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想吃不想吃?

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海青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李亚溥就是在康科迪亚俱乐部玩纸牌的“通灵大师”?这不会是开玩笑吧?为何自己曾跟他一起吃饭、看电影,聊过许多句话都未察觉,苦瓜一眼就能认出来?

“真有你的!我甘拜下风。”李亚溥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一起喝一杯吧,我请客。你真了不起,不单识破纸牌把戏,还能记住我这个人。咱们只见过一次,那天我还戴着面具,你究竟怎么认出我的?”

“眼睛。”苦瓜得意扬扬,“虽然面具把你大半张脸都遮住了,但我记得你的眼珠。你这双眼太格色儿!说黑不黑、说黄不黄,跟狗屎一个颜色……”

“这叫棕色。”海青连忙纠正,“或者说是咖啡色。”

“别提那玩意儿!难喝死了。”

“那也比狗屎强吧?”

“少废话!狗屎不用往嘴里放。反正我记得,凭这双眼睛就能认出来。”这或许是一种直觉,唯有同样习惯戴面具的苦瓜才会对眼眸印象深刻。

李亚溥不服气:“我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呢?原来是凭运气。各国租界里棕眼睛的不下几百人,你小子没见识罢了。”

“故意抬杠,想长能耐是不是?”苦瓜笑了,“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关键是口音,你的中国话很流利,但是略有点儿关外口音,上次我就注意到了,尤其说问句的时候,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在乔装改扮这方面苦瓜颇有心得,他说相声时都是京字京腔,可扮成小丑时会故意带点儿天津口音,就是避免被人识破。

“口音,原来是口音。”李亚溥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似是牢牢记在心里——以后再伪装时一定要控制口音!

海青忍不住发问:“为什么要在俱乐部装神弄鬼?”

“哎呀,我的大少爷,您可真够迟钝的,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了卖珠宝呀!老绿他们两口子、刘文卿夫妇还有那个美国老狐狸,不都中了他的招儿吗?你也差一点儿,要不是你被他指引打了个电话,怎么知道什么幸运石是祖母绿?”

“厉害!”李亚溥一挑大拇指,“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错,我用纸牌和暗号引诱俱乐部的有钱人打电话,而电话另一头是我手下的推销员。他们故意聊有关星座、命运的话题,给客人灌输幸运石、幸运颜色的知识,并设法套出客人的住址,记录下来交给我。隔一两天我就提着箱子上门推销珠宝,这里有个技巧,不能把幸运石放在最显眼的地方,那样会引起怀疑,我通常把它们放在箱子下层,在上层放一件最昂贵的首饰,竭力推销那件东西,再假装不经意间移开上层露出幸运石,通常客人自己就会注意到。哈哈,因为前两天那通奇妙的电话,他们已相信命运,认为这是上天安排,不等我多说他们自己就会买。”

“你卖的价格肯定比店里贵喽?”

“当然!上门服务自然得多赚点儿。”李亚溥毫不掩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我通常会在原价基础上加三成,反正都是有钱人,又相信可以带来运气,多花钱也不在乎。若是遇到特别有钱的,我加得更多,印象最深的就是福克斯,那个美国佬财大气粗,不赚他简直天理不容。我谎称那枚蓝宝石戒指已经订出去,不能卖给他,可我越说不卖他就越想买,最后整整翻了一倍的价才成交。”

珠宝的价格本来就很高,加三成到一倍的利,多少钱啊!海青不禁咋舌,扭头问苦瓜:“你说得没错,他这绝对是江湖买卖,你们还真是同行。”

“同行?不敢当。‘杵头子’嘿,还‘火穴大转’,我可比不了。他这是大买卖,‘蜂马燕雀’。”

“你们在说什么?”李亚溥完全听不懂。

“与你无关。”苦瓜不想让他知道,这个洋“老合”已经很厉害,要是再让他学到“春点”更了不得啦!

海青有些纳闷:“第一次我也中了你的圈套,你怎么没去我家推销珠宝呢?”

“我去过了,你没在家。你那个管家真厉害,一听说我是推销珠宝的立刻把我轰出去,还说绝不让少爷乱花钱。”

“老吴万岁!”海青第一次感觉有个老管家时时刻刻约束自己是一种幸福。

“然后过了几天,你领这家伙去俱乐部,当场识破我的把戏,我也不敢再登你家门了。不过咱们有缘,第二天又在刘会长家重逢,我心里还有点儿紧张,怕被认出来,结果你完全没察觉到,我还继续向你推荐祖母绿。哈哈,你的脑筋比这位朋友差远了。”

似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海青很难为情:“好啦!别再取笑我,说正经的吧,是你向记者透露案情的,对不对?”

“呃……对。”李亚溥猜到他们是追踪吴梦生来的,再否认已没有意义。

“还真是敢作敢当呀!你知道你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吗?为什么要干扰调查?”

“哦不,你们误会了。我不知道你们也在协助查案,也绝没有干扰调查的意思。”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钱。”

“钱?!”

李亚溥嘻嘻一笑:“只要我提供消息,让《津华日报》写出独家新闻,他们就给我报酬。”

“嘿!你可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啊!”

苦瓜抿了一口李亚溥请的那杯洋酒,感觉味道怪怪的,不如俱乐部的香槟好喝,却也不似咖啡那么难以下咽:“你说的话我不信,报社能给几个钱?像你这样赚大钱的人还在乎那点儿酬劳?无利不起早,你现在好歹是个洋行襄理,平常也人模狗样的,假扮劳工跑到这种地方,恐怕还有别的图谋吧?”

“没错,其实我常来这地方。这儿有许多失去地位的贵族,他们身上藏着珍奇的东西,勋章、怀表什么的,可现在他们混得连面包都买不起,我花很少的钱就能从他们手里弄来,回去清洗一下,一倒手能卖个好价钱,穿成劳工的样子是为了安全,我可不想被醉鬼抢劫。你们见过高缇耶的奖章吗?有一枚巴伐利亚国王颁赐的,其实那是我从一个落魄贵族手里买来送给他的。哈哈,高缇耶怎么可能见过路德维希三世?他根本没去过德国。”

“你真了不起,在这种地方都能赚到钱。”海青环顾周围那些潦倒的酒客,想象着他们昔日的风光。

“另外,还有酒。”李亚溥端起杯,陶醉地欣赏着杯中之物,“品出来没有?这可是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难得一见的好货。这酒是我供给酒吧的。”

“你还卖酒?”

