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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头一道大菜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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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副厅长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你们听说过一个叫汉纳根的德国人吗?” 苦瓜当然闻所未闻,晓燕也不清楚,海青却立刻想到:“您说的是清朝北洋水师的副提督汉纳根?” “没错,就是他。” 汉纳根出身于德国一个贵族家庭,早年曾担任军官,但他真正发迹是因为婚姻,他娶了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的女儿。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列强剥夺了清王朝的关税自主权,通商口岸必须聘用外国人主管关税,名曰“税务司”,直至民国以后才取消。在半个世纪里清朝被迫雇用了无数外国人,其中权势最显赫的就是德璀琳。此人把持天津海关二十余年,又连任十届英国工部局的董事长,不但从中国攫取大量财富,还在英、美、德、奥各国间纵横捭阖,中外势力都拿他无可奈何,俨然成了天津租界里的皇帝。 汉纳根在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来华,因是德璀琳推荐,得到李鸿章的器重,被委以建设海军的重任。他亲自监工,在旅顺、威海等地修筑了十三座炮台,又穿针引线,从英、德等国购进“镇远”号、“定远”号等一批优良的战舰,并担任水师学堂教习、北洋水师副提督。如果说李鸿章是北洋水师之父,那么汉纳根就是北洋水师的实际缔造者。建立伊始,这支海军拥有亚洲第一、世界第九的强劲实力,但清政府腐败昏聩,大量挪用海军经费,船舰长期得不到补给和保养,最终在中日甲午战争中落败,折戟沉沙,成为历史。 回顾往昔,曹副厅长难抑悲愤:“大清朝咎由自取,天要它灭亡,谁也救不了。曾经有那么强大的一支海军,却不知珍惜,但凡慈禧老佛爷把每天的御膳俭省些,也够添置新船了。大战之际北洋官兵大体上也算敢打敢拼,邓世昌、林永升英勇战死,虽然沉了五艘舰,却也打得日本舰队损失惨重,最终胜负尚未可知。可惜朝廷调度失误,陆军更是一触即溃,最后竟被敌人海陆夹击,包围在威海卫,白白葬送了精锐之师,战败之日水师提督丁汝昌以下多名军官自杀殉国,我当时也伤心不已,哭了好几天。” 海青这才明白:“您是北洋海军出身?” “说来惭愧,我算什么海军?甲午战争那年我才十六岁,只是威海卫的一个小杂兵,也就是搬搬煤、运运炮弹,莫说出海打仗,连战舰也没上过几次。但我见过汉纳根,目睹过这位洋帅对大清海军做的贡献。战败后朝廷推卸责任,有人说他买的战舰不好,说他修的炮台有问题,甚至说他中饱私囊,完全是不实之词。订购战舰的过程在朝廷监督下,炮台存在的缺陷汉纳根早就上书言明,他要求加强陆路防御,朝廷一直未予理会。至于说他中饱私囊,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际上他比朝廷里那群官老爷尽职尽责得多,从始至终参加了所有战斗,战前朝廷租用英国商船‘高升’号由大沽口向朝鲜运兵,当时他也在船上,‘高升’号航行到丰岛附近遭遇三艘日本战舰攻击,其实那会儿两国还在交涉中,日军是不宣而战。‘高升’号无力反击,当即被击沉,汉纳根的水性很好,他游泳到仁川,召集附近商船,营救了二百多名落水的士兵,其中就包括后来的黎元洪总统。后来的黄海大战,丁汝昌负伤,也是他和刘步蟾接替指挥。作为一个外国人,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错了,朝廷里那帮只会动嘴的人也配指责他?” “汉纳根现在还活着吗?” “已经死了。大清亡国后他弃官从商,颇受黎元洪照顾,经营煤炭生意,世界大战后他被遣返德国,几乎破产,直到几年前又回到天津,想东山再起,但年事已高,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苦瓜对这些历史不了解,也根本不感兴趣,打着哈欠道:“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您说的这人跟老米有什么关系?” “汉纳根担任军事顾问时曾聘用过一位医师,既是私人医生,有时也给北洋官兵看病。” “就是米勒?” “对,将近四十年前的事。” 苦瓜笑了:“那会儿老米还是小米呢。” “并不小,我当时是个刚从军的孩子,但他那时已经三十岁,不过那时他不叫米勒,而是叫冯米勒。” “哦?他不是老米,是老冯啊,随娘改嫁吗?‘针线蔓儿’的……” “咳咳!”海青故意咳嗽几声,打断苦瓜的话——叫老米、老冯就够可以了,连“针线蔓儿”都出来了,曹副厅长是办案的,他可听得懂“春点”! 苦瓜兀自插科打诨,海青却明白这一字之差意味着什么。“冯”(Von)是德奥贵族特有的前缀,凡是姓氏前有“冯”的祖上必是贵族,特别是德意志帝国灭亡之前,贵族往往有浓厚的军界背景,米勒也曾是军官吧? 曹副厅长已从海青的眼神中猜到他的疑问,回应道:“对,他也是德军的退役军官。” “他为什么去掉贵族姓氏?” “不知道。自从我离开军队就再没和他见过面,直到那天迈进刘家大门。” “什么?那天您跟他是偶遇?”这大出海青意料,刚才他还在揣测是不是他俩约好在刘家见面。 “纯属意外。时隔这么多年,我们彼此都认不出来了。他年逾古稀还改了名字,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兵了,其实当年他都不知道我名字,跟军队里其他人一样,一直叫我祥子。” “祥子?” “小名,我的名字是曹顺祥。” 海青倏然意识到,自己跟曹副厅长打了不少交道,却直到这会儿才知道他名字,连忙拱手:“久仰久仰。” 苦瓜听了直乐——不知道名字,你久仰什么? 厅长没心情听他们打趣,接着道:“虽然认不出来,但是那天我一进门就觉得米勒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尤其那种严谨的作风,我隐隐觉得以前见过此人,他也看了我好几眼,直到……”说到这儿他脱掉制服,挽起衬衣袖子——他左腕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从肘部一直连到手腕,虽说早已康复,可是刀口与缝合的印记依然明显,后来长出的皮肉很不自然。 “好严重的伤,怎么弄的?” “在一次训练中炮弹炸膛,我就站在大炮旁边,简直成了血人,尤其左臂受伤严重,冯米勒给我做了手术。” “原来如此。”晓燕暗自咕哝——她自小就见父亲左臂有疤,举动也略有不便,但从不敢问,直至今日才知来历。 “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内外科都很精通,如果换了别的医生可能会截肢,他却保住了我的左手,虽然从那以后不太自如,已经够幸运了,我很感激他。”厅长低头看着那道疤,“也是因为这次受伤我不得不离开军队,过了一段艰难日子。家里非常穷,养不起闲人,拖着半残的胳膊更是连媳妇都说不上,我只能一边养伤一边干力所能及的零工,后来托袁大总统的福,我那些老战友都发迹了。他们顾念同胞之谊,提携我入警界,我在巡警学堂深造,又勤勤恳恳工作,直到三十多岁才遇到一个愿意嫁给我的女人。她非常贤惠,可惜比我还命苦,没享过几天福,我才刚当上副厅长她就病死了。” “妈妈……”晓燕的眼圈又红了,但她抹去眼泪,努力不再想伤心事,“我明白了,那天晚餐时您脱掉制服,米勒认出了疤痕。” “是的,刘文卿介绍他家厨子,高缇耶猛然站起来去拥抱,碰翻了酒杯,洒了我一身酒,我赶紧脱掉警服,挽袖子时被他看到了。米勒也一直觉得我眼熟,回忆不起来,直到看见伤疤,他认出是他做的手术,马上意识到我是谁。所以他望着我感叹道,有些事、有些人一生都难以忘怀,至今还历历在目……” “我想起来了。”海青恍然大悟,“他是说过这话,当时我还以为他是称赞这顿饭令他难忘,原来这话是对您说的呀!” “嗯,那一刻我也知道他是谁了,所以笑着朝他点点头,故人重逢我们都很高兴。” 晓燕不理解:“你们怎么不相认?” “我知道。”海青笑了,“他是顾全厅长的颜面。今非昔比,厅长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若当众提起昔日当小杂兵的事,还差点儿丢了一条胳膊,多难堪啊。”海青是有感而发,那天晚上他与宝子意外撞见,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俩也没相认。 “对。当着众人的面确实不宜提起往事,但上楼的时候我们耳语了几句,互留了地址。他说今天不方便,改日登门拜访,到时候再叙旧。哪料到……唉!”