃得溜圆的小肚子勒紧。来应门的是管家老刘,一瞧见海青二话没说就把他们让进去了,还低声嘱咐:“会长心情不好,一直无精打采。”似是想请海青安慰一下主人。

刘文卿就倚在大客厅的沙发上,胡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窝凹陷神情憔悴,面前的茶几上铺满了报纸——家里出了命案他日子当然不好过,吃不下睡不安,再加上巡捕房的人时不时来察验现场,他也没心思再去商会主持工作,连着两天赖在沙发上看报,聊可慰藉的是到目前为止这桩命案的新闻还未出现在任何一张报纸上。

瞧他这副样子海青倒是打心眼儿里同情:“刘叔叔,我和朋友正要去公司,从这儿路过来看看您。”说着双手递上苹果。

刘文卿如大病在身一般,依旧歪在沙发上,只是扬扬手,示意老刘把礼物接过去,口中喃喃道:“有心的孩子,苹果,多好啊。但愿一切平安……”他看到了陌生的苦瓜,却没在意,也没打听名姓,只是点头致意——苦瓜腋下夹着皮包,确实很像去公司办事的样子。

海青贴身坐在刘文卿旁边,安慰道:“您老且放宽心,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刘文卿一阵惨笑,“白不白的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命案出在我家,影响已无可挽回。那天参加聚会的都是租界名流,无论他们谁杀了米勒都是大丑闻,肯定会妨碍生意。”比起人命他似乎更担心自己生意受损,絮絮叨叨一番,又低头摆弄着戴在右手小拇指上的黄玉戒指,“骗人!说什么幸运石能带来财运,一点儿都不灵!现在哪有什么财运?简直是霉运当头啊!”

“夫人还好吗?”

“受了惊吓,这两天都在床上躺着,还总说做噩梦,也不知是命案闹的还是电影吓的,刘妈时刻不离伺候着。唉!我儿子要是也在天津该多好,现在身边连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趁他们说话之际,苦瓜悄悄观察刘家的房屋格局——这幢房子坐北朝南,从大门进来,左手边是宽敞的大客厅,一楼非常高,再加上西式装潢,采光良好,头顶上悬着铁艺吊灯,南、北、西三面墙都有窗户,西北犄角有个很小的房间,似乎是厕所;大门右手边就是餐厅,此刻餐厅门紧闭着,因是凶案现场,已被巡捕房贴了封条,调查结束前任何人不得进入;而回转式楼梯就正对着大门,紧贴后墙,楼梯右边的墙上有个后门通往后院,比正门小许多,此刻门敞着、垂着纱帘,可以看见后院摆着一张圆桌,有些还未清洗的碗筷放在桌上。幸而厨房也有后门,还能把饭菜端到院里,若不然餐厅封闭后刘家人只能下饭馆了。后院面积也不小,还有五六间平房,似是贮藏室,还有仆人住的地方。

见海青还在安慰主人,苦瓜假装浏览客厅陈设,缓缓踱到后门朝外张望,透过纱帘恰见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在收拾餐桌——正是宝子。

苦瓜不便直接呼唤,就压低声音道:“辛苦辛苦。”

“三不管”出来的人岂会不知这俩字?宝子一听备感亲切,一抬头瞧见苦瓜,正要呼喊却见他把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别出声。

宝子与其说兴奋,不如说是惊讶——苦瓜啥时候也混上西装了?左右瞻顾一番,见没有旁人,也扔下抹布蹭到阶边,隔着纱帘问:“海青带你来的?”

“是。”苦瓜扭嘴指向后院门,“后面是什么地方?”

“有条巷子,一巷之隔是太平洋钟表行的孙老板家。”

“好,你到巷子里等着,一会儿我过去。”

说完苦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抚摸着楼梯扶手暗自思忖,如何才能到楼上瞧瞧?

