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吃不了!

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这是一场惨不忍睹的搏斗。

虽然佩斯利膀阔腰圆、身材魁伟,还练过格斗,仍然不是克瑞格的对手,完全落于下风。他俩扭作一团,在地上翻来滚去,克瑞格气势汹汹不住怒吼,佩斯利根本无力招架,一个劲儿痛苦哀号,甚至高呼救命。

在场所有人,包括苦瓜在内都呆若木鸡。曹副厅长紧锁眉头,海青瞠目结舌;格林双手掩面,不知是因为难堪还是不忍看这悲惨的一幕;两名巡捕举着枪,却哆哆嗦嗦不敢开,生怕误伤佩斯利,只能往克瑞格身上狠踢;唯有花匠布朗幸灾乐祸,竟然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克瑞格!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格林夫人来了。

说来也怪,听到这声呼喊克瑞格真的住手了,撒开苦苦挣扎的佩斯利,蹿到格林夫人身边。

两名巡捕这才收起枪,将上司搀扶起来。佩斯利狼狈不堪,制服已被撕扯得稀巴烂,还滚了一身泥土,脸上划了好几道血痕,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总算松口气,却立刻扭脸怒视着曹副厅长:“这是怎么回事?你必须给我个解释!”

曹副厅长也莫名其妙,转而瞪向海青:“怎么回事?”

“这、这……”海青舌头都短了,又瞥向苦瓜——怎么回事?

苦瓜不言不语,依旧僵立在那儿,像块硬邦邦的木头,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麻——究竟怎么回事?克瑞格怎么会是一条狗呢?!

克瑞格虽然只有两岁,但作为狼狗身材已很高大,尖尖的耳朵,棕黑色发毛,黑鼻子,大长牙,刚才扑倒佩斯利时还一脸凶相,此刻却老老实实蹲在格林夫人身边,耷拉着舌头,睁着它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神充满无辜,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是变了一条狗。

“天哪!没伤到您吧?”格林夫人抚摸着克瑞格的头,也不知这句关切的话到底在问谁,“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我的狗缘一向很好。自从克瑞格来到这儿,一直都是我喂它,所以它听我的话。您可以放心,它来之前海关做过检疫,身上没携带任何病菌。‘克瑞格’这个名字源自德语,是勇士的意思,因为它是血统纯正的德国黑背,非常勇敢……”

“谢谢,我已经亲身领略到啦!”佩斯利又羞又恼,“曹副厅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解释清楚。难道你怂恿我过来就为抓这条狗吗?太不像话了,这简直是闹剧!”他当然生气,出丑还在其次,他刚才对格林说的话太重了,得罪人家却什么也没查到,格林岂能不报复?明天这消息传到工部局,他不但会遭人耻笑,还将失去职位,以后只能回家挤牛奶了。

曹副厅长早就急得满头冷汗,这次糗大了,佩斯利固然倒霉,他又岂有好下场?巡捕房和警察厅都不会放过他,这可怎么办?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快步冲到木屋门前,想要再从里面揪出个“间谍克瑞格”,却见屋内十分狭小,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根本没办法再藏一人。他绝望地长叹一声,回头望着海青,虽然没说什么,但那惨兮兮的眼神已说明一切——我这辈子算是毁你小子手里啦!

海青羞得满面通红,想追问苦瓜又不方便说,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急得直搓手。

苦瓜一动不动,脑子却没闲着——原来如此,那天晚上隐约听到狗叫声,却没看见狗,原来就是它呀!可是米勒的电报确实提到克瑞格,为什么它会落到格林手中?为什么格林又神神秘秘把它藏起来,怕被人看见?

霎时间灵光一闪,他指着克瑞格叫道:“贿赂!这条狗是老米贿赂格林先生的!”

此言一出,形势顿时逆转,众人悬着的心都踏实了,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格林。格林的脸色苍白如纸,兀自辩解:“不!不是……”

苦瓜步步紧逼:“如果不是贿赂,你为何遮遮掩掩?狼狗本来就是看宅护院的,你为何把它锁起来?”

“我、我怕它咬人。”

“别再否认了!这条狗是从德国那个汉……汉堡包港运出的,天津的接收人是老米,怎么会在这里?老米的遗物中有通知他接港的电报,就放在巡捕房的档案室里。”说到这儿苦瓜猛然转脸,指向花匠布朗,“这条狗是不是老米送的?何时来的?你说!”

“这、这……”布朗再也笑不出来,想如实交代又怕主人怪罪,斜眼看着格林——甭说了,这眼神已经把主人出卖啦!

铁证如山,这下没跑啦!海青甩了把冷汗,在苦瓜耳边小声嘀咕:“你刚才说错了,汉堡港,没有包。”

“哼!这会儿你又成圣人了,少废话。”苦瓜没搭理他。

佩斯利终于缓过神来,意识到情况还不算太糟:“格林先生,你还不肯交代吗?需不需要我把那封电报拿来,让你亲眼看看?”

格林咽了口唾沫:“我没否认是米勒送我的,但这只是表示友好的礼物,不是贿赂。”

“是吗?”曹副厅长也顾过命来,阴阳怪气道,“我记得您曾再三向我保证,说您和米勒之间绝无深交,但是您却接受他的礼物,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而且我还记得您说过,米勒曾恳求您在董事会上帮忙,以解决德国侨民回购房屋的问题,难道这不是他给您的好处?”

“其实……是……”格林支支吾吾,无法自圆其说。

苦瓜一语定音:“这条狗究竟算不算贿赂,不能由我们定论,您说的也不算,应该将此事汇报董事会,让其他几位董事判断。”

格林一脸惶恐,环顾佩斯利、曹副厅长以及苦瓜,这出“三堂会审”简直要他老命!一旦此事上报,无论其他八位董事讨论的结果如何,他都不免丧失威信,还有何颜面留在董事会?租界是商业中心、金融中心,担任董事好处非常大,不但可以制定对自己公司有利的政策,也受人尊敬,福利还很优厚,比在英国当议员还要实惠,他已连任两届董事,岂会甘心辞职?

