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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南北大菜满汉全席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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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突然出现,事情一下子变容易了。 劫后余生的福克斯抱着曹副厅长放声痛哭,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再也不耍脾气,无论问什么都直言不讳。 据他供述,当晚在二楼看电影,他本来是抱着挑剔的心态,可随着剧情的推进他觉得这部片子很不错,惊险刺激抓人眼球,有很高的商业价值。福克斯本身就是从事影剧业的,不但投资拍片,也代理外国影片在美国上映,他想到米勒既然能从朋友手中把影片借来,那位朋友可能是德国某家电影公司的人,何不通过米勒介绍他们认识?若能拿到独家代理,引进他们的新片在美国上映,肯定能赚大钱,于是他就想跟米勒谈这宗生意。当时米勒不在书房内,他觉得也许是去厕所了,可是越等越不回来,便到二楼厕所敲了敲门,然而里面的人不是米勒,还建议他到楼下找找;他又下楼去了餐厅,或许是因为太兴奋,再加上喝了一大杯白酒,走进餐厅时他完全没意识到坐在那儿的是死人,还在大谈自己的构想,直到靠近才发觉情况不妙。他吓得倒退几步,无意中碰翻了架子上的花瓶,慌乱之际没扶住,花瓶掉在地上摔碎了;因为楼上女士们一直在尖叫,餐厅门又被他随手关上了,没人听到响动。 发现尸体应该立刻报警,更何况看起来不像正常死亡,但是福克斯吓坏了,他想到在凶杀案中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往往嫌疑最大,而做客的其他人都在中国生活多年,都有一定背景和社会关系;只有他独自来旅游,摊上这件事会很麻烦,再加上不相信这里的司法制度,律师又不在身边,所以他选择沉默。他觉得反正自己不是凶手,只要不做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可以置身事外,于是他悄悄回到二楼,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看电影。没过多久,利迪尔上厕所,电影中断,紧接着格林夫人代替他成了发现尸体的人…… 也正是由于亏心之举,指纹暴露后,福克斯格外害怕,坚持要等律师到来后再接受审讯。曹副厅长越听越生气,拍桌子瞪眼道:“你给我听好了。无论中国还是外国,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和文化都教育我们尊重生命,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你在发现尸体后漠视不管,还妄图把麻烦推给别人,这是极不道德的!” “是是是,我很惭愧……”这时福克斯已换上干净裤子,幸而脖子并未割伤,连印痕都没有,羞得只剩下低头认错了。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米勒当时还没死,如果早点儿告诉我,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确已经死了……” “我就在楼上!身边明明有个专业侦探,你却视我为无物。你不但怀疑法律的公正,还怀疑我的职业操守,这是对我的侮辱!” “不不不,我绝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由于你的拖延,误导了此案的调查,现在甚至连凶器都有可能搞错了,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妨碍司法!或许因为某些非官方的原因,我没办法给你定罪……但如果小丑再回来取你性命,完全是你自找的。” 这话戳到了福克斯的痛处,他又开始哭哭啼啼,差点儿给曹副厅长跪下:“您不能不管我呀!我有生命危险,你们得抓住那个疯子!” “你以为我不想抓他吗?”厅长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随即又板起面孔,“能不能抓到取决于你的表现!从现在起你必须配合调查,不准再有任何隐瞒。” “绝不隐瞒。” “不准藐视执法人员,态度要诚恳。” “绝对诚恳。” “任何时候向你提出问题,都必须立刻回答。” “一定回答……”福克斯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不断重复“老师”的吩咐。 曹副厅长的态度稍微缓和,提议再以官方名义追加一封电报,催促律师尽快启程。福克斯表示目前这种状况律师也解决不了问题,他已经对租界的治安丧失信心,希望能换个安全的地方。对这个要求,厅长无能为力,推给那俩巡捕。巡捕也没办法,连工部局对面的饭店都不保险,还有什么地方小丑不敢闯?他们打电话给佩斯利总监,佩斯利又打电话联系美国第十五步兵团——美国虽然失去租界,却还在天津留有一支军队,用于搜集情报、保护侨民。显然英国人也把福克斯视为扫把星,干脆把他扔给美国大兵。 一切安排妥当已将近零点,福克斯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就钻进美国兵营派来的吉普车;佩斯利则被饭店经理、服务生以及其他房客包围,有的叫他赔偿门窗,有的指责他巡查不力,有的要求他尽快抓获歹徒,否则无法安心居住,搞得他十分狼狈。乘电梯下楼时佩斯利一再央求:“曹先生,那个小丑的事希望您也能帮助调查,他闹得人心惶惶,我们必须给租界居民一个交代。” 厅长微微一笑:“米勒的命案是因为牵扯我在内,所以我愿意帮助调查,一般的治安事件我就没必要插手了。既然小丑在租界闹事,你们自己去抓吧。” 海青捂嘴窃笑——干得漂亮! 可当他们回到汽车上,厅长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如果福克斯说的是实话,那一切都搞错了。”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海青提醒道,“刀压在脖子上,不太可能撒谎。而且回想那天的情景,电影中断后我见他脸色很难看,疑神疑鬼自言自语的,当时我觉得他是被恐怖片吓的。可现在想来他本身就是搞电影的,应该见过不少恐怖片,不至于吓成那样,应该就是因为他刚刚目睹了尸体,所以紧张。” “混蛋!我还以为他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没想到是只笨狐狸!” “我倒是安心了,既然福克斯发现尸体在电影中断前,那么利迪尔不可能是凶手。” “他是可以排除,其他人呢?都有可能是凶犯,而且现在连真正的凶器都没找到,问题更复杂啦!”厅长很失望,本以为云开雾散,现在却不得不重新调查,“还有,又多了一桩麻烦——小丑为什么会出现?难道他跟这件事有关?” “和上次一样,他又帮了大忙。要不是他恐吓福克斯,那家伙不会老实交代,不是吗?” “没错,可他又一次愚弄了我!这家伙究竟是谁?” “我有个猜想。” “什么?” 海青一本正经地说:“既然小丑声称要为米勒报仇,我猜这家伙的真实身份是个德国人。” “德国人……德国人……”在剩下的路途中曹副厅长反复默念着这三个字,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越思考越迷惑。