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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爱吃不爱吃?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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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顺祥站在办公桌旁,望着墙上挂的“廉洁奉公”四个大字,胡思乱想心神不定…… 每逢周一警察厅总是很忙,尤其他这个负责日常工作的副厅长。由于昨天是公休日,办公室积压了许多等待批复的案卷,除此之外还要召开会议,安排本周工作。他从清晨一踏进办公楼就忙得不亦乐乎,十点钟结束会议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在阅读文件,内线电话响了,常厅长叫他立刻过去一趟。 急急忙忙找我干什么?曹副厅长的眉头拧成大疙瘩。新官上任三把火,常之英的火却烧起来没完,似乎不把他整倒誓不罢休,如今连警察厅看门扫地的都知道正副厅长不合,可这位常大厅长丝毫不在乎影响,还是动不动对他呼来喝去,哪怕文件写错一个字也喋喋不休反复批评。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还有军阀靠山,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放下手头工作去了厅长办公室。奇怪的是常之英并不在,秘书说厅长突然有事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请他在办公室里稍等。 打电话叫他立刻过来,却避而不见,恐怕不是为了公务,是又攥住什么把柄,要教训他吧?曹副厅长不禁紧张起来,立刻想到,该不会是格林已经投诉了吧? 想起昨天的事他就一肚子火,尤其被格林夫人那番奚落,但生气之余更多的是费解——格林夫人为什么那样做?难道真是百无聊赖开玩笑?她说那些话都是编出来的?而根据先前的调查,格林夫人确实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也确实曾在俱乐部当服务员,那些描述与她的经历大致契合;更重要的是她的态度,在讲述往事时她非常平和,反倒比人前的矫揉妩媚诚恳许多。如果她说的是实情,已经做好坦白的准备,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难道是她犹豫不定时自己说的那几句威胁之词有破绽?这位梦想当演员的夫人在这宗罪案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格林已越来越可疑,关于他在放电影时回家的假设基本可以落实,他明显是故意给仆人放假,打发他们去舞会,以免后来回家时有人目击。但他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曹副厅长百思不得其解,而现在也顾不上考虑那些问题,眼前这关怎么过?格林的投诉正中常厅长下怀,总嚷着要拿个够分量的副职开刀作法,这回终于有文章可做了。常厅长会怎样处置他?公开检讨还是停职查办?或者干脆请示褚玉璞,将他开除公职? 常厅长迟迟不露面,似乎就是要磨他的性子,让他自己掂量此事的严重性。这段等待的时间简直成了折磨,他忧心忡忡踱来踱去,越想越不妙……忽然间,他注意到厅长办公桌上放着一张报纸。 难道…… 他拿起来看,是今天早晨刚发行的《津华日报》,头版头条赫然写着“英租界官商宅邸发生命案,工部局高层董事牵涉其中”。这则新闻占据整整一版,报道得非常详细,虽然提到具体人名时一律使用“某商会会长刘某”“某法商珠宝洋行经理”“某知名运动员”之类的模糊称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当晚参加宴会的人都提到了,还重点指出警察厅某副厅长也在现场并参与调查,据其透露英国工部局某董事犯罪嫌疑重大,具体原因有待深入调查。 读到这里,曹副厅长眉头紧锁,迅速扫了一眼文章末尾的署名——吴梦生。混蛋!谁跟这小子透露案情了?这不是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吗?还嫌我不够惨? 略微冷静后他又重读,发现大有玄机。这篇文章对案情细节的描述很真实,吴梦生绝非道听途说,而是有准确的消息来源。谁告诉他的?知道这么多内情的除了办案人员就是当晚在场的客人。可这不合情理,办案的除了自己就是英国巡捕,而巡捕房对此案十分忌讳,一旦公开会动摇居民对租界治安的信任,还将影响工部局的声誉,堂堂工部局董事是嫌疑犯,岂非天大的丑闻?佩斯利下过命令,在逮捕真凶前谁也不准对外透露消息,违者立刻撤职,还将通告警察厅和其他租界巡捕房,以后别想吃警察这碗饭。而当晚的客人个个都很有身份,包括沈海青在内,被怀疑牵涉罪案有损名誉,甚至会影响生意,向报界透露消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他们会干这种傻事吗?除非……就是想扰乱调查! 正在这时房门响了,曹副厅长赶紧把报纸放回桌上。 “顺祥兄,久等了。”常厅长走了进来——虽然上任时间不长,他已经适应高高在上的角色,但不改军人本色,昂首阔步高门大嗓。 以往曹副厅长尚能维持表面的不卑不亢,但今天硬不起来了,只能躬身赔笑:“也没等多长时间。”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常厅长竟也对他笑呵呵:“别见怪,今天太忙了,刚才我出去接个电话。” 胡说八道!电话在办公桌上摆着,到外面怎么接?明明就是让我来看那张报纸。曹副厅长明知他说瞎话,也只能顺着:“您辛苦了,叫我过来有何吩咐?”这也是装傻充愣。 “唉!你知道谁打来的电话吗?是军警督察处的厉处长……” 所谓“军警督察处”是近几年新设立的机关。军阀连年战争,城头变换大旗是家常便饭,但是军人和警察数量有限,无论谁掌权都只能撤换高层官员,基层大量留用,所以新人旧人之间、军队警察之间也时常发生矛盾,乃至打架斗殴。再加上有些士兵不服从纪律,欺压市民、掠夺商贩,军政府便专门设立这一机关,惩治违法乱纪的军人和警察。一开始军警督察处只是警察厅的辅佐机关,可由于它直属军政府管辖,渐渐地权力越来越大,地痞流氓他们也管,捕盗拿贼他们也干,乃至管理市场小贩、维持剧院秩序,成了独立于警察和军队之外的另一组织。现任处长厉大森,本是青帮头子出身,黑白两道人脉广博,颇得褚玉璞信任。每当军警督察处的人出巡,吹着军号、端着步枪、举着大令,所过之处民众悚然退避三舍,凡有扰乱治安欺行霸市者,无论三教九流当场逮捕,有的甚至就地枪决。当然,他们惩治的恶徒只是明眼可见的,真正有势力的地痞恶霸早就暗地里和督察处疏通好关系。 “厉处长来电话说,在南市逮到一个咱们警务处的人,听说好像是因为逛窑子起争执,带着几个兄弟把人家班子砸了,把老鸨打成残废。正好督察处的人路过,就把他抓了,原本要立刻枪毙,厉处长怕咱面子上过不去,所以问问我的意思。我立刻表态——该毙!打成筛子都不冤!咱手下那帮兄弟确实该好好整治一下,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干,到处惹是生非,还动不动闹出乱子惊动报界,影响很坏呀。” 这不是指桑骂槐吗?曹副厅长被人家揪住小辫子,也只能挨这窝心骂,还得点头答应:“您说得是。” “还有,现在咱有的兄弟来警察厅上班不过是应景,私底下攒点儿钱就跟人合股干买卖,有厅里的势力罩着,岂不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心思都在挣钱上,哪儿顾得上正经事?