“这件事不怪他!”格林夫人站了出来,“是我接受的克瑞格,大卫事先毫不知情。”

“丽萨……”格林吃惊地望着妻子——显然他妻子一向小鸟依人,栖身在他的庇护下,这还是第一次挺身而出。

“半个多月前,米勒带着这条狗来到我家,说我们的豪宅需要安全保护,这是送给我们的礼物,那天我丈夫不在家,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男人之间的事,但也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克瑞格太可爱了,而且我们这座房子也需要一条看家狗,所以我就把它留下了。大卫知道后非常生气,执意要把它送回去。我太不懂事了,哭着闹着非要它不可。想必你们知道,大卫一向很娇惯我,见我不情愿,就说暂时先养几天,早晚是要还给米勒的。但是……实在太糟糕了,米勒偏偏这时候遇害,想还也还不成了,而且你们三天两头来调查,如果发现克瑞格,很难解释清楚,还会影响大卫的声誉,所以我们把它藏起来。这件事全都怪我,是我太自私、太任性,太缺乏一个妻子的责任感,对不起……”最后这声“对不起”与其说是向佩斯利等人道歉,还不如说是向丈夫道歉。

她语气平和、态度诚恳,一脸的惭愧,毫无平时的矫揉造作,确实是真心忏悔。佩斯利似乎被她的态度打动了,沉默片刻道:“如果真的如您所说,我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直至米勒遇害,格林先生并未做出什么妥协,我想即便将此事上报董事会,他们也会宽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说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佩斯利没必要非把格林置于死地,相反让格林留在董事的位子上好处更大,因为抓住受贿的短处不上报,格林欠他一份人情,以后肯定会大力支持他的工作,办起事来更方便。

“不对!”苦瓜没有放过格林夫妇——狗不可能胁迫人,更不需要什么推荐信!

他向前一步质问道:“这就是你们的所有秘密吗?就算在这件事上你们交代的是实情,却不能解释你们在老米遇害当晚的怪异举动。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威胁你们的是谁?与老米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快说吧。”曹副厅长帮腔道,“总监先生答应不把克瑞格的事上报董事会,我可没答应,我可以向工部局举报,还可以向报界披露消息。反正吴梦生两次栽赃到我头上,将错就错,我也豁出去了。想清楚你们现在的处境,把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况说出来吧。”

格林家正在宴客,由于主人离开餐厅迟迟不归,几位客人都好奇地走了出来,注意到花园的这一幕,仆人们也渐渐围拢过来,再加上查案的人,十多双眼睛注视着格林夫妇。这对老夫少妻就像一对被群猫环伺的老鼠,已被逼到墙角。

“呵呵。”格林夫人露出一抹凄惨的苦笑,“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好吧,我告诉你们……”

“不!”格林一把将妻子搂进怀里,捂住她的嘴,此时此刻他仿佛不再害怕,反而激发出一股勇气,紧盯着曹副厅长说,“对于调查以来我们夫妻做出的种种抗拒,向您表示歉意。但我敢对上帝发誓,我们的秘密与米勒之死毫不相干,如果您对这个答复不满意,尽管去向董事会举报吧。莫说开除我的职位,就算把我投进监牢,有些事还是不能如实奉告,请您原谅。”说罢他又扭头,看着潸然泪下的妻子,“莎士比亚说过,青春是一个短暂的美梦,当你醒来时它早已消失无踪。”

“不!大卫,一切都还不晚……”格林夫人搂着丈夫的脖子,早已泣不成声,口中兀自念叨着,“求、求各位,不要再逼我们……”

曹副厅长默然注视格林夫妇,这对曾经斥责他、戏耍他的夫妻此时却哀哀戚戚蜷缩在他面前,活像一对待宰的羔羊,曾经的高贵骄傲已荡然无存。他越发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秘密令格林宁可放弃董事地位也要坚守?是果真如其所说,与米勒之死毫无关系;还是性质太过恶劣,说出来将身败名裂,遭到严厉处罚?

佩斯利拍了拍他肩膀:“走吧。”

“唉!”厅长叹口气,不走还能怎样?格林已经把话说绝,宁折不弯,反正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怎样收拾他是以后的事了。

两位长官驱散围观之人,带着部下向院门走去。海青跟在后边,轻轻捏了苦瓜一下,笑道:“今天真是侥幸,差点儿闹出笑话,你怎么连人和狗都分不清呢?”

“你还有脸怪我?电报是你看到的,你都没弄清楚,糊里糊涂就赶鸭子上架。”

“我也是受厅长的影响,才猜测克瑞格是间谍。”

“这事儿闹的,笨蛋都凑一块儿了,难怪这案子破不了。”

海青感叹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也一样。刚才看到格林夫妇那副样子,我还真有点儿难受,等到巡捕房拘捕格林那一天,他真会咬死不说吗?”

“不需要那么麻烦,刚才我突然冒出个想法,或许能搞清楚他们的秘密。”

“什么想法?快告诉厅长。”

“算了吧。”苦瓜一吐舌头,“别再搞砸了,现在还只是猜测,最好咱俩先去印证一下。”

“去哪儿印证?我跟你去,现在就……”

“你呀,是猴儿戴胡子,一出戏都不会,还猴急猴急!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迈出庄园大门的那一刻,海青回头望了一眼花园——格林夫妇仍然紧紧抱在一起,似乎正在互相安慰;仆人和客人们都不免尴尬,回餐厅去了;唯有克瑞格无限欢喜,不用再关禁闭了,奔来跑去又蹦又跳,在草地上打着滚儿。

第二天上午十点,法租界商业街繁花似锦车水马龙,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利威洋行也迎来业务高峰。

这是一栋三层的古典风格建筑,大楼的二三两层是办公室、账房和库房,一楼大厅是珠宝店。作为利威洋行设在天津的办事处,这家店的装潢与众不同,落地窗、旋转门,铺着巴洛克风格的花纹地砖,不设置柜台,珠宝首饰都放在靠墙的玻璃橱柜里,衬着红色丝绒,再加上灯光照耀,越发显得晶莹剔透、优雅奢华;厅堂将近一半的面积被真皮沙发占据,还有更衣间、电话机、饮料台,向客人提供茶水、糖果和糕点;所有店员无论华人还是外籍人士都穿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黑皮鞋,系着红色领结,戴白手套,头发梳得油亮整齐,宛如一群宴会侍者。整个厅堂弥漫着牛奶咖啡和法国香水混合的气味,初次光顾的人肯定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高级宾馆。