“额外的小生意,我认识不少船员,他们把整箱的威士忌当作私人物品带过来,逃过关税。我用丝绸、瓷器等中国特产跟他们换酒,其实都是不值钱的仿制品,他们不识货,还当作好东西。然后我再把换来的酒倒卖给酒馆,收入也很可观。”

“你真是天生的商人,望尘莫及。”海青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你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呀。”

“是的,我刚到天津时也曾在这儿落脚。”

“哦?你们瑞士人喜欢俄租界?”

“唉!”李亚溥叹了口气,“既然你们已识破我的把戏,索性都告诉你们吧。我根本不是瑞士人,我从白俄来的,而且是在当地很受歧视的犹太人。”

“难怪你这么会赚钱。我听说过一个犹太人的谚语,即便身在沙漠中,手中只有一条绳子,也可以成为百万富翁。”

“过誉啦!我还没那么大本事。我们家族连续三代给一个俄国贵族管理庄园,收收田租、卖卖作物、管管马匹什么的,跟大管家差不多,那些高傲的斯拉夫贵族对我们一脸嫌弃,可离开我们他们什么也不会,饭端到嘴边都得活活饿死,所以我家虽然地位不高,日子过得还不错,有不少油水。我父母因为一场火灾很早就死了,我十几岁就接管职位,可惜运气不好,或者说是太好了,赶上世界大战。沙皇对德国宣战搞得民不聊生,连贵族的日子也不好过,革命爆发后情况更糟了,白俄成了苏联和波兰争夺的地盘,打来打去战火不断,农奴也拿起锄头反抗,为了保命我跟随主人逃奔海参崴。一路上非常危险,不仅要躲避红白两军,还要提防土匪,我主人的儿子就死在半路上。好不容易逃到海参崴,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完全是坐吃山空,为节省开支主人辞退了我,对我而言那真是太幸运了,我立刻跑到一家赌场当了荷官。”

“难怪你善于玩扑克。”

“我还学会了中文。”

“就是有点儿大碴子味儿。”

“没办法,入乡随俗,我原本以为很标准,谁知你们中国语言这么博大精深。在海参崴的日子也不好过,中、日、俄三国势力错综复杂。据说你们济南的那位张大帅早年也在海参崴混过,打家劫舍勒索商户,连俄国警察都不敢惹他,厉害得很!后来直奉战争奉军取胜,势力扩展到京津一带,我早听说天津有许多租界,发财的机会多,就跑过来了。至于我的主人,最后一次见他时正在街边卖貂皮大衣,这会儿他们一家可能已经在上帝身边了吧?后来听说为了遏制苏俄革命十多个国家向海参崴派兵,都乱成一锅粥了,幸亏我跑得快。”

“你是怎么变成瑞士人的?”

“很简单,我先在这里的工厂做工,攒钱买了件体面的衣服,然后到康科迪亚俱乐部当荷官,那儿的经理也是犹太人,我渐渐跟他混熟,找他借钱买了个瑞士护照。”

“买护照?”

“不必大惊小怪,这一点儿都不难,瑞士国在天津没有领事馆,所有事务都由瑞士利丰洋行代办,大战刚刚结束,许多人流亡过来,根本分不清国籍,只要你买通办护照的人,想当哪国人都可以。如果你说自己是苏俄人,大部分公司不会雇用你,他们猜测你是极端分子,换成瑞士身份就好办多了,谁也不会拒绝一个中立国的人。我想天津的富人很多,皇朝遗老、下野军阀、各国老板,卖珠宝一定能赚钱,就到利威洋行求职,高缇耶一眼就看中我,从那以后一帆风顺,我已经在他手下工作三年多了。”

“他还真是慧眼识人。”海青好奇,“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算了吧,我自己都快忘了。那重要吗?像现在这样入乡随俗,叫李亚溥挺好的。”

“没错,名字不过是代号,叫什么不一样?”苦瓜终于找到一个和他一样没有真名实姓的家伙,再加上漂泊流浪的经历,颇有知己之感,“改日再聊你以前的壮举吧,刚才你又告诉吴梦生什么了?”

李亚溥苦笑:“也没说什么,我对案情了解的也不多,只能多聊聊当天宴会的情景,姓吴的不大满意,这笔买卖恐怕快做到头了,倒是他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听没听说过侠盗小丑,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苦瓜暗笑——前门脸儿,大裤衩儿,哪儿也不挨哪儿!曹副厅长本就是瞎猜,吴梦生还认真了,再这么闹下去《津华日报》兴许把我写成凶手。

海青仍不死心:“跟我们说说吧,案发那晚你都做过什么,目睹过什么……”

“上帝啊!”李亚溥一脸的生无可恋,“饶了我吧。佩斯利警监和曹厅长找过我好几次,你们又来问,该不会以为我是凶手吧?我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了,那天晚上我一直老老实实看电影,还时不时安慰格林夫人不要尖叫,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她呀。”

“但你中途离开过书房。”其实海青并不确定,只是试探。

“是的,电影刚开始不久我去了一趟厕所。”

“这说明你仍有嫌疑,倘若……”

海青还欲再问,苦瓜却把他拦住:“行啦!这家伙是老江湖,他若是一门心思说瞎话,你问也白问。”

李亚溥眨巴眨巴眼:“你把我想得太坏了吧?”

“甭装蒜,都是老江湖,谁瞒得了谁?今天就放过你,但你不准再向报界透露任何消息,不然我就把你伪造身份的事告诉老高,看他还会不会要你这个鸡窝分子……”

“是极端分子。”海青纠正道。

“遵命。”李亚溥装模作样敬了个军礼。

“天不早了,咱们走吧。”苦瓜拉着一脸不情愿的海青往外走,却突然转过头,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对啦!那晚发现尸体时老高在哪儿?”

“你说的是高缇耶?他在一楼厕所。”李亚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确定?”

“我记得清清楚楚,听到尖叫下楼时他恰好从一楼厕所出来,别人或许没在意,但我注意到了,他是我的老板呀。”

“当时他神色正常吗?”

“很狼狈,连腰封都没系,可能尖叫打断了他的……见鬼!太恶心了。你们该不会又怀疑他吧?不可能,并非我替自己老板说话,他确实是个好心人,别看他五大三粗高门大嗓,其实外强中干,连只兔子都不忍杀,更不要说杀人。”

“他参加过战争,对吧?”