另外……”话说一半常厅长掏出一支“三炮台”[三炮台,当时最好的香烟品牌,英美烟草公司出品。]。 曹副厅长连忙抢着划火柴,像个勤务兵一样,弯腰低头帮常厅长点烟,常厅长也不让他,自顾自抽了一口,悠悠然吐个烟圈,才接着道:“最近千万别去招惹外国人,风头不对。” “怎回事?” “前线战事吃紧,革命军接连取胜,连徐州都快保不住了,救直系残部就是救咱自己,可要想扭转局势谈何容易?目前能指望的一是革命军内讧,姓汪的和姓蒋的不是一直有矛盾吗?再者大帅也寄希望于外国势力干预,若能暂时停战也是好的。”提到时局常厅长不免有些忧虑,毕竟他的前途完全依附于奉系政府。 “我看没什么可忧的,咱张大帅、褚督军百战百胜,一定可以化险为夷。”曹副厅长嘴上吹捧心中暗笑——兔子尾巴长不了!凡事有好必有坏,你倚仗奉军势力占据厅长之位,可要是张宗昌、褚玉璞倒台你就得卷铺盖滚蛋,弄不好还要挨枪子。倒是我这样无门无派的一身自在,踏踏实实的,谁来了也不怕。 “总之……”常厅长振作一下精神,“这个节骨眼儿上绝不能招惹友邦生气。” 曹副厅长暗想——连我这个当官的都遭他们戏耍,更不要说老百姓了,好个友邦! 常厅长捻着小胡子,表情渐渐凝重:“现在要防备的是有人与南方暗通款曲。前方将领暗中通敌者有之,投降倒戈者有之,拥兵自重者有之,就连咱后方也难免有人脚踏两只船,急着给自己找后路。更有甚者造谣生事煽风点火,还干预租界司法,妄图制造矛盾,破坏政府与友邦的关系,这种行为分明身在曹营心在汉,公然为南方革命军摇旗助阵。”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我和厉处长商量妥了,但凡发现咱警察机关里有这种人,无须向褚督办汇报,立刻逮捕枪毙!”他挥起巴掌往桌上重重一拍,正拍在那张报纸上。 曹副厅长吓得一哆嗦。 常之英慢慢收敛怒容,又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斜眼打量着曹副厅长,就像猫戏老鼠一样,似乎非常享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曹副厅长不敢躲避他目光,还得强作笑颜。 就这样对视良久,常厅长才不阴不阳又开了口:“顺祥兄……” “不敢当,叫我老曹就行。有事儿只管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没别的事了。我说的这些话下次开会别忘传达下去,叫大伙都老实点儿,若不然别怪我姓常的不讲情分。” “是!”曹副厅长强打精神敬了个礼。 “忙你的去吧。” 曹副厅长战战兢兢往外走,刚拉开房门背后又喊道:“老曹!” “唉。”曹副厅长一激灵,赶紧回头。 只见常之英拿起那张《津华日报》,当作扇子轻轻摇着,意味深长道:“你是聪明人,回去好好揣摩一下,去吧。” 曹副厅长哆哆嗦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早出了一身冷汗——姓常的一向心狠手辣,杜笑山不就是前车之鉴吗?原以为格林来投诉,现在看来并不是,但凭借那条新闻他就掐住了我的短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姓常的一句话就能要我命啊!可他为什么不点破?要我好好揣摩一下,揣摩什么?莫非…… 刚想到这里电话又响了,他已是惊弓之鸟,听见铃响就紧张,直到看清这次是外线才松口气,赶忙拿起听筒。 来电的是海青:“厅长!看到今天的《津华日报》了吗?” 曹副厅长苦笑,岂止看到?吓得我还剩半条命!自己的事也不方便告诉他,只搪塞道:“看过了。” “是您向吴梦生透露的案情吗?” “连你都这么想,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也不知姓吴的与我何仇何恨,竟然这样害我。” “不是您告诉他的?” “当然不是!” “那是谁?会不会有人想故意干扰调查?” “我也这么认为,而且我有一个怀疑对象。” “谁?” “小丑!” 电话里海青似乎在笑:“不可能吧?” “绝对有可能。”厅长一口咬定,“别忘了他也在暗中调查,而且他一直爱捉弄我。如果再遇到吴梦生,一定要问清楚,兴许他知道小丑的真实身份。” 海青憋了半晌才道:“算了,别管报纸,汇报您一个好消息,老吴有重大发现。” “关于刘文卿的?” “对,一会儿我去找您,详细跟您说。我觉得咱可以跟刘文卿摊牌了,最好立刻行动,吴梦生已经把案件登出来,虽然没点名道姓,其他报社的记者也不傻,迟早能挖出是谁。等到各家报社的人都涌到刘家,咱可就不好办了。” 立刻行动?经过常厅长一番敲打,还能继续调查吗?曹副厅长心里斗争片刻,最后把牙一咬——也罢!该死当不了睡,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已经这样了,姓常的若是非要整他,躲也躲不开,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索性痛痛快快干到底! “好!午饭后就去,你别忘带上曼伦。”经过这段时间接触他已经感觉到,曼伦比海青更有用。 “呃……他会去,但不跟咱俩一起。” “不跟咱们一起?” “对,他说要单独行动。” 命案已过去一星期,刘家的餐厅依然封闭,佩斯利的第二次搜查还是无功而返。依旧是午后的宁静时刻,刘家上下依旧死气沉沉,刘夫人也依旧把自己关在卧室不见客,不同的是刘文卿终于把二楼书房整理干净,放映机已经收起来,沙发椅子各归原位,他就在书桌前接待厅长和海青。 时隔一周,刘文卿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海青记得上次见面时他神情萎靡坐立难安,唯恐命案消息曝光;如今此事被《津华日报》捅出来,其他报社也将深入调查,不久的将来他家作为案发地点必将被纷至沓来的记者包围,可他反而不急了,稳如泰山一脸轻松,手里把玩着烟袋。 调查伊始,曹副厅长尽量避免与刘文卿接触,因为他是褚督办信任的“皇商”,出于自身职位考虑曹副厅长不得不顾忌他的感受,然而现在和常厅长的关系差不多已经闹翻,再谨慎小心也没多大意义,曹副厅长索性放下包袱,连寒暄之言都免了,直接摊牌:“刘会长,您一直在对我们撒谎,其实您和米勒有很深的交往,对吗?” 面对质问,刘文卿出奇地冷静,既没承认也不否认,而是反问:“为何你会这样想?有证据吗?” 海青上次来还打着探望的幌子,这次和厅长一同现身,也没必要再遮掩,主动接过话茬儿:“我派人查了您的生意情况,大战结束时您通过拍卖接收了德租界威廉路的四栋房子,都是临街铺面,很有升值潜力,归属在您名下的新泰贸易行;其中一栋作为贵公司的办事处,另外三栋租给其他商户,租金非常可观。然而三天前您却突然关闭办事处、赶走商户,以低廉价格把它们租给四个德国人。”说到这儿,海青故意停顿,观察刘文卿的表情变化。 刘文卿毫不慌张,点头承认:“没错,请继续。” “这难道不奇怪吗?那个地段临近海河日渐繁华,地价今非昔比,怎么房租不升反降?而且您匆忙中止和原先租客的协议,还赔了一笔违约金,有这样做买卖的吗?于是我又查了那四个德国租客的底细,竟然发现他们正是德租界撤销前那四栋房子的所有者。我立刻想到,米勒遇害前正在为此类事情奔波,这四栋房子物归原主应该也是他从中牵线。可您上次跟我说,与米勒不熟,也没有任何生意往来,岂不都是谎言?而且……”海青着重补充道,“格林先生证实,您早就认识米勒,还知道他原本是个医生。” 刘文卿不惧反笑:“好小子,我早该想到郑秉善的外甥不会只是个浪荡公子。你假装来探望我,其实早和厅长串通好了,来摸我的底细,真是个淘气鬼。” 海青回敬道:“您老才真正厉害,表面病病秧秧,还不是一句实话都没漏?”这句话出自真心,直到此刻海青才看清刘文卿的面目,作为一个白手起家、能在各路军阀间游刃有余的精明商人,刘文卿绝非泛泛之辈,他拥有非凡的胆识,谦和软弱只是故意示人的假象。 