这是一种营销手段,高雅的环境、周到的服务使客人陶醉,叫他们心甘情愿掏腰包。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切额外费用都分摊在珠宝价格里,反正客人不在乎,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对他们而言,买珠宝似乎跟买牙膏没多大区别,有些阔太太甚至不用付账,在账簿上签名即可,月底李亚溥等人会带着鲜花登门拜访,顺便收取支票。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环境也会吸引不花钱的看客,还有一些爱占小便宜的人专门来骗吃骗喝,但高缇耶告诫店员,不要轻易叫保安撵人,他甚至用来中国后学到的曾国藩名言教育大家,“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对那些买不起珠宝的人更应该热情周到。人心都是肉长的,山不转水转,等将来有一天那些客人真的有钱了,或者要向心爱的姑娘求婚时,他们的付出就会得到回报。无利不起早,买的终究没有卖的精。

上午十点,不早不晚,有钱人家的女眷出来逛商店了,有些太太小姐甚至把这里当成了喝早茶的地方,说说笑笑品评时尚,店员们有的介绍珠宝、有的插科打诨、有的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有两个衣冠楚楚的青年走进来。

李亚溥正接过一位贵妇人的披肩,准备挂进衣帽柜,猛一抬头看见两人,立刻把披肩转交身边的店员,笑盈盈迎上去:“嗨!这不是曼伦先生和沈先生吗?欢迎光临,你们终于决定来买祖母绿戒指了?真是太好啦!”说着把他们领到墙角的橱柜。

海青微微一笑:“我们不买东西,有事问你。”

李亚溥早已料到,领他们到墙角不是为了看戒指,就因为这边清静,不影响其他顾客:“抱歉。你们没看到吗?现在是营业时间,我忙得很,换个时间再说吧。”

“不,现在就谈。”海青心道——这是苦瓜的主意,就是要在工作时间逼你开口。

“好吧,那就长话短说。”李亚溥故意看了看手表,“我只给你们五分钟。”

海青故作深沉,清了清喉咙道:“我们怀疑你在卖珠宝之外还在干其他事情。”

“当然,我还在俄租界倒卖点儿小工艺品,其实不单你们知道,连我们经理也知道,不必大惊小怪。”

“没说那个,我是说你还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敲诈勒索。”

李亚溥眨眨眼:“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

“我勒索谁了?”

“格林夫妇。”

李亚溥笑了,一脸无辜的样子:“开玩笑!你们一定是开玩笑。我一个小店员,哪有那种本事?”

“你现在不是普通店员,是这家店的襄理,从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到珠宝店的业务主管,你本事还小吗?以我对你的了解,只要能赚钱没有你做不出来的事。”

李亚溥不笑了,把脸一沉:“沈先生,请您放尊重一点儿,我可以不计较您对我的偏见,但是指控一个人需要证据,您什么时候看见我勒索格林夫妇?是他们对您说的吗?还是您拿到了什么证物?”

这一连三问把海青问住了:“你、你……”

“我很敬重您,不仅因为您有钱,更因为您有颗真诚的心,也包括这位曼伦先生。”李亚溥咄咄逼人,却又不失礼貌,“其实我很想跟你们做朋友,但如果你们动不动就把人往坏处想,我无法保持耐心。现在是营业时间,你们在干扰我的生意,往大了说是诋毁我的声誉,影响我的收入,这是极不道德的!要是不买东西请你们出去,若不然……”说着他向门口的保安瞥了一眼——珠宝店不同于其他行业,需要雇用安保人员,利威的保安一个个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而且他们与法国巡捕房交情很深,谁也别想在这儿找麻烦。

海青气得满脸通红,却理屈词穷,苦瓜赶紧把他推开:“你快一边歇着去吧,让我来……”

“五分钟到了。”李亚溥对苦瓜颇为忌惮,不想和他说话。

苦瓜嬉皮笑脸:“他的五分钟到了,我的五分钟刚开始……老高的病好了没有?这会儿在店里吗?”

“他在办公室,现在不接待任何人。”

“没关系,我可以等,今天一定得跟他谈谈,提醒他一件事。”

“关于我的事?”李亚溥冷笑,“不就是买护照伪造身份吗?随你的便,他才不在乎呢,只要能为他赚钱,莫说是白俄人,就是因纽特人他也照样用,别想拿这个吓唬我。”

“你想到哪儿去了?”苦瓜笑道,“我立过保证,绝不泄露你的秘密,咱是男子汉大丈夫,君子一言死马难追……”

“是驷马。”海青插言。

“知道啊,四匹死马也追不上。我找老高有别的事。”

“什么事?”李亚溥不免好奇。

“我想提醒他,好好查一下库房。”

“查库房?!”

“是啊。”苦瓜压低声音道,“前几天我听到个故事,很可恶。有个洋行的买办为了发财投机取巧,盗窃银库出去放债,赚了不少黑心钱。我听了这个故事很有感触,想给老高提个醒,你们利威洋行存着那么多钻石珠宝,价值连城,一时半会儿卖不完,要是有不良店员偷出去抵押换钱,干投机倒把买卖,比如走私洋酒什么的,那还了得?常言说得好,家贼难防,应该让老高提高警惕,仔细查一下库房,说不定掺杂着仿制品呢。”

李亚溥瞪视着苦瓜,先是一脸愤怒,又渐渐转变为气馁,最终高举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唉!你又赢了。”

“别难过。”苦瓜拍拍他肩膀,“这叫天理循环,一报还一报。你能抓别人的短处,别人就能抓你的,快点儿老实交代。”

李亚溥环顾四周的店员,不想惹人怀疑:“这里说话不方便,你们出去等着,我马上就去,拜托拜托!”

“一言为定,不出来是王八蛋。”

“哈哈哈……”李亚溥仰面大笑,装作刚谈完买卖的样子,“两位先生慢走,我一定能找到你们喜欢的样式,改日到府上拜访。”把他们送到门口。

海青对苦瓜佩服不已,出了门便问:“你怎知道他抵押珠宝?”