海青瞧在眼里,想笑又不敢笑。 事情当然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海青和曹副厅长通电话时问明了福克斯的住处,那时苦瓜就先一步出发,带着化装的道具,在饭店斜对面的维多利亚花园等候。汽车到达酒店时海青察觉天色还不够黑,不利于行动,所以假称晕车又拖延了一段时间;等他们来到三楼走廊,海青又谎称要抽烟,三次才点着。其实三次闪火是约定好的信号,苦瓜观察闪火就可以确定房间位置了,他趁众人在门外交涉的时候潜入中庭花园,凭借轻功和飞爪攀上三楼,撞碎窗户闯入房间,演了一出“复仇大戏”,目的就是攻破福克斯的心理防线,使其吐露实情。曹副厅长做梦也不会想到,吊儿郎当的郑家少爷竟会在他眼皮底下捣鬼,更不会想到小丑就是今天和他共进午餐的曼伦先生。 回到家,海青依然很兴奋,却不见苦瓜的踪影,据老吴汇报,苦瓜走后就再没回来,看来这小子直接回了“三不管”,打算一早继续到场子“撂地”。海青也想早休息,可他太兴奋了,一会儿思索案情,一会儿回想饭店里那精彩的一幕,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直折腾到天蒙蒙亮才睡着…… 次日他是被老吴叫醒的。 老吴又站在他床边唠唠叨叨:“少爷,我必须提醒你,现在已经是十点……哦不,十点五分了。”老吴随身带的那块怀表很旧,总是慢,动不动就得校准时间,“虽然老爷不在家,你也不能放纵自己,生活不规律是会得病的,也是堕落的开始。” “堕落?”海青打个哈欠,“这个词儿与我无关。” “不要狡辩!我在你衣服上闻到烟味。太令人惊讶了,你竟然偷偷抽烟,我必须向老爷汇报这件事。” “别烦我了,再让我睡会儿。”海青翻了个身,“我昨晚帮曹副厅长查案,熬得太晚。” “这不是理由,厅长同样休息得很晚,可他一大早就来电话……” “厅长来电话找我?”海青猛地坐了起来,“为什么不叫我?” 老吴掐着腰,一脸不满:“我是想叫醒你,但那会儿你呼噜打得比电话铃还响,我叫得醒吗?”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用凉水泼我!”海青一跃而起,仅穿了条裤头就往楼下跑,接着拨通了警察厅的电话。 “我起晚了,有新情况吗?” “今早巡捕房做了进一步检测,他们把破碎的花瓶拼起来,确定了福克斯指纹的位置,一个清晰的左手掌印,在瓶子的中下部,还有两个不太完整的右手指纹,在瓶口附近。” “所以呢?” “他昨晚说的是实情。那只元青花虽然是仿制品,但是很大,分量也很重,所以我们才怀疑是凶器。而根据福克斯的指纹位置判断,他不可能那样举起来,根本拿不稳,更不要说用它袭击人。若是解释为看到花瓶要倒想要扶住,留下那样的指纹就合理了。所以花瓶不是凶器,它上面的血迹应该是破碎后崩到米勒身边蹭上的。” “真正的凶器是什么?” “不知道,巡捕已经去刘家再次核查现场,我不抱多大期望,餐厅里能当凶器的东西太多了,五斗橱上的座钟、雕像,甚至还包括椅子,那都是实木家具!如果凶手戴了手套或者握了一块手绢,根本不会留下指纹,血迹也可以擦去,即便某些东西有印痕也难以搞清是行凶造成的还是年深日久早已有的。另外凶手还可能把凶器带走,对此他们最先想到的是李亚溥,因为那天他带着公文包,不过当晚已详细搜查过,包里除了几份订单就是珠宝货品的照片,没有任何可以充当凶器的东西。总之是一头雾水,佩斯利还举着放大镜在刘家厨房里翻箱倒柜,我真替他难过,希望他们的上帝保佑,别让他白忙一场。” 海青感觉曹副厅长的声音很轻快,完全不似昨晚那么忧郁:“您又有新的发现,对吗?” “好小子,猜对啦!拼花瓶的时候我灵机一动,突然发现咱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血!米勒遭到的那一击很重,当时一定有血迸出来,既然连掉在地上的碎瓷都沾到血,凶手身上会不会也有血迹?” 海青有点儿泄气:“我早想过这点,那天发现尸体我仔细观察了每个人,谁身上都没有血迹。” “不对!你观察得不仔细,我当时都看到了,昨晚躺在床上回想那一幕,突然意识到有个人很反常。” “谁?” “高缇耶!” “他?!”海青一直认为最不可能行凶的就是高缇耶,他身材太胖行动困难,“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反常呀!自从发现尸体他就愁眉苦脸,似乎还有点儿难过,一直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他那大肚子……” “对!关键就是肚子。” “肚子?”海青仔细回想,“他那大肚子一直挺着,跟个大肉球似的。我都怕那玩意儿太重,从他身上掉下来。” “他的腰封呢?” “腰封!”海青陡然一惊。 “高缇耶虽然胖,但是很注重仪表,为了收住肚子他戴了一条灰色缎面的腰封,你应该有印象吧?在放电影前那条腰封还戴着,然而发现尸体后就不见了,他的肚子就那样挺着,这不奇怪吗?” 海青豁然想通——黑色礼服沾上血迹基本看不出来,可要是灰色的腰封沾上血就太明显啦! “还有,我翻阅昨晚的审讯记录时发现漏了个问题。笨狐狸说他曾到二楼厕所敲门,里面的不是米勒,还建议他到楼下找……这个人值不值得怀疑?” “难道那人知道米勒在楼下?” “或许不仅知道在楼下,还知道米勒已经死了。刚才我特意打电话到美国兵营,找福克斯问了这件事。他说他也不知道是谁,那种情况下不方便询问谁在里面,但他说听声音好像是高缇耶。” “咱们要找的究竟是啥玩意儿?”已经到高缇耶家门口了,苦瓜还没搞清“腰封”是什么东西。 海青不厌其烦解释:“一种腰带,穿洋装时戴的。” “可我从没见你戴过呀。” “那当然。以我的身材用不着那东西,腰封大多是身材较胖的人戴的,用于正式的社交场合,能兜住肚子显得身材笔挺。” “咳!你早说呀,不就是板儿带吗?练把式的都戴那玩意儿。” “不一样,板儿带是练功或者干活儿时用的,是为了防止受伤。” “样子差不多吧?” “呃,确实差不多,你大概能认出来就行,咱们要找的是一条灰色的绸缎面的……” “真搞不懂,你这是查案还是要开估衣铺?” “那上面可能有血迹。” “老米遇害四天了,若真是老高下的手,还不把它洗干净?” “绸缎的东西沾上血迹很难清洗,即便洗过八成也会留痕迹。” “那他不会扔掉吗?” “不管扔没扔,咱碰碰运气吧。” 曹副厅长和佩斯利总监召集所有参与此案的巡捕开了个会,据众人汇报,事发当晚没人在现场看到高缇耶的腰封,检查李亚溥的公文包也未发现任何衣物,不存在他把腰封放进下属包里的可能,而第二次搜查刘家仍未发现。当天高缇耶和李亚溥是坐洋车去的刘家,不是包月车,是临时雇的,由于调查进行到深夜,结束后是巡捕房的汽车把他们送回家的,其间也没有任何一位巡捕看见他围着腰封。也就是说,他一定是把它摘下来藏在裤兜里,而且从事发到回家没机会把它处理掉,绸缎制品沾上血不易清除,一定会留下印记,那是能证明他罪行的关键证物。 而问题是,这几天里他会不会将腰封处理掉?有一线希望也得试试,巡捕立刻找到利威洋行,令人惊讶的是高缇耶自那天后就没去上班,说是生病在家休养,并提升李亚溥为襄理,暂时代管店里业务。这可难坏了英国巡捕——现在应该立刻对高缇耶家进行搜查,可他住在法租界的威尔顿路,法国巡捕不允许英方在自己辖区内搜查民宅。更何况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只是猜想,高缇耶又是法国的知名商人,法方一定会予以保护。即便这差事可以通过交涉达成,万一搜不到,英方的处境就尴尬了,佩斯利不敢冒这个险。左右权衡之后这个任务落到海青头上,他可以打着探病的名义拜访高缇耶,这样反而比巡捕直接登门更稳妥,避免打草惊蛇。 