曹副厅长没心情再绕弯子,直奔主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米勒掌握了您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对吗?” 刘文卿没作答,只是轻轻叹口气:“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有兴趣听吗?”说着终于点上一锅烟。 “请说。”厅长料想,这故事必然与他的秘密有关。 “从前,在直隶省乐亭县一个乡村,有户人家生了个男孩,因为他父亲老来得子,金贵得不得了,那户人家在当地还算殷实,但是仍指望这孩子将来做官改换门庭,所以什么活儿都不叫他干,只让他读书,整天就是子曰诗云。不过孩子天性总是贪玩的,总想到外面去看看,而他家除了田产还有另一个进项,就是收购当地的花生、核桃等山货贩卖到天津,于是那孩子向父亲软磨硬泡,非要跟着运货。老父亲娇惯独生子,也就答应了,那年他十四岁……”说到这儿他起身,踱到窗边眺望着租界的景致,“这次进城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见识到许多家乡没有的东西,电灯、电话、汽车、火轮,尤其是英法租界里那些高大气派的洋房、琳琅满目的商品,洋人老板颐指气使挥金如土,当官的威风也不过如此,他们只要拨几个电话、写几张订单就能赚大钱,与之相比他家贩卖山货油料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蝇头之利。他很羡慕那种生活,对租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于是回去后就跟父亲说,不想考科举了,想去天津学经商。” “您说的这个男孩就是您自己吧?”海青问。 刘文卿不答,继续道:“刚开始家里人很反对,他父亲生平第一次对他大发雷霆,还拿棍子打他,依旧逼他走仕途。可没过两年庚子事变发生了,清政府被迫改革,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废除八股取士,他父亲心灰意冷,又见他经商的意愿强烈,就默许了。但老爷子年近半百只此一子,怕他出外闯荡一去不归,急急忙忙给他娶媳妇,娶的是邻村庄户人家的女儿,婚后一年,妻子产下个儿子,香火有了延续,老爷子才放他走。” 海青这才明白,为何刘文卿有个看起来不般配的妻子。 “那时他已经十八岁,入行较晚,但他赶上个好机会。《辛丑条约》后意大利、比利时等国都在天津开辟租界,尤其是德国,为了赶超英法投资很大,德国商人初到天津,为了跟官府、客户打交道需要雇用中国人,他就趁机投身到一家从事进出口贸易的洋行,当了博役……” 所谓“博役”,就是洋行里最底层的办事员,也包括勤杂工,因为他们都很年轻,英国人通常称呼他们“boy”,由此音译出这个词。久而久之这种称呼从英租界传开,后来凡是在洋行打工的中国人,无论年纪大小天津人一律称之为博役。 “刚开始接触不到业务,只是送送文件、跑跑货栈,甚至端茶扫地之类的活儿也要干。他出身虽不高,毕竟是地主家的独生子,从小连笤帚都没摸过,现在却要给洋人当碎催,实在心有不甘,可为了挣钱所有苦都忍下了。天长日久他学会几句简单的外语,连说带比画也能与洋人交流,渐渐开始接触账房。忽然有一天他下班扫地时捡到两枚金马克,可能是账房结算时不小心掉地上的,那是金币,兑成钞票不是小数目,当时屋里只有他一人,完全可以自己藏起来,但他遏制住贪念,第二天清早交还给账房经理。” “那是考验!”海青笑了,“我听说过这种事,洋行经理想提拔博役时就会搞这种把戏,故意落下点儿钱,如果博役自己藏起来,证明人品不行,过后肯定会被辞退。您拾金不昧经受住考验,一定得到提拔了。” “不错。”刘文卿虽然赞同,却不承认那博役是自己,“此事过后没过几天他被提拔为买办,也是老天帮忙,分派给他的第一笔出口订单就是油料。他立刻跑回家乡,凭着老关系从几户收购花生的地主手中凑齐订单,速度之快令德国老板惊喜,因此分得一笔可观的分红。可事后他扪心自问觉得侥幸,幸而是油料,若换了别的商品怎么办?这时他读的圣贤书总算用上了,相较那些大字不识只会拨算盘的其他博役,他更擅长与人打交道,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他开始广交朋友,不分三教九流,也越来越善于变通。有时多献上一些恭维之词就能拿到更多货,有时贿赂一两个官员就能使业务顺畅,有时跟火车站的人混熟就能让竞争对手的货迟到!几年下来他在直隶官商各界交了许多朋友,那家洋行出口的油料、棉花、蚕丝全部由他经手,他开设自己的账房,雇用自己的属下,成了那家洋行的大买办。” 厅长有些不耐烦:“您说的这些……” “别着急,后来发生的事您会感兴趣的。因为他的努力,那家洋行发展很快,后来又投资金融开设银行。俗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他目睹银行的收益后自惭形秽,纵然他已经成了可以与德方分庭抗礼的大买办,终究只是高级雇员,何时才能有自己的公司?而且银行身不动膀不摇就能赚钱,他很眼红,怎样才能分一杯羹?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一个漏洞……”刘文卿眼睛一亮,时隔多年提起此事依然兴奋,“那家银行的准备库以储存白银为主,银锭整整齐齐码放在杧果木制成的木箱里,半个月清点一次,半年彻底核查一次。他发现每月两次的例行清点只是走形式,查库的人拿着账本核对箱子数目,通常不会开箱,即便开箱也只是看看最上面的两层银锭,不会拿出来逐个查验,这便有空可钻……” 海青不禁心惊——偷银库!这是非法勾当! “负责看守银库的是个德国人,叫舒尔茨,很快被他买通了。他们弄来一车砖,趁夜进入银库,将部分白银抽换出来,只留箱子最上面两层,然后拿这些白银放贷,安全起见都是短期的高利贷,不超过半年,收回后再到银号兑换银锭,在半年核查期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挣的钱他和舒尔茨三七分成。他负责联系客户,拿大头;舒尔茨搪塞检查,拿小头。” 海青暗忖——高利贷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到期收不回怎么办?凡是放高利贷的必定与黑道有关联,兵荒马乱的年月甚至还要有当兵的为他出头,难怪刘文卿能与军警两界的人混得烂熟! “呵呵,现在想来当初他不要两枚金币并不是不贪财,而是那点儿钱太少——这世上的人没有不贪婪的,关键在于下手能得到多少!他们干得非常隐秘,就这样周而复始持续很久,德国老板一直不知。人赚钱急死人,钱赚钱不费难,更何况是拿别人的钱放债,几乎是无本买卖,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再加上代理进出口获得的分红,不到五年光景他就辞去买办之职,创办了自己的商行。这时大清朝早已经完了,商业更自由,他凭借多年结交的军界、商界、政界的朋友,将生意逐步扩大,在奉天、济南等地设立分号,不但经营进出口,还投资不少房产。有时他想起过去的事也觉得害怕,好在舒尔茨也是有头脑的人,挣钱后也离开银行经营自己的商店,有时两人还有商务合作,彼此都有一定声望,他就不必害怕舒尔茨会以过去共同犯下的罪恶勒索他。又过了几年世界大战爆发,德国一败涂地,无论舒尔茨还是他原先供职的那家洋行都结束了生意,舒尔茨被遣返回国,从此断了音讯,往事便彻底尘封。可是……”刘文卿突然蹙眉,“时隔八年之后,有个德国老头找上门来,提起当年的秘密。” 海青与厅长对视一眼——米勒! “原来舒尔茨回国后身染疫病,家乡房产又毁于战火,他一蹶不振彻底破产了。好在租界回去的德国人组建了互助会,还能保证他的基本生活,而且有位医生免费为他诊疗。可他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两年后在潦倒中死去,或许是为了祈求上帝宽恕,抑或只是想要倾诉,临终前他把当年串通买办偷银放贷的事告诉了医生——就是那个德国老头。