“哼!当初在酒馆说那些话,我就觉得有问题,整箱的洋酒,据说还是什么高级货,一定很值钱。他说是拿一些低劣的瓷器跟水手换的,怎么可能?那些水手游历各国,见过不少好东西,有些还曾去‘三不管’看玩意儿呢,腿长眼宽的,哪儿这么容易骗?分明是有计划地走私洋酒,这小子肯定投了不少钱。哪儿来这么多钱?即便他有也不掏,他们这路人比猴还精,跟刘文卿一样,放着河水不洗船?冒险的事不能用自己的钱,万一走私出了问题,赔的是利威的钱,那时他带着自己的钱一跑,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哪儿逮他去?”

“原来你早就猜到了。”

“没错,当时不点破是因为好处不大,留着这个紧箍咒,等需要的时候叫他听话。”

“你说相声真是屈才了,干买卖没问题呀!要不我叫舅舅借你点儿本钱,你……”

“快拉倒吧!我又说相声又当贼,够缺德了,还干生意?下辈子我还想托生成人呢。”

说话间李亚溥已经出来了,披着外套、拎着皮包,假装走访客户的样子。三人一起离开,走出很远拐进一条僻静小巷才停下脚步。李亚溥垂头丧气:“你们想知道什么?”

“别装糊涂。”苦瓜毫不客气,“当然是你勒索那对夫妻的事。”

“我承认,但具体内情你们没必要知道,我可以……”

“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是夫人的隐私,她有个旧情人吧?”

“该死!”李亚溥厉声咒骂,“你就不能糊涂一次吗?就算装糊涂也行啊。”

海青也是初次听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猜到的?”

“笨蛋!你也不好好想一下?她丈夫姓绿!”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逗了,究竟怎么回事?”

苦瓜笑道:“回想一下咱跟曹副厅长初次走访绿大婶时……”

“劳驾改改称呼,越听越别扭。”

“好吧好吧。厅长初次审问格林夫人,当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吧?当厅长试探着说到格林可能被外国人勒索时,夫人顿时紧张起来。但实际情况却是猴吃麻花——满拧!厅长暗示的是老米在勒索,可夫人想到的外国人是他。”苦瓜抬手指了指李亚溥,“而且夫人气哼哼地把钻戒摘下丢在一旁,当时咱们都认为她下了个决心,要舍弃丈夫保全自己,根本不对,她怨恨的不是送她钻戒的丈夫,而是卖钻戒的人,因为这家伙就是勒索者!”

李亚溥黯然低头,挤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后来她犹豫不决,厅长想进一步恐吓,却说出‘间谍’二字,她立刻意识到咱们搞错了,所以反悔说刚才的话都是瞎编的,把咱们逐出家门。究竟什么秘密令一位女士如此紧张?不太可能是丈夫生意的事,而格林夫人从底层跃升为贵妇,最怕别人瞧不起,回想昨天格林的举动,很像是在维护妻子。于是我就猜测或许有人抓住了她私生活的短处,可能是她以前当女招待时的事。”其实还有一个证据,那天晚上苦瓜偷听夫妻谈话时格林夫人曾说一切麻烦都是她造成的,但偷窥之事当着李亚溥不能提。

“原来如此。”海青转而注视着李亚溥,“究竟是什么秘密?”

李亚溥露出哀恳的表情:“别问了,这关乎一位夫人的名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放屁!”苦瓜骂道,“你要真在乎她的名誉,别去勒索呀!装什么孙子?你不说没关系,我把这事儿告诉曹副厅长和老佩警监,叫他们找你谈,到那时……”

“我说我说!”惊动巡捕房,岂不要治他个敲诈勒索罪?李亚溥只好吐露实情,“丽萨·格兰特……哦,这是格林夫人的闺名。她当年在赛马俱乐部当招待时有个老相好,是个赛马骑手,叫罗杰斯,是个英格兰小伙,他们整天混在一起,后来罗杰斯在一次比赛中摔残了腿,从此失去工作。那之后丽萨供养他的生活,准确地说是格林供养他们,那时丽萨已经开始勾引格林赚取零花钱,当然格林不知道她另有爱人。可是罗杰斯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一直找不到工作,又觉得自己活得毫无尊严,开始用酒精麻痹自己,有一次酗酒后和人打架,被警察抓进监狱。当时天气很冷,他只穿了件小褂,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夜,因此染上肺炎,警所怕摊上麻烦,就把他放了。他没钱治病,也根本不想治,继续泡在酒里,没过多久就喝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杀。”

海青恍然大悟——难怪格林夫人不准丈夫饮酒,还咒骂发明酒的人应该被绞死,原来不仅她父亲酗酒,连原先的爱人也是酗酒而死。

“罗杰斯死后不到两个星期,丽萨就嫁给了格林,或者说是嫁给了百万家财,这之后的生活幸不幸福,只有她自己晓得。我们的老格林,曾经是一位比圣诞老人还纯洁的鳏夫,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抚养大,只因为单身生活过得太久,被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头脑,还以为自己娶了个天真无邪的好姑娘,殊不知自己只是情场上的可怜虫。”

海青听罢心有戚戚,觉得这桩婚姻既可悲又可笑,苦瓜却有些不耐烦:“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罗杰斯是灰熊酒吧的常客,而且我赌马时曾在他身上押过钱,所以每逢在酒吧遇到都会请他喝一杯,他喝醉后絮絮叨叨什么都说,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

“证据呢?你不可能就凭红口白牙威胁一个人吧?”

“你还真是明察秋毫啊!不错,确实有件东西。罗杰斯打架那天我也在,他被抓走时掉了张照片,是和丽萨的合影,而且是那种……不太体面的合影,我把它拿走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当时的处境也不佳,还在另一家赌场当荷官,不过我没急着找格林夫人要钱,我把这张照片当成一只有潜力的股票,静候它升值。直到一个月前,我正在俱乐部玩通灵把戏,格林夫人好奇地凑过来,我一眼就认出她。这绝对是上天的安排,现在的她是社交界的宠儿,而她丈夫格林已是工部局董事,这只股票涨了何止十倍!”