此时海青已从闲聊慢慢进入正题:“您的儿子都在外地奔忙,证明他们有本事,能独当一面。似我这般守在舅舅身边,实在没出息,也不怨舅舅训斥我,说我不务正业。前天下午您家来了这么多商界人士,我原本就迟到了,还一直在餐厅里躲着,实在不像话。也不知晚餐那几位友人何时到的,事先都没跟人家打个招呼,太失礼了。”

“嗨!他们来得比你还晚呢。”刘文卿大大咧咧道,“格林先生那种身份的人很清高,一般的商人根本不入他眼,我也是邀请许多次他才赏光,他们夫妇是最后到的。福克斯原本不在晚餐之列,但他是格林先生的客人,坐同一辆汽车来的。米勒几乎与他们同时,倒是高缇耶和他那个下属来得很早,逢人就兜售他们的珠宝。”

海青不动声色接着问:“这么说您对福克斯也不了解喽?”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跟他见面。据说他不做生意的时候就周游各国到处旅行,在英国结识了格林家的亲戚,就拿了一封介绍信跑到天津来玩。说心里话,我不喜欢福克斯,那家伙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很有钱,如果可能的话简直想把整个世界都买下来。再说他是搞影剧行业的,跟咱的生意不挨边,招待他纯粹是看格林先生的面子。”

“那米勒呢?我记得他说过,以前来过您家。”

提到死者,刘文卿的表情立时变得不自在:“嗯,他在我家吃过两次饭。”

“您跟他很熟吗?做过买卖?”

“也说不上有多熟……”刘文卿的语气越发踌躇,“他以前来我家也是类似前天那种情况,有许多客人,我从来没跟他做过买卖。”

海青继续追问:“那您怎么跟他认识的?”

“我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

“你或许听说过,我年轻时在德国洋行当买办,认识许多德国商人。由于战争他们都离开了,这两年又有不少回来的,他们搞了几次聚会,我也参加了。就是在一次聚会上有人向我介绍米勒,具体谁介绍的我已经忘了。你想想在那种场合,你一句我一句乱哄哄的,总之是圈套圈的关系……”

“啊!有老鼠!”一阵叫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回头一看——苦瓜正低着头、抡着皮包,往地上一通乱拍,继而又急匆匆奔上楼梯。

“哎呀!”刘文卿以手遮面,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今连老鼠都欺负我。大白天闹耗子,看来这个家真要败落了。”

海青猜到这是苦瓜耍的花招,却只能憋住笑安慰道:“您老别这么想,常言道‘喜鼠聚财’,家里若没有屯粮能招来耗子吗?依我看这是时来运转的征兆。”

苦瓜挥舞皮包,追赶着那只莫须有的老鼠,堂而皇之上了二楼,又仔细观察一番——二楼的布局比一楼简单,靠南边是刘文卿的大书房,北边只有两间小客房,书房与客房之间形成一道狭长的走廊;走廊西边的尽头是厕所,恰好和一楼厕所位置相对;走廊东边的尽头是个阳台,那阳台面积很小,站在走廊里就能一目了然。

逮耗子的动静闹得不小,整栋房子的人都惊动了。老刘的儿子小刘正在二楼厕所打扫卫生,听见声音赶紧跑出来;刘文卿、海青以及老刘也跟着走上楼;紧接着三楼传来脚步声,刘夫人听见声响,叫女仆小凤下来察看。

“哪儿了?哪儿有老鼠?”

“不见了。”苦瓜皱着眉头,“可能窜进某个房间里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低着脑袋察看,先找了书房,又找客房,当然不见踪影,小凤有些着急:“不好!该不会蹿上三楼吧?可别再吓着太太。”说着便往楼上走,苦瓜也趁乱跟在后边。

三楼布局更简单,东边是露台,边缘处有半人高的石头护栏,露台上摆着两把躺椅、两张小桌,可以晒太阳;其余部分都是主人的房间,隔成起居室和卧室两部分,三楼的厕所似乎在卧室里面。苦瓜大致瞧了一眼立刻转身下楼——毕竟是人家女眷住的地方,不宜窥探。

这会儿海青又站在书房门口跟刘文卿聊起来:“您这屋里怎么没收拾?放映机还摆着呢。”

“为了配合调查,任何东西都没移动过,连茶杯都没刷。”

“也好,巡捕那边好交代。”

“等这桩案子了结我就搬家,一天也不想多住……”

两人只顾说话,完全没注意到苦瓜从楼梯溜过,直接下到一楼。到一楼苦瓜更不停歇,快步走出大门,又出了院子,顺着院墙一溜小跑,绕到后面果然有条小巷——宝子早在后院门口等着。

“瓜哥,好久不见,想死兄弟我了。”

“你小子壮实了,最近享福了吧?”