这位医生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年轻时曾在德军服役,后来在天津法租界开诊所,还给租界里许多显赫的大人物看病,与那位买办也算是点头之交,于是中德恢复邦交后他回到天津,带着秘密找上门来……” “敲诈。”曹副厅长的心情很复杂,毕竟米勒是他的恩人,保住他一条胳膊,但米勒又做出这种卑鄙行径,令他不齿。 刘文卿摇摇头:“其实‘敲诈’这字眼用在他身上有些过分,他没有钱财上的要求,至少好处没落到他自己身上。他知道那位买办投资了不少地产,其中包括原先德租界的几栋房子,他希望买办能以低廉的价格把房子转租给原先的德国商户,让他们恢复原先的生意。平心而论这老家伙并不坏,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孤单一生无儿无女,只想在有生之年多为同胞做点儿事,让他们尽早摆脱战败的苦痛。但是对买办而言这将损失大笔租金,实在不近人情,一开始买办委婉拒绝;可是他屡次登门,最后干脆把话挑明,若不按他说的办他将把偷盗银库的秘密公之于众。” “所以您……那个买办就妥协了?” “别这么说。”刘文卿纠正道,“不是妥协,是成全。其实那个买办已经功成名就,成了商界响当当的人物,过去的是非谁在乎?时隔多年那家银行已不存在,舒尔茨也死了,他能拿出什么证据?即便证实当年的事,也治不了买办的罪,顶多是名誉上有个污点,但如今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买卖照样做,不会有任何影响。买办其实是被医生的执着感动,或者说是出于赎罪的心理,所以才答应要求。” “医生究竟怎么死的?是不是……”海青差点儿直接问出是不是你杀的。 “不知道。虽然他曾威胁过买办,又死在买办家里,但我觉得任何人都不会蠢到在自己家里杀人,尤其是家里还有别的客人时。” 厅长半信半疑:“您能详细说说医生遇害那晚,他和买办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可以。那位医生屡次和买办交涉租房的事,都是在买办家中,还专挑买办家有客人时登门,威胁意味十足,只要买办敢跟他翻脸,或者不让他进门,他立刻可以向当天在场的客人公布丑闻。当然,那就鸡飞蛋打了,他也轻易不会那么做,他知道买办家有放映机,所以每次登门总会带来一部电影,把其他客人吸引到二楼,然后在餐厅和买办单独谈话。他遇害那晚也一样,电影刚一开始他俩就去了餐厅,就在那晚买办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对峙,答应了医生的要求,并记下那几名德国租客的联系方式,两人达成交易还算愉快,然后买办就上楼了,医生独自一人留在餐厅里,他似乎还想等待另一人。他们总共谈了不到半小时,买办上楼时看了一下表,恰好是八点整。” “另一人?” “对,在买办和医生谈话期间,似乎有人开过餐厅门,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可惜买办当时背对着门,当他回头时门又被关上了,但是医生看到了那个人,或许他知道那个人也想跟他说话,所以才留在餐厅里等那人再来。鉴于他是在餐厅里遇害的,我觉得后来去找他的那个人嫌疑很大。” 厅长不置可否,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刘文卿——这番交代印证了之前的猜测,米勒遇害前果然在和人密谈。但另一个人是谁呢?是格林吗?是间谍活动吗?还是姓刘的一派胡言,他本身就是凶手,只是故弄玄虚扰乱调查? 刘文卿猜到厅长的心思,苦笑道:“你想想日期吧,四栋房子转租给德国人时医生已经死了,可见买办并不畏惧威胁,反而言出必行信守承诺,我觉得这是值得称道的美德,不该怀疑他杀人。” 厅长沉思片刻,缓缓开了口:“您给这故事编了个美好的结局,但恕我不敢苟同。因为对那个买办而言医生的威胁并非毫无意义,事实正相反,那关系到他的前途荣辱。那个买办之所以受军政府器重是因为他善于跟军火商打交道,经常替政府出面购买军火。德国武器在欧美诸国中首屈一指,比如马克沁机枪,咱们军工厂仿制的性能差,如今和南方交战正急于进口,这也着落在买办身上。盗窃德国银行的秘密一旦公开势必引起德商反感,尤其战败后他们的自尊心更脆弱,对那些曾经欺骗他们的人尤其痛恨,如果德商拒绝再跟这位买办做买卖,他掌控多年的军火生意就会被别的商人抢走,不但将蒙受经济损失,还将失去军政府的宠信,丢掉商会领袖的地位。所以事实并不美好,更谈不上美德。” 这戳中了刘文卿的要害,但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一个故事而已,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您若是非要这么想,我也不能反对,但这与杀人案无关。” 海青被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搞得有些生气:“您事后租房不是为兑现承诺,而是怕秘密泄露。米勒虽然死了,但不能确定他生前是否告诉过别人,尤其那四个想收回房子的德国人。我上次来时您之所以惴惴不安,时刻关注报纸,并不是怕命案的新闻,而是怕有人捅出您盗窃德国银行的旧闻。所以您一边跟我们虚与委蛇,一边暗中联系那四个德国人,按米勒的意愿迅速签订协议,以防他们对外声张。现在命案的消息已经见报,您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那四个德国人已得到好处,即便他们知道您的秘密也会守口如瓶。从始至终您在乎的只是保住军火交易,保住军阀对您的信任,为了这些您不择手段,所以您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未必可信,您依然有很大的杀人嫌疑。” 这番话刺激了刘文卿,他终于收起笑容,在黄铜的烟缸上用力磕了磕烟灰,把烟袋往桌上一撂,以教训的口吻说:“我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信与不信随你的便,如果有什么怀疑只管去查,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另外我还得给你提个醒,我讲的仅仅是故事,若是你给故事里的人乱起名字出去宣扬,就算你是郑秉善的外甥我也不会客气,留神我告你诽谤名誉!” “你……”海青虽不甘心,也确实拿他没办法,掌握他秘密的德国人不是已死就是已被买通,他这官司还真是一告就赢。 厅长已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重申:“无论如何这桩案子我还会调查下去,可能今后还要来拜访。另外……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做的这一切并非针对您,仅仅是职责所在。” “哈哈哈。”刘文卿恢复了笑容,“您太客气了,我都理解,咱们是朋友嘛。”说着他还亲自为厅长打开书房门。 朋友?曹副厅长心中苦笑——势在人情在,势败人情坏,到我丢官罢职那一天,还指不定是朋友是冤家呢! 海青吃了个瘪,低头往外走,刘文卿笑呵呵拍了拍他肩膀:“年轻人,别太清高,是非不要太分明。不信回家问问你舅舅,他白手起家时做的事也未必光彩。或许现在你不理解,但迟早有一天会明白,这世上没有谁是绝对清白的。” 就在曹副厅长审问刘文卿的同时,刘家房后的巷子也很热闹,来了个卖菜的小贩——苦瓜。 苦瓜与海青分头行动,借走了大栓,坐着洋车在“三不管”附近好一通转悠,找到卖菜的小兄弟顺子。一来他要借顺子的挑子伪装,二来顺子和宝子情同手足,分别多日彼此想念,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们见上一面。 