海青不寒而栗——李亚溥这种人太可怕了,不仅工于心计,而且很有耐心,不禁令人想到福尔摩斯故事里的“米尔沃顿”。

但苦瓜没那么多感慨,直截了当问:“所以你就去了格林家,拿着那张照片威胁夫人,对不对?”

“呃……不太准确,实际上我第一次登门仅仅是卖钻戒,多赚一笔是一笔嘛!顺便摸摸她家里的情况。第二次登门我假意推销,趁着仆人不在我才向夫人提起罗杰斯,她跟我装糊涂,所以我不得不掏出照片,作为礼物送给她。当然,那是翻拍的,正品依然在我手里。”

“你找她要多少钱?”

李亚溥挠了挠头发:“请让我保留这个商业机密吧,反正事到如今这笔买卖做不成了。总之我向夫人提出一个数目,她终于撕破那张温柔的假面,冲我大喊大叫,我叫她好好考虑,下星期再谈。令我没想到的是,一周后我再次登门,她已经把一切告诉了格林。”

“格林什么态度?”

“他比他妻子更不希望丑事曝光。一是要顾全董事的名誉,再者他因这桩婚姻饱受非议,甚至弄得两个儿子弃他而去,如果再让世人知道他付出代价娶的这个妻子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一直在欺骗他,他就真的无地自容了。有身份的冤大头都这德行,宁可大家嘲笑自己是傻老头,也不愿大家认为自己可悲可怜。而且格林曾签署婚前协议,确定丽萨有一半的财产,如果照片公之于众,闹到离婚的地步,他必然蒙受财产上的损失;如果不离婚,他将永远承受耻辱,无论哪样他都不能接受,所以选择原谅妻子,至少在这件事上一致对外……”

海青暗忖——李亚溥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回想昨天格林夫妇互相回护的一幕,似乎不是单纯的利益使然,可能正是因为他的勒索使这对老夫少妻推心置腹共担风险,有了真正的感情。

“格林替妻子出头,跟我讨价还价,将数目减到一半。坦白地说他还算精明,但远远算不上一流商人,毕竟他的财富基础是继承的遗产,不是他自己挣来的,所以他根本没掌握谈判的真谛。他不明白,在手中没有任何筹码时,提出条件只能自取其辱。我当然不会答应,却也没有当场拒绝,只是推说我回去考虑一下,那之后就再也不登他的家门了。”

“不登门了?”

“是的,你们有句成语叫什么来着?哦,欲擒故纵。有时不催促比催促的效果更好,他们不会忘记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明明它是存在的,越看不见越可怕。当然,在这期间我经常派业务员上门推销,而且叮嘱他们,别忘记说一句‘李先生叫我向你们问好’。就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格林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主动打电话联系我,把数目提高两成,希望尽快了结此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海青猛然醒悟:“难道交易就在刘家宴会的那个晚上?”

“没错,这不是巧合,是格林的主意。出于安全考虑我不会再登他的家门,万一他设下什么圈套怎么办?他也不方便拎着一箱钞票到店里找我。而且我们都不希望支票交易,留下这笔钱的痕迹。恰好在这时刘文卿向格林和高缇耶都发出邀请,高缇耶要带上我,于是格林希望趁这机会完成交易,原计划是他把钱放在车里,当晚找机会交给我,我给他照片。可事到临头出现变故,听说米勒也要参加宴会,这下问题大了。米勒一直有求于格林,参加宴会八成也是冲着他去的,弄不好会黏在他身边,如果我们交易时不幸被他看见,他可能会陷入另一场勒索。于是他临时改变计划,他从刘文卿口中得知米勒每次都会带一部电影,所以决定在电影放映时带我离开,去他家拿钱,如果我不放心可以不进门,他把钱拎出来。为此他做了两项准备,一是给仆人放假,打发他们去舞会,这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而且他也不希望交易时被仆人看见;二是临时带上福克斯,因为福克斯是从事电影业的,还是个喜欢评头论足的美国佬,到时候一定会缠住米勒,聊电影的话题,那样米勒就顾不上我们了。他算计得真好,哈哈!”

“原来如此,一切都对上了。”海青点点头,却又感到费解,“可是米勒遇害后巡捕搜查了咱们每个人的携带物,没发现装钱的箱子,你的公文包里也只有珠宝照片,没有夫人的艳照,这又是怎么回事?当晚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那天我在出发前思考再三,决定更改交易条件,所以根本没带那张照片。”

“更改条件?”苦瓜冷笑,“说穿了,你就是故意耍他,想看看他听不听话。”

“别这么说嘛,你可以把这视为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原先要的那笔钱是针对夫人的,是一位贵妇能负担的价格,现在谈判对象换成格林,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应该为他量身定做一个新条件。所以我在那笔钱之外又增加一项条件,要他以董事身份担保,写一封推荐信,帮我做成一笔持久的买卖,常言说得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细水长流好处更多,而且这样挣的钱干净,谁也查不出毛病。电影开始后不久格林就想带我去拿钱,我说先不忙,再谈谈……”

“你们在哪儿密谈?”

“哦,这还有个意外,我们本打算去餐厅的,可是格林一推门,正看见米勒坐在里面,躲还躲不过来,竟然碰上了。”李亚溥幸灾乐祸,“格林吓一跳,赶紧又把门关上了,幸好我当时在他身后,米勒没看见我。”

“当时餐厅里只有米勒一人吗?”

“还有一个人,但是背对我们坐在椅子上,被椅背挡住,没看见是谁,当时我们猜可能是福克斯,以为拖住米勒的计划得逞了,但是现在想来应该不是。”

苦瓜表示质疑:“开门关门只是一瞬间,既然被椅背挡住,你怎么确定当时那儿坐着个人?”

“因为有烟,那人正在吞云吐雾。”

苦瓜与海青对视一眼——应该是刘文卿,两边的说辞对上了。

“既然米勒就在餐厅里,我们当然得换地方,于是又登上三楼,在露台上谈话。格林听了我的新条件很生气,不愿意为我写一个字,怕我借他的名义诈骗,我向他保证自己要做的是合法买卖。我们争论很久,他始终不答应,最后我劝他识相点儿,叫他再好好想想,就回去看电影了。”

“你们谈了多久?”