“对,我听他讲过。但不是跟德国打仗,是援助意大利,负责运输物资之类的工作,大战爆发时他根本不在法国,在塞内加尔挖矿石呢。其实他只上过一次战场,一枪没开就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也就是从那之后他决心不结婚,不要孩子。”

“为什么?”

“法国的福熙将军有句预言,《凡尔赛和约》只是二十年的停战协议,战火终将再起。高缇耶说,他不想辛辛苦苦养大孩子,将来让他们死在战场上,如果无法阻止这世道变得更糟,那还不如让自己过得轻松些,来去自由没有牵挂。”

“原来如此,再见吧。”

“晚安……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曼伦。”

“这不是真名吧?”

苦瓜微微一笑:“我没问你真正的名字,你也没必要问我。”

两人走出酒吧,躲开乞讨的流浪汉,回到车上海青才抱怨:“你为什么阻止我向他问话?”

“因为你玩不过他,你从他嘴里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他反而能从你嘴里套出线索,那样明天报纸就更有的写啦!”

“你这是在庇护他,因为你们都是江湖人。”

“瞧你说的,同行是冤家。”

“我觉得他可能有所隐瞒。”

“不是可能有隐瞒,是肯定有隐瞒,指望江湖人说实话,除非羊能上树。你见过羊上树吗?”

“别废话,我没心情跟你遛活。今天我够倒霉了,先被刘文卿抢白一通,又被迫挑了一下午黄瓜,现在好不容易抓到这家伙的短处,你却放过他,大晚上的白跑一趟,真是气死我啦!”

“不,并不是白跑,至少我知道老高的秘密了。”

“哦?高缇耶先在二楼厕所,又跑到一楼厕所,究竟为什么?”

苦瓜嘻嘻一笑:“我给你一个绝对靠谱的答案——拉肚子。”

解不开的疑问太多,但海青已筋疲力尽,懒得再思考任何问题。从灰熊酒吧回来他几乎是爬着上床的,这一晚睡得很香,连个梦都没做,仿佛一切烦扰都中止了,直到老吴闯进卧室把他摇醒。

“啊哈……”海青懒洋洋打着哈欠,“对不起,又起晚了,快中午了吧……”

“不算太晚,”老吴看看怀表,“还不到八点半。”

“那叫我干吗?咱们商行破产了,还是北伐军打进天津了?饶了我吧,我肩膀疼得厉害,腿也肿了,再让我睡会儿,过一个小时再来催命!”

“曹副厅长来访。”

“什么?!”

“厅长急着见您,正在客厅等候。”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海青不得不起床。他拖着疼痛的身躯慢吞吞爬起来,多亏老吴帮忙才成功地把胳膊伸进袖子,拜几十斤黄瓜所赐,现在连下楼都成了苦差事,一迈腿大腿就疼,他只能攥着楼梯扶手,龇牙咧嘴慢慢往下蹭。

曹副厅长正在沙发上坐着,见他这副模样吓一跳:“怎么了?痔疮犯了?”

“我年纪轻轻的,长什么痔疮呀?”海青不好意思直说,敷衍着,“腿疼。”

“折了?”

“没有……您说点儿吉利的,成不成?”

“没折就好,跟我走。”

“去哪儿?”

“戈登堂,情况紧急。”

“我还没洗漱……”

“快走!”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厅长扔给他一张报纸:“自己看吧。”

海青边刷牙边看报,只扫了两眼,险些把牙刷捅进嗓子眼——又是《津华日报》,又是吴梦生撰稿,又是整整一版。这次更过分,不但把案发经过描述得更详细,还大肆透露客人信息,就差直接点名道姓了,尤其把矛头对准格林先生,说他嫌疑最大,还声称这其中可能有重大阴谋;在文章后半段吴梦生更是发表评论,指责巡捕房和警察厅串通一气隐瞒罪恶,并将这起案件与时局联系,指斥租界藏污纳垢,存在各国间谍势力;文章末尾还说,据曹副厅长透露,侠盗小丑可能也与该案有关。

海青越看越生气——可恶的李亚溥,真是满嘴跑火车,这还叫没透露什么?再细致点儿都可以写小说啦!

洗漱完毕匆忙出门,一上汽车他就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向曹副厅长讲述一遍,说明泄露消息与小丑无关。厅长暴跳如雷:“这个骗子唯恐天下不乱,为了报社那点儿蝇头小利把整件事都搞砸了,日后他若是落到我手里,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唉!米勒之死恐怕要变成无头公案啦!”

“怎么回事?”海青见他这样气愤,预感事情严重。

“我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佩斯利的电话,叫我立刻过去。”

“干什么?”

“看过报纸还不明白?吴梦生两次在报道中点到我,佩斯利肯定很生气,要把我踢出局,甚至可能中止调查。”

“中止调查?为什么?”

“《津华日报》先声夺人,矛头对准英租界,已经把工部局董事会推到风口浪尖上,其他报社也势必跟风。莫说格林先生,所有董事都处境尴尬,各大报社继续深挖一定会揭出不少隐私,搞得所有人都斯文扫地,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必定要向巡捕房施压,叫佩斯利尽快结案。警察厅也怕激起民愤,舆论一旦煽动起来,又会闹出白宗巍案那样的乱子,丁厅长就是因为那件事下台的,常之英岂能不防备?所以无论佩斯利还是常之英,都希望火速了结此案,扑灭报界舆论。”

“怎么了结?难道抓个垫背的含糊了事?”

“哼!”曹副厅长晃了晃那张报纸,“现在不正有个垫背的吗?”

“难道……小丑?”

“是啊,反正小丑本就是个神秘人物,想逮也逮不着,又曾在调查过程中现身,把罪名往他头上一扣,硬说米勒是他杀的,谁又能核实?兴许还能转移焦点,引导报界去探索小丑的身份呢。”

“他不可能是凶手。”海青心里再清楚不过。

“我知道,但形势大过人,其实无论巡捕房还是警察厅,乌纱帽永远比真相重要。”

“唉!真是一丘之貉。”

“嘿,‘洪洞县里无好人’,你忘了我也是警察厅的,连我也骂进去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挨骂了。”厅长苦笑,“其实我也不甘心,但没办法,所以我才带你一起去,一会儿我央求佩斯利让咱再看一眼案卷和证物,还有米勒的遗物,我不懂英语,这就全靠你了,你尽量多记录一些,以后巡捕房不会再叫咱去了,也不可能再配合行动,此案只能靠咱们私下调查。”