厅长扼腕叹息,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是保住我左臂的恩人,三十多年未见,相认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老天真会捉弄人。” “所以您要参与此案?” “不错!我想亲手抓住凶手,为米勒报仇。佩斯利也确实被此案搞得有些头疼,特别是苦于跟其他租界的人打交道,巴不得我帮他一把。可这种情况下我无权调用警察厅的属下,也不想让同僚下属知道我过去的事,所以……” “所以就骗我当临时部下。”海青当然气恼,“您找我时讲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喽?那些大义之词!” “哼。”苦瓜冷笑,“怪只怪你不长心眼儿,大义这玩意儿从来都是虚的,只是当官的叫人们为他们办事时挑的幌子罢了。” “不。”厅长面不改色,“那些话不全是假的。新上任的常厅长确实刁难人,而且由你暗中调查也更有效,腰封那件事要是巡捕出面交涉,天晓得要耽误多久。” “可您为什么不对我实话实说呢?” “说实话你还会帮忙吗?” “怎么不会?替恩人报仇也是仗义之举嘛,我能理解。沈某人一向讲义气,最能保守秘密。”说着海青自豪地瞥了苦瓜一眼。 苦瓜没理他,心中暗骂——你就吹吧!这么吹下去咱的秘密也迟早守不住! 晓燕也有些不满:“爸爸,这些事您不跟他们说也罢了,怎么连我也不告诉?出事儿时我就在您身边啊!” 厅长一声长叹:“何必呢?其实不说也是为你们好,我怕你们知道太多会有危险。” “危险?”海青和晓燕都不理解。 “还记得我找你帮忙时说的话吗?此案一旦揭开内幕,会让那些道貌岸然的洋人原形毕露。” 海青和晓燕都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苦瓜突然笑了,“我猜到您是怎么想的。老米原来叫老冯,现在却换了字号;他原先是个大夫,现在却成了‘房虫子’;而且他已经一大把年纪,又在战争中被遣返德国,干吗还漂洋过海跑回来?现在成天和各国洋人混在一起,参加各种瞎扯淡的聚会,更何况他年轻时还在他们国家的军队混过,所以您怀疑他是……那词儿叫什么来着?评书里管那叫‘细作’,新名词叫……” “又被你说中了。”厅长郑重其事说出那两个字,“间谍。” 一时间屋内静悄悄的,海青和晓燕都愣住了,仿佛忽然置身于某个不真实的世界,似乎某些只能在报纸、小说里读到的惊险故事正在自己身边发生。 曹副厅长又点了支烟,一脸凝重道:“米勒遇害前我就开始怀疑这一点了。想想看,如果你跟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重逢,会怎么做?改日登门拜访吗?当时我们身在一个有很多房间的别墅里,就算有些往事不愿让别人知道,可以趁大伙看电影时找个房间单独聊,比如餐厅。米勒却告诉我,今晚不方便,改日再叙旧,一小时后他就死在餐厅里……遇到这么反常的事,你会怎么想?” 苦瓜又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大大咧咧道:“我早就说过,影片是他拿来的,一定是想把大家引开,他趁机与某人在餐厅里单独说话,可能是攥住了那人的把柄。但现在好像可以再补充一条,也有可能是要与某人接头,执行什么任务。” “这两种可能并不矛盾,作为间谍也可以先攥住别人的把柄,然后再威胁他帮自己窃取情报。那天回家后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甚至怀疑米勒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间谍。回想三十多年前,汉纳根与大清朝廷的关系实在太亲密,他为清军做的贡献远比为德军多,再者英、德两国都曾帮助大清建设海军,水师中不仅有汉纳根那样的德国人,还有英籍、美籍的军官,彼此之间关系微妙。更重要的是汉纳根的岳父德璀琳在天津租界一手遮天,早已不受德国掌控,最后还转而加入英国国籍,霸占工部局董事长之位长达十年。德璀琳没有儿子,一共生了五个女儿,汉纳根是他的大女婿,他的二女婿是美国美丰银行驻天津分行经理,三女婿是奥匈帝国的领事,四女婿是开滦矿务局的英方经理,五女婿是英国大使馆的武官……” “天哪!这家人简直像国际联盟。” “不是像,根本就是个国际联盟,所以德璀琳能在各国势力间游刃有余,成了天津租界的地头蛇,谁也奈何不了他。你想想看,这种情况下德方在这个家族身边安插一个间谍,监视他们举动,不是很合理吗?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这次米勒改头换面重新出现,使我不得不往这方面想。要论在中国生活工作的资历,只怕全租界也没人能与他相比,如果德方要派有经验的间谍,非他莫属。” “有道理。而且他快七十岁了,一般人不会怀疑老者身份。但他如果真是间谍,这次回来有什么目的呢?” “我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没发现任何端倪,只能猜测。自从战后《凡尔赛和约》签署,德国并不服气。他们被迫割让领土,失去了所有殖民地,还要支付各国一千三百多亿马克的赔款,因此搞得经济衰退,许多人倾家荡产,要不这两年怎么会有这么多德国人来天津谋生计呢?就英、法等国而言,对德国的制裁当然是多多益善,美国则在这时候乘虚而入,以投资为要挟,搞出了《洛迦诺公约》。自此之后欧美诸国表面一团和气,实际却暗中较力,各国的关系错综复杂,也不是没有再爆发大战的可能。天津租界众多,各国政客频繁往来,对欧洲诸国而言这里还是沟通日、俄等国的情报站,国内军阀也各有外援,做情报买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除此之外还有经济方面的,自清朝以来,咱跟德国的关系一直亲密,当初加入协约国阵营不过是大势所趋,咱们与德国之间最大宗的买卖就是军火,克虏伯的大炮、毛瑟的枪,哪路军阀不从德国订购武器?战后这生意被英国和日本瓜分了,美国人也分一杯羹,现在恢复邦交,德国人又回来抢饭碗了。” 听到这儿海青想起,舅舅正在德国谈生意,难道也是军火?又想起那日刘文卿得知舅舅去德国洽谈,一脸钦佩之色…… “鉴于那天参加刘家聚会的都是商界人士,我觉得他谋取经济情报的可能很高。当晚在场的所有客人中,权势最大、情报价值最高的就是格林先生,举动最反常的也是他们夫妇。从晚餐时的争执可以看出,米勒和格林先生在那以前有过接触,可案发后格林先生却否认和米勒有私交,声称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这可能吗?所以我怀疑格林先生就是他勒索或者接头的对象。关键是米勒的遗物现保存在巡捕房里,他的住宅也被封锁,这两处都未发现任何线索,即便他身上真带着文件之类的东西也已经被凶手拿走了。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让你们查福克斯、高缇耶的嫌疑,我则一直紧盯格林先生,如果你们能证实别人是凶手,那可能只是一般的凶杀事件,最好不过。但如果像现在这样,别人犯罪的可能都不大,那八成就是格林先生杀的人,而且牵扯间谍情报,这就不是你们能干预的了。所以我劝你们罢手,剩下的事交给我。” 海青与苦瓜对视一眼:“总算明白了。” “我的立场很矛盾,是不是?论私情,米勒挽救我一条胳膊,我想替他报仇;而论公的一面,他还可能是个间谍,我要挖出背后的阴谋,不希望危害到咱们国家。我知道巡捕房不会真心信任我,但我更不信任他们!如果是格林先生干的,我怕他们会袒护,要是碍于大人物的颜面含糊结案,背后的阴谋就无从得知了,我必须咬住不放!” “您为什么不向政府汇报?可以叫上级派人协助呀。” “汇报?你们太天真了。现在军政府连北伐军都应付不过来,还顾得上什么?至于常厅长,别说本就与我不和,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他还得勒索商户,给张宗昌、褚玉璞凑军饷呢!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我自己。” 不知不觉间,海青对曹副厅长又多了几分敬佩:“我今天才明白,您这个厅长不是白当的。” “可惜只是个副职,还岌岌可危。” “现在格林那边调查得如何?” “很困难,工部局和巡捕房都在同一栋大楼里办公,我先后约谈过他们夫妇两次,他们的嘴比城门还严,这对老夫少妻没什么共同之处,唯独在应对警方时高度一致,始终坚持当晚的说法。尤其是格林先生,态度越来越抵触,就差直接骂我多管闲事了。至于佩斯利,他要看工部局脸色行事,不敢得罪格林先生,巡捕房的调查基本停滞。而且我觉得此案比原先预想的更复杂,特别是小丑现身之后……” “小丑?”晓燕惊叫一声,“他又出现了?您怎么不告诉我?” 海青想起,曹小姐对这个曾让父亲大失颜面的小丑十分迷恋,甚至猜测是个美男子。这事儿实在可笑,要是她知道此刻小丑就在她身边,是个其貌不扬的穷小子,该有多么失望? 一提起小丑,厅长就血压升高:“晓燕!我跟你说过无数次,别在我面前提起这家伙。” “是您先提的呀!讲不讲理?” 厅长没理会女儿的辩解,转而望着海青:“上次从利顺德出来,你说怀疑小丑是德国人。我这几天反复推敲,越想越觉得有理。他为了给米勒报仇不惜公然闯进饭店,可见关系很亲密。如果证实米勒是间谍,小丑很有可能是外国来的杀手!