相较于洋行高耸、道路宽阔的英租界,法租界局促很多,但是繁华程度却有过之,因为天津几大百货商场都坐落在法租界,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商铺、影院、中西餐厅,是富裕阶层的娱乐中心。利威作为知名的珠宝品牌自然不会错过商机,不但在这里开分店,还在多家商场设有专柜,生意十分红火。高缇耶住在威尔顿路的一栋三层的公寓楼里,距商业街很近,步行才几分钟,上下班很方便。 踏上台阶的那一刻,海青回头道:“今天咱们改改规矩,我逗哏,你量活,主要瞧我的。” “你行吗?”苦瓜对他的能力表示怀疑。 “赶鸭子上架呗,其实我只在案发那天跟他见过一面,你与他素未谋面,更说不上话。” “嘿!这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嫂——没话找话呀!” 刚迈进公寓楼,管理员就从门房里走出来,挡在他们面前。那是个胖乎乎的法国妇人,三四十岁,衣着朴素表情友善。她只会几句日常的中文,说得磕磕巴巴,能听懂的更少,英语也不怎么精通,显然这栋楼里只有法国住户。海青跟她比画半天才说明白是探望病人,得知高缇耶的房间在三楼。那妇人见他们衣冠楚楚不似坏人,又懒得爬楼梯,索性叫他们自己上去。 楼道狭窄幽暗,他们摸索半天才找到房间,轻轻敲两下门,不到三秒钟就开了——应门的是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燕尾服,辨不出多大年龄,表情十分严肃。 “您好,是高缇耶先生家吗?”海青怀疑走错了。 这人表情虽然严肃,说话却很绵软:“是的,先生。” 海青松口气:“听说他病了,我们来探望他。”说着举起礼物——一包点心。 “谢谢您的好意,他正在休息,可以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沈海青。”海青特意强调,“我是利盛商行的副经理……这位是我朋友,也是商界人士,对珠宝很感兴趣。” “很荣幸,请稍等。”那人迅捷而不失礼貌地把门关上,约莫过了十秒钟又把门打开,已换上一副笑脸,“请进,二位先生。” 这是个面积不大的套间,只有一个客厅连通一间卧室,对商界老板而言似乎太过寒酸,但室内陈设绝对丰富,酒柜、书柜、橱柜,到处是工艺品,还有酒具、奖杯、相框,虽然摆得很整齐,可东西一多就有些杂乱无章,角落里还有一台留声机,正在播放歌剧唱片,咿咿呀呀不知唱的什么,更显得闹哄哄。 “沈!欢迎做客。”高缇耶从卧室里出来,他穿着一身肥大的黄色睡袍,趿拉着一双大面包一样的拖鞋,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没有打理,这副模样更像狗熊了,“昨晚躺在床上我还在猜想,谁会第一个来探望我。没想到是你,真是个大惊喜!” 海青预感不妙,但为时已晚,还没来得及躲闪,高缇耶已将他紧紧拥进怀里。这种法国式的热情真让人受不了,海青被这肥大的身躯搂得喘不上气来:“我、我也很荣幸……” “我真想亲吻你的双颊,不过生病期间还是免了吧。” “太遗憾了……”海青言不由衷地敷衍一句,总算挣脱怀抱。 高缇耶热辣辣的目光又扫向苦瓜,说时迟那时快,苦瓜连窜两步坐到沙发上,笑呵呵道:“不必让了,我坐这儿就好。” 海青斜了他一眼——真狡猾!赶忙介绍:“这是我朋友曼伦,他家是在南洋经商的,也酷爱工艺品收藏。”这故事越编越顺口,曼伦先生已跟许多人结识,海青决定把它继续下去。 “欢迎。”高缇耶嗅到商机更加兴奋。 苦瓜连忙奉上礼物:“这是桂顺斋的点心,萨其马和小八件。我本打算买蛋糕,但海青觉得您可能对中式点心更感兴趣。” 海青已做好迎接第二次“狗熊袭击”的准备,但出乎他意料,法国老饕微蹙眉头,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谢谢你们的好意。”他请海青在另一张沙发上坐,自己却坐在窗边一张大摇椅上,那椅子又大又结实,似是专门为肥胖人士定做的,“保罗……” “有什么吩咐?”金发男人立刻凑过来,原来他是男仆。 “快给客人煮咖啡,我要一杯清水就好。” “是,先生。” “另外把唱片关了。” “是,先生。”保罗迅速关上留声机,又从橱柜里取了银制托盘和咖啡壶走出房间,关门时小心翼翼,唯恐弄出声响打扰客人。 高缇耶有些不好意思:“实话实说,这公寓小了点儿,每层楼只有一间公共厨房,煮咖啡只能到那边去。其实我也不喜欢歌剧,但楼顶上有一窝猫,近来总叫个不停,渐渐地我发现放音乐时它们会安静一些,于是我就用听歌剧代替听猫叫。” “哈哈,现在的确是闹猫的季节。”海青四下瞻顾一番,竭力恭维道,“这里虽不大,但看上去很舒适。” “没错!这是单身汉的温馨小窝,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当然,多亏有保罗帮我打理家务。” “瞧得出来,他是个好仆人。” “他是莫兰太太介绍来的,就是楼下那位管理员,她很贴心,可惜,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流落异国他乡,只能当公寓管理员,不过也因此我才有幸结识她,进而得到保罗。”或许是平时访客太少,高缇耶很乐于敞开心扉,“保罗每天为我服务六小时,每周六天,薪水挺高的,但能在租界找到职业男仆,还无须提供住宿,已经很难得了。他总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在我生病的时候。” 海青从一进屋就感觉生病是假的,高缇耶精神很好,除了大肚子瘪了点儿并没有其他变化:“您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大毛病。”高缇耶闪烁其词,“关节有点儿疼,可能是因为体重,我毕竟也是四十多岁的人,疏于保养肯定会出问题。就像钻石!再美的钻石如果总放在陈列架上不动,也会落上灰尘。”他把话题引到生意上,“曼伦先生热衷工艺品收藏?听我的肺腑之言,没什么比收藏钻石更明智!陶瓷的工艺品看起来很美,但时常需要清洁,而且搬家时很困难,一个不小心就毁了。画作也一样,名家的画作都很贵,未成名的画家升值又慢,你应该听说过,唯有等到画家死了,他们的作品才能值大钱,你还得跟他们比赛长寿,太不划算啦!黄金虽好,可还是比不上钻石,因为它们不仅是财富,更是艺术享受,送给心爱的人也有纪念意义。” “有道理。”苦瓜连连点头,努力扮演一个认真的倾听者,心里却想——跟我说这些全是废话,哪样我也买不起! “而且钻石很轻便,如果发生战争什么的,您只要把它们揣进口袋里,就可以轻轻松松带着它们回南洋。” “是啊,确实方便。”苦瓜暗忖——我不回南洋,只回南市。 保罗端着咖啡回来,高缇耶亲自为他们斟了两杯,自己只抿了一口清水,又开始滔滔不绝:“外行人都以为南非的钻石好,其实北非出产的钻石更好,而且花样更多。最重要的是英国人从来不懂艺术,他们的审美乏善可陈,只有我们法国人才能把钻石的美发挥到极致。我们的钻石产自科特迪瓦、塞内加尔,我们的工匠都是世家出身,好几代人从事首饰制造,曾经给路易十六服务。想想看,您从我们利威购买的项链跟玛丽皇后的皇冠是同一个家族制作的,多么荣耀!” 海青暗笑——果然是商人,为了推销不择手段,被你们推上断头台的那对夫妻这会儿又成了吹嘘的资本。 苦瓜早听得一头雾水,哪知道路易十六是谁?这块“活”他完全没有,但还是故作镇定,点头附和:“您说得太对了,有道是货比三家,钻石的品质很重要,我曾经见过一个补锅匠,他用的……” “啊!我也想买个戒指。”海青意识到苦瓜误会了,把钻石和锔锅锔碗的金刚钻错当成一回事,再说下去就露馅了,赶紧高声打断,“我听说五月生日的幸运石是祖母绿,对吧?” “是的,我们有全天津……不!全世界最好的祖母绿。”高缇耶又把“火力”转向海青。 