“是。”海青这才明白厅长叫他同去的用意。

汽车很快来到维多利亚大道,事情比想象的还严重,离戈登堂八丈远车就开不动了。十多家报社的记者包围工部局,吵吵嚷嚷要采访各位董事,巡捕不得不关闭大门,还有十多人手持警棍驱赶记者,棍子举得老高,却不敢真往身上打,要是打出伤来他们更有的写啦!记者们同仇敌忾赖着不走,双方僵持着。

曹副厅长心知不妙,这会儿他要是露面非被记者包了饺子不可!忙叫李大彪把汽车开进岔道,围着花园绕了个弯,来到戈登堂后门。这边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是门户紧闭,以吴梦生为首的几名记者正用力擂门,里面就是不开。厅长没办法,只能偷偷下车溜进夹道,顺着墙根慢慢摸索。

果不其然,走到上次等候的那间休息室窗下,正见佩斯利紧锁眉头站在里面——他料到曹副厅长进不来,一直在窗前等候,瞧见他们赶紧打开窗户,递出一架梯子,两人像做贼一样从窗户往里爬。海青腿疼得厉害,真是苦不堪言,晃晃悠悠好不容易进去,又怕记者跟过来,忙把梯子收进屋里。

佩斯利面沉似水,苍白的长脸快耷拉到地上了:“曹先生,你亲眼看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无法正常工作,这都是你惹的祸!”

“老伙计,别这么孩子气,你心知肚明,泄露消息的不是我,你只是想找个背锅的罢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调查清楚,是李亚溥联系的《津华日报》,那个姓吴的记者曾经采访过我,我没搭理他,他心里怀恨才把这一切算到我头上。”

“好吧,我相信你,但鉴于目前的状态我只能停止调查。”

“是格林的意思?”

“不仅是格林,这是整个董事会的意思。”佩斯利也一肚子气,“他们已通过律师向《津华日报》提出抗议,要求限期澄清报道。刚才召开临时董事会,我被他们叫过去训斥一通,责令立刻结案,甚至有人想撤我的职!”

“哈哈哈。”曹副厅长笑着握了握佩斯利的手,“这下咱俩处境一样了……没有通融的余地?”

“没有,我还不想回家经营农场。”佩斯利也是苦笑,“我刚才想了一下,既然调查时有侠盗小丑出没,福克斯等人都曾目击到,不妨就把这一案暂时算到他头上。”

海青瞥了曹副厅长一眼——果然不出所料。

“然后呢?”

佩斯利有点儿赧然:“当然,咱们都知道真凶不太可能是他,但是目前最要紧的是平息舆论,避免情况更糟。我的意思是暂时中止调查,先对外公布一个结果,转移公众的视线,等日后事态平息再重启调查。”话虽这么说,但谁心里都明白,对董事会和警察厅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过去就完了,谁还在乎真相?英方不会把一个德国老头的死当回事,案子一旦封卷就真应了那句俏皮话,大老俄卖毯子——扔脖子后边去啦!

“好吧。”厅长知道抗争也没用,“不过你再让我看一眼案卷和米勒的遗物,我想私下继续调查。”

“不行。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好吗?”

“老伙计,别这么不通人情,难道你不好奇真相吗?瞧在朋友情分上,通融一下。”

佩斯利犹豫片刻:“跟我来。”毕竟巡捕房的工作离不开警察厅,双方时常要配合,以后兴许还有他求曹副厅长办事的时候,绝不能把关系闹僵。

“走。”厅长朝海青扭扭嘴。

“他也去吗?不行。”佩斯利伸手一拦,“曹,我只信任你一人,你不能把无关之人带进档案室,我怎么知道他出去后会不会把看到的告诉记者?”

“别耽误时间了,你知道我不懂外文,需要他帮忙。”厅长朝窗外瞥了一眼,“我给厅里打电话,出动警力帮你搞定外面那些记者,怎么样?”

于是交易就这样达成了,海青作为一个外人竟然破例被领进巡捕房的档案室,亲眼看到了案卷。英文案卷有厚厚一沓,除了现场和验尸的描述,还有福克斯、高缇耶、格林等人的调查报告,对于他们的背景资料有详细记录,但绝大部分情况海青已经知道。接下来是米勒的遗物,佩斯利拿来一个铁质的大抽屉,放着米勒的箱子和衣物,还有电影胶片、眼镜盒、皮夹以及几封电报信件,海青的注意力立刻被信件吸引。

佩斯利揣手站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你们快点儿,我打算今天就封卷。这些信我查过,大部分是商讨租房事宜的,还有的从德国千里迢迢发来,你们看了也没用。”

海青没理他,继续逐一察看,可惜有些建筑方面的词汇看不懂,还时常有德语,不一会儿就看得眼花缭乱,许多信件只能大致浏览一下。正想放弃的时候,突然有个词在眼前一闪而过——Krieger!

这似乎是个名字,克瑞格。

刹那间,那天晚餐时的情景像电影一样浮现在海青的脑海。众人因世界大战发生争执,李亚溥劝大家不要争吵,格林仍然喋喋不休,格林夫人拉住丈夫的手撒娇一般央求:“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保佑米勒先生,保佑你,也保佑克瑞格,请看在上帝的分上,少说两句吧。”格林立刻闭嘴。

克瑞格!这个神秘人物出现啦!

海青的手有些颤抖,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拿起那张简短的电报仔细翻译——克瑞格已于九号离开汉堡港,预计四十天后抵达天津,请注意接收。

这封电报没有署名,发出的时间是六月十日,现在是八月十五日,这家伙在米勒遇害前已经抵津,而且跟格林夫妇也见过面,他们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么搞的?如此重要的线索为什么一直没人发现?海青思索片刻渐渐明了——曹副厅长虽然参加晚宴,听到了格林夫人的话,可他不懂外语,见到电报也没用;佩斯利为首的巡捕固然看得懂,却不知道晚宴上的细节,不会对这封电报格外留心。

这是大发现,海青不信任佩斯利,只咬着耳朵对曹副厅长说。厅长听后大为振奋,双眼烁烁放光——神秘人物克瑞格从德国汉堡来天津,与米勒、格林都认识,而且对格林很有威慑力,这不证实了间谍活动的猜测吗?