宝子脸红:“享福不敢说,天天守着吃的,总不至于挨饿。”

“哈哈!难怪人们都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我就便宜一下肚子,没多大出息,哪比得上哥哥你?如今连洋装都混上了。”

“海青借我的。”苦瓜松了松皮带,“这破裤子白给我都不要,中看不中穿,卡裆!”

宝子连连咋舌:“我听说海青家有钱,没想到身份还不一般,到我们刘会长家做客的除了富商就是当官的,哪有寻常人?前天晚上猛一眼瞧见他,吓我一跳。”

“当时你没跟他说话?”

“没有。人家是座上客,咱是帮厨的,好意思跟他相认吗?当众叫出来岂不折了人家颜面?何况餐厅里还有个死人,闹哄哄的,也顾不上说体己话。”

“甭提他了,说说你自己吧,怎么到刘家来了?”

“自从‘三不管’的案子了结,药铺隔壁的沙掌柜介绍我到慧罗春饭庄学艺。那儿的主厨姓牛,人称牛三爷,他说刚入行的小子还不知资质如何,前堂后灶的活儿都要干,试过俩月再决定让我学厨艺还是学跑堂。于是我就先到后厨干杂活儿,劈柴烧火、剥葱洗菜,哪知干了没几天,我现在的师父找来了。”

“就是刘家的厨子?”

“对,他叫丛富贵。据说十多年前就是天津卫很有名的厨师,为了增进技艺游历南方,半年前刚回到天津。他来到慧罗春,跟牛三爷说,自己应了刘家的差事,缺个打下手的徒弟,让三爷帮他找一个,还说在宅门里做事必须要老实孩子,最好要刚入行的,就是笨点儿也没关系,他可以慢慢调教,绝不要油滑世故的,省得讨主家嫌弃。牛三爷立时就想起我……”

“嘿!你小子傻人有傻福,来这儿可比天天守着大灶强多了。”

“那是自然!我在饭庄劈柴挑水供六七个灶,现在只供一个灶,能一样吗?而且三爷跟我说,师父的手艺深不可测,好好跟他学,日后大有出息哩!”

“那你学到真东西没有?”

“学什么呀?还是干零活儿,师父手底下麻利得很,连切带炒,快得跟变戏法儿一样!我瞧着都眼花。而且每次他调味时总是故意把我支开,不是叫我刷家伙,就是叫我淘米,根本不知他放什么作料。至今我只学了切丝切片,还没练熟呢。”

“常言说得好:‘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哪个行业都一样,猫教老虎还得留一招上树呢。我们相声的师父,只念词句不教动作;唱戏的师父,只教唱腔不教做派;说评书的师父,一说到重要回目,准叫徒弟出去买东西,不准他听。关键的地方要等天长日久,师父真心信任你了才能告诉,你就慢慢熬着吧!”

“是啊,难得遇见有本事的师父,在这儿吃的住的都不错,再不好好学艺简直天理不容。”

“这会儿你师父睡午觉了吧?”苦瓜有些担心,怕丛师傅突然出现打断他们。

“放心吧,他出去遛弯儿了。”

“大中午的顶着太阳出去遛弯儿?”

“他就这习惯,天天如此。”

“哈哈,倒是个好习惯,以后我就专挑这钟点来看你。”苦瓜放心了,终于聊到案子,“说正经的吧,前天晚上你们忙什么呢?怎么餐厅里死个人都不知道?”