苦瓜稍松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这是他第一次喝咖啡,只饮了一小口,险些喷出来——怎么搞的?这家伙不会是把大夫开的汤药给我们喝了吧? 高缇耶兀自滔滔不绝:“什么叫物超所值?什么叫权威认证?看看吧。”他指向墙上的陈列架,“这些奖章、奖状都是各国皇室颁发给我们的,包括你们前清的皇帝,买我们的产品等于享受皇家待遇……” 海青已疲于招架,再这样下去非买不可,苦瓜灵机一动,指着奖章旁边的相框道:“嘿!那男孩儿真可爱。” “哦,果然很可爱。”海青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他的大眼睛真漂亮,是您儿子吗?” “儿子?哈哈哈……”高缇耶仰面大笑,“不!那是我小时候。” “是您?!”海青万没想到,看看照片里男孩水灵灵的大眼睛,再看看高缇耶胖脸上的那两道小细缝,难以相信是同一人。 “是的,所有的照片都是我。” 海青仔细浏览,这些照片囊括了一个男人从幼儿到青年的岁月,有蹒跚学步的,有穿着校服的,有踢足球的,有骑自行车的,直至二十多岁穿着军装、背着步枪……海青倏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法国人的认知完全是错的,高缇耶发胖只是近十年的事,他原本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参加过战争,即便现在他胖成这样也不雇包月车,坚持步行上下班,他并不是一个不爱运动的人。 苦瓜好奇地问:“只有您的照片,怎么没有您妻子儿女的?” “我没结婚,更没有儿女。”高缇耶缓缓地摆动摇椅,活像个躺在摇篮里的硕大婴儿,“我是崇尚自由的人,没考虑过结婚,只要有足够的财富,日子过得快活就好。另外……不能缺少美食,你们喜欢吃东西吗?” “喜欢!”苦瓜高声回应,心下却道——可惜总吃不饱。 “这就对啦!一定要喜欢吃。”高缇耶轻轻打开那包点心,“人生有太多变故,许多东西都会随着岁月消失,青春没了,梦想没了,朋友也会离去,甚至有一天连性命都没了,只有食物自始至终伴随我们,珍惜这项爱好吧。”这话与其说是对苦瓜他们讲的,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他拿起一块萨其马,仔细端详一番却没吃,又放回纸包,脸上流露出孤独落寞的神情。 屋内一时寂静,海青不禁思考——究竟是何原因把一个积极开朗的男人变成这样?他为何会有人生无常的感叹?是早年经历过令他心碎的恋爱吗?还是他在战场上目睹太多战友死去?虽然他在宴会上声称不再怨恨德国人,但那是真心话吗? 苦瓜却没多想,反而意识到这是切入正题的良机:“您虽是单身,生活却很有条理,尤其在穿衣打扮方面很讲究……海青总跟我这么说,不是吗?”说着轻轻踹了海青一下。 “哦,是的。”海青回过神儿来,“那天我就注意到了,您着装十分得体,而且服装款式很新。” “那当然!”高缇耶又振奋起来,虽然穿着睡衣,还是忍不住紧了紧衣领,“我是从事珠宝行业的,又是经理,我个人的形象代表着公司的形象。” “您的身材非常……雍容。”海青搜肠刮肚组织着语言,“但是穿戴起来风度翩翩。我舅舅近年也有些发福,我一直在想,他要是像您一样会打扮自己就好了。” “哈哈哈,我可以给你一个裁缝的地址,专门为肥胖人士量体裁衣的,我找他定做衣服有两年了。” “西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配饰,比如……”海青踌躇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敏感的词,“腰封。” “腰封!”高缇耶大叫一声,瞪圆了眼睛。 那一刻海青以为他会震怒,或者表现出慌张,而高缇耶却猛地一拍大腿:“识货!我的腰封都是从巴黎带来的,有几件衬衫也是。” “是吗?可不可以拿来让我看看?我也想给舅舅买一条,作为生日礼物。” “没问题。”高缇耶愉快地拍了拍手,“保罗,把我的腰封还有衬衣都拿来。” “是,先生。”保罗应声而去——衣柜在卧室里。 苦瓜想趁机窥探一下卧室,至少弄清楚衣柜的位置,哪知这位男仆做事严谨,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啥也没看见。 高缇耶又有了骄傲的资本:“我们法国人最懂时尚,这方面英、德没得比,他们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至于美国佬,总是追捧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说穿了就是穷人乍富,没品位。还记得福克斯的花呢格子西服吗?那叫什么东西!还不如穿夏威夷草裙呢。” “说到福克斯……”海青小心翼翼试探道,“我前天遇到他了,在利顺德饭店,他似乎刚接受完巡捕的审问,跟我说了许多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感叹恐怖片成了真。他还提起那天晚上他去厕所找米勒,那时您在里面,是吗?” “好像是吧,我记不清了。”高缇耶一脸厌恶,“天哪,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真让人受不了。” 海青想进一步追问,又怕话说得太明,还是克制住了,转而笑呵呵道:“确实很不幸,但那部电影还是令我印象深刻,尤其女主角被吸血鬼绑架到城堡的一段,刺激极了。” “是啊。”高缇耶耸耸肩,“我现在还记得她惊恐的表情。” 海青茫然望着卧室的门,隔了片刻又道:“我不爱看悲剧,吸血鬼害死所有人,虽然男女主人公死在一起很浪漫,但是看着难受。” “没错,我也讨厌悲剧。但那些编剧似乎觉得悲剧才深刻,在这点上德国人跟英国人一样,无论歌德还是莎士比亚。你真该看看我们法国的戏剧,那才够欢乐!” 这时保罗抱着一大堆衣服出来,高缇耶又开始吹嘘巴黎的衬衫有多么棒,特意强调其中几件的袖口镶有钻石,也是他们公司的产品。海青和苦瓜的注意力全在腰封上,这儿有好几条腰封,黑的、蓝的、紫的……唯独没有灰色那条。 没别的办法,海青只能直截了当问:“我记得您那天晚上系了一条灰色的腰封,怎么没拿过来?” “灰的?你为什么单单看中那条?” “我舅舅有一身灰色的西装,我觉得配那个腰封正合适,能拿出来让我仔细看看吗?” “呃……”高缇耶的目光突然变得游移不定,“那条脏了,已经送去洗衣店了,是吧?”他回头望了一眼男仆。 “是的,先生。”保罗立刻附和。 “过两天就能拿回来,那时你再来看吧。” 海青心头一凉——若是送到专业的洗衣店,那就留不下痕迹啦! 目的已经落空,海青再没心情耗下去,反倒是苦瓜沉得住气,依旧兴致勃勃浏览那些衣服,甚至还试穿了一件,大胖子的衬衫他穿上简直成了白大褂,活像大夫,逗得高缇耶哈哈大笑。俩人越聊越近,最后苦瓜干脆直接称呼“老高”,他表示自己对利威的珠宝很感兴趣,但必须要回去跟父亲商量一下,再决定投资的数目。高缇耶表示理解,临别还不忘写下裁缝的地址交给海青。 这次拜访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高缇耶拖着肥大的病躯把他们送到楼梯口,飞吻道别。苦瓜拉着海青的手慢悠悠下到二楼拐角,听见上面传来关门声又迅速转身,蹑手蹑脚回到三楼,贴着房门偷听里面动静: “灰色西装配灰色腰封,难看死啦!中国商人再有钱也不过是乡巴佬,真正的时尚品位永远源于巴黎,你觉得呢?” “是的,先生。” “两个年轻人挺可爱,就像爱弥儿[爱弥儿,法国思想家卢梭的名著《爱弥儿》的主人公。]一样!尤其那个叫曼伦的,似乎更聪明一些。