可惜这条线索出现得太晚,五分钟后佩斯利就把案卷锁进柜子,将他们撵出档案室。曹副厅长也没吐露此事,而是拉着海青匆忙往外跑。刚才的电话起了作用,警察厅的人虽然不能到租界维持治安,却可以向各报馆施压,逼迫他们召回记者,这会儿戈登堂外的人已散去大半。

吴梦生却没走,一见曹副厅长立刻冲过来:“有没有进展……”

“你还有脸问!”厅长抡起巴掌作势要打。

吴梦生吓得后退两步,却大声嚷着:“干什么?你敢打记者?留神我把你写到……”

“瞧你干的好事!”厅长劈头盖脸骂道,“搞得工部局人人自危,我辛辛苦苦调查这么久,全叫你搞砸啦!等着瞧吧,凶手若逃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呃……”吴梦生被他闹蒙了,“我也是好心帮忙。”

“庸医治病,哪个不是好心?”厅长气哼哼拉开车门,忽然脑筋一转,明知泄密的是李亚溥却故意问他,“你又和小丑见面没有?”

“早跟您说过,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小丑。”

“哼!谁信你的鬼话?他要是再联系你,替我带个话,我已掌握他的罪证,叫他放聪明点儿,别再捣鬼了,这是徒劳!”厅长故布疑阵,希望把吴梦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小丑身上,别再干扰自己行动。

“您说的这些……”吴梦生半信半疑。

厅长立刻把海青拉上车,吩咐李大彪:“去法租界。”

“哪里?”

“米勒的公寓。”

“去那儿干什么?”海青不解。

“格林夫妇的嘴很难撬,咱们最好从米勒这边入手,既然他箱子里有电报,说不定他家里还有涉及克瑞格的其他东西,或许能指引咱找到那家伙。佩斯利已下令撤案,时间紧急,快!快!”

李大彪把油门踩到底,汽车一路飞驰直奔法租界。

米勒的家也在商业街附近,离高缇耶家不远,也是一栋公寓,而且年代甚是久远。因为米勒来华很早,当时还没有德租界,他便通过法国商人买了这栋公寓,也因为这个缘故,德国战败后他的诊所被迫关闭,这栋公寓却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在他遣返期间一直锁闭,他回来后依旧住在这里,而现在随着他的死又成了无主空房。

汽车还没停稳,厅长就急匆匆跳下车,却见从公寓楼里走出四五个人,有穿灰色制服的英国巡捕,也有戴大檐钢盔的法国巡捕。

“该死!就差一步。”

“怎么了?”海青不明白。

“他们把公寓封了。”

海青跟随厅长上楼,来到米勒的房间前,果然见大门紧锁,门缝上交叉贴着两张封条,一张英国巡捕房的,一张法国巡捕房的。案件既然中止,米勒的房子也要封闭。他始终单身没有妻儿,如果没留下明确的遗嘱,又联系不到亲眷,这栋公寓将被法国工部局拍卖。

曹副厅长一筹莫展,即便他能费尽唇舌再让佩斯利通融一次,法国巡捕那边也不会同意,这条路已行不通:“唉!走吧。”

“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曹副厅长苦恼地挠头,“这件事先放一放,现在我必须回厅里,还不知这次姓常的要怎样收拾我呢。”

“其实……”海青话到嘴边咽回去——你没办法,我有办法,封条挡得住君子,却挡不住小偷啊!

辞别曹副厅长,海青立刻赶往“三不管”,到了“撂地”的相声场子,大头、麻子等人都用白眼珠瞥他——三天两头把苦瓜拐走,影响我们演出,讨厌死啦!

海青还算知趣,耐着性子听了几段相声,扯着嗓门叫好,巴掌拍得山响,又多扔了几把钱,大头这才有点儿笑模样,趁着打钱赶紧把苦瓜拉出来。

苦瓜见他一瘸一拐,故意揶揄:“痔疮犯了?”

“你怎么也问这句?都是你害的。”

“我可没害你,得痔疮有什么不好意思?常言说得好,有痔不在年高,无痔空活百岁。人要是一辈子没得过痔疮,就算白活。”

“别瞎扯!刚才我差点儿从梯子上掉下去。”

“爬梯子干什么?房顶漏了?”

海青把早晨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他,再次请他出手:“能者多劳,还得给你添麻烦。”

“嚯!天良发现,您还懂得什么叫添麻烦。”苦瓜哭笑不得,“这下不干都不成了,凶手的罪名扣我脑袋上了。我还以为这帮外国巡捕有多精明,原来也是一路货色。”

“没关系。”海青拿他取笑,“反正不管凶手是不是你,曹副厅长都要抓你。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行,万一哪天我被他抓住,就说你是同伙。”

“嘿!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我才不咬你呢,我又不是猫。”

“哦,我是耗子呀!”说归说闹归闹,苦瓜立刻向大头告假,跟随他返回米勒的公寓。

幸而这座楼的房间是对外出售的,并非租赁,也没有管理员,两人很顺利就进去了。苦瓜摩挲封条,又仔细观察门锁,沉默片刻回头道:“我得做做准备,你帮个忙。”

“干什么?”

“请我吃饭。”

“嘿!你直说饿不就完了?走走走……”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苦瓜依然不客气,点了好几道菜;海青没吃早饭就被厅长叫出来,这会儿也饿了,两人顾不上说话,低着脑袋好一顿大吃。但这次苦瓜竟破天荒地剩了点儿米饭,用手绢包起来。

“这是干吗?”

“我的诀窍,你这‘海青’少打听。”苦瓜把手绢揣进兜里,“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咱们还是各忙各的,庙上不见顶上见。”

“好。”海青也乐得如此,他浑身疼痛又睡眠不足,填饱肚子更犯困,于是结账回家,继续睡大觉。

然而苦瓜的速度超乎预料,仅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吴就把他叫醒——苦瓜已经回来了。

海青龇牙咧嘴下楼:“这么快?没等天黑就下手了?”

“有人的房子等天黑,没人我还耽误什么?”

“早知如此我该跟你一起去。”

“得了吧!你再弄出动静被邻居听见,我可不要累赘。”

“没破坏封条吧?”

“放心,我用手绢把它浸湿了拿下来,撬开门进去,临走又用米饭把它粘回去,谁也瞧不出来。”

海青这才明白他拿走米饭的用意:“有什么发现?”

苦瓜撇撇嘴:“真不知老米过的什么日子,他那屋比我住的地方还干净呢。除了床和桌子,只有个柜子。柜子里瓶瓶罐罐一大堆,都贴着标签,可惜都是外文,我看不懂。”

“别吹牛,中国字你又认识几个?那些应该是药品。”

“还有个铁圈,连着一根胶皮管,拴着个鸡蛋那么大的圆疙瘩,洋大夫都把它挂脖子上,叫什么来着?”