“我也不清楚,时间不长,我记得回来时电影正演到男主角乘马车前往吸血鬼城堡。”

海青回忆了一下:“也就刚开始二十分钟。”

李亚溥笑了:“除去上下楼耽误的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刻钟,这才真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既然交易取消,格林为什么离开刘家?”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撒谎,确实去散步了。经过那场不愉快的争论他情绪激动,很需要出去散散步,平复一下心情,顺便考虑一下我的要求,我不认为他是杀死米勒的凶手。至于我更不可能是凶手,因为我回到书房后一直坐在格林夫人身边,在她耳旁提醒着照片的事,再没离开过,她是最好的证人。事实上后来夫人之所以下楼,就是因为丈夫迟迟不回来,她有些不放心,想尽快找到格林,不料却发现……哼,这女人运气太差啦!你们为什么不去查查当时和米勒在餐厅里的人是谁呢?抽烟的那个人,我觉得他最有可能是凶手。”

海青暗想——这下有意思了,两边互相指控!

最后李亚溥一脸苦笑地做了总结陈词:“相信我吧,这次说的都是大实话,就凭抵押珠宝这件事,你们已经把我攥在手心里。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还没从格林身上捞到任何好处,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一败涂地了,可不想再被错当成杀人犯。”

凶手究竟是谁?

回去的路上,海青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现在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了,格林和刘文卿嫌疑最大。虽然李亚溥口口声声说他不相信格林是凶手,但只是一面之词。你想想,如果格林是凶手被关进监狱,李亚溥不就榨不到任何油水了吗?为了自己的利益他肯定会说格林无罪,而且现在他向吴梦生透露案件的动机也清楚了,就是想借报刊舆论威胁格林,逼他乖乖就范,趁早帮他写推荐信;可反过来看,也正是报界舆论致使巡捕房暂停调查此案,无形中李亚溥帮助了格林,因为保住格林现在的职位,才能从他身上捞好处,是不是?”

苦瓜不言语,低头走路。

海青接着分析:“再说刘文卿,虽然他把房子租给德国人,也未必就是答应米勒,很有可能是当晚他一时恼恨失手打死米勒,事后又怕还有人知道他盗用库银的秘密,所以找那几个德国人签合同。而且从凶器的角度,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只有主人可以在杀人后将凶器藏得无影无踪。”

苦瓜还是不说话。

“总之现在局面有点儿乱,刘文卿口口声声说当晚后一个跟米勒见面的人嫌疑大,也就是格林。而李亚溥却说格林可能没再去餐厅,他们看到的那个和米勒说话的人嫌疑大,也就是刘文卿。双方针锋相对、互相指控,所以……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垫话’。”

“电话?谁的电话?”

“《报菜名》的垫话。”

“咳!你怎么又琢磨相声啦!”

苦瓜摆摆手:“别烦我了,昨天听茶楼的人说,今天下午寿爷可能要来,上次的《报菜名》没演好,我想再说一次给他老人家听听,正在考虑修改垫话。”

“有这事儿?”海青又跟着凑热闹,“那我还去给你捧场,也有好几天没听了。”

“去就去呗,我又没拦你!不过先帮我个忙。”

“什么?”

“请我吃午饭。”

“嘿!又来了,总吃我的。”

“废话!天天跟着你瞎忙,‘撂地’都不去了,我兜里哪有钱?”

“好好好,吃吃吃……”

时间还比较充裕,两人步行到南市附近,就近找个小馆,吃了两碟饺子。苦瓜脱去西服换大褂,先回“撂地”的场子找麻子商量改词儿,海青自己去了同乐茶楼。

走出洋气十足的租界商店,又到鱼龙百戏的曲艺花场,有时海青都觉得这种转变有种戏剧性,却又无比真实,恐怕只有生活在天津、上海这样的城市才能感受到。占个好座,要壶好茶,今天的节目依然精彩。又是杂技耍坛,又是戏法儿变碗;有一段京韵大鼓有滋有味,据说是刘宝全亲授;有一段西城板古朴苍凉,据说是石韵余音;前面还有一场相声,非常火爆,两位艺人比苦瓜还年轻——可畏!艺界就是这样,竞争激烈不进则退。

海青暂把心事抛开,看得懂的看看门道,瞧不懂的瞧瞧热闹,这次不像上回那么揪心,不知不觉就过了三点,苦瓜和麻子登堂亮相。“垫话”果然跟上次不同了,苦瓜一上场就吹嘘自己有钱,站着有房躺着有地,不愁吃不愁喝,说相声不过是玩票,家里头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光的是宝、圆的是珠,四季衣裳多得穿不过来,水獭帽子有六十多顶。麻子假装半信半疑,苦瓜就越吹越大,说什么达仁堂药铺、瑞福祥绸缎庄、利顺德大饭店、正兴德茶庄都是他开的买卖,就连金城银行、盐业银行、大陆银行也算他的了,最后他提高声音道:“远的都不提,就连这家同乐茶楼……”

麻子立刻接口:“也是你的?”

“不是我的。”

“这回怎么不是?”

苦瓜搔搔头皮:“老板就在后台坐着,我敢说是我的吗?”

“对呀!”

这是个满堂彩的包袱,笑声、起哄声响成一片,震得海青耳朵都聋了。苦瓜这才入正活,装完阔气自然而然转到假意请客,麻子就坡下驴非吃不可,苦瓜一脸难色开始搪塞,第一番说请吃炖肉,第二番说请吃面条,到第三番不再是吃春饼芽菜,改成吃饺子,猪肉三鲜、羊肉萝卜、牛肉大葱,这样说就没有季节冲突了。

海青坐在下面暗笑——难怪今天中午突然想起吃饺子。

其实听到这里他已经放心,知道以苦瓜的功底根本不用为后面的大贯口担心。苦瓜也确实是一气呵成,观众喝彩声不断,两人连连作揖谢幕下台。

海青也跟着起身去后台,一掀帘子,果见张寿爷在里面坐着,正和一位前辈艺人聊天,苦瓜和麻子依旧垂首而立。海青凑过去,谁也不敢打断寿爷的话,直到这场聊天结束,那位老艺人上台,苦瓜才低声问:“我们今天演得如何?”