“你怎么也打听这个?”宝子眼珠一转,“哦,我明白了。跟上次一样,你和海青又要管闲事。”

苦瓜赶紧嘱咐:“你知道就行,千万别告诉旁人。”

“好吧……那天我一直在厨房里干活儿,要准备的菜肴一大堆,根本没往餐厅里去。等客人们都吃完上楼了,我又帮着小凤收拾碗碟,然后就到后院跟其他下人一起吃饭。”

“都有谁?”

“有我和师父,有英国董事的司机,那人是个假洋鬼子,说话还老冒出一两句外语,我听不明白。还有曹副厅长的勤务官李大彪,这位李大哥长得威武,却笨嘴拙舌的。还有给那个死鬼拉包月的车夫,那车夫一看就是老实人,不言不语的,另外还有小凤姐。”

“只有小凤吗?”苦瓜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她父母哥哥怎么不跟你们一起吃饭?”

“平常都是主人吃完我们就吃,可那天刘会长说要放电影,谁要是想看可以跟着一起看,于是老刘他们都到楼上去了。其实我也想瞧瞧,可是师父不去我哪儿好意思?至于小凤……”宝子露出一丝坏笑,“自从李大彪一进门,她就两眼发直,秋后的蚊子——紧盯(叮)。李大彪又高又壮,又穿着警服,确实挺帅的,小凤哪儿还顾得看电影?一直在后院跟我们闲聊。”

“这期间没见外人从厨房后门溜进去?”

“怎么可能?你自己瞧瞧……”宝子伸手向院里指,“我们吃饭的桌子就摆在后门口,有人溜进去会不知道?”

“你们这些人也没进去过吗?”

“没有。”

“没人去厕所吗?”

“后院有茅房,不必用主人的厕所。我敢保证,这段时间绝没有人进过餐厅。”

苦瓜想了想——也是,这几个下人原本是不认识的,偶然坐在一起吃饭,没必要互相遮掩,更不可能串通证词。若有人行为可疑,巡捕房早就审出来了。

宝子笑呵呵道:“那天客人们高不高兴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这桌很热闹,小凤偷偷拿了瓶酒,李大彪说开车不敢喝,小凤说好不容易拿出来的,最后还是喝了一杯,我们都拿他们开玩笑呢。李大彪说自己是山东人,师父一听特别高兴,遇见老乡啦!又单独为他炒个菜,叫……哦,那道菜叫肚丝乱蒜!猪肚和蒜末烩在一起,特好吃,我也是第一次见师父做。哈哈哈,我们比客人还多一道菜,大伙聊得可开心了,没想到后来就……”

“乐极生悲。”

“是啊。”宝子不笑了。

“你们这些人之中谁第一个发现出事了?”

“就是我啊。”

“嘿!回回死人都让你碰上,你可真是丧门星下凡。”

“你以为我愿意?碰巧嘛。当时我们聊得正起劲儿,忽然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一声尖叫,我立刻跑进去,没发现什么,又推开通往餐厅的门一看——那满脸是血的死人就在餐桌边坐着,还一脸笑容,太吓人啦!英国太太才是第一个发现死尸的,瘫倒在地又哭又叫,那声音跟踩了猫尾巴似的,比死人还可怕呢。随后师父、小凤、李大彪他们都赶来了,大伙都吓坏了,紧接着客人们也都下楼来,我就在那时看见了海青。”

苦瓜一时默然,觉得再没什么可问,仆人的情况很简单……他猛然想起:“对啦!那个死鬼老米以前在这儿吃过饭?”