顺子当然高兴,立刻跟来了。一到刘家门口,苦瓜就抢过挑子,直奔房后的小巷,扯着脖子吆喝:“香菜辣青椒、洋葱、嫩芹菜、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卖大海茄!卖萝卜、胡萝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蒜、好韭菜!”他这吆喝与众不同,是说相声时模仿卖菜用的词句,一气呵成甜润好听,真正的菜贩子不会这样喊。一来他用的是纯正北京口音,北京卖菜的不会大老远跑到天津来;再者谁也不可能准备这么多种菜,一副挑子挑不动,萝卜上市的时节又哪儿来的香椿芽?这是艺术夸张。 宝子正在后院刷锅洗碗,一听这种吆喝便知是苦瓜,赶紧从后门溜出来,与顺子重逢甚是欢喜。苦瓜说:“你们小哥俩一会儿再聊,你先进去把你家老妈子叫出来。” “干什么?” “就说后头来个卖菜的,让她出来瞧瞧。” 宝子直摇头:“老妈子不管买菜,这是我师父的差事。” “没关系,反正这钟点你师父出去遛弯儿了。你就跟老妈子说,这个卖菜的品种齐全,又好又便宜,问太太想吃什么顺便买点儿,省得再让师父跑菜市场了。” “齐全?这筐里除了黄瓜什么都没有,亏心不亏心?” “事在人为。等她来了我多说好话,半卖半送,准保她高兴。” “半卖半送?”一旁的顺子不干了,“得了吧!小本买卖赔不起,你快把挑子还我吧。” “瞧你那穷酸样儿,哥哥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亏?放心吧,赔了算我的,兴许我还能帮你拉个主顾呢。快去快去……” 宝子依计而行,不一会儿工夫真把刘妈领出来——这位老妈子是刘夫人的贴身仆妇,丈夫、儿子常年伺候在刘文卿身边,她则陪着夫人在乐亭老家,也是最近才跟随来津。她在乡下老宅是管家婆,底下仆妇、媳妇一大堆,再加上乡里乡亲、三姑六婆,整日说说笑笑、打狗骂鸡,日子快活得很;自从进城变成了“怯老憨”,许多东西没见过,什么地方都不认识,整天在家里闷着,老爷、太太、丈夫、儿子,哪件事也轮不到她做主,连个说笑话的人都没有,闲得发慌还恨不得找点儿事呢,故而宝子一说她立刻就来了。 苦瓜满脸堆笑:“大娘,您好呀!买点儿什么?” “咳!你嚷得热闹,除了黄瓜啥都没有呀。” “您晚来一步,别的刚卖完。” “咋这么巧呢。” “黄瓜也不错,您瞧这鲜鲜亮亮、顶花带刺的,早晨刚摘的,您买几根吧,准保好吃。” “家里有。” “我这个好!”苦瓜毫不犹豫撅了一根,“您尝尝,甜不甜?苦的我不要钱。” 刘妈推辞不过尝了一口:“嗯,是不错。”低头一看,手里还攥着大半截,笑了,“小伙子,你倒是机灵。别的小贩都是从尖上掰点儿叫人尝,你从中间撅,这我要是不买你还卖给谁去?看来我是非买不可咧。” “大娘,您别这么想呀!这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我再小气也不至于计较这一根黄瓜。这根撅开的算我孝敬您,您要是买我给您拿好的。” “得,就冲你这么爽利,来两根……多少钱啊?” 苦瓜眼珠一转,故意多说:“一个大铜子儿一根。” 刘妈把脸一沉:“小伙子,你以为我没买过菜呀?行市我知道,街面上都是一个小子儿一根,一个大子儿两根,有些厚道的贩子给三根,你卖得贵。” “大娘,您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月份,已经入秋了,这玩意吃一口少一口,再过一个月,打着灯笼也没处买。您是老主顾,看着我长大的,平时没少照顾生意,还在乎一两个小钱?” “你这嘴真能说,谁看着你长大的?我根本没见过你。”其实刘妈还真跟他见过一面,只不过上次他西装革履假装海青的秘书,现在成了粗布短褂的小贩,刘妈怎么可能想到是同一人? “这么说不显得亲近吗?您是大户人家的,哪儿省不出一个子儿?何况我这黄瓜好,您挨个瞧,有一根大肚的吗?这叫一分价钱一分货,没敢多赚您的。” “胡说!这又不是金雕玉刻的,满大街都是,谁在乎你这个?不买了。”刘妈扭头要走。 “别价!您老回来。”苦瓜立刻抓起两根黄瓜,硬塞到她手里。 “一个大子儿俩?” “半个子儿都不要您的,拿走吃去。” “咋又不要钱咧?”刘妈被他闹蒙了,“那我可不能要。” 苦瓜嬉皮笑脸:“实不相瞒,我这是拉主顾。刚才您一出来我就瞧明白了,您是这府上的管家妈妈,大事小情都能做主,老爷太太的主心骨。小的说句不害臊的话,想跟您攀交情,以后府上用什么菜我包了,一早给您送来,价钱好商量。” 这句“大事小情都能做主”实是说到刘妈心坎里了,自从进城就没听过这样的恭维话,顿时觉得这卖黄瓜的是天底下最明事理的人,忍不住掩口而笑:“你这小嘴儿比黄瓜还甜。” 苦瓜顺藤往上爬,又抓起两根塞到她怀里:“我孝敬您的。有空您跟太太回一声,以后若是都用我的菜,我也有了固定的进项,省得累死累活东走西串。您老慈眉善目,一看就是疼儿女的人,我这买卖全指望您老照顾了,奶奶!”苦瓜又给她长一辈。 刘妈乐不可支,明知这事办不下来,也点头应允——这会儿太太正睡午觉,老爷在书房待客,端茶送水有她一双女儿照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小伙说话怪好听的,又有不花钱的黄瓜吃,聊呗! 这时又听“吱呀呀”一声响,巷子对面的木门开了,又走出个中年妇人——是对门孙家的老妈子,姓王。 王妈正在后院晾衣服,听巷子里聊得热闹,也出来看:“你这黄瓜怎么卖?”其实真到菜市上遛一圈她也未必买,这纯粹是瞧别人买跟着起哄,都是老妈子,大中午的干完活儿闲得发慌,凑热闹呗! 苦瓜之所以非要把菜挑到后巷,为的就是引人,见王妈问价,大大咧咧道:“这位奶奶吃,我一个子儿不收,您要买,一个大子儿一根。”这话就是故意挑事儿。 果不其然,王妈一听就火了:“凭什么呀?她要不花钱,我就得花钱,她是你哪门子的奶奶?” 苦瓜一掐腰,坏笑道:“这肝气您生不着。谁不知他们刘家财大势大,我把这位奶奶哄高兴了,兴许以后我的菜全包了,您行吗?” 王妈更气了:“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你这不是势利眼吗?哦,就他们刘家财大势大,你也不打听打听去,这街上住的有一家穷抠吗?我们老爷是太平洋钟表行的孙老板,谁不晓得?你小子没见识,就只把他们刘家当主顾,他们还不是乡下来的?见过什么呀!” 她说的本是有嘴无心的话,刘妈听着扎耳朵:“老姐姐,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咋还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呢?我们老爷买卖做得可大咧!钟表算什么?我家有的是。” 苦瓜不说话了,默默退到一旁瞧着。 王妈甩着手帕,不屑道:“你家有也是寻常货,我家老爷是专门干这个的,什么珍奇的钟表没有。” “咋就寻常呢?”刘妈也生气了,“我家客厅里那木头大座钟,可稀罕啦!” “那种东西我家店里有的是,花梨、紫檀,什么壳的没有?还有镶宝石、镶猫眼的。” “我们那个连里面都是木头的。” 王妈一愣:“那怎么上弦啊?” “甭上弦,老走着,根本就不识闲儿!” “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连洋人都没听说过,好多洋人到我家来做客,都夸我们的大座钟是稀罕物。” “嘿!你这话说的,以为我们家没来过外国人吗?我们老爷交际可广了,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都认识,黄头发、白头发……” “我家还来过红头发的呢。” “那不新鲜,我还见过红头发蓝脸膛的。” 刘妈想了想:“那不是窦尔敦吗?” 宝子、顺子原本在一旁说体己话,听了也忍不住笑——对口的老妈开嗙,比评戏还热闹! 听到孩子们的笑声,俩老妈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再争辩,又热络起来。