寿爷点点头:“还成。”

就是这轻轻的两个字,苦瓜总算宽心,当师父的可不会当面夸赞弟子,这“还成”二字其实已是很高的评价。

麻子也是暗甩一把冷汗,忙道:“场子里也忙着,我先回去了。”他瞧见海青了,心知苦瓜又要和他胡混,索性自己先走。

麻子走了,然而苦瓜似乎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寿爷眼前规规矩矩站着。

寿爷问:“你怎么不走?不是这位少爷来找你了吗?”

苦瓜说:“这菜单子里有许多菜肴我不知道,连沈少爷也不曾听过见过,具体是什么想向您请教,不能说糊涂相声啊!”

寿爷眼前一亮:“孺子可教……”回头看了一眼座钟,随即起身,“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长长见识,得抓紧时间。”

海青忙说:“我也想知道,可不可以跟着?”

寿爷微微一笑没有拒绝,带着他二人出了茶楼。

跟随寿爷出来,两人都不免拘谨,莫说案件的事,玩笑也不敢随便开。寿爷也不跟他们废话,只管往前走,他是知名艺人,街上认识他的很多,每走几步就有人打招呼。寿爷对子弟严厉,对待外人却一向和蔼热情,总要寒暄几句;可是今天很怪,无论遇见谁他只是抱拳拱手或者点头笑笑,匆匆忙忙往前走。

三绕两绕,不过是转眼的工夫,寿爷竟把他们领到一家浴池。海青大惑不解——我还以为领我们去饭店,竟然跑这儿来了,难道带我们俩洗澡?

浴池也分三六九等,高级的有私人包间,电话、理发按摩、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上下楼有电梯,连床榻、衣柜都是红木的;差等的就是个洋灰池子,衣帽脱篓遗失不管,早晨还是一池清水,过午就成了黄泥汤子。这家浴池虽不是最顶级的,也属于上等,厅堂十分宽阔明亮。

伙计们认得寿爷,见他进来连忙招呼:“您今天有空啊!快请。”

寿爷笑道:“不洗澡,找个朋友。”

伙计一扬手:“您随便吧。”这可是天大的面子,浴池不能随便放人进,丢了东西算谁的?一般来找人,都是站在外面喊,也就是寿爷德高“蔓儿”响,他们信得过。

“多谢多谢。”寿爷略一拱手,领着苦瓜、海青往里走。他对这里很熟悉,直接上楼——二楼是一个个包间,是贵客休息的地方。寿爷在过道里走了一阵子,直至走廊尽头,推开一扇包间的门。

门内景象甚是“壮观”,这个包间共有四张床,每张床上都倚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他们已经洗完澡,有的穿着小褂,有的披着毛巾被,正喝茶聊天呢。四人见到寿爷先是一愣,随后一个个都坐起来:“您怎么来了?快坐快坐,喝杯茶吧。”

寿爷笑着为苦瓜引荐:慧罗春的牛三爷、蜀通饭庄的华四爷、什锦斋的杨师傅、保阳楼的王师傅。

原来这几位都是各饭店的大厨,堪称厨房的灵魂人物,忙完中午的买卖常到这家浴池来洗澡,一来烫舒服了小睡一觉,养精蓄锐应对晚上的买卖;二来也能凑在一起交流厨艺,聊聊业界趣闻。

苦瓜已经了解寿爷的用意,点头哈腰,叔叔、大爷地一通叫,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

寿爷喝了口茶道:“我也不瞒各位,今儿领这孩子过来,是想让他长长学问。他可是个苦出身,无依无靠的,更没下过什么好馆子,近来登了同乐的台,正说到《报菜名》,许多东西还不明白,劳烦诸位给他解释解释,添麻烦了。”

“咳!客气了。”杨师傅笑道,“您这是瞧得起我们,其实我们几家也都不是顶尖饭馆,不过是小有名气,跟登瀛楼、天和玉之流不能比,你们问出来还怕我们不知呢。只管说,知不知的,咱们不妨一起探讨。”话虽这么说,却是不小的人情,各行都有自己的门道,岂能轻易告诉外人?

苦瓜满脸堆欢:“那我背给诸位叔叔、大爷听听……”

“不必啦!”牛三爷一摆手,“我听过许多遍,虽然说不圆全,大半也记得,一开头就是‘三蒸’,什么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哈哈,你知道鹿尾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鹿的尾巴。”

“不对!鹿尾巴又小又短,除去骨头才几两肉?况且得来不易,要是家家卖的都是真鹿尾,恐怕这世上早就没有鹿了。所谓鹿尾,其实是用豆皮裹的肥肉馅,调味后烹制,还有一道炸鹿尾,有的馆子甚至直接用猪尾。”

“哈士蟆是什么东西?”

“一种青蛙。”

苦瓜哭笑不得:“我还以为是点心,跟萨其马差不多呢。”

“这种青蛙产自关外,说是‘清蒸哈士蟆’,其实不是整个儿蒸,只是吃它身上的油,还可以做羮,这是很珍贵的菜,据说当年慈禧太后很喜欢吃。”

“烩万鱼又是什么?”

“就是鱼籽啊!”牛三爷笑了,“鱼籽成千上万,长大了不就是一万条鱼嘛……”

苦瓜又接连问了好几道菜,都得到解释,海青也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道:“像什么炖吊子、烧连筋、烧宝盖儿,又是些什么东西?都没听说过。”

“所谓‘吊子’其实就是猪下水,这是北京的叫法;‘连筋’俗称沙肝,就是猪的脾脏;‘宝盖儿’是猪心上端那块带着肥肉、血管的部位。这位小兄弟,你不是说相声的,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吧?”

“是……”海青只得承认,“您是怎么知道的?”