“可能来过,我不清楚。我是师父的徒弟,不算刘家的仆人,也不拿刘家工钱。其实连师父也不住在这儿,有自己的家,每天吃完晚饭就回去休息,因为他家太小容不下我,才让我借住在刘家,反正后院有空房。我整天就在后厨干活儿,别的事不问,连餐厅都很少进,即便那人以前来过我也不知道。”

“嗯……时候不早了,我得去找海青,一会儿还有演出,咱们改天再聊。”

“直接从院里穿过去吧。”

“不,我还绕外边,别叫人知道咱认识。如果你想起什么或者发现什么与案子有关的事,一定设法告诉我和海青。”

“好的。”宝子依依不舍,“你若是哪天遇见顺子,记得替我带个信儿。如今他卖菜、我帮厨,可以照顾他生意。”

“行,我一定记着。”

苦瓜原路返回,顺着院墙一溜小跑,刚绕到前面就见大门敞开,刘文卿送海青出来。海青故作震惊:“刚才我还在屋里找你呢,原来你都出来了。”

苦瓜顺嘴编个瞎话:“我想抽烟,在屋里怕有妨碍。”

刘文卿全然没理会他俩的一唱一和,呆呆望着前方。海青见他这副表情,心中已猜个大概——前天晚上格林先生就像苦瓜一样,谁也没知会,悄悄从正门出去,刘文卿一定在想此事吧?我也想不通,大晚上的为何独自出去散步?他说的是实话吗?

离开刘家后,海青还想交流一下案情,苦瓜却说时间不够了,得赶紧去茶馆,说着便躲到洋车后面脱衣服。

海青瞧了直笑:“马路边上换衣服,可真有你的。”

“没办法。”苦瓜脱了西装衬衫,从皮包里取出大褂,“我可不能穿洋装到后台,叫同行看见免不了啰唆,要是传到师叔耳朵里,又是一场麻烦。”他动作很迅速,三下五除二已系好纽襻,将西装随手一卷就往包里塞。

“嘿嘿嘿,那可是好几十块大洋买的,你倒是叠一下啊!”

“来不及啦!”苦瓜嬉皮笑脸道,“先让大栓拉我走,行不行?”

“甭客气,我的就是你的,快走吧。”

大栓拉着苦瓜先走,海青独自走了两趟街才又遇见一个拉车的,也立刻赶奔“三不管”。等他到了同乐茶楼,苦瓜与麻子已经登台了,也没有靠前的座位了,他就在后面随便找个板凳坐。

今天苦瓜与麻子表演的是拿手节目《大保镖》,海青明显感觉观众比先前更加热情了,当最后苦瓜说出“我把牛宰了”的时候,喝彩声和笑声十分热烈,有些人甚至嚷着叫他们再来一段。不过茶馆演出比不得“撂地”,艺人们的表演排得很紧,没有返场的时间。幸而接下来一场是近来名动津门的梅花大鼓女艺人小翠宝,为其伴奏的是韩先生的高足,所以观众并未感到失望,转而又开始为色艺双绝的女艺人叫好。

回到后台,小麻子有些不满,嗔怪苦瓜上午没到场子“撂地”。苦瓜当然不能实言相告,推说这两天有事,承诺暂时不拿钱了,茶馆的所有收入都由其他师兄弟均分,麻子这才悻悻而去。

苦瓜有些担忧:“我若总不去‘撂地’,师兄弟肯定会有意见。再说我现在大小有个‘蔓儿’,认得我的人也越来越多,真怕哪天有人会认出曼伦就是苦瓜。”

“别担心。”海青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有路的是你,我还踩在泥里呢。”

“怕什么?我可以把你从泥里拖出来。”

“算了吧,就你那小细胳膊,咱俩准得一块儿陷在泥里。”

“别废话啦!抓紧时间解决案子,走走走,跟我回家。”

“唉!我是光赶场不挣钱啊……”

在海青的催促下,苦瓜又跟着他回了租界。几乎就在他们踏进家门的那一刻,电话铃响了,老吴拿起听筒只说了一句,立刻交给海青:“曹副厅长打来的。”

海青匆忙抓过电话,汇报了下午在刘家的调查,确认福克斯晚饭前没进过餐厅。电话另一头随即传来曹副厅长的咆哮:“可恶!我就知道这只老狐狸有问题。可我没法儿撬开他的嘴,别说审讯,他连面都不肯见,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只要一跟他说话,他就在里面嚷着要见律师。巡捕房也没办法,鉴于格林先生的关照不敢拘捕他,只能派两个人在房间外面守着。他奶奶的!这种人就是欠揍,案子若不是发生在租界,老子早扒了他的狐狸皮啦……”

电话里叫嚷声实在太大,连站在一旁的苦瓜都听见了,他不屑地笑了笑:“告诉他,你能让老狐狸开口。”

“什么?”海青赶紧捂住话筒。

苦瓜重申一遍:“告诉厅长,你有办法让老狐狸开口。”

“我?我有什么办法?”