刘妈捂嘴笑道:“老姐姐,您可别见怪,都是卖黄瓜的孩子不懂事,看人下菜碟,我可没有得罪您的心。俺们是乡下来的,说话也土气,您老别笑话。” “这叫啥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谁笑话谁?”王妈的气也消了,“最近几个月常见您进进出出,也没得机会跟您说句话,这下熟悉了,咱是不打不相识。有工夫到我那儿坐坐,要是有活计我帮您做。” “以后短不了麻烦您……” 苦瓜久经世故看得分明,但凡大宅门中最清闲且最多嘴的就是老妈子,上了些年纪,跟随主家多年,都是讲脸面的仆妇,常常吹嘘主家给自己脸上贴金,动不动争得面红耳赤,一旦和好又开始串舌头,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个眼,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得打听打听,常把主家的隐私当作谈资。 王妈也是个“六国贩骆驼”的,早就对刘家上上下下好奇,这会儿跟刘妈混熟了,就开始打听:“前几天我瞧见你们太太出门烧香,身边跟着个十六七的丫头,怪水灵的,是您女儿?” “是啊,我闺女小凤。” “难怪跟您有点儿连相,想必您年轻时也标致。” “标致啥呀,我都一脸褶子喽!闺女相貌虽好,淘气,可不叫我省心咧。倒是我家小子有出息,老爷很器重,最近还说要让他出去学习,回来给老爷开四轮电车。”刘妈只认识电车,不认得汽车,所以把汽车误当成四个轮子的电车。 “真好,我家小子就不行,开车也不会、修房也不会,被老爷派到店里谈什么生意,整天在租界瞎转悠,没出息!”王妈这叫明贬暗夸,又比上了。 刘妈哪里服气?又道:“其实都托我老头子的福,他是大管家。”她口气傲然,特意加了个“大”字。 “哦,全是你们一家呀!真叫人羡慕。” “我们跟老爷同宗同族。” “那位厨师呢?也是亲戚?” “不,就他是外聘的。” 王妈揶揄道:“我还以为他是您小叔子呢。” “咳!不瞒您说,家乡老宅的厨子真是我小叔子,到城里换人了。”提起此事刘妈一肚子牢骚,“依我说,这姓丛的师傅比我们兄弟差远了,奸懒馋滑还挺大的架子,每天晚上做完饭,甩手就回自己家,连收拾碗筷都不管,有一次我眼睁睁看他把一大块猪肉揣自己怀里带走,手脚不干净,还总偷着喝酒呢!可老爷认准了他做的菜,上人见喜,咋办呢?他就仗着自己有点儿手艺,总跟老爷提条件,他兄弟也是个厨子,手艺不咋的,硬是仗着老爷的关系举荐到工厂食堂去了,还有他儿子,也是干什么都不行,托老爷介绍的工作,一家子都沾我们老爷的光……” 王妈听了直笑:“哟!老妹妹,您这话说的,你们一家子不也是沾主家的光吗?” 这话说得刘妈有些脸红,却道:“那不一样,我们自老辈子就跟随主家,都是一个老祖宗,乡里乡亲好照应。他姓丛的算什么?还老吹嘘是老爷请他出山的,什么呀?当初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我不揭他老底也就罢了,咱这人厚道。” “常说一分厚道一分福,也未必。”王妈也开始嘀咕自家事,“我那老头也厚厚道道,还不是一场暴病就死了?幸亏给我留下仨小子,还算争气。刚才说的那个是老大,我们老二在洋行当博役,会说好几个国家的话,我们老三还小……” 苦瓜不动声色冷眼旁观,见俩老妈聊得热火朝天,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又拿起两根黄瓜递给王妈:“大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听您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您也是管家奶奶。这两条黄瓜是孝敬您的,以后多照顾我生意。” “好好好。”王妈美滋滋揣到围裙里。 “对啦!”苦瓜猛一抬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您这儿不就是那什么会长家吗?最近常听人念叨,说您府上死个外国人,好像连报纸上都登了,有这事儿吧?” 王妈心中大喜——虽说这事儿一直保密,三天两头巡捕来搜查,哪儿瞒得住街坊?她穷极无聊早想打听,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这会儿卖黄瓜的捅破窗户纸,她乐得如此,立刻帮腔:“是啊!我也听说了。早上我们老爷看报时还念叨,说刘会长可能摊上麻烦了,真死了个洋人吗?” “可不?我亲眼所见。”刘妈毕竟是刘家的老仆人,若是苦瓜自己问,她无论如何不会说,但是现在王妈也问,当着老姐们儿不能折面子,于是这又成了吹牛的资本,“要不是我搀着我们太太,差点儿吓晕。那血刺呼啦的场面,你们没见过!”其实她也没见过,她一直搀着夫人,听说餐厅里死了人她们没敢靠前,根本没亲眼看见尸体。 王妈还真配合,捂着嘴,装作惊恐的样子:“那人是谁呀?” “德国人,老米。”刘妈在称呼方面跟苦瓜不谋而合,“干啥的我也不清楚,好像跟房子有关系,反正常来我们家吃饭,还总拎个大箱子,带着……那叫啥玩意儿来着?有光,能在墙上照出人影,还有神啊鬼啊的,还咬人脖子,可吓人咧!” “这么邪乎?他是跳大神的吧?”这次王妈真吓坏了。她怎知刘妈把电影情节和现实混到一起?理解错了,还以为刘家房子不干净,请来个外国牧师来捉鬼,让鬼给咬死了呢! 刘妈也稀里糊涂:“不是跳大神的,但也不是正经人,他眼珠子都蓝了,正经人哪有那模样的?还总跟我们老爷嘀嘀咕咕的。” “他、他常去你们家?” 苦瓜暗笑——这倒省事,王妈都替我问了。 “就这俩月,来过两三次呢,还有一回他和老爷在吃饭那屋吵起来了,我家老头子正跟厨子在厨房里算菜钱,都听见哩!吵得还挺凶的,当初老爷真该把他轰出去,要是从此不来往,兴许就没后来的事儿了。你说这不是祸从天降吗?这倒霉人连死都给我们添麻烦。”人们说闲话时会比面对警察吐露得更多,像这样的细节刘妈对巡捕只字未提,战战兢兢只想摆脱麻烦,可是跟邻居说闲话却毫无戒心,甚至添油加醋大加渲染。 王妈早吓得胆战心惊,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念“阿弥陀佛”,心中暗想——原本看她家闺女漂亮,我那二小子没媳妇,要是合适还想提提呢,哪知她们主家闹鬼,俩多月都治不住,闹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安,连牧师都折腾死了,这样的亲家可万万要不得! 正在这时从巷子外面走来一人,正是刘家的厨师丛富贵。刘妈刚才说他闲话,未免有些心虚,忙道:“老姐姐,咱就聊到这儿吧,我还有活儿呢,改天不忙你到我屋里串门。” “呃……行。”王妈心说——这闹鬼的房子打死我也不敢去啊! 两位老妈攥着黄瓜各回各家,宝子也怕师父责怪他偷懒,忙不迭和顺子道别,一溜烟钻回厨房。苦瓜见丛师傅慢悠悠过来,笑道:“大叔,买几根黄瓜吧?新摘的。” 丛师傅洋洋不睬,只摆摆手,连句话都没说。似乎凡是有本事的人都有点儿怪癖,这位厨师也是,虽说现在已经入秋,天气还很热,尤其午后大太阳晒着,他竟偏喜欢这时候遛弯儿,连顶帽子都不戴,难怪他肤色黑黝黝的。经过时苦瓜闻到他身上有股酒气,心中暗笑——刘妈说你偷酒,想必此言不虚,兴许每天出去不是遛弯儿,就是背着主家灌黄汤去啦! 一场热闹散去,顺子很高兴,说以后有空再来找宝子,另外苦瓜替他讨好刘妈和王妈,兴许以后还真能给这两家送菜。两人绕出巷子来到正门,只见吵吵嚷嚷,比刚才后门还热闹——曹副厅长的勤务官李大彪正揪着一个年轻人的衣领,要打架;刘大栓也是蔫坏,竟不阻拦,守着洋车乐呵呵看热闹。 苦瓜走近一瞧,原来那人是《津华日报》的记者吴梦生。 吴梦生到刘家来打探消息,在门口正撞见厅长的汽车。李大彪瞧见他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下车争吵起来,撸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这时曹副厅长和海青也恰好由管家送出来,正瞧见这一幕,赶紧喝止:“李大彪,你干什么?