但我不喜欢别人打听我哪里不舒服,他们却偏要问,中国人总觉得这样才热情,其实很不尊重隐私,我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是的,先生。” “不过跟年轻人聊聊天,倾诉一下心事,感觉也挺不错,好久没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是的,先生。” “唉!可惜费了半天唇舌,结果他们还是拿不定主意,我想应该是他们的监护人把钱包管得太紧。过两天我让李亚溥再去推销一次,肯定能促成买卖,至少利盛的少爷会买一枚祖母绿戒指。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亚溥比我更出色,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老板。” “是的,先生。” “这儿都变成服装店了,快收拾一下。” “是,先生……对啦,明天是周六,又到莫兰太太收各家脏衣服的日子了。可明天上午我要请半天假,需要换洗的衣服我都放在卧室门后的竹筐里,您直接交给她就行了。” “好吧,你连续三个星期六请假,究竟什么事?难道恋爱了?” “是的,先生。” “天哪!连你也开始堕落了,单身不好吗?你不在我怎么办?现在我连大吃一顿都不行。你把这包点心拿去送情人吧,别再让它折磨我。” “不,先生。我有个建议,您可以把它送给莫兰太太。” “好主意,我这就去,不过得先换件体面的衣服……” 听到这里,二人不敢再逗留,赶紧悄悄溜下楼。走出公寓时,苦瓜还向门房里的莫兰太太打了招呼:“一会儿有点心给你,愿你有个好胃口。”胖女士完全没听懂,只是笑着朝他们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海青灰心丧气,低着头缓缓踱步:“你觉得这家伙嫌疑大吗?”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嚯!你小子学会转文了。” “这句是跟说评书的学的。依我看老高若不是实实在在的好人,便是大奸大恶之徒,王莽、曹操那种。” “此话怎讲?” “你以为你刚才那番表演很成功吗?我看跟挑明了要看腰封也差不多,何况你还提到了老狐狸敲门的事。他若是凶手,早明白你的意图了。可他泰然自若,要么是他心中坦然毫不知情,要么是装傻充愣扮猪吃虎。” “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我猜他不是凶手。” “为什么?” “话多。”苦瓜煞有介事道,“心里有事的人话不会太多,你看我们演《打灯谜》的时候,‘二人见面忙握手’猜一个‘好’字,逗哏的话都很精练,尽量不多说,因为‘好’是个常用字,一不留神就可能带出来,段子就演砸啦!老高刚才岂止话多,简直是话痨,大说特说,可见没有藏着掖着的事儿。” “这次你错了,我知道他在说谎。”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提到了电影。”海青停下脚步,“那部电影中只有男主角到过吸血鬼城堡,女主角虽然一开始就登场了,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去过城堡,而且电影的结局也不是男女主人公双双去世,是女主角牺牲自己消灭吸血鬼。高缇耶却信誓旦旦说他记得女主角在城堡中的恐怖场景,对我说出的悲剧结尾也不反驳,这证明什么?他从头到尾都对《诺斯费拉图》不了解,那天晚上他根本没用心看电影,甚至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书房里。” “老天爷!”苦瓜一脸震惊。 “惊讶吗?” “太叫我惊讶啦!没想到你小子学聪明了,会给人下套啦!” 受到苦瓜的表扬,海青却高兴不起来:“可惜太迟了,那条腰封他已经送去清洗,再也找不到证据了。” “嘿嘿,看来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给个棒槌就认针,那条腰封还没送去洗呢。” “真的?你怎么知道?” “你没见他说送去洗了的时候神色不定吗?而且还回头问了一下保罗,让男仆确认一声。那肯定是瞎话,故意叫保罗帮他遮掩。记住,凡是表演必有痕迹,我们说相声时重要的词句总会重复一两遍,会加重语气,有时还让捧哏的垫一句,就为让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这样翻包袱时才更逗乐。凡是故意重复的话必有毛病!” 海青撇唇咧嘴一脸怀疑:“你总拿相声的经验推理案件,这玩意儿靠谱吗?” “怎么不靠谱?人生如戏,台上台下都是一个道理,再说刚才偷听的话你忘了?” “都是闲话啊,很重要吗?” “完了完了,你一点儿当贼的经验都没有。” “废话!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保罗说明天是星期六,是莫兰太太收脏衣服的日子。这就证明了每个星期六莫兰太太都把公寓楼所有住户的脏衣服集中起来,一起送到洗衣店。你想想,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必要单独跑一趟洗衣店,去送那条腰封吗?” “可那也许只是搪塞,他要是把腰封烧了或者扔了呢?” “不可能,他说过几天就送回来,你可以再来看。如果他已经把那东西毁了,到时候拿什么给你看?那玩意儿在天津买不到的,他说是从疖子带来的……” “什么疖子?是巴黎。” “你不懂,必须先长疖子,疖子破了才有疤瘌。” “不是疤瘌,是巴黎!法国首……” “甭管哪儿,反正那地方不近,要真是毁了,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再拿出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那条腰封还在他家里!”海青终于明白了。 “没错,准确点儿说就在他卧室门后的竹筐里。” “曹副厅长猜对啦!他不敢拿出来给咱看,上面必然有见不得人的印记。可是……明天就真的要送去洗了。” “放心吧,到不了明天。”苦瓜微微一笑,“这趟算是‘踩盘子’[踩盘子,正式行动前摸索情况。],你在家等着吧,到不了后半夜我就把它交到你手里。”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晚逐走了白日的喧嚣,哪怕是繁华热闹的法租界也渐渐安静下来。 月亮依偎在薄薄的浮云间,星星格外明亮,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像在眨眼睛。面对如此景致,文人骚客或许会诗兴大发,随口吟诵出美丽的诗篇,可是苦瓜不够“骚”,肚子里没有墨水,思考了半天才想起单弦《秋声赋》里有一句“碧落悠悠星斗惨,银河耿耿月儿孤”。 这句太妙了,尤其是那个“孤”字,虽然苦瓜不会写,但是他忖度应该就是“孤单”的“孤”,这正符合他的身份和心境,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只有他孤零零一人。记得许多年前,有一次他和甜姐儿偷偷跑出去玩,当时年纪还小,到了晚上一起仰望星空,看着看着甜姐儿就哭了,说在天上看见了死去的娘亲;而他只是眨着干涩的小眼睛,遥望那广袤无垠的苍穹,连眼泪都没有——自幼流浪,根本不知道娘亲长什么样。 曾经多少次,苦瓜努力在脑海中构想一位母亲,相貌比戏台上的梅兰芳还漂亮,衣装比《贵妃醉酒》里的杨玉环还鲜亮,性情比《望儿楼》里的窦太真还贤良,可那没用,幻想中的人虚无缥缈,觅不到丝毫亲切和安慰,反而更令他惆怅,但明知此举无益,每次仰望星空他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今天又犯这个毛病了,他不禁伸手抚摸脸上的面具。