“傻瓜!只是叫你这么说。你当然没办法,但是我有。”苦瓜打开皮包,从凌乱的西装底下掏出小丑面具……

曹副厅长对海青的承诺没抱多大期望,自己撬不开的蚌壳这小子会有办法?可人家毛遂自荐,不好打击积极性,试试总不会是坏事。所以晚饭后他乘汽车到租界,接上海青一起前往福克斯居住的利顺德饭店。

利顺德饭店坐落于英租界维多利亚道与咪哆士道交会口,街对面就是英国工部局,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它原本是英国传教士殷森德开办的客栈,后来得到怡和洋行投资,扩建为四层楼的大型饭店,也是租界内占地最大的建筑。这座饭店装潢精美,设施齐全,是典型的欧式建筑,雕花拱窗、木质长廊、水晶吊灯、人工电梯,还配有中庭花园和宴会大厅,客房内所有家具都是从英国购置的。自营业以来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社会名流,在《辛丑条约》签订之前,美、日、德等国都在这里租赁房间充当临时领事馆,晚清重臣李鸿章曾在此会见美国前总统格兰特,孙中山先生三次北上路过天津也都下榻在这家酒店。

汽车停在饭店门口时恰好是晚上七点钟,天色半黑不黑,这座华丽的建筑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大多数客房的电灯还未亮,只有一楼大堂灯火辉煌。

不待李大彪开门,曹副厅长便急不可待地自己开门下来,回头一瞅海青——安安稳稳坐着,完全没有下车的意思。

“怎么了?”

海青捂着喉咙道:“有点儿恶心,可能是晕车?”

“晕车?你家也有汽车啊,又不是没坐过,怎会晕车?”

“可能晚饭吃得太急,胃有些不舒服,咱们稍微休息一会儿。”

“真是……”出于礼貌曹副厅长还是把“没用的少爷秧子”这几个字憋了回去,已经被这块膏药黏上了,还能怎么办?他只好在路边抽烟等候。

海青懒洋洋地坐在车里,用手摩挲肚子,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双眼却一直注视着街对面——在工部局大楼的旁边有个花园,英国人为之命名为维多利亚花园,林木茂盛郁郁葱葱,在渐渐阴沉的夜幕下甚是幽暗。

曹副厅长紧锁眉头,时不时看表,在他掐灭第二根烟时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你要耗到什么……”

“好了好了。”海青笑嘻嘻地跳下车,“别急,磨刀不误砍柴工。”

“什么刀?你肚子里有刀吗?”

“我的舌头比刀快,有道是唇枪舌剑,一会儿我就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准保叫他开门受审。”

曹副厅长懒得再听他夸夸其谈,吩咐李大彪在车里等候,转身进了饭店大堂。有个服务生满脸堆笑迎上来,想问问是住店还是吃饭,但当他看清来者是谁时立刻停步,鞠躬说了声:“请便。”既不用登记也不用出示证件,显然曹副厅长已经来过好几趟了。

他轻车熟路,也不乘电梯,直奔楼梯而去。海青在后紧紧跟着,很快来到三楼走廊——这是一条木质的狭长走廊,左手边是一间间客房,门上挂着号码牌;右手边是半人多高的护栏,紧邻马路,低头望去可以看见停在路边的汽车。

这时又有两个穿大褂的男人迎上来:“厅长,您又回来了,往返奔波真是辛苦啊!”他们是奉命看守福克斯的巡捕,怕影响到饭店生意,没穿制服。

“狐狸还是老样子吗?”这绰号已经传扬开了。

巡捕苦笑:“是啊!不让我们进去,他也不出来,现在连跟他说话都不理,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其实他们也满腹牢骚,但慑于佩斯利总监的命令,不敢来硬的。

曹副厅长径直走到305号房门前,回头瞥了一眼海青:“就是这间房,瞧你的了。”

“放心吧,一会儿就搞定……可以给我来支烟吗?”