暗中配合间谍活动,他们一定背负着大阴谋!” “哦,他是外国人……”晓燕双手紧握一脸神往,似乎已开始幻想金发碧眼的洋帅哥了。 海青用力掐着自己大腿,总算没笑出来。 厅长兀自一脸严肃:“所有内情我都告诉你们了,间谍案不是闹着玩的,小丑是敌是友也不清楚,我自己担风险就够了,不希望你们涉入太深。晓燕你清醒点儿,别再幻想那家伙是好人。海青帮了不少忙,我很感激了,再查下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舅舅交代?还有曼伦,你父母不是在南洋吗?要是你在这边出了事,他们该多着急!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不想连累你们。” “谢谢。”海青已拿定主意,“但我坚持要参与。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您比我们还小的时候不就已经从军了吗?” “我是家里穷没办法,你不一样,家族产业将来还靠你执掌。” “没什么不一样,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对我们而言这是历练。米勒是您的恩人也好,是间谍也罢,毕竟是一条性命,这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何况此案可能关乎国家利益,大义当前岂能袖手?舅舅常说我不干正事,这次我就认认真真干一回,既然已经参与了,就要管到底!”说罢海青转过脸,以期待的眼神看着苦瓜,憨皮赖脸道,“怎么样?你一定也想继续查下去吧?我最了解你,面冷心热,别看表面上一脸不耐烦,其实心里可好奇了。别不好意思,你就是太腼腆,欲说还休、欲拒还迎、欲罢不能……” “打住!我管还不行吗?”苦瓜气大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别把我说得那么浪,好不好?”他确实得管,连间谍、杀手都出来了,现在厅长已经把小丑误认为外国人了,再这么瞎猜下去就快变成狐仙爷啦!他对这位厅长的办案能力实在不放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曹副厅长也拿他们没办法,请神容易送神难,海青这种百无聊赖且好奇心重的少爷秧子,无事还要生非,硬叫他罢手能拦得住吗?如果他私自行动到处张扬,还不知惹出什么祸呢!想到这儿,一拍大腿:“好吧,不过案子查到这一步,对付格林先生可不能像先前那样,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听我安排。” 曹小姐不甘人后:“我也要……” “晓燕!这儿没你的事!明天你就给我回学校去,这些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嘁!”晓燕小嘴一噘,“别人都行,偏我不行。” “你一个女孩子跟着瞎掺和什么?” “女孩子怎么了?” 海青也劝:“厅长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你们都是老封建!大男子主义!不理你们。”晓燕把门一摔,气呼呼地走了。 厅长没工夫哄女儿,接着道:“我已经计划好了,明天还要找格林夫妇问话,这次我要把他们夫妇分开单独询问,不信找不到破绽。如果明天不能如愿,后天继续去,就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搞得他们不胜其烦,早晚会有收获。” “好,明天我和曼伦也去,不过……”海青双目炯炯,“刚才听您提军火的事,我突然冒出个想法,或许除您之外还有一个人了解米勒的底细。” “谁?” “不急。”海青神秘兮兮一笑,“目前没有证据,他不会承认的。咱还是继续咬住格林先生,那边我先派老吴摸摸底,等有了结果再说。” 第二天早晨八点,曹副厅长的汽车再次来到英租界维多利亚大道,这次的目标不是利顺德饭店,而是街对面的英国工部局。 工部局大楼于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落成,是一座哥特风格的青砖建筑,虽然只有两层,但占地宽阔楼层高大,楼顶上有一圈女儿墙,左右两端各有一座八角形的三层塔楼,远远望去宛如欧洲中世纪的古堡,十分雄伟气派。因为天津租界最初的规划者是曾担任苏丹总督的英国名将查理·戈登,为了纪念他,英国人把这栋建筑称作“戈登堂”。除了董事会,英国巡捕房、法庭、消防队也都设在这栋建筑中,是英租界的行政中心,每日人来人往十分繁忙,不过今天是星期天,稍有些冷清。 厅长早打听清楚,董事会今天要召开临时会议,讨论体育场改建的问题,正好趁这机会堵住格林先生。他认为在工作地点搞突袭可以收到奇效,更重要的是佩斯利休息,甩掉那个畏首畏尾的同伴,再添上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力军,一定可以震慑格林先生。然而事实跟预想的完全不同,因为有几位董事信仰虔诚,十点要去教堂聆听布道,会议八点钟就开始了,他们迟来一步,只能在休息室等候。 休息室很小,陈设也很简单,只有两排长椅,连张桌子都没有,更别说茶水饮料。曹副厅长见椅子底下扔着一张报纸,想靠它打发时间,拿起一看——英文版的《京津泰晤士报》,一个字都瞧不懂。他们无所事事,只能干坐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 海青倒还犹可,苦瓜哪儿闲得住?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来回溜达,嘴里还不住嘀咕:“咱们来干吗?蹲班房吗?起大早赶晚集,等的时间可不短了,够说两段相声了,怎么没人接待?六月的火炉,没人理!房上的野猫,没人管!俩公狗配小的,瞎耽误工夫!尿完炕不说,渗着也不是事儿啊!还有没有会喘气的?你们怎么都不言语?” “少说两句好不好?”海青苦着脸,“贫不贫?你这碎嘴子说得我脑袋都快裂开啦!别晃来晃去的,我瞧着都眼晕,坐下!” 苦瓜倒是坐下了,却栖到曹副厅长身边:“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厅长瞥他一眼,也觉得烦。 “甭等了,他不就在这栋大房子里吗?咱直接找他去。” “不行,董事们在开会。” “谁鸟他那么多?您可是来办案的,正大光明!” “租界的案子本就轮不到咱们插手,是我执意要参与,必须拿捏好分寸,逼迫格林先生一个人还可以,要是干涉到其他董事就不好了。” “哼!您可是堂堂厅长,岂能看别人脸色?” “这儿是租界,不是我的辖区。” “人善人欺,马善人骑。租界也是咱中国的地儿,咱们是地主,他们是佃户,为什么地主要怕佃户呢?” “这、这……唉!”曹副厅长还真说不清这个理儿。 苦瓜故意冷嘲热讽,句句戳他肺管子:“亏您昨天晚上还满口民族大义,一到这儿就成了软柿子。泥人还有土性呢,何况您是警察厅厅长,民之父母明镜高悬,就这点儿胆子?难怪只能当副职,您是秋后的瓜棚——空架子!当官的没气魄还想高升?就因为有您这样窝囊的官,洋人才欺负咱……” “好啦好啦!”厅长实在听不下去了,倏然起身,“会议差不多也该结束了,我去看看。”说着便开门出去。 激将法得逞,苦瓜嘿嘿一笑,示意海青一起跟着。 三人上楼来到会议厅外,见大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显然会议还未结束。曹副厅长把耳朵贴到门上,还想再听听动静,哪知苦瓜忽然大喊一声:“姓绿的!出来!” 厅长脸都白了:“别嚷……” “怕什么?大象能吓住您这老虎,却吓不住我这小耗子。学着点儿吧,我这招叫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恶心人……姓绿的!别装孙子了,听见没有?滚出来!” 海青明白他的用意了,笑着纠正:“绿是他姓氏的含义,你应该喊格林。” “都一样,姓什么不吃饭?”苦瓜猛一抬腿,重重一脚把门踢开。 厅内一时寂静,九位董事会成员围坐在扇形的会议桌前,全都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他们——工部局成立半个多世纪,还从没有人敢公然搅闹董事会呢! 会议桌前站着个年轻人,手里举着一张体育场的图纸,正在向众人展示,也被他们打断了,不禁回头瞥了一眼:“海青!你们怎么来了?”原来是利迪尔。 “嗨,埃里克,你也在啊……”海青有些不好意思,曹副厅长更是尴尬地把头扭向走廊——除了格林还有几位董事与他相识,特别是其中有位姓庄的华人董事,论起来还是水师学堂的前辈呢,今天这么莽撞,以后见面多尴尬呀! 苦瓜不管那么多,掐着腰往门口一站,俨然是“三不管”混混儿骂街的架势,朝里面嚷道:“谁是格林?出来!我们找你查案来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为什么不见我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摊上杀人案,还想蒙混过关?找你这么多次,一句实话都不说,肚子里藏的什么屎?那德国人是不是你杀的,老实交代!” 