还不撒开!”其实依他的心思,就算把姓吴的打死都不解气,但是厅长司机殴打记者,明儿又成了新闻,况且这还是在租界,闹出事儿来不好解决。 “哼!”李大彪气呼呼撒手,“便宜你啦!” 吴梦生整了整衣领,冷嘲热讽道:“厅长,您好大的官威,连司机都这么厉害,仗势欺人都成习惯啦!” 厅长心有怨气却只能忍,只道:“你该不该挨打,自己心里明白!凭什么把泄露案情算在我头上?且不说给我找了多少麻烦,这会破坏调查的。” 人与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场自然也有差异,吴梦生根本不信厅长的话,反而笑道:“破坏?若不是我一篇文章捅出来,不知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来欺瞒百姓的糊涂案子还少吗?常之英枪毙杜笑山,名义上说是伸张正义,其实公报私仇,以为我不知吗?还有上次‘三不管’的命案,最后也稀里糊涂,那天我也在场,看得清清楚楚,是不是你故意纵容凶手自杀,好掩盖他行贿的事?你说啊!” 厅长听他翻出“三不管”的旧账,顿时压不住火:“好啊,我还没问你,你反来问我?到底是谁向你透露案情?是不是那个侠盗小丑?我早猜到是他,故意坏我的事!” “小丑?”吴梦生一愣,“我根本没见过他呀。难道……他跟此案也有关联?” 厅长自觉失言,即便是小丑告诉他的,他也不会承认;若不是小丑说的,岂不是又提供消息了?想至此不再理他,赶紧上汽车。 “你又想跑!把话说清楚!” 李大彪怒气未消,坐在驾驶座上还探出车窗朝他攥拳头:“我警告你,别再来烦我们,也不许你骚扰刘家,特别是刘家的下人!若不然我打瘪你!” “别说了,还不快走?”厅长催促一声,李大彪这才摇上车窗,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管家老刘听到他们的对话已知吴梦生的身份,趁乱回去,连院门都锁上了。吴梦生眼见叫门无望,又把脸转向海青等人。海青笑道:“你是《津华日报》的吧?我舅舅郑秉善可跟你们社长很熟,要是胡写乱写留神你的饭碗。” 这话倒是把吴梦生吓住了,扔下一句:“哼!仗势欺人,你也不是好东西。”悻悻而去。 苦瓜望着吴梦生的背影,眼见他走远,突然拍了拍刘大栓肩膀:“你去跟着他。” “跟着他?!” “对,你不是很擅长跟踪吗?” 一句话说得大栓脸红——当初机缘巧合之下他与海青结识,出于好奇多次跟踪才撞破小丑的秘密,旧事重提不免惭愧。 苦瓜解释道:“姓吴的不死心,他从咱这儿挖不到更多消息,必定还要找上次透露案情之人,咱来个顺藤摸瓜,倒看看走漏消息的是谁,看看那家伙是何居心。” “哎。”大栓答应一声,却没动。 “还不快去?一会儿他就走远了。” 大栓挠着头发,一脸为难:“他要是半路雇车,凭我的脚力也能跟上,但平白无故在街上跑肯定扎眼,弄不好会被识破,所以我还得拉着车跑。可我拉着空车,半路上要是有人雇我怎么办?光忙着和雇车的费唇舌,兴许就跟丢了,你们最好有个人坐在车上一起去。” “有理!”苦瓜扭头看海青。 海青却道:“厅长叫我回家守着电话,他随时可能联系我。” “你!”苦瓜招手唤过顺子,“上车。” “我?!”顺子一头雾水,“这关我什么事儿呀?我老老实实在街上卖菜,你们稀里糊涂把我找来,光借挑子还不够,还要借我本人,究竟想干吗?” “没工夫解释,大栓路上跟你说,快上车。” “我放着买卖不干,坐洋车满街转悠,有病啊?” “好兄弟,帮帮忙。”苦瓜硬把他往车上推,“一人是死的,俩人是活的,你们一起去更稳妥。” “不行不行,不做买卖我吃什么?挺好的黄瓜不能放,我今天一定得把它卖完……” “放心吧,海青包圆儿啦!” 海青暗骂——嘿!又拿我垫背,我买这么多黄瓜干吗? 顺子虽然不情愿,还是被大栓拉走了,就剩海青和苦瓜俩人。苦瓜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稍稍松口气,回头道:“我也得走了。” “上哪儿去?” “茶馆呀!快三点了,我得赶场。” “那……那我怎么办?这儿还有两筐黄瓜呢,现在我连车都没有。” “反正你买了,自己挑回家去吧。” “我挑?” “是啊。”苦瓜坏笑着拱了拱手,“您多受累吧。锻炼一下,对身体有好处。”说罢一溜烟就跑了。 “唉!”海青一声长叹,“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呀!” 这个下午对海青而言绝对刻骨铭心。他富里生富里养,不敢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从没受过委屈,更不要说干重活儿,这一担黄瓜险些要他命。 俗话说得好,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卖菜的挑着担子穿街过巷虽说辛苦,可穿的是短衫便鞋;海青却是西服革履,伸不开胳膊、迈不开腿,脚底下磨得生疼。有心雇辆洋车,又是人又是菜的,人家也没法儿拉呀!有心扔街上不要,扁担箩筐还得还给顺子。没办法,硬着头皮往回走,他面子又薄,租界里常遇见熟人,若是邻里街坊看见利盛少爷挑着担子满街转悠,明天准变成新闻,岂不又给舅舅丢人?所以他一看见有路人远远过来,立刻放下挑子,装作若无其事。好在守着两筐黄瓜,渴了就吃一根,就这么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才到家。 一进家门,老吴瞧得两眼发直:“我说少爷,您可真有本事,买菜怎么连挑子都买回来啦?” “我乐意!” “来人哪!”老吴赶紧招呼男仆,“快把挑子接过去。” “算了吧,我都挑一路了,也不差这几步。”海青满头大汗,直接挑到厨房。 厨子老王见此情形,眼泪都快下来了:“少爷!天地良心啊!我在您家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贪污过一文钱,买菜的账清清楚楚,您想吃什么只管说,我一定去买,您亲自挑这么多菜回来,是明摆着不信任我呀!我实在没脸在您家混了,等老爷回来我就辞活儿。” 海青憋了一肚子气还得安抚厨子,解释半天才说明白,这才瘫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脱下鞋——脚底下已经被皮鞋磨出泡了。 刚揉两下脚,门铃一响苦瓜回来了,海青很诧异:“这么快就回来啦!使的活儿小?” “不小啊。今天使的是《怯洗澡》,下台我还找甜姐儿聊了一会儿呢,很快吗?” “我也刚进门。” “嚯!我的大少爷,您走了多大工夫?” 海青这才想起看表——五点,不知不觉间竟走了两个多小时。 苦瓜背着手踱来踱去,一副教训的口吻:“你说你,白长这么大个子,干什么行?顺子还不到十五岁,整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你才走三趟街就花了俩钟点,还跟受多大委屈似的。现在你知道我们穷人有多苦了吧?不干活儿就得挨饿,哪儿还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今后你别总嫌弃我们不读书、不认字……” “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先教训我一通。” 苦瓜嘻嘻一笑:“谁嘴快谁有理。” “把我扔下就不管了,像话吗?” “你脑筋太死,我不是教过你卖菜怎么吆喝吗?你应该嚷几声,卖点儿就轻省了,都卖了还有赚呢。” “你别挨骂啦!”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黄瓜炒鸡丁、黄瓜熬面筋、凉拌黄瓜条,还有一盆黄瓜鸡蛋汤,老吴虽然一脸不情愿,还是给苦瓜准备了碗筷。海青看着这一桌绿油油的黄瓜宴,提不起半点儿食欲:“路上嚼了好几根,我已经不想吃了。你跟刘妈套了半天近乎,有收获吗?” 