其实没必要每次都戴上小丑面具,不需要震慑敌人时用黑布把脸遮上就行,那样更易于隐藏,然而他就是喜欢这个面具,自从海青第一次拿给他看时他就爱上了,尤其喜欢小丑眼角下的那滴血泪。这世上的人往往表情与心态是反着的,有些当众抹泪的心里或许在笑,整天卖笑的可能心里在哭,当丑角真的是快乐的事吗?海青曾戏言,该买本《孤星血泪》看看,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听名字应该是孤儿的哀叹吧?可孤儿的痛苦又岂是一本书能道尽的?从小到大苦瓜不知思索过几千几万遍,为何自己从小就独自一人,是遭逢灾祸,父母都死了;是家道贫苦,父母不得已把他舍弃了;还是出于某种原因,父母打心眼儿里恨他……算啦!有些事就是闲死也不能想,想了就会失去勇气,一个人从哪儿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往哪儿去!想到这里,苦瓜一个猛子从房顶上坐起来。 是的,从晚饭以后他就独自躺在公寓楼顶上,下边就是高缇耶的卧室。不过说独自并不确切,因为身边还有几只猫——高缇耶说得没错,楼顶上果然有一窝猫,此刻已被他用两个鱼头笼络了。 现在大约是晚上八点,这时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人家早已休息,就算在天津这样的大都市,一般市民也开始铺床洗漱了,不过他听海青念叨过,洋人睡得都比较晚,美其名曰“夜生活”。但是他的行动也不能等到太晚,毕竟已经是秋天,晚风一来,高缇耶把窗户一关,这活儿就不好干啦! 好在此刻留声机的声音很嘹亮,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证明窗户还开着,苦瓜很不满,这外国歌剧忽高忽低跟闹鬼一样,有什么可听的?放段荀慧生的《玉堂春》多好,刘宝全的大鼓《宁武关》也不错,实在不行俱乐部里那首《花生小贩》也比这好听啊!他把身子往房檐边挪了挪,朝外张望——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几盏路灯闪着昏黄的光,即便有行人经过也不会无缘无故往上看吧? 事不宜迟,苦瓜立刻行动。他脑袋朝下,使了个倒挂金钩,双脚钩在房檐上,将身子慢慢落下去……但只落了一半,猛然腰腹使劲又往上探,伸手扒住房檐,爬回屋顶上。 好险!落一半就看见高缇耶的大肚子——原来他就在窗边站着,这要是下去就脸对脸啦! 这番折腾有些慌乱,房瓦碰出声音,好在留声机的声音很大,足可遮掩。苦瓜暗叫侥幸,把头探出去往下观看,见窗内冒出一缕缕烟雾,高缇耶似乎正站在窗边抽烟。 好死不死,这就怨不得我用损招啦!苦瓜从夜行衣里掏出一个黑布口袋,蹑手蹑脚朝猫爬去:“乖,听话。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说罢猛然将口袋一罩,已有两只小猫落入袋中,其余的四散奔逃。 两只已经够用了,他又回到窗户上方,这次是客厅窗户,依旧倒挂金钩落下身子,往客厅里张望。这会儿保罗已经下班了,客厅没有人,苦瓜张开口袋,照着陈列架把猫扔过去,随即攀回屋顶。下面早已传来稀里哗啦的响声,紧接着就听高缇耶叫嚷起来:“天哪!路德维希颁赐的奖章!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别、别碰水晶奖杯……啊!混蛋!黑猫果然都是魔鬼……”霎时间猫叫声、人喊声、东西摔碎的声音,再加上歌剧唱片,乱成一锅粥了。 就趁现在!苦瓜转而回到卧室上方,这次不用窥探了,脑袋朝上脚朝下,大大方方爬下去,双手抓住窗框将身子往里一荡,借着这股劲儿正跳到床上。不过他还是失算了,没想到外国佬的钢丝床这么有弹性,他往床上一落,随即弹得老高,脑袋差点儿撞到吊灯,赶紧躺倒身子,又弹了两下才稳住,立刻下床蹿到门边。 通往客厅的门半敞着,苦瓜丝毫没犹豫,随手就掩上了,这会儿高缇耶一门心思捉猫,早闹得沸反盈天,根本不会注意到。门后果然有个精致的竹筐,堆满了脏衣服。苦瓜不必着急,大胖子要逮住那两只灵巧的小家伙可不是件容易事,他有的是时间,可以哼着小曲慢慢找。然而事情比他预想的更顺利,只拿起一条裤子就看见了那条腰封——灰色的缎面上果真有块黑乎乎的污迹,十分醒目! 苦瓜立刻把它塞进装猫的口袋,往腰带上牢牢一系,连翻两个跟斗已蹿出窗外。高缇耶全然不知,还在气急败坏地跟猫“搏斗”呢。 十个小时之后,激动得一夜未眠的海青跑到了天津警察厅。他去得太早,大门才刚打开,还没开始办公呢,又经过一阵焦急的等候,最终他在门口拦住了曹副厅长的汽车,迫不及待地献上腰封。 厅长也激动不已,连声夸赞,什么“好样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几乎把能想到的一切美好词汇都用到海青身上了。又问怎么得来的,海青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就说高缇耶无意间提到腰封送洗衣店了,他立刻追查到那家洗衣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店主交出来,因为行动及时,还没来得及清洗。 “哈哈哈,干得漂亮!你的办事效率不亚于专业警探。” “现在可以批捕高缇耶了吧?” “哪儿这么容易?还早着呢。污渍虽然有了,还要经过检验,确认是血迹后才能算铁证。另外还需要证词,这样吧,一事不烦二主,你去跟那家洗衣店的店主打个招呼,等检验结果出来我就找他记录证词,人证物证都有了才可以逮捕高缇耶。你以为我不着急吗?没办法,办外国人的案子很麻烦,得一步一步来,事先还得跟法国巡捕通通气,商量一下具体由谁拘捕。但我想这一案已十拿九稳,你就放心吧,哈哈哈……” 厅长的汽车进了大门,海青愣在原地,早已一身冷汗——放心?怎么可能放心?哪儿来的洗衣店主?哪儿来的证词? 他把事情想简单了,原以为拿到有血迹的腰封便可抓人结案,哪儿知还有这么多道道儿?糊里糊涂走到这步,到时候曹副厅长连同英国巡捕、法国巡捕一起找上门来,他如何交代?这要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苦瓜的身份岂不曝光?若是继续编瞎话,怎能凭空变出个洗衣店主?要不先叫老吴乔装打扮应付一下?不行,店铺在哪儿?要不就说是我自己偷的?我怎么偷的?我有这本事吗?米勒的案子成功告破,却把自己和苦瓜搭进去了,这不是耗子逗猫——没事儿找事儿吗! 海青脑袋都大了,想去“三不管”找苦瓜商量又张不开嘴,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了,这个雷无论如何只能自己顶。他浑浑噩噩回到家,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溜达,搞得老吴莫名其妙,问他话他也懒得搭理。 他就像驴子拉磨一样转悠大半天,就是想不出应对之策,直到下午一点多电话铃响起。 该来的迟早会来,他叹息着拿起听筒,果然是曹副厅长。 “混蛋!” 海青一惊——怎么张口就骂?已经露馅了? “抱歉,不是说你……我气糊涂了。” “怎么回事?”海青预感事情有变。 “检验结果出来了,腰封上的污渍不是血。” “那是什么?” “他们说是消化残留物。” “什么东西?”海青没听懂。 “大便!”厅长气呼呼嚷道,“那污渍是大便。” 海青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样的结果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讶异半晌才回应道:“不会搞错吧?” “我也希望弄错了,但佩斯利他们认认真真检验了两遍,怎么可能搞错?