几句话嚷完,即便苦瓜没见过格林也知道哪个是他了,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一人,格林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着这么多同僚,劈头盖脸一顿骂,左一句“杀人”右一句“杀人”,太丢脸啦! 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总有爱看热闹的,其他办公室的人也纷纷出来察看,片刻工夫,会议厅门口就挤满了看客。见此情景,坐在会议桌正中间的老者摘下眼镜,缓缓道:“格林先生,您要是有私人事务可以去处理,今天没有表决的议题。” “抱歉。”格林赶紧起身,强笑道,“我觉得体育场应该再增设一间警务室,以免不速之客干扰赛事。”这笑话很冷,但在座的人为了缓解尴尬还是生硬地笑了笑。 格林走出会议厅,竭力保持笑容,也尽量避开围观者的目光,昂首阔步朝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可还是难抑愤怒,渐渐地越走越快,就像裤子着火了一样。 厅长和苦瓜紧随其后,海青朝利迪尔招招手:“抱歉打扰,咱们一会儿见。”随即也追过去。 格林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因为太过气愤他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把门打开,也不招呼厅长他们,径自走向办公桌,那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肖像,大披风、拉夫领的那种,可能是格林家的祖先。他站到那副画像下,双手撑住桌子,横眉立目、鼻孔张大,似乎浑身上下每根汗毛都竖起来,活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斗牛犬,直到海青最后一个进来把门带上,终于咆哮起来:“欺人太甚!这是侮辱!是诋毁!是对我名誉的玷污!在我们文明国家连流浪汉也不会有此等恶劣行径,你们比墨索里尼还要粗鲁无礼,我要向警察厅投诉!”他燃着怒火的眼睛紧盯着苦瓜,显然误以为苦瓜是曹副厅长的属下。 海青素知英国人矜持自重,不爱表露感情,尤其格林这种身份高贵的人更是喜怒不形于色,今天竟然大嚷大叫,那真是气愤到了极点。苦瓜不管那么多,依旧不输嘴:“文明国家的人就你这德行?满嘴跑火车,一句实话都没有,就知道躲在租界作威作福。还打算投宿?你连中国户口都没有,出了租界连北都找不着,哪家店让你投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 厅长赶紧捂住苦瓜的嘴——毕竟在人家地盘上,他怕闹得太僵不好收场,更怕这小子伶牙俐齿把格林气出个好歹,案子没查清自己先摊上人命官司。他笑呵呵打圆场:“格林先生,我们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只是想请您尽快接受调查。我为属下的失礼向您致歉,相信这场小风波不会影响您的声誉,租界内外所有人一致认为您是正直、善良、诚信且有威望的绅士。”说着他摘下警帽,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谢谢,这评价听着不错,但还轮不到你给我写讣告。”格林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佩斯利在哪儿?叫他立刻来见我。” “别浪费时间了,您忘了今天是星期日,他不在办公室。” “该死!”格林又把听筒放下,“你们干扰了我的工作。” “抱歉!我再次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保证今后约束好属下,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到董事会上当众声明,洗清您的名誉。” “哼!但愿你心口如一。”格林的情绪稍稍稳定。 “但是……”厅长话锋一转,“那之前您必须先回答问题,向我们证明您是清白的。” “见鬼!”格林又开始抵触,“你们那些该死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两次……不!加上事发当晚的盘问,已经三次了。” “但您一直没说实话……” “那是你的看法,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天晚上您为什么离开刘家?” “我跟你说过无数遍了,我只是去散步。” “大晚上的出去散步,这不奇怪吗?” “腿长在我身上,想什么时候散步是我的自由。” “心血来潮?” “没错。” 厅长沉默片刻,缓缓道:“咱们把一切都挑明吧。恕我直言,如果您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只能对您抱以怀疑。因为您完全有可能杀死米勒,并在他身上拿走某样重要的东西,或者是杀人时您衬衫溅到血,于是您回家换了另一件干净的。” “荒唐!你认为那天晚上我回家了?怎么可能呢?当时我的汽车和司机都在刘家。”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住哪儿吗?您忘了,当天晚上巡捕房留了所有人的地址。您家就住在剑桥道,离刘家所在的牛津道非常近,就算步行半个小时也足够打个来回,其实去刘家串门您根本不需要乘车,那天是为了接福克斯才出动汽车的。而福克斯根本不在刘家的邀请之列,我向他证实过,他说那天没有外出的打算,您突然打电话说要带他参加一个聚会,没过多久汽车就在饭店外等候,搞得他手忙脚乱。您为什么非要带福克斯一起去?” 这些情况曹副厅长一直没透露,海青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心头狂跳。格林眉头紧锁,双手牢牢撑在桌子上,似乎不这样的话他脊背就会垮塌,这个高傲的英国人第一次表现出慌张,支支吾吾道:“带福克斯只是为了电影,那天不是要放电影吗?福克斯是个行家,我想他可能会感兴趣。” “哦?”厅长眼前一亮,“您去刘家之前就听说要放电影吗?这么说您是早就计划好喽?乘车赴约就为了给其他客人留下习惯坐汽车的印象,实际上电影放映期间您随时可以步行回家。” 格林无言以对,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厅长再接再厉:“您事先知道要放电影,是谁告诉您的?米勒本人吗?您和他是老相识,对不对?” 格林渐渐稳住心神,又强横起来:“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臆测!” “那您的说法有证据吗?您说出去散步,具体在哪条街散步?” “记不清了。” “路上有没有遇到熟人?” “没有。” “有没有买什么东西?” “没有。” 苦瓜猛然加了一句:“你有没有脑子?” “没有……混账!你再说不敬的话,我立刻叫人把你扔出去。” 海青不明白,苦瓜为何一再戏耍格林,厅长想要阻拦,苦瓜却推开厅长的手,咄咄逼人道:“人家都叫你董事,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懂事!我看你就是凶手,你做贼心虚所以什么都不敢说。” “你才是胡乱指控!我要联系我的法律顾问,控告你……” “得了吧,纸糊的老虎吓唬谁?”苦瓜油腔滑调连讽带刺,“俗话说得好,年高有德,切糕还有枣呢!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要点儿脸吧。快快坦白,你和老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听说你们跟德国打过仗,你是不是在这期间卖过国啊?” “诬蔑!这纯粹是诬蔑!”格林身居高位,还从没见过敢这样和他说话的人,简直快气疯了,“我跟米勒素无深交,根本不了解他。” “别激动!别激动!瞧你脸红脖子粗的,有话慢慢说。”苦瓜一脸坏笑,明明是他把格林气得歇斯底里,还反过来劝人家别激动,他这番举动宛如在台上演《报菜名》一样,“你又喊又叫的,是不是有病啊?我看你一副要猝死的样子,有病赶紧治,千万别耽误。” “我有病?”格林气得浑身颤抖,“你、你、你……” “别不好意思,不要讳疾忌医。” “岂有此理!你给我滚出去……” “哦!我明白啦!”苦瓜一拍大腿,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就是因为有病才和老米认识的吧?” “胡说!”格林嚷道,“我有自己的英国医生,没必要去找一个德国医生看……”话说一半突然顿住——说漏啦! 苦瓜的语气和缓下来,笑呵呵道:“你不是跟老米素无深交吗?怎知道他原本是医生?我们可没告诉你呀。” 厅长这才明白苦瓜激怒格林的用意,心中暗赞,立刻补充道:“那天晚餐时你们争执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谁都看得出你们曾有交涉,别再否认了,说出你们之间的秘密吧。” 格林的脸色甚是难看,双唇微微颤动,他那高傲的大鼻子简直快要耷拉下来了,不过还是咬紧牙关:“没有秘密!