“你毛病真多。”曹副厅长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掏出香烟,连火柴一起递给他。

海青叼上烟卷,转过身面朝大街的方向划着火柴,费了半天劲竟没点着,眼看这根火柴快烧到手指了赶紧扔掉;又划第二根,磨蹭半天还是没点着烟。

厅长瞧出问题了:“你嘬了吗?”

“没有啊。”

“不嘬烟能着吗?”

“哦,点烟还得嘬,我头一回听说。”

“你到底会不会抽烟?”

“不会呀。”

厅长气大了:“不会抽你要什么烟啊!”

“这是为了思考!”海青没理搅理,“不动脑子能叫开门吗?我听说抽烟能帮助思考,正好趁这机会试试。”说着又划了第三根火柴,这次终于把烟点着了。

厅长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倚——随便吧!

海青哪儿吸过烟?嘬了两口,呛得直咳嗽,索性撇到一边,又清了清喉咙,这才开始叫门:“福克斯先生,你在里面吗?请开门。我是沈海青,利盛商行郑老板的外甥,前天晚上咱们在一起吃饭,你一定还记得我吧?快开门……”

他连喊带敲,好半天才听里面回应:“别喊了,我早就从门镜看见你了。”

“开门,我有话跟您说。”

“不!不管是巡捕还是警察,现在我不回答任何问题。”

“我没有官方身份,只是想和您私下聊聊。”

“胡说!那个警长就在你身边,而且两名巡捕已经在外面把守两天了,你是他们找来的。”

“就算是吧。”海青没再掩饰,“但他们也没把你怎样,不是吗?这两天里服务生给你送了好几顿饭,他们明明可以趁机冲进去,可他们没这样做,还是希望你主动开口。我来这儿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忙,既帮警方也帮你。你让我一个人进去,把你在事发当晚的情况告诉我,剩下的我来跟他们交涉,OK?”

“不行!”福克斯气急败坏在里面嚷道,“不管你代表谁,你们全都一样!包括格林先生在内,你们久居中国,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只有我刚从美国来。我听说过这里的司法一团糟,你们肯定串通一气把这桩命案算到我头上,我不要进监狱。”

这句话勾起了曹副厅长的怒火:“少胡扯!根本没人迫害你,你能赖在这里不出来已经是特权啦!那只花瓶上有你的指纹,你必须交代问题。”

“没有律师陪同,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你心里有鬼!米勒就是你杀的。”

“不,你这是诽谤!”

厅长使出激将法:“那就出来,回答我的问题。”

“必须有律师见证我才能答复,这是我的权利。”

海青见他们越闹越僵,赶紧接过话茬儿:“别着急,我可以为您联系律师。我认识一位朱律师,是天津律师公会的副会长,跟我们商行合作多年,打赢过许多官司,很有威望。您要是信不过,我还可以帮您联系上海的张耀曾先生,他以前担任过司法部长……”

“不需要。”福克斯非常固执,“我只信赖自己的律师。”

“您的律师在美国,等他过来要什么时候?”

“我已经给他发电报了,他会尽快出发。”

“等他乘船过来至少得半个多月,现在要解决的是一桩人命案,谁知道凶手有没有下一步行动?又牵扯什么利益?等他过来一切都耽误了。中国有句俗话,人命关天……”

两名巡捕不住摇头,显然这些话他们已说过许多遍,根本没效果,也不指望海青能创造奇迹了。

可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什么东西碰倒了。

“怎么回事?”厅长紧张起来,用力擂着房门,“福克斯!你怎么了?快回答!”

福克斯没有回答,或者说是顾不上回答了,他放声大叫:“救命!救命!”