“听诊器。”

“还有刀子、剪子、钳子什么的。”

“都是做手术用的。”

“哦,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他是裁缝呢。”

“别耍贫嘴了,没有文件之类的东西吗?”

“提起来就可气。”苦瓜从怀里掏出一页纸,似乎很旧,已经有些发黄,“柜子顶上有个大箱子,落着许多灰尘,打开一瞧码着一大摞这玩意,少说有百十来张,我怎么可能都拿来?随手抽了一张,你先看看有没有用,要是有用我再去拿。”

海青接过来瞧了一眼,无奈摇头:“看不懂。”

“你不是认识外文吗?”

“我只认识英语,可这是德语!而且写得太潦草,想找本德语词典查都辨认不清……唉!白费力气。”

老吴正在给大座钟上弦,听见他们谈论,回头瞥了一眼:“好像是诊断书。”

“您认识德文?”海青很惊讶。

“不认识,但我见过西医诊断书。”老吴接过去,仔细辨认,“你们看,上面这两行短的应该是姓名、病症,中间一大段是病情描述,下边几个字母符号可能是药品名称,末尾还有年月日期。嗯,这张诊断书是十年前的,难怪纸都黄了。”

“您能确定吗?”

“应该错不了,前两年老爷闹胃病,请王大夫来家里看病,诊断书跟这张差不多,而且也是这么潦草。也不知为什么,无论哪国医生写字都很潦草,只有他们同行才看得懂。”

海青依然怀疑:“王大夫虽然是西医,却是中国人,他也用德文写诊断书?”

“对,大部分西医都用德文。”

“为什么呀?”

“咱们国家的大夫学习西医基本是在德国、日本这两个国家,德国学的自不必说,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学习医术也是在德国,保留了用德文的传统,留学日本的人也就照搬过来。据说很早以前西医使用拉丁文,但后来发现德语更精准,时态划分细致,描述病情比别的语言准确,也就渐渐流行开。”

苦瓜素日不受老吴待见,对他印象也不佳,却没想到这位严厉的老管家见识如此广博,不禁抱拳拱手:“承您赐教。”

可老吴还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转身去厨房了。

海青捧着那张纸,一脸愁容:“诊断书有什么用?米勒以前是个医生,家里有病历之类的东西再正常不过,这条路又是死胡同。从开始调查到现在,真是一步一个坎儿,好不容易发现这个神秘人物克瑞格,到哪儿去找他?”

苦瓜想了想:“依我之见,还得从老绿他们两口子下手,要知心腹事需听背后言,我就不信他们永远不提那个神秘人物。”

“你的意思是……”

“到他们家房上听贼话去!”

民间有句俗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话源自生活,每月初一月亮晦暗,到了晚上一片漆黑,躲藏起来很容易;可每逢十五月亮正圆,处处照影子,再想躲藏就不易了,这话用在小偷身上尤为贴切。

这晚按农历计算是七月十八,天空晴朗月光皎洁,即便苦瓜有一身惊人技艺,这日子去宅门偷盗也得仔细掂量,稍不留神就会被主家瞧见影子,可是去格林家完全不成问题。虽说格林家连主带仆十多口人,但豪宅宽大环境僻静,附近没有街坊,街上来往的人也看不清里面动静,易于隐匿行踪。所虑者只有两点,一怕院子里有狗,二是不清楚格林夫妇究竟在哪个房间,需要慢慢探索。

他是天黑以后才出发的,在僻静处更换夜行衣、戴好小丑面具,把换下的大褂卷成一个包袱,系在树杈上,然后趴在墙头张望。见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虽说院门口有间门房,似乎有人在里面值夜,但对苦瓜毫无威胁,反正他又不走大门。豪宅也是灯火阑珊,除了一楼大厅零星几个房间有光,这又是个利好——这座大宅少说也有二十个房间,若是逐一寻找就麻烦了,现在只要探索有灯光的房间便好。

他又侧耳倾听,隐隐觉得有狗的叫声,可等待半天又试探着往院里扔了两个打狗饼,始终不见狗跑过来,料想不是拴在某处就是关在房子里,那便不足为虑。于是他放胆行事,翻过墙头蹑足潜行,直窜到房子侧面,也不用飞爪绳索,直接顺着楼顶通下来的排水管往上爬——上次跟随曹副厅长来时他已经摸清一楼的情况,除了餐厅、厨房就是用人住的地方,格林夫妇的房间肯定在二楼。

洋楼内部装潢华丽,外观也很讲究,罗马柱上有雕花,四角有天使雕塑,窗台非常宽,可以在上面摆花盆。这些装饰固然漂亮,却给贼人提供了便利,以苦瓜的身手闪展腾挪绰绰有余。他抓着维纳斯的肩膀,踩着丘比特的脑袋,很快就攀到大厅正上方的阳台,隔着落地窗隐身在帘后,朝房间内窥探——正看见格林先生。

原来这间是格林的书房,此刻他正坐在书桌前,戴着眼镜、皱着眉头,手握一支钢笔,专心致志写着什么东西,室内只点着一盏小台灯。苦瓜暗忖——这么昏暗的灯光,肯定费眼神,看来读书写字是苦差事,幸好我大字不识,不受这迟累!

他老婆在哪儿?苦瓜有心去找,可转念一想——多余!反正两口子迟早见面,就算夫人一晚上不到这房间来,睡觉也得躺一张床上,干脆来个守株待兔。

哪知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夫人始终未露面,也不知格林写的是什么,似乎颇费脑筋,犹犹豫豫写写停停,有时甚至把写一半的纸揉成团,又重新开始。苦瓜始终不见有什么动静,在外候着实在没意思,都有些困倦了;正在打瞌睡的时候,忽听敲门声,忙提起精神继续窥视,来的不是夫人,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端来一壶茶,随即又出去了。

格林好像很烦躁,最终把笔扔到一旁,将写的东西撕成碎片,愁眉苦脸喝了一杯茶,又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有几次他甚至走到阳台边,与苦瓜一帘之隔,却没意识到外边有人。苦瓜又想,两条腿的板凳——稳不住!瞧他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一看就是心里有事,有事就不是什么好事!