现在看来一切都合情合理。高缇耶行动不方便,当晚他吃得太多了急着上厕所,可能当时已经憋不住了,刚解开腰封就……”厅长停顿片刻,仿佛在设想这“壮观”的一幕,“腰封上不小心蹭上粪便,他怕其他客人看见或者闻到臭味,所以把它藏起来。他垂头丧气不是为米勒难过,而是为这件事郁闷,那个人很爱面子。” 海青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我去他家诓骗他拿腰封时他一脸难堪之色,应该就是怕我看出上面沾的是什么。” “唉!突然消失的腰封影响了我的判断,现在回想起来,福克斯说高缇耶让他下楼找米勒也不是什么重要线索。既然米勒不在书房,也不在二楼厕所,自然会猜想是不是下楼了。咱们纯属疑人偷斧,无端猜测而已。” “我真是白忙一场。” “你以为我闲着吗?这两天我走访许多法国人,包括李亚溥和其他一些利威的店员,到处打听高缇耶的情况,寻找他作案的动机,现在都没用了。虽不能排除高缇耶的嫌疑,但就目前的情况看他的嫌疑跟其他人相比也只是半斤八两,根据刘家仆人的证词,除你我之外所有人都离开过书房,而他们都宣称只去过厕所,谁又能自证清白?也包括刘文卿在内。” “凶手在说谎,他想鱼目混珠。” “凶手说谎?”厅长苦笑,“恐怕说谎的不止是凶手,其他人因为自身的某些原因也在说谎。就像福克斯和高缇耶一样,他们俩不都有所隐瞒吗?” “是啊。”直到此刻海青才体会到调查罪案有多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即便不是罪犯也会说谎掩盖行为,这本身已经够烦人了,而此案牵扯到的人又来自不同国家,这就像……像是一桌南北大菜满汉全席。海青又一次想到这个词,但这次他已经开始感到厌恶,“好吧,忘掉一切重新调查,回到一开始的线索。” “一开始的线索?” “对,既然所有人的嫌疑都差不多,那就回过头来追查最反常的人——格林夫妇。格林先生当晚为什么会出去?您真的相信他没事儿出去散步吗?他妻子为什么无缘无故下楼?她不可能去找水,咱们心里都清楚,书房里有饮料。” “我一直在调查,可他们坚持自己的说法。” “所以您就相信他们了?不可能吧?”海青觉得曹副厅长的话有些含糊,“是不是英国巡捕偏袒他们的董事,不让您深入调查?” “有这方面的因素……不过……” “是怕工部局向警察厅投诉您,影响您的职位?” “也不是……” “让我来!”海青又一次自告奋勇,“我才不在乎他是谁,就算得罪了他,大不了以后不跟他的公司做买卖,就算把英国人都得罪了,我们利盛还可以跟德国、法国合作,我去会会他吧。” “你最好别跟他接触,让我慢慢来。” “为什么?”海青有些气恼,“案件调查要一视同仁,如果有的人能查,有的人不能查,那我真要怀疑是不是有阴谋了。再说这一案本来就是英国巡捕找您帮忙,现在公然庇护他们的人,有这样的道理吗?您应该向英方说明,如果他们不配合,这一案咱就不管了,到时候破不了案一切责任由他们自负!” 电话那边忽然沉默了。 “怎么回事?情况有变?您有难处?” “是的,有些话我在厅里不方便说……这样吧,今晚你还在大门口等着,我带你回家,慢慢告诉你。” “好的……那条腰封怎么办?”海青可不能忘记这件事。 “哎呀,这件事不好办。”厅长连连咋舌,“咱们好不容易弄到这条腰封,却什么也证明不了,现在反倒成了大麻烦。如果高缇耶发现腰封丢失,向洗衣店问明情况,搞不好会向法国巡捕反映。毕竟咱没有任何证据就到法租界调查,还拿走了私人物品,法方一定会向英方抗议,而英方八成会把责任推到咱俩身上。所以……”他有些难以启齿,“你能不能再把它送回去?” 正中下怀!海青连忙答应:“没问题。” “最好神不知鬼不觉。” “对对对。” “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没错,从未发生过。”海青忍不住想笑。 “那今晚我把腰封给你……” “不!我现在就去取。” “可是腰封在英国巡捕房,等下午……” “我直接去那边取。” “没我出面他们不会给你,你若是自己去除非我给你写证明。” “好!您赶紧写,我这就去。” “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早送回去早省心,迟则生变呀!”这绝对是海青的心里话。 曹副厅长还挺感动:“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海青暗念阿弥陀佛,放下电话立刻出门——送回去也不易,他哪有这本事?还得找苦瓜。 海青一下午忙得不亦乐乎,先到警察厅拿曹副厅长的证明书,再折回英租界巡捕房取回腰封,紧接着又去“三不管”找苦瓜。当然,比海青更忙的是大栓,拉着车一路狂奔,脚底都快冒火星了,所以一到茶楼海青就让他休息了,还给点儿钱让他买吃的,晚上自己回家。 海青踏上二楼时相声已演到结尾,连什么段子他都不知道,就听见一句“别挨骂了”,直接便去后台。苦瓜一见到他立时眉头紧锁:“你还有完吗?这破事儿没完没了呀!” 海青红着脸把检验结果说了,苦瓜笑得前仰后合:“好!大晚上的我辛辛苦苦帮你弄来,结果是那玩意儿,可真应了那句俏皮话——茅房里打灯笼,这次是名副其实地找屎。” “别恶心人了,你把它还回去吧。” “偷出来找我,送回去也找我?这点儿小事儿你自己不会吗?” “怎么送?”海青一脸为难。 “唉!”苦瓜无可奈何,“这要换别人我早大耳刮子抽他了,就因为是你……” “所以你下不去手?” “我怕脏了手!”苦瓜嚷道,“真拿你没辙,还是瞧我的吧。” 两人离开茶楼去了法租界,这次苦瓜既没化装也没爬楼,只是路过市场时捡了个烂鱼头,又诓到一只猫;等来到公寓楼门口,苦瓜把那条腰封往猫脖子上一围,这会儿莫兰太太恰好不在,他把猫往门房窗户里一扔,扭头就走。 “这、这行吗?” “怎么不行?本来就是莫兰太太负责收送脏衣服,偶尔落下一两件很正常,再说昨晚野猫大闹老高家,趁乱叼走东西也合情合理嘛。难道非得放回屋里才叫送?” “对呀。”海青傻笑,“我怎么没想到?” “‘念攒子’[念攒子,缺心眼。]!动动你的脑筋吧。” 办完这件事两人同到警察厅门口等候,不一会儿曹副厅长的汽车就出来了。厅长看到曼伦很不高兴——他让海青帮了这么多忙自然要顺便请吃晚饭,这个曼伦早不来晚不来,一吃饭就出现。这家伙正经事一点儿不管,怎么总跟着蹭吃蹭喝呢! 看在海青面子上,曹副厅长依旧不便发作,也请苦瓜上车;而苦瓜也依旧不客气,又跟着到饭馆大吃一顿。去的还是顺兴楼,这次海青看清了,结账时厅长既没掏钱也没写支票,只是在账本上签个字,原来厅长是这家饭庄的股东之一,饭钱直接从分红里扣。苦瓜才不管那么多,甩开腮帮子,六碟菜三碗饭还有一碗汤,吃了个沟满壕平。厅长一句关于案子的话也没提,只是陪他们吃吃喝喝,酒足饭饱之后带他们回了家——厅长的住宅在海河北岸,是一座精致的四合院,距离督办公署非常近,显然这方便他和政府官员打交道。 汽车停到街边还未熄火,院门就打开了,曹小姐笑盈盈走出来——今天她穿的不是洋装,而是女校的校服,淡青色斜襟布衫,蓝色裙子青布鞋,头发也扎成两条辫子,系着红头绳。虽不及宴会那晚靓丽动人,却更显得清纯可爱。 她见到海青很惊讶:“咦?你怎么来了?这位是……” “晓燕!”厅长比女儿更惊讶,“你怎么在家?逃学了吗?” 直到此刻海青才知道,曹小姐的名字叫曹晓燕,她确实像一只轻巧依人的燕子。 “爸爸!我什么时候逃过学?您忘了今天是周末,明天星期天,我不用住校。” “唉!我真是忙糊涂了……我忘记叫李大彪开车接你,你怎么回来的?” “自己走回来呀,我都十五岁了,又不是不认识家。” “不像话!” 曹晓燕把嘴一撇:“怎么?我自己走不行吗?您脑瓜太封建,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想叫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是我封建,是治安太乱,你自己上街要是遇见坏人呢?” “警察厅长的女儿还怕坏人?