苦瓜依旧胃口大好,嘴里塞满黄瓜,咬得咔咔响:“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这叫什么话?” “刘家仆人们鸡毛蒜皮的事儿我打听到不少,顺带连他们旁边孙家的事儿也知道了。” “那管什么用?” “闲了置忙了用,谁知哪片云彩有雨?至少已经能确定姓刘的一直在说谎,其实老米去过他家许多次,每次宴会后都在餐厅密谈,而且谈得不愉快,曾经争吵过,连仆人都听见了。” “果然!我就知道刘文卿不会那么大度,他今天交代的话是粉饰过的。”不过海青还是失望地摇着头,“知道这点有什么意义?没有进一步的证据,说他是凶手也只是揣测。唉!看来分头行动还是成果寥寥。” “也不一定……” 这时厨子老王来献殷勤,想问问这几盘黄瓜好不好吃,却见海青连筷子都没动,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打击,又开始眼泪汪汪:“您还说不是针对我!买这么多黄瓜,我辛辛苦苦做出来又不吃,您这不是故意耍我吗?我到底哪儿错了,明说好不好?您要是瞧我不顺眼,我现在就卷铺盖走人。” “不是呀!您老别多心。” 和刘家情况一样,王师傅虽不及丛师傅有名,手艺也很好,同样是郑秉善交朋会友的本钱,高薪聘请来的。海青又费一番唇舌,连老吴也跟着解释,总算让他稳定住情绪,回自己房间休息。 海青指着苦瓜鼻子抱怨:“全是你害的!就为这一挑黄瓜,你给我找了多少麻烦?” 苦瓜却停下筷子,茫然注视着餐碟,喃喃道:“我发现一件怪事,或许有问题。” “什么事?是关于刘文卿的,还是关于格林的?” 苦瓜还未回答,门铃又响了,老吴忙去应门,转眼间大栓风风火火撞进餐厅:“发、发现啦!” 海青站了起来:“有可疑的人和吴梦生接触?” 大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是那个洋人。” “哪个洋人?” “就是那个卷头发、高鼻子的……” “废话!洋人都那样,到底是谁呀?” “哎呀!我也不认识,反正那天在刘家吃饭的就有他,肯定是他向姓吴的泄露消息的。这会儿他俩在三区的一家小酒馆里,顺子还在酒馆门口守着呢。你们赶紧去,再迟他们就走了。” 苦瓜将碟子里仅剩的几片黄瓜扒拉进嘴里,把筷子一撂:“走!” “三区”是指天津市特别行政第三区,位于海河以北,就是原先的俄租界。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时俄国派出的兵力仅次于日本,达到四千八百人,他们的吃相最难看,不仅军纪败坏劫掠百姓,还凭借优势兵力抢占了老龙头火车站,妄图控制京津的铁路运输,此举引发列强不满,英、美、德三国在圣彼得堡与俄国进行谈判,最终迫使其将火车站交还大清,代价是俄国在海河以北划走大片租界。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俄国机关算尽最后却是一场空,世界大战开始后沙皇俄国日渐式微,随后又相继爆发二月革命、十月革命,民国政府趁机接管租界,新建立的苏联政权陷入内战无暇顾及,只能与民国政府签订协议正式归还,此后这片地区才改称特别行政第三区。 俄国在列强中经济水平最差,租界时间也最短,这片地区建设得并不好,只有临河地段房屋林立,外围甚至还有农田,幸而临近火车站,所以渐渐发展成工业仓储区。美孚石油、英美烟草等大公司的工厂都在这一带。 从海青家到这里距离较远,为赶时间海青动用了舅舅的汽车,大栓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给司机指路,半个小时后终于停在一条偏僻的小马路上。海青和苦瓜都没来过这地方,只见街巷狭小道路漆黑,在几栋矮小的公寓楼中间有家店铺,门口挂着一盏煤油灯,隐隐约约照亮牌匾,用中英两国文字写着“Grizzly灰熊”,大栓称之为酒馆,其实是西式的酒吧。 酒吧门口人还不少,但没几个清醒的,有的倚在墙上,有的瘫坐在地,有的还在墙角呕吐,这些外国人衣衫褴褛、神情委顿,完全没有高缇耶、格林那样的风采,简直就是一群流浪汉。 俄国革命后大批工商业主、少数民族为了躲避屠杀来到中国,许多白卫军、哥萨克人也在战败后流亡至此,他们大多倾家荡产,白天卖苦力,晚上靠酒精麻痹自己。张宗昌就曾组建一支白俄雇佣军,打仗时还酒瓶不离手,红着眼睛往前冲,简直是一群亡命徒,但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起了关键作用;还有不少俄国女人迫于生计沦为舞女、妓女。最凄惨的是那些旧贵族,养尊处优的他们毫无工作能力,在丧失庄园财产和沙皇庇护后只能靠典当度日,刚开始是卖祖传的珍宝,接着卖貂皮大衣,到最后连桌椅、家具、地毯甚至香水、肥皂都卖了,换取面包苟延残喘。由于他们没有店铺,卖地毯时只能搭在肩膀上沿街叫卖,所以天津有句俏皮话,大老俄卖毯子——扔脖子后边去啦。但凡混到那步田地,离上帝召唤就不远啦! 显然,这条街上流浪的大半就是那种人。海青不敢相信,刘家宴会上的宾客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大栓一口咬定,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认错。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们找到了顺子——正蹲在街对面,守着大栓的洋车呢。 “你胆子真大,换了我可不敢独自在这儿守着,黑灯瞎火的,还有这么多神头鬼脸的流浪汉,多瘆人啊!” “有什么可怕?”顺子笑了,“咱那边的贫民窟不也这样吗?刚才还真有个洋鬼子想打这辆洋车的主意,可惜早喝得醉醺醺,我轻轻一推他就摔倒了。” 苦瓜没心思闲聊:“那两个家伙还在里面吗?” “姓吴的记者刚走,那洋人还在里面。” “好,辛苦你了……我和海青进去,汽车留下等我们。大栓拉车带顺子回去吧,他那副挑子还在海青家呢,别耽误买卖。” 海青提醒:“别忘了叫老吴给他黄瓜钱!” 虽然都是外国人消遣的场所,灰熊酒吧可远远比不上康科迪亚俱乐部,这里店面狭小、屋顶低矮、地板肮脏、灯光昏暗,比街上明亮不了多少,更不会有歌舞表演,只是墙角摆着台留声机,在放布鲁斯唱片,由于机器老旧时常丢转儿,声音严重失真,根本听不清词句。好在这儿的客人不在乎那么多,他们或是工人或是水手,还有到处浪荡的破产者,一个个破衣烂衫、胡子拉碴,有的举瓶牛饮,有的呆呆发愣,有的跟打扮粗俗的女招待调情,还有几人凑在一处打扑克,把仅剩的几个钱扔在赌桌上,劣质的纸烟搞得店里乌烟瘴气,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不过海青还是认出倚在吧台边的那个年轻人——李亚溥! 此时的李亚溥穿着短衬衫、工装裤、胶皮鞋,头上歪戴一顶脏兮兮的贝雷帽,不认识他的人见他这副模样肯定以为是工人,绝不会想到是珠宝公司的襄理。他手里端着一杯酒,正和酒保说笑,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注意到海青,虽感意外却泰然自若,完全不像做过亏心事的样子,脸上依旧挂着他那招牌一样的亲切笑容:“沈先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这位是您朋友吗?” 苦瓜审视他片刻,忽然笑了:“明知故问!别装蒜了,咱俩早就见过面,不是吗?” 海青大感意外:“你什么时候跟他见过面?我怎不知道?” “当时你也在场。” “啊?”海青更摸不着头脑。 “我的大少爷呀,你不但脑筋不灵光,眼睛也不好使,记性还差得要命!我早就告诫过你,这家伙不是好人,再遇见他千万要提高警惕,千万别理他。你怎么忘了?” 海青似有所悟:“你……你是说……” “没错!”苦瓜笑呵呵朝李亚溥拱了拱手,“辛苦辛苦!久违了,通灵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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