格林反反复复在屋里溜达了一刻钟,眼见时间不早,长叹一声熄灭台灯,打开房门走出去。去睡觉?苦瓜暗自抱怨,白耽误这么长时间,早知如此还不如晚来一个钟头,现在还得再去找卧室。

卧室并不难找,苦瓜没急于行动,倚在阳台护栏上左右张望,等了约莫五分钟,并无任何一扇窗户射出灯光,这说明格林夫妇的卧室肯定在房子另一侧。他这才跨出护栏,沿着窗台慢慢爬到房子背面,也是事有凑巧,攀上阳台后偷窥的第一个房间就是卧室。

仆人早把被褥铺好,床头灯亮着,房间里却没人,格林可能在卫生间洗漱。趁这机会苦瓜对窗户做手脚,他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正是上次威胁福克斯用的——这把匕首又细又短,江湖人称作“摇山动”,说难听点儿就是“贼刀”。俗话说得好,好钢用在刀刃上,可是“摇山动”的钢却在尖上,刀尖非常锋锐,两侧却不开刃,但凡有刃在福克斯的脖子上蹭了半天岂能无伤?这种刀并非用于格斗,是专门用来抠墙砖、拨门闩的。

上次来时,苦瓜仔细观察了格林家的门窗,知道插销的位置,这会儿把“摇山动”顺着窗缝捅进去,腕子使劲儿,轻轻拨了几下,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插销已被拨开;他却没有拉开窗户,反而从兜里掏出一小团棉絮,塞进窗缝里,确保窗户固定不动。

这时格林出现了,已经洗漱完毕换上睡衣,从卫生间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窗帘。苦瓜立刻来了个倒挂金钩,身子栽出阳台,只有脚面钩住护栏,估摸着窗帘已拉好这才重新爬上来,将窗户微微打开一道缝——这次不是偷东西,只要有道缝隙,能听清楚格林夫妇说的话就行了。更令他惊喜的是,窗帘是纱的,非常薄,借着灯光还能朦朦胧胧看见屋内动静。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他大失所望,只见格林脱掉睡衣,掀开被子上床,似乎立刻要睡。怎么回事?不等夫人吗?

哎呀!苦瓜猛然意识到,床虽然很宽,却只有一套被褥,格林夫人根本不睡在这里,想至此心中大骂——混蛋!有钱人真可气,“三不管”的穷小子想搂着婆娘睡还没钱娶,你们竟然还夫妻分房睡,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眼见格林伸手关灯,苦瓜再不甘心也只得离开——现在是屋里亮外头黑,他能看见里面动静;等关了灯就变成屋里黑外头亮,借着月光一看,窗帘上有人影,他不就暴露了吗?没办法,苦瓜心里骂个不停,却只能改天再来。可当他一只脚跨出护栏时忽听一声响动,卧室通往走廊的门开了,有个人走进来,正是格林夫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总算等来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一进门就大吵大闹,格林也从床上起来,夫妻俩都气势汹汹,说话声音很大。苦瓜听了一阵子,眼泪差点儿流下来——英语!

千算万算怎么把这个忘了?格林夫妇是英国人,两口子之间交流没必要说汉语呀!

苦瓜气得直薅自己头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却听不懂,这不瞎耽误工夫吗?这一晚他的心绪起起伏伏,几度热情满满,又几度灰心丧气,正在欲哭无泪之际,救星又来了。

房间里出现第三个人,似乎是女仆,手里端着托盘——老天保佑,是个中国人!

“夫人,该服药了。”格林夫人之所以起得很晚,不仅是生活习惯问题,她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每天晚上都吃安眠药。

此刻女仆送药过来,格林夫人马上恢复贵妇的仪态,把药喝了,打发走女仆。因为被下人目睹到争吵,夫妻俩都有些难为情,一时间静对无语,只听到粗重的喘息,过了好一会儿夫人才打破沉默:“有时我真想把一整瓶药都吞下去,再也没有苦恼。”

格林被妻子的话触动,叹息道:“对不起,我不该旧事重提,拿尖刻的话伤你。”

苦瓜比格林更感动——你们终于说汉语啦!

格林大半生在中国经商,格林夫人更是从小来到中国,对他们而言,汉语跟他们的母语差不多,早已融入血液,刚才跟中国女仆说几句话,自然而然从英语转换到汉语,继续下去。

夫人的语气变得很温柔,也致歉道:“确实是我不好,所有的麻烦都是我造成的。”

“没关系,谁叫我爱你呢?”格林苦笑,“莎士比亚说,爱就像一场拔河比赛,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

“你真的打算帮他写推荐信?”

“没错。事到如今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是写完这封信一切就能了结吗?他要是再提别的条件呢?”

“我也不知道。”格林似乎很无奈,“今天的报纸又连篇累牍抨击董事会,甚至搞得记者盈门,再这样闹下去迟早会挖出咱们的隐私。我绞尽脑汁想一个晚上,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答应他的要求,走一步看一步吧。”

苦瓜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确实有人威胁格林夫妇,却不是死去的米勒,那会是谁?今天佩斯利已中止调查,他们为何还担心报界的消息?所谓的推荐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威胁格林写信的就是……神秘人克瑞格?

格林夫人倚在门上,仰面长叹:“我只希望一切快点儿过去,恢复平静的生活。”

“亲爱的,噩梦总会有结束的时候,晚安。”

“晚安……”

夫人要回自己的卧室休息,可当她抓住门把手准备出去时,又回头问:“克瑞格怎么办?”

毫无征兆,这名字突然冒出来,苦瓜不由得心头一紧,越发把耳朵贴近窗缝。

格林又变得很烦躁:“这家伙是个隐患。”

“你不能总把他关在工具棚里,他很生气,会怨恨咱们的,而且也给花匠添了不少麻烦。”

苦瓜心中狂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克瑞格就藏在花匠的工具棚里!

“我也不想关着他,但放他出来会惹人怀疑的,咱家时常有客人来访,尤其是另外几位董事,还有那个时不时来找麻烦的曹副厅长,要是被他们看见就麻烦啦!他们早就怀疑我和米勒的关系,克瑞格太明显,一看就是从德国来的,如果其他董事问起,怎么解释?这关系我的前途命运。”

“唉!遮遮掩掩的,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就算瞒得了外人,瞒得过仆人吗?”