我承认那次晚餐前我们有过交涉,在俱乐部里,只是讨论返津德国人的房产问题,他希望董事会做出裁定,允许他的同胞原价收回一部分战前的房产。虽然我们曾是敌国,但坦诚地说我也为他的爱国精神感动,不过这件事不可能办到,那些房子已经升值,董事会绝不会做出有悖市场规律的决定,所以我拒绝了他。我和米勒的交往仅此而已,我认识他还不到两个月,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 “那您怎么知道他以前是医生?” “是刘会长告诉我的。” “什么?!”这次轮到曹副厅长哑口无言了。 格林喘了两口大气,感觉自己扳回一局,又挖苦道:“有些事我们和贵国有很大差别,比如司法方面。我们办案是要讲证据的,还要注意维护每个人的尊严;而你们,只要上级随便说句话,你们就照着那方向办,打个比方……上级说应该有风,于是就有了风,上级说应该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他们自会定义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你们从不担负道德包袱。所以对于上级和真相,哪个才是真理,恐怕咱们之间一直有分歧,仅就这点而言我能理解你的莽撞和无知。”说着他快步绕出办公桌,拉开房门,摆出逐客的架势,“临别之际我得提醒你一句,我保留对警察厅的投诉权,而且你们若是再来纠缠,我会通知佩斯利,不准你再过问此案。” “告辞。”厅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不送啦!”格林怒气未息,“莎士比亚说过,不速之客只有在告辞时才最受欢迎。” 苦瓜虽然听不太懂,也明白这是讽刺,扭头回敬道:“无论你是不是凶手,小心点儿吧。” “什么意思?你敢恐吓我?”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吓唬您呀。”苦瓜阴森森笑道,“那个美国狐狸的事儿你已经听说了吧?就不怕小丑闯进你家吗?他可口口声声要为老米报仇。我们要是放任不管,你就等着挨刀子吧!” 格林一惊,眼中流露出恐惧…… 当他们离开办公室时,利迪尔的汇报已经完成了,正站在一楼大厅等候,一见海青走下楼梯立刻迎过去:“嘿!刚才怎么回事?我正展示设计图,你们突然闯进去,吓我一跳,就像是在体育场跑道上遇见一头公牛。” “放心吧,以你的速度,即便我是公牛也追不上你。” “你们该不会觉得格林是凶手吧?”利迪尔瞥了一眼曹副厅长。 “仅仅是怀疑。”厅长不肯透露真实想法,“查明真相前每个人都有怀疑。” “也包括我?”利迪尔有些紧张。 “你除外。”海青安抚道,“你一直在摇放映机,从头至尾只离开两分钟去了趟厕所,就算你是飞毛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下楼杀人,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这我心里就踏实多了。”说话间他们已走出戈登堂,利迪尔一脸欣慰,“幸好当时二楼厕所没人,要是有人占用,我就得用一楼厕所,下过楼就解释不清了。” “就算你用一楼厕所也没关系,那会儿米勒已经遇害了,你不可能是凶手。” “太好了……”利迪尔如释重负,却又立刻改口,“呃,不应该高兴,毕竟有人死了,愿米勒的灵魂安息。”说着他郑重其事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这几天我一直担心,怕自己洗不清嫌疑,此事若传扬开肯定会登到报上,什么标题我都能猜到——奥运冠军涉嫌凶杀。” 刚说到这儿就见街对面走来一名男子,三十岁上下,五官端正面庞白皙,鼻梁上架着眼镜,身穿简易洋装,头戴贝雷帽,背着挎包,手里拿着笔记簿,明显是朝他们而来。 “哦!刚提到记者,记者就来了。”利迪尔一脸沮丧,“巴黎奥运会过去三年了,他们还追着我跑。” “那是因为你监造体育场,还有新闻度,以后报界会渐渐把你忘掉的,谁也不会总去采访一个中学教师。” “但愿如你所言,我得赶紧走,再见!”不等记者过来,利迪尔匆忙拦住一辆洋车,跳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记者没追赶洋车,而是向海青他们走来:“您是曹副厅长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津华日报》的记者,请多关照。”说着递上一张名片。 这种情况曹副厅长见多了,何况《津华日报》只是一家名气不大的报纸,远不能跟《大公报》《益世报》相提并论,他根本不理睬,径自向汽车走去。出于礼貌海青接过名片瞧了一眼——吴梦生。是真名还是笔名?常言智人无梦,这家伙肯定是个不信邪的主儿! 吴梦生跟在厅长身后:“您是在调查刘会长家的凶案吗?” 厅长暗骂——可恶!此案尚在保密中,是谁走漏的消息?心里想着赶紧加快脚步。 吴梦生紧追不放:“今天星期日,为什么还到戈登堂来?难道嫌疑人是格林吗?” “无可奉告!” “通融通融嘛,我也想帮您把罪犯送进监狱。” “是啊,不仅要把罪犯送进监狱,还要把他登上头版头条。别再烦我了,走开!” 吴梦生心知无望,转而向海青和苦瓜下手:“你们也是此案的调查者吧?好像不是警察呀?此案发生在租界,应该是巡捕房负责,警察厅为什么介入?能否透露点儿内情?” 海青疲于应对:“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利盛商行的少东家!难怪眼熟,上次小丑揭露‘三不管’杀人案时你也在场,这次又是巧合?” 海青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认错人了。” 吴梦生突然紧走几步拦到车门前,一脸认真地问:“你们听说过‘晚清四大奇案’吗?” “我知道!”苦瓜叫道。 海青颇感意外:“你还知道那些事?见识不小啊。” “‘三不管’说评书的演过,《张文祥刺马案》《杨乃武与小白菜》《王树文喊冤案》《杨月楼良贱通婚案》。” “没错。”吴梦生点点头,“那你们知道四大奇案的共同点吗?” 苦瓜与海青对视一眼——这他们就闻所未闻了。 “这四起案件都是报纸披露的!”吴梦生语气激昂,额头青筋暴起,“你们以为在那之前没有买放替死、迫害无辜的案子吗?其实这四个案子根本不稀奇,历朝历代恶劣腐败的事多得数不过来,只是当权者蒙蔽百姓,从来不说罢了。正因为到晚清有人兴办报纸,这些内幕才有机会向百姓揭露,才有了这所谓的四大奇案。我们办报的就是要充当社会喉舌,若是屈从当官的,凡事不闻不问,岂不是纵容当权者为所欲为?尤其现在是多事之秋,北伐军接连得胜,这个节骨眼儿上谁知军阀和外国人有何勾当?此案涉及的都是租界的大人物,警察厅和巡捕房沆瀣一气遮遮掩掩,究竟是何居心?你们必须给公众一个交代。” 海青听得心惊肉跳,几乎被这番话触动,厅长却毫不理会坐上车,催促道:“还不快走!” “耗子搬家,您挪挪窝吧。”苦瓜轻轻推开吴梦生,“其实我们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罢拉着海青上汽车。李大彪一脚油门踩下去,总算把记者甩掉了。 海青隔着窗户回望,直到再也瞧不见吴梦生的身影才感叹:“其实他说得有道理。” 厅长一脸不悦:“是有道理,但现在公布案情岂不打草惊蛇?若是其他报纸也跟着起哄,案子就更难办了。太可恶啦!此案明明还在保密阶段,因为涉及租界高层,佩斯利下过封口令,怎么还是走漏了风声?这不是故意给我添乱吗?”他之所以烦闷也是因为私心,常厅长上任以来就和他不睦,鸡蛋里还要挑骨头,一旦报界披露他私下参与租界案件,常厅长八成要借题发挥给他小鞋穿。 “您消消气,想好的一面吧。今天这趟总算没白忙,至少格林承认他和米勒有私交了。” “可在我看来问题反而更复杂了,他说是刘文卿告诉他米勒原本是医生,这话可信吗?” 海青笑道:“其实昨晚我说怀疑另一个人,就是刘文卿。您可能不知道,刘文卿早年在德国洋行里当买办,只要是在天津有一定知名度的德国人他不可能不认识,就算不认识也应该知道底细。而上次他跟我说与米勒不熟识,是最近在宴会上结识的,我越想越不对,那肯定是搪塞之词。昨晚您提到间谍和军火的事我就更怀疑了,一回家就吩咐老吴去查了。” “怎么查?” “到各大公司、商会打听,看看刘文卿名下的公司最近是否与德国商人有生意往来,或许会有收获。” “唉!现在有两个怀疑对象,与米勒在餐厅密会的人究竟是谁?是格林还是刘文卿?” “我也猜不准,都有可能。”海青扭头问苦瓜,“你觉得呢,曼伦?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另一件事。”苦瓜慢吞吞道,“利迪尔说幸好他用的是二楼厕所,没用一楼的。” “怎么了?”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记得海青说过,电影中断时书房里少了仨人,老绿、老米、老高……” “你能不能改改称呼?”海青听着别扭。 “咳!名字就是代号,说着顺嘴就好。现在咱们查清了,电影中断时老米已经死了,老绿不在房子内,那老高又到哪儿去了?” “嘿,你什么记性呀?他不是正在厕所里吗?”此言出口,海青突然醒悟——不对!