这一刻,海青总算相信曹副厅长是巡警学堂的高才生了,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当机立断,退后两步猛踹一脚,正蹬在门锁位置,几块木屑随之迸飞。

救人要紧!两名巡捕这才反应过来,也抱着膀子朝门上猛撞,紧跟着海青也加入了。不愧是著名酒店,房门很结实,四个人轮番撞了五六下,随着轰的一声响,总算被曹副厅长奋力撞开。

房间里灯光明亮,还有一股风迎面拂过,原来是朝向中庭花园的窗户被打破了,碎裂的玻璃和窗棂散落在地毯上。福克斯瘫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浑身颤抖面若死灰,脖子上抵着一把尖刀!持刀之人就站在他身后——黑衣、黑裤、黑绑腿,整个人就像一道黑影,而他脸上却戴着小丑面具:红红的鼻子,笑盈盈的嘴,眼睛处有两个孔洞露出双眸,右边眼角下还有个水珠形状的刻痕,涂着红漆,宛如一滴鲜血。

两名巡捕被这诡异的情景吓住了,不知所措。

“是你?!”曹副厅长浑身血脉偾张,没料到“朝思暮想”的侠盗小丑竟会突然出现,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抓住他。

“厅长,好久不见啊……别动!”小丑阴森森道,“我这把刀是新磨的,吹毛立断!谁再靠前一步,我立刻捅死他。不信咱就试试,倒看看是我的刀快,还是你们的腿快。”

“你、你……”厅长内心斗争一番,终究没敢动——福克斯是这一案的重要嫌犯,要是死了就无对证啦!只后悔没带手枪。

刀刃似乎已经割到肉了,福克斯连声求饶:“别伤害我!你要什么我都给!我有钱,有很多钱……”

“放屁,你打发要饭的呢?”小丑拿刀反复蹭着他的脖子,“老子不要钱,你自己留着到阴间花吧。”

厅长怒吼:“你究竟想干什么?”

小丑冷嘲热讽:“别那么凶嘛!现在的主角是我,你们老老实实看戏吧。”

半天没话说的海青突然插嘴:“我得纠正一下,刚才你说阴间。可他是美国人,恐怕不懂什么是阴间,你应该说地狱。”

厅长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耍贫嘴。

“对!是地狱,谢谢提醒……”小丑答应一声,又开始割福克斯的喉咙,“我分文不取,免费送你下地狱见阎王爷!”

海青想再纠正,外国地狱里没有阎王,可还是忍住了。

“不要啊!”福克斯虽然不懂什么是阎王,但脖子阵阵发凉,刀刃蹭来蹭去,可能已经流血了,吓得直哭,“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杀我?”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杀了米勒先生,我要替他报仇……”

“不!你搞错了,不是我杀的。”

“少啰唆,就是你干的。你在刘家的餐厅用花瓶砸死他的。”

“没有!”福克斯声嘶力竭地辩解,“我到餐厅时他已经死了,当时我吓蒙了,后退两步不小心碰倒了花瓶,真的……”

“胡说!”

“没胡说,句句是实。”

“你满口谎言,去死吧!”小丑把刀一举,照定福克斯的脖子狠狠戳下去。

“啊!”在场之人不禁尖叫,连海青也吓得一哆嗦。

福克斯身子一抽、双腿一蹬,以为自己死了,却没感觉到疼,缓了片刻才发觉那把刀紧贴着脖子戳在椅背上,庆幸之余早已尿了一裤子,鼻涕眼泪也都下来了,抽抽噎噎道:“真不是我杀的……我进去时他已经死了……我向上帝发誓,没说谎……呜呜呜……”

“哎呀呀!”小丑戏谑地拍着他脑门,就像哄孩子一样,“瞧你这

样儿!罢了,谅你也没胆子杀人。”说罢迅速将刀子抽出,就势一个后空翻,已落到窗台上。

“站住!”曹副厅长猛冲上前,可还是迟了一步。小丑纵身一跃跳出窗外,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上一章:第二章 下一章:第四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