他们敢惹您吗?”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当我的女儿更危险,这年头有些匪徒专绑架官员富商的子女。以后小心点儿,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到头来别落个人财两空。” “有道理。”晓燕揶揄道,“您干脆把我塞进鸟笼子,以后走到哪儿拎到哪儿,一定丢不了。” 女儿一再顶嘴,厅长不想让外人看笑话,索性不再理她,回头招呼海青:“来来来,快请进吧。” 虽然天色已晚,但还是瞧得出来,曹家宅院着实不小,正当中还有一个水池,池里养着金鱼,竖着一座漂亮的假山石;连明带暗少说也有十二三间房,南边几间是下人住的,连李大彪也有自己的房间。奇怪的是此时除了晓燕剩下的都是仆人,厅长夫人不在家吗?海青不便多问,跟着进了正房,仆人点燃汽灯——这边的房子不似租界那样先进,还未铺设家庭电路,一般晚上使用煤汽灯照明。汽灯虽不如电灯方便,但大户人家使用的汽灯都很讲究,灯头多,亮度超过电灯泡。 刚一落座厅长就吩咐沏茶,海青忙推辞,说晚上喝茶影响睡觉,但厅长还是坚持上茶,他似乎是觉得曼伦吃得太多,需要来壶茶帮助消化。 不一会儿茶就端来了,而且是晓燕亲自端来的,看来这位大小姐有点儿不甘寂寞,想听听他们谈什么事情,然而厅长却命令她立刻回自己房间睡觉。 待女儿出去把门关上,他才开口:“腰封送回去了吗?” “已经办妥。”海青一脸得意,“那位洗衣店主通情达理,他说一定会保守秘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您也甭打听那家店在哪儿了。”海青暗笑——我都不知道在哪儿! “很好。”厅长抱拳拱手,“这次承蒙沈少爷仗义相助,帮了我这么大忙,曹某感恩不尽。” “您太客气了。” “这位曼伦老弟……”厅长心说这位除了傍吃傍喝什么也没干,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客气一下,“老弟也跟着操心,麻烦你了。” “好说好说。”苦瓜确实口渴了,一口接一口嘬着茶水。 “两位古道热肠劳苦功高,曹某人欠你们个人情,见了郑先生还要再次致谢,日后利盛商号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曹某一定……” “您等等吧。”海青听出话茬儿不对,“这都是送客的话啊!案子还没查清提这些干什么?难道不用我们了?” “是。”厅长老着脸道,“暂时不用你们帮忙了。” “为什么呀?”海青有点儿着急,“是我干得不好,还是给您惹了麻烦?案子还没结我怎么能搁手呢?”他最初不愿帮这忙,可现在已经参与,好奇心也勾起来了,怎会甘愿罢手? “都不是。”厅长早料到会这样,所以吃饭时啥也没说,先还了个人情,“你们干得非常好,只是现在不再需要你们帮忙,剩下的事我能处理,待案子查明之后我会告诉你们。” 海青揣摩:“是因为格林先生?您怕我们得罪他,给您惹祸?” “也不是,我觉得现在人手够了,不想再麻烦你们。” “厅长!您这样可就不对……”苦瓜将茶根嘬得嗞嗞响,放下杯子道,“我们这位大少爷钱多心善,脑筋却不大灵光,有点儿缺心眼儿,您就凭三句好话哄得他团团转,帮您帮了这么多事,末了不清不楚就把他踢开,这不是欺负傻子吗?” 海青听他对自己的这几句评语,心里气得不行,但这话又是向着他说的,非但不能反驳还得跟着附和:“是、是啊。” 这句话说得太直白,厅长不禁脸红:“我没别的意思,一开始确实是诚心诚意想请少爷帮忙,可案子查到今天有点儿复杂,又牵扯到租界高层。我自己得罪人不要紧,致使利盛和工部局闹得不愉快,影响你们今后的生意,实在太过意不去……” “厅长!”苦瓜抬手打断,“我问您个事儿。上次吃饭时我问老米的底细,您说还在调查中,现在有没有进展?” “还是没什么进展。” “是没进展,还是您知道内情不肯说啊?”苦瓜一脸坏笑,“实不相瞒,当初您找海青帮忙时我也在,正好那天我在他家吃饭,您的话我都听见了。您说英国巡捕找您帮忙,我总觉得这话不尽不实,那帮外国佬何时跟咱这么客气?是不是另有猫腻啊?” 曹副厅长万没料到这吊儿郎当、蹭吃蹭喝的小子如此精明,一时间无言可对…… “爸爸!” 房门猛然一开,曹小姐闯了进来——原来她一直在外偷听。 “晓燕,你怎么……” 不等父亲叱责,晓燕抢先质问:“爸爸,您究竟在隐瞒什么?其实不光他们怀疑,我也觉得您不对劲儿。那晚命案之后您一直忧心忡忡,回家的路上还长吁短叹的,您心里肯定有秘密……” “闭嘴!没大没小的,当着客人别胡说,快回房睡觉去。” 晓燕不为所动,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父亲:“我没有胡说,这件事就是不正常。我实在搞不懂,这桩案子本来就该英国巡捕负责,和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又没人请您帮忙,您为何非要插上一脚呢?” 此言一出海青大惊——什么?不是佩斯利总监邀请曹副厅长协助破案,而是他主动要求参与!他一直在骗我! 苦瓜却丝毫不惊讶,似乎早猜到这一层,笑嘻嘻道:“厅长,您的戏法儿变漏了,究竟怎么回事?说实话吧。” 厅长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晓燕扫了父亲颜面,也有些过意不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关心您。自从妈妈死后,您一直不开心,也没个说知心话的人。如果有什么秘密,请告诉女儿好吗?就算我帮不了您,也好过您独自承受。我实在不忍看您愁眉苦脸,更不愿您遭遇什么危险。”说到这儿她眼里已泛着泪光。 “唉!放心吧,爸爸不会有危险,也没有秘密。” “真的吗?别忘了出事儿那天我也在场,发现尸体时我就觉得您不对劲儿,一直憋在心里没问。别人都没在意,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刘会长急糊涂了,嚷着要找医生,您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海青一头雾水,不记得厅长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但转而一想,发现尸体时很乱,他又正好和宝子撞见,没注意厅长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当时您的表情很怪,好像还有点儿难过,自言自语道,这房子里唯一的医生已经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厅长眉头紧锁保持沉默。 苦瓜已猜到八九分:“厅长,其实老米根本不是房产商人,他是个医生,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底细,故意不告诉我们,对吗?” 厅长还是不予回答。 苦瓜接着追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早就跟他认识,对吗?” “唉!”曹副厅长终于认输了,脸上带着一抹无奈的苦笑,“我真是小看你们了……认识?我当然和米勒认识,我认识他时这世上还没有你们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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