福克斯下楼前敲过二楼厕所的门,当时高缇耶在里面,可到电影中断时利迪尔用的也是二楼厕所,证明那时高缇耶已不在里面了,而他又没回书房,他到哪儿去了? “该死!”厅长也意识到问题,气得大骂,“我真该向政府申请一道法令,凡是放电影时都该把门锁死!” 海青大惑不解:“那会儿米勒已经死了,就算高缇耶下过楼也不可能行凶,在哪儿还重要吗?” 厅长从前座扭过身,直视着海青:“的确他那时不可能行凶,但不等于之前不会,腰封的污渍只说明他未沾到血迹,不能证明他一定不是凶手,依然是有嫌疑的。再说咱先前忽略了一点,那个疑似间谍和米勒有交易的人未必就是杀死米勒的人,这可能是两码事啊!” “您的意思是说……” “无论凶手是不是他,他在那段时间可能搜过米勒的尸体,拿走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听了这番话海青不禁浮想联翩,又回忆起高缇耶房间的陈设——他家里有许多照片,年轻时的他身材匀称、活泼好动,后来怎么会变成大胖子?难道是故意为之,改变以前的形象,好从事间谍活动?他明明很有钱,至今还孤身一人住在小公寓里,这不正常。所以他……不对啊!如果他心里仇恨德国人,就不可能充当间谍出卖情报给德国啊?难道反而米勒是帮助法国的间谍?也不太可能,一个一直在为德国侨民奔忙的老人与法国暗通款曲,不像啊!左右矛盾解释不通,但高缇耶肯定还有别的问题,至少那晚他不光去了一趟厕所,否则不可能把整部电影情节弄错。 厅长已放弃思考,无力地倚在座椅靠背上:“绕来绕去我已经糊涂了,简直是一团乱麻。不管那么多了,按原计划审问格林夫人,先捋清这条线再说。” 格林家位于英租界剑桥道,确切地说称之为格林公馆更合适,这是一幢两层楼的欧式建筑,不仅宽敞而且装潢华丽,爱奥尼式立柱,维多利亚式落地窗,还有花园和西式凉亭,简直是一座庄园,凸显出主人的尊贵身份。 据曹副厅长调查,大卫·格林出身于贵族家庭,虽不是长子,但也获得了丰厚的遗产,他早年曾有志从政,可后来不知遇到什么挫折改行经商了,来到天津后投资多家洋行,凭借各公司的红利赚得盆满钵满。他青年时在家乡娶过一位贵族女子,育有两个儿子,可惜妻子还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此后他一直单身,直到六年前结识了现在的妻子丽萨·格林。据说丽萨是一位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只读过小学,但非常漂亮,曾在赛马俱乐部当女招待,她与鳏居多年的格林偶然结识,迅速坠入爱河,仅仅三个月就结婚了。由于这桩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年龄差距很大,对格林的声誉有所损害,也使得俩儿子弃他而去,先后离开中国到南非发展。虽然许多人认为他们的婚事纯粹是金钱和美色的交易,但他们夫妻乐在其中,格林原本住在工部局附近,婚后购置了剑桥道的这幢大房子,丽萨很快就适应了贵妇人的生活,女仆、厨子、司机、花匠,光是家庭服务人员就雇了七个。 从下车那一刻起,海青就在看表计算时间,直到格林夫人出现在起居室,用了四十七分钟——这对夫妻架子真大,竟然各自叫他们等了半个多小时。在等待期间,曹副厅长一直坐立不安,唯恐格林先生突然回来再延续刚才那场争吵;苦瓜却趁这段时间最大限度地探索这幢房子,至少一楼格局被他摸清楚了,还到厨房逛了一圈,关键是他做得不露痕迹,即便如此仆人们也没觉得他讨厌,果然是踩盘子的行家。 虽然早就过了上午十点,格林夫人才起床,这等候的四十七分钟就是她梳洗打扮的时间,所以当她出现在海青等人面前时已经光鲜靓丽无可挑剔,连首饰都戴好了。 “抱歉,让你们久候了。”她提着米黄色的落地纱裙,从容不迫地走下楼梯,朝曹副厅长嫣然一笑。 苦瓜在海青耳畔小声嘀咕:“难怪她家这么干净,原来裙子长,走来走去就能擦地,连墩布都省了。” “你不懂,这叫晚礼服。” “晚礼服不是晚上穿的吗?大白天穿这个干吗?” “倒也是。”听苦瓜这一说,海青也觉得这位夫人太虚荣了。 厅长泰然处之,说起了恭维话:“并没等多长时间,该道歉的其实是我们,事先没打招呼就登门,打扰您休息了。” “有时候我也早起,享受一下明媚的晨光。”对格林夫人而言上午十点似乎已经算早起了,“多美好啊!今天的天气不错吧?” “非常好,夫人,您想出去散散步吗?”厅长觉得她可能是在暗示有话到外面谈。 “不,我不喜欢空着肚子散步。” “哦,您还没吃早餐。”厅长硬着头皮道,“真对不起,您可以立刻去用,我们再多等一刻钟也不成问题,不过……” “哈哈,那也太失礼了,快请坐吧。”夫人掩口而笑,注视厅长的眼神简直称得上含情脉脉,“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警官,风趣幽默又有绅士风度,比我们国家的警察强多了,他们就像一群哈巴狗,像挖骨头一样到处挖掘别人的隐私。” 厅长算是体会到什么叫软刀子割肉了,托夫人这句话的福又多寒暄了十分钟,内容涉及天气、服饰以及社交聚会,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厅长只是为了避免自己沦为挖掘别人隐私的哈巴狗。不过该办的事早晚得办,在经历一系列瞎扯淡之后他终于话归正题:“聚会给人们的印象不都是快乐的,有时也会发生悲剧,比如刘会长家的那次聚会,其实我今天来拜访还是为了那天的命案。” “那件事还没结束吗?”格林夫人表现得很吃惊,但这显然是明知故问。 换作别人这样装傻充愣,曹副厅长早就拍桌子瞪眼了,可这次对方是女性,他只能耐着性子陪她玩下去:“当然没结束,我们至今还没抓到凶手呢。” “太可怕了。”夫人双手紧扣,瞪大了眼睛,“这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可怕的事,那样一位和蔼的老先生被无情地杀害,而且死不瞑目。当时流了那么多血,几乎整间餐厅的地板都染红了,我竟然第一个发现尸体,天哪!至今想起来我还忍不住颤抖……” 苦瓜嘀咕道:“忒‘腥’啦!脸上一点儿‘买卖’都没有。” 海青点点头,也觉得格林夫人很做作,命案给她留下的恐怖印象绝没有那么深,甚至此事可能已经成了她的主要谈资,使她成了贵妇界的社交核心,她肯定不厌其烦地向每个人讲述这件事,而且每说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夸张。米勒确实流了不少血,但还不至于把整间餐厅的地板都染红,如果再让她讲述几次,血可能要流出英租界了。 厅长看过两次她这种夸张表演,没兴趣欣赏第三次,赶紧打断:“夫人,我能理解这件事对您的冲击。可您忘了当晚我在现场,这位年轻的沈先生也在,尸体的情况我们很清楚,不需要您再描述,今天过来是想请您回忆一下发现尸体之前的情况?” “那之前?”格林夫人满脸错愕,仿佛听到一件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之前米勒干了些什么。” “或许您没听懂我的话,抑或是我没说清,我指的不是米勒,是你们夫妻在那之前做了些什么?” “我们和大家一样,在看电影呀。” “这期间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啊。” “您丈夫呢?发现尸体时他不在现场。” “哦,瞧我这记性。”夫人报以惭愧的微笑。她的态度与丈夫截然相反,格林回答问题时一脸不耐烦,而她明明已经第三次回答这些问题却依然装作闻所未闻。 这样的审问简直是挤牙膏,挤一点儿出一点儿,厅长努力压制着想打人的冲动:“您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去吗?” “散步呀,您不是……” “我知道他一再声称只是去散步,但是这不奇怪吗?谁会大晚上的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何况是在做客的时候。坦率地说我认为这种解释不可信,一定有某种原因促使他离开,您知道吗?” “不知道,当时书房很黑,我甚至不知道他何时出去的。” “难道他出去之前都没跟您打招呼?” “没有。”夫人大大咧咧道,“他经常这样,说走就走,想起什么就立刻去做。我常说他的脾气像个暴君,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朴茨茅斯港,他想乘坐奥林匹克号游轮,离开船只剩三个小时,我说一定来不及的,他却执意要赶,后来我生气了,我说随你的便,就算你想乘坐泰坦尼克号我也不拦着……” “夫人!”厅长终于捺不住性子了,出言讥讽道,“我觉得您可能是冤枉哈巴狗了,或许它们根本没兴趣挖骨头,而是您主动扔给它们的,而且您扔的都是不能吃的烂骨头!所以即便它们咬您,也完全是您自找的,这话您听得明白吗?” 格林夫人非常有涵养,抑或说是非常厚颜,仍是嫣然一笑:“您真幽默,跟您交谈十分有趣。不过我的狗缘一向不错,小狗都很喜欢我,从不咬我……” “行啦!聊点儿不那么有趣的话题吧,我只想知道您丈夫那晚离开刘家的原因。” 夫人换了一种应对方式,睁大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反问道:“我所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如果您还不满意,为何不去问他本人呢?” 