“没关系,我已经想出对策。有个朋友是比利时人,他在郊区经营一家砖窑,厂区非常大,只是碰巧这几天他去北京了,下周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我找他商量一下,叫他把克瑞格转移走。”

“可是……”

“放心吧,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想让他离开,这只是暂时的,让他在砖窑厂藏一段日子,等米勒的案子平息再接回来。”

“好吧,也只得如此……晚安。”

“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多谢你们了。”苦瓜也低声嘀咕一句,纵身跃下阳台——想知道的都听到了,真是不虚此行。

周四傍晚,两辆汽车停在格林庄园大门前,曹副厅长和佩斯利总监一起出动,捉拿神秘人物克瑞格。

之所以间隔两天是因为这次行动争议很大。苦瓜探明消息立刻告诉海青,海青又汇报曹副厅长——当然,他不可能直说是偷听来的,就编了个瞎话,说自己设法买通格林家的用人,得知克瑞格藏在工具棚里,并信誓旦旦保证,肯定错不了!

调查有了很大进展,曹副厅长当然高兴,却更加为难。克瑞格身在租界,无论有没有非法勾当他都无权搜查格林庄园,也没有任何部下敢随他冒这个险;有心豁出去自己干,克瑞格有重大的间谍嫌疑,说不定带着枪支武器,格林一家也难说是什么立场,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且不说负伤挂彩,要叫这家伙逃脱他可就惨了。到时候英方要指责他私闯民宅、寻衅滋事,中方也要指责他越权行事、结怨友邦。经过两次新闻事件他被常厅长整得灰头土脸,再捅娄子可真要挨枪子啦!无奈之下他只能找佩斯利商量。

佩斯利也是一脑门官司,刚刚中止调查,对外宣布凶犯是小丑,报界舆论也稍稍平息,曹副厅长又把此案翻腾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其实他也对格林抱有怀疑,却苦于受董事会管辖,不敢开罪上司,有心不闻不问,但此事可能涉及出卖情报,据曹副厅长说,克瑞格还在威胁格林为其办事,写什么推荐信,似乎有更大图谋,事关英租界乃至大英帝国的利益,岂能坐视不理?况且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先前的调查进展能被报界捅出来,这次也难保不会,那时岂不更被动?可万一抓获克瑞格之后查不出个所以然,格林饶得了他吗?他又如何向董事会解释?到那时恐怕他只能回国经营农场了。

据海青汇报,下周格林就要把克瑞格转移走,时间不容迟缓,经过反复商讨,两人定下个折中的办法,不出动大批巡捕,不惊动任何人,由佩斯利和曹副厅长亲自出马直捣格林家的工具棚,秘密抓捕克瑞格,审问明白再对外公布消息,为了把影响降到最小,他们特意在傍晚行动。佩斯利只带了两名亲信部下,曹副厅长这边带的自然是苦瓜和海青,再加上李大彪。

七人下车气势汹汹,可把格林家的守门人吓得不轻,赶紧从门房跑出来:“二位长官,晚上好!有什么事?”

“公事。”

“家里有客人,让我先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佩斯利迈步就往里闯。

守门人不敢得罪,只好退在一旁,却见他们根本没有拜访主人的意思,从侧面绕过房子直奔花园,赶紧跑过去阻拦:“出了什么事?你们不能随便……”

“别妨碍公务!”曹副厅长一把将他推开。

守门人没办法,只好去找格林。

工具棚在花园最后方,是一座简易木屋。随着距离渐渐接近,众人看得分明,铁锨、水桶、小推车等园艺用品都在门口摆着,肯定有问题,明明有工具棚,为何这些东西不放在里面?木屋虽小,藏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苦瓜眼睛最尖,突然示意别再前进,大伙顺他手指的方向看,见木屋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厅长和警监对视一眼——按计划行事。来之前已有预案,如果工具棚上锁,大家就把它围住,找格林家的花匠,威胁他打开门锁引克瑞格出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谁都没说话,佩斯利和两名巡捕掏出手枪,海青也顺手从花丛边捡起一把大铲子,苦瓜暗暗冷笑——真费劲!我要不是怕暴露,早把锁撬开啦!

然而事态出乎意料,厅长和李大彪去找花匠,没走出几步忽听背后有人呼唤:“嗨!你们是谁?”

月桂丛中冒出一个中年人,头戴鸭舌帽,身穿脏兮兮的背带裤,攥着一把剪刀,正是格林家的花匠布朗——原来他一直蹲在花丛中修剪枝叶,谁也没看到他,他虽然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别的仆人,也没在意,直到海青拿走他放在一旁的铲子他才站起来。

这声呼喊吓了众人一跳,三把枪都转向他。布朗这才看清形势,赶紧抛下剪刀高举双手:“不!我没犯罪。”

曹副厅长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别说话。

可是布朗吓蒙了,哪还控制得住?放声大叫:“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前天我喝多了,在酒馆打了那个意大利人,可他也打了我呀!我们谁也没受伤,你们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抓我……”显然他误会了,还以为巡捕是来抓他的。

厅长真恨不得扇他一记耳光:“别嚷!”

这时格林也赶来。今晚恰好来了几位生意上的朋友,他正和妻子陪客人吃饭,被守门人急急忙忙叫出来,见此情形甚是恼怒:“佩斯利!谁允许你们到这儿来的?”

吵吵闹闹沸反盈天,藏在木屋里的人肯定听见了,原定的计划完全失败,佩斯利也没必要再隐瞒:“尊敬的董事先生,我得到一些情报,有理由相信这间木屋里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话说得严厉,但他心里仍有些忐忑,毕竟格林是他的上司。

格林一脸惊愕,却立刻反驳:“胡说!这是捕风捉影,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请您打开它,我要亲眼察看。”

“不!我不会给你看的。这是我家,你们没有搜查令,无权碰任何东西。现在我命令你马上离开,否则我就向董事会提议撤你的职!还有你们几个,我要向警察厅抗议!”

佩斯利从警多年,深谙察言观色,他见格林虽然出言恫吓,神色却很慌张,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错不了,肯定有鬼!即便格林不是杀人犯,也难逃勾结间谍里通外国之嫌,肯定会被董事会除名,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想至此,佩斯利的态度强硬起来,用枪指着格林:“随你的便,你要向谁抗议都可以。但现在我必须察看这间工具棚,快把门打开。”

“不行。”格林依旧抗拒,但声音已有些颤抖。

“别再浪费时间,把钥匙给我!”

“不、不……”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佩斯利终于失去耐心,“区区一道木门难不住我,别忘了我当年是皇家军队的格斗冠军。”他朝手下使个眼色,两名巡捕会意,立刻后退几步举枪掩护。

只见佩斯利收起手枪,紧了紧皮带,继而猛冲过去,跃起身子一个飞踢——只闻一声巨响,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立时被踢倒。

克瑞格果然在屋内!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克瑞格丝毫没被吓倒,反而激起斗志,怒吼着向佩斯利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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