厅长再度感觉力不从心,仿佛费尽浑身力气打在棉花上,这样绕来绕去永远也不会有进展,只恨自己身在租界,无权动用非常手段。这时坐在一旁的苦瓜突然插话:“您家房子真漂亮。” 有人岔开话题,格林夫人求之不得,虽然不知这小子是谁,却立刻绽放出明媚的笑容:“您也这样认为吗?所有客人都这么说。我倒觉得有些地方太奢华,一点儿也不实用,可是大卫……哦,我是说我丈夫,他坚持要这样安排,比如这种洛可可风格的地砖,这可不是比利时窑厂制造的,而是从法国运来的,大卫对我说:‘亲爱的,我要让你站在鲜花上。’您瞧瞧他,也太异想天开了。”她似乎经常向客人卖弄这栋豪宅,对于这种打着责备幌子的炫耀已驾轻就熟。 苦瓜当然不懂什么是洛可可,却装作饶有兴致,环顾一番指指点点道:“瞧那雕像,多白净!跟搽了雪花膏一样……那花瓶,又是金又是银,锃亮晃眼。还有那窗帘,多鲜亮呀!花里胡哨的,比戏台上的刺绣‘守旧’[守旧,台帐,两边有门,写着出将、入相。]还漂亮。” 这番话简直是鸡同鸭讲,夫人也不懂什么是“守旧”,但只要不提案子她就很愉快,顺藤往上爬:“我总觉得窗帘应该朴实简单些,可我丈夫想追求画框的感觉,您真应该站到落地窗前好好看看,那边正好是花园,是不是像画一样美丽……” “唉!”苦瓜突然叹息,一改羡慕的口气,“维持这样一幢房子花费肯定不小,何况还有那么多仆人、厨子、花把式、老妈子……要是格林先生钱的方面遇到问题可就不妙了。” 海青想纠正,应该说“花匠”“保姆”,可已经顾不上措辞了,因为他发现格林夫人的表情有微妙变化,那份优雅从容骤然消失,轻轻瞥了苦瓜一眼,目光中带着疑虑和厌恶,就像是表演相声《扒马褂》时吹牛的人被戳破谎言时的表情一样。 苦瓜心中暗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原来外国娘儿们也一样,一提到钱就成了乌眼鸡,年纪轻轻嫁个老头子,兴许还是“放鹰的”[放鹰的,骗婚骗钱的。]呢。 既已摸到软肋,他进一步危言耸听:“常言说得好,大户人家是非多,何况先生那么高的身份,猴子爬得太高也就藏不住红屁股了,要是被人抓到什么把柄用以勒索,就太不幸了。”他算盘打得精——既然这娘儿们爱财,即便不清楚她爷们儿跟老米具体有什么勾当,出于金钱方面的考虑也会担忧,兴许会吐露一些实情。 这招蒙对了,格林夫人仍在竭力保持微笑,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却闭上了,半晌无言以对。 厅长瞧在眼里心中窃喜,顺着苦瓜的思路决意再吓吓她,于是清清喉咙故作深沉道:“其实我们已经掌握一些情况,只是碍于您和您丈夫所处的地位不便说破。您丈夫既然高居董事之位,免不了要和其他国家的人打交道,有什么不足对外人道的秘密或者受到某些势力的威胁也可理解。但是如果牵扯到犯罪,恐怕格林先生难以保全现有的一切,莫说董事之位,连房子金钱也是过眼云烟……”说着他装模作样环顾客厅,装出惋惜之态,仿佛这幢房子明天就要抵押抄没一样,又慢慢把话往回收,“若及早向警方坦白,触犯法律固然不能免责,但至少可以最大限度保全财产,毕竟这儿是租界,只要是情有可原的事都有商量余地,前提是必须配合我和巡捕房的调查。如果不配合,我很难保证这件事不会宣扬开,若是登上报刊或者消息传回贵国,将造成何种后果您自己考虑。唉!不瞒您说,刚才还有个记者纠缠我,想报道此案。” 这番话纯粹是诈语,但道理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格林真的涉及间谍活动,甚至向德国人出卖情报,无论他是不是杀害米勒的凶手都将付出代价。对格林夫人而言,如果涉案不深,与行凶没有直接关系,此事又没有大肆宣扬,她完全有机会逃过此劫,可以变更国籍移民海外,甚至还能转移一部分资产,继续过奢侈的生活;可要是此案闹得沸沸扬扬,英国方面要求将他们引渡回国受审,那她就只能为丈夫陪葬了。常言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他们这样的老夫少妻? 夫人再也笑不出来了,却也没流露出畏惧,只是低头注视着手上的戒指,目光甚是呆滞,但这副面无表情的姿态显然要比刚才的大喜大惊真实得多。过了片刻她忽然气哼哼摘下那枚戒指,像丢弃不祥之物一样把它抛到地上:“咱们到花园里走走,好吗?” 不习惯空腹散步的人主动要求去花园走走,厅长心里有数——她想回避房子里的仆人,看来要说实话啦! 海青激动得都快哭了,仿佛已经看到解决案件的曙光,赶紧跟着走出去,苦瓜也不紧不慢跟在后边。夫人没招呼贴身女仆,独自提着裙摆走在前面,当她走到月桂丛边时终于开了口:“我记得《圣经》上说,即便一个人每天犯七次错误,但是每次过后都诚心忏悔,我们依旧应该原谅他。这是上帝的宽容,其实每个人都会犯错,我们都应该被原谅,不是吗?” 厅长还摸不清他们夫妇具体犯了什么错误,只能谨慎回答:“那要看错误有多严重。” “多严重?怎么形容呢?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她随手摘下一朵还未绽放的桂花,用纤细的手指剥开花蕾,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扔到花丛中,“您根本不了解,我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我父亲是个小商人,在南安普顿经营一家祖传的杂货店,那家店非常小。二十年前经济不景气,再加上大百货公司的冲击,店铺经营遇到困难,收入越来越少。我父亲不知听信了谁的鬼话,认为到海外租界可以发大财,于是脑子一热就把店铺卖了,要来中国开店。在那年月像他一样的傻瓜大有人在,总以为除了英国世界各地都是金子,就把全部家当都押上,其实他们根本不知会遭遇什么。我们那家店铺只卖了不多的一笔资金,父亲用一半的钱进了杂货,然后就带着母亲和我移居到中国。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乘船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简直就像逃难!” 厅长对她这些回忆不感兴趣,但是人在吐露真相前总想倾诉自己的不幸,求得旁人谅解,所以他没打断,任由夫人讲下去。 “这是天大的错误,在天津落脚后父亲赁了一家店铺,比原来那家店也大不了多少,他以为能从身在异乡的同胞身上赚到钞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刚开业时确实很受欢迎,顾客能在中国买到正宗的甜豆罐头和苏格兰威士忌都很高兴,但是当货品被抢购一空后父亲才意识到疏忽——没有后续的进货渠道。其实租界跟伦敦一样,商品进出口都操纵在几家大洋行手中,甚至有些洋行的实权已经被中方买办掌控,以前在英国时我们还可以自己进货,到这儿之后只能联系洋行。可我们小店要的货物太少,根本不入他们眼睛,父亲又不会中文难以沟通,即便在大宗订单中凑一份,也时常出现货品破损丢失的情况,而那些傲慢的洋行和航运公司根本不理会我们的抗议,在他们看来跟我们这样的小店做买卖就是施舍。父亲不得不亲自跟船,往返中英之间,确保货品及时安全送来,勉强维持生意。就这样坚持了几年,我母亲突然去世。”格林夫人并未哭泣,反而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午饭后突然发病,晚上就去世了,医生根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 厅长突然打断:“那位医生是谁?” “我不认识,是父亲找来的,我们根本请不起名医,那家伙就是在药房站柜的,给病人提供点儿用药建议。” “哪国人?” “中国人,要不就是日本人,我也不清楚。” 厅长顿感失望——不是米勒。 “我一直怀疑母亲是服毒自杀,可能她早就受够了这种苦日子,我记得有一次她笑着跟我说,人的一生就像赌博,男人都在赌事业,我们女人是赌能不能嫁个有前途的丈夫。我想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赌输了,毫无翻本的希望,没耐心再玩了。葬礼很寒酸,从那以后我也不能上学了,必须照看店铺,后来英租界规划出一个菜市场,竞争更激烈,我们却无力搬迁,生意越来越差,父亲又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整天醉醺醺……其实他就算不喝酒也无法再跟船跑货,不久大战爆发了,航运完全中断。渐渐地我们的店铺成了个笑话,明明开在租界却只能卖本地的土产杂货,有人拿我们开玩笑,建议我们把店挪到南市去。我私自做了个决定,把店面以及货品全部转让出去。父亲跟我大闹一场,说我毁了他的心血,还用棍子打我。真可笑!我到现在还觉得那是我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如果继续经营那个店,迟早我们俩都会被它拖垮。父亲根本不理解,那以后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整日就是喝酒,卖店的钱没几个月就被他喝光了,想回国都回不去。可日子还得过下去,我到餐馆端盘子,在俱乐部当服务员……直到我遇到大卫。”或许是不堪回首,对于务工的那段经历她没详细讲述。 海青不禁感慨,这些来华的洋人何尝都是富豪?无论哪里都有穷苦的,夫人一家也是大战的受害者。厅长却无暇考虑那么多,他只想知道杀害米勒的凶手是谁,挖出背后的阴谋:“无论经历什么苦难,并不能当作罪恶的理由,后来呢?” “后来?”夫人苦笑,“我抓住了过上好生活的机会,你们都这么认为的吧?不过除了不再挨饿受冻也没改变什么。每当有社交活动,其他董事夫人总是对我避而远之,有时她们也会称赞我的美貌、年轻,但我能品出言外之意,她们觉得我是个卑贱的异类,不该站在工部局的宴会厅里,只配在俱乐部跟客人调情。大卫的两个儿子也讨厌我,不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最让我痛心的是父亲,他还是不肯理睬我,即便我现在能给他许多钱,他也只是去买更好的酒,酒精已经麻痹他的身心,他已经是个废人了。酒!酒!酒!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东西,毁了多少人,当年发明这东西的家伙应该绞死……难道我牺牲青春、放弃自由,换来的只有鄙夷?”她目光骤然变得坚毅,望向自己的豪宅,“所以我鼓动大卫建了这幢房子,把它装饰得十分奢华,因为我需要赞美、需要羡慕,我要成为租界的明珠,就像昔日的德璀琳夫人一样……” 厅长又警觉起来:“你认识这家人?” “不认识,当年德璀琳一家活跃时我还是个孩子,杂货商的女儿哪儿巴结得上那家人?但我听说过那个家族的辉煌。” “您丈夫和他们熟识吗?” “大卫年轻时曾在德璀琳手下做事,但没什么交往。” “真的吗?”厅长心存怀疑。 “大卫有些观念很死板,他觉得那段岁月很不光彩,由一个德国人掌控英租界,他把那视为耻辱,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我倒觉得无所谓,无论马克还是英镑、美元,还有你们的银圆,只要是钱就好。”她毫不隐讳自己的贪婪。 “您对您丈夫过去的经历一点儿都不了解吗?” “坦白地说我并不在乎大卫以前干过什么,也懒得去问,只要他能让我过上好生活就行。可是现在……现在……” 厅长意识到,触及关键了:“现在有什么变故?” 夫人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发出声音,她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凝视着厅长,已掩饰不住彷徨,显然她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在犹豫该不该把秘密和盘托出。 厅长暗暗心急,生怕她话到唇边又吞回去,决定再加把火,于是把脸一沉,摆出审问犯人的威严:“快说吧!到这个地步你还想隐瞒吗?从事间谍活动无论在哪国都是重罪,何况牵扯一条人命。老实坦白或可减轻刑罚,再不交代我就致函贵国政府,向他们汇报案情,你们就等着引渡回国吧。”他区区一个地方警察厅的官员哪有这么大权力?这完全是恐吓之词。 恐吓效果很明显,格林夫人一怔,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后退两步开始大叫:“上帝啊!您在说什么?这太可怕啦!”她双手捂着脸,浑身不住颤抖,“您真是吓到我了,我头好晕,必须休息一会儿……” 苦瓜冷眼旁观,见此情形心头一凉——阴天晒被子,白搭!这倒霉娘儿们又开始玩“腥”的! 厅长也察觉到她反应不对:“别再演戏了,老实回答问题。” “哈哈哈……我演不下去了。”夫人张开蒙在脸上的手,发出一阵轻佻的笑声,一瞬间她的表情已从恐惧变成喜悦,“刚才是和你们闹着玩,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算什么?厅长再能克制,面对这种情况也怒不可遏:“你在戏耍我吗?你知道戏耍警察、妨碍司法要承担什么后果吗?” 夫人嘻嘻一笑:“我觉得像您这样风度翩翩的绅士是不会介意女士的小玩笑的。何况这里是租界,跟中国警察开玩笑算不算妨碍司法恐怕不能由您定论。”说罢她转身向房子走去。 厅长感觉脸上热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身为警察厅的副厅长,被一个外国女人奚落,他从警二十余年从未受过此等屈辱,也从未如今天这般痛恨外国人在中国的霸权。他抑制不住怒火,猛然冲向前,抓住夫人的手腕:“你给我站住!” 出乎厅长意料,这个看似娇弱的女人并未被吓倒,她展现出曾在底层摸爬滚打的强悍,恶狠狠地瞪着厅长,一边挣扎一边威胁道:“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向警察厅举报你,说你非礼我。”说罢她又立刻换了柔弱尖细的嗓门,向四面呼喊道,“救命!救命啊……” 这嗓音很有穿透力,格林家用人众多,转眼之间女仆、厨师、花匠都慌慌张张跑过来。被这么多下人围观,曹副厅长既气愤又无奈,要是被扣上一顶耍流氓的帽子,且不说撤职查办,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只能松开手,心里暗骂泼妇。 格林夫人变脸甚快,又收起那狠厉的目光,展现出娇羞的一面,笑着向众人解释:“没什么大不了,刚才我和曹先生开玩笑呢,他好像有点儿生气。” 厅长满脸尴尬,却还没有放弃:“我可没兴致跟您开玩笑,刚才您明明要向我透露秘密,为何出尔反尔?” “我确实有个秘密,从小就梦想当演员。我父亲不同意,他说我没天赋。哈哈,他错了,谁说我没有表演天赋?刚才不是把你们骗得团团转吗?忘了那些话吧,都是编出来的。今天真是太开心了,感谢您陪我度过愉快的早晨,我想您一定很忙,就不留您用餐了。”说着她摆了摆手,俨然一副逐客的姿态。 厅长气得脸色发青,但还是态度强硬道:“案子不查清楚我是不会罢手的,您等着吧,我还会再来。” “随您的便,我不在乎有几只哈巴狗在我家门前转悠,但我可不敢保证每次都有时间接待您……”她挥手招呼女佣,“布朗太太,你替我送送客人,咱家房子大,曹先生脑子不太聪明,我怕他迷路。”扔下这句讽刺之言她就提着裙摆进屋了。 曹副厅长想赖着不走也不行,快中午了,格林可能回家吃饭,已经闹得很不愉快,要是再碰上难免又争执起来,要是这对夫妻真去警察厅投诉,他还真兜不住,只能忍气吞声离开。海青也觉得丢脸,唯有苦瓜不在乎,依旧说着风凉话:“墙头一棵葱,切开两头空。好的配好的,苍蝇找臭虫。老绿是拉硬屎的主儿,这位绿大嫂也不是省油的灯。” 那位布朗太太还真尽职尽责,按照女主人的吩咐,一直把他们送到前院汽车旁,就像防备他们偷东西一样。厅长握住车门把手,突然脑筋一转,回头问道:“您是这儿的管家吗?” “不是。”布朗太太摇着胖乎乎的脑袋,“我只是帮佣,干洗衣擦地之类的杂活,我丈夫是这儿的花匠。” “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这……” “放心,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厅长态度谦卑恳切,“只是一两个小问题,对您而言微不足道,但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这牵扯到一位老者的性命。” 布朗太太似乎被厅长的真诚感动了,抑或是她也不喜欢女主人,她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便说:“好吧,但请您长话短说,我还要帮厨师准备午餐。” “您真是一位热心善良的女士。”厅长不吝赞美。 “谢谢您的称赞。”布朗太太难得听到恭维话,很高兴。 “您还记得本月六号的事吗?” “六号?” “就是上周日。” “哦,想起来了,是先生和太太去刘会长家做客的那一天。” “没错,那天晚上家里发生过什么事?” “您是指……” “主人都去刘家了,这段时间家中有没有什么访客,或者格林先生中途有没有回来取东西?”问这句话时厅长紧紧注视着布朗太太的脸,观察她的表情变化——仆人也有可能和主人串通,要甄别他们说的是否是实话。 哪知布朗太太笑了,笑得非常朴实:“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那天晚上没在家。” 厅长有点儿泄气:“好吧。您能告诉我,当晚哪位仆人在家吗?” “都不在,我们都去参加舞会了。” “舞会?!” “是的。”布朗太太笑得更加灿烂,“租界仆人之间有个联谊会,每月举办两场舞会,只要有时间谁都可以参加。恰好那天先生和太太要去刘家赴宴,突然宣布给我们放假。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真是惊喜!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们所有人都去舞会了,那是个愉快的夜晚,我们唱啊跳啊,我丈夫还喝了酒,直玩到快天亮才回来。” “没人在家中留守?” “是的,那天晚上这幢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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