“就凭你提的问题,我们大致就能猜到。”一旁的王师傅笑道,“相声里的菜单子实在不伦不类,像什么炖吊子、烧连筋、烧肝尖、烧肥肠、烧宝盖儿,还什么一百单八样,都带小竹牌子,实在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北京有家饭店叫和顺居,是‘二荤铺’起家,早年卖的不过是家常菜,饭座也都是寻常百姓,但是穷苦人赶上喜事也得吃点儿好的,和顺居推出过全猪宴席,号称一百单八样,都是猪身上的东西,各个部位分别烹制成菜,有些东西端上来大伙都不认识,于是用小竹牌子写上菜名,放在碟子边上。说相声的菜单号称‘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若是真的高级宴席岂会有那些东西?就像这位小兄弟,富贵人家出身,根本闻所未闻,并非好东西见得少,而是此等人家根本不屑于去那样的小饭馆,吃那几道菜。”

“是啊。”牛三爷点点头,“这些菜我们店里如今也不卖了。”慧罗春饭庄原本也是“二荤铺”起家,买卖越做越好,也就成了有名的饭店,卖的菜肴越来越上档次。

苦瓜连连点头有所领悟——“撂明地”的时候,观众基本都是穷人,菜说得越花哨越好,听着就解穷。可到了茶馆里,观众层次高了,依旧说那些不讲究的菜,还号称满汉全席,这可就露怯啦!段子应该跟随演出地点改变,也紧跟时代而变,像《报菜名》这样的贯口并不是一味堆砌菜名,并非背得越多越好啊!

世情百态皆学问,也皆可为艺人所用,其实这些菜肴寿爷也懂得一些,但还是把苦瓜领到这里,叫他亲耳聆听行内人的话。华四爷也提出自己的建议:“真正的军阀、官员宴客,不仅正菜讲究,还要有些干鲜果品压桌,你们的菜单最好把主菜和点心区分开,另外有些菜是敬菜,不要往里添。”

苦瓜又好奇:“什么是敬菜?”

“敬菜就是免费赠送给客人的菜。有时店里来了熟客,或者客人有什么不满意的,提了点儿意见,就多送个菜以表歉意或者感谢。”

“跟一般的菜有何不同?”

“敬菜都是不上菜单的,一般都是在后厨随便抓点儿东西,做起来简便快捷。比如鲁菜馆里的山东海参、山东白菜,都是敬菜。别看海参名头大,其实是挑剩下的次品,正式做葱烧海参不会用,下高汤一煮,加点调料,最后一勾芡就行了;山东白菜则是以白菜为主,再加点儿胡萝卜丝、冬菇丝、冬笋丝,讲究点儿的还可以放肉丝,反正视后厨情况而定,有什么算什么,下锅一炒简简单单,不耽误时间。你们想想,像这类东西能放进满汉全席吗?”

苦瓜蹙眉不语,陷入沉思……

海青却道:“前几日我倒是吃到一顿讲究的,是在新兴商会刘会长家,丛富贵丛师傅的手艺。”

话音刚落,四位大厨八只眼睛都转过来:“吃了些什么?”

海青暗笑——这是要“捋叶子”啊!便把当天吃过的菜肴说了几样,不过是清炒虾仁、糟熘鱼片、油爆猪肚什么的,其实这些菜并不罕见,只是滋味特殊。

王师傅听罢感叹:“说起来容易,南北融合改良口味,却非一般人能做到。你们说相声创新求变,我们这行也得不断改变……唉,丛二哥何时回来的,我怎不知?”

牛三爷知根知底:“大约三个月前,他还到我店里去了一趟,带走我一个刚学徒的小伙计。”

海青暗自点头——要走的就是宝子,我们熟着呢,可这话当着寿爷的面不便说。

杨师傅连连摇头:“丛富贵到任何一家饭店,都能稳居主厨,为何给大户人家当私厨?可惜啊……”

“嘿!你这叫什么话?”华四爷笑了,“私家厨子就不成才吗?”

“哦,对不起。”杨师傅自觉失口一阵脸红——原来这位华四爷就是私家厨师出身,早年在一位四川军阀家里做饭,渐渐成名,还借着主家名望结交不少达官贵人,引川菜入天津,成了蜀通饭庄的主厨。

牛三爷笑道:“给达官贵人当厨师,也是咱这行的一途。听说那个姓刘的什么会长,是督军眼前的红人,认识的各界名流不计其数,还有外国人呢。”

海青心说——要不是认识外国人,还不至于出命案呢!

话说一半,华四爷猛然起身:“四点多了,该走了。”

“得!”牛三爷把毛巾往床上一扔,“养足精神,咱们几个也该提刀上阵啦!”

四位厨师立刻穿戴起来,苦瓜学到不少知识,为表感谢忙蹲下帮牛三爷提鞋,海青也自告奋勇,帮助挺着大肚的杨师傅把大褂系好。连同寿爷七人一起离开浴池,一出大门就见四个饭店伙计迎上来——他们是四位大厨的徒弟,师父在里面休息,他们在外面候着,见师父出来格外殷勤,有的雇车,有的摇扇,有的替师父拎着包。四位大厨与寿爷拱手而别,晚餐时间快到了,他们回各自的饭店大显身手。

“我也该赶场了。”寿爷也上了辆洋车,落座后教训道,“苦瓜,你小子没文化,连哈士蟆、萨其马都分不清,要是识字何至于犯这错误?当年我也是幼年失学、‘撂地’养家,一有空就到祠堂听老夫子讲书教学。你现在的条件比我当年强,不用奉养老母,而且你还守着沈少爷这样有文化的朋友,怎么不好好学习?莫要辜负青春年华。”

苦瓜低头,连声称是。

今天海青也增长不少见识,忙鞠躬道:“多谢您指教,改天一定去听您演出。”目送寿爷的洋车走远,得意扬扬,“听见没有?寿爷叫你跟我读书认字,常言说得好,授人一字便为师,师徒如……唔?”

海青扭头一看,刚才还站在他身边的苦瓜已不见踪影,不知跑哪儿去了……

整整一天时间,苦瓜失踪了。

在浴池不辞而别后,海青猜想苦瓜可能有所感悟,回“三不管”找师兄弟们钻研《报菜名》去了,便没再去打扰。然而第二天上午他兴冲冲来到相声场子时,反而遭到大头、麻子等人质问:“少爷,您把我们苦瓜拐哪儿去了?他自打认识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买卖还干不干了?”原来苦瓜昨天根本没回“三不管”,今天也没来“撂地”。

海青只能赔笑推说不知,捧了几场买卖,喊了几声好,多扔几把钱才得以脱身,又到甜姐儿的茶摊去找,竟也不在。中午随便找个小摊喝了碗馄饨,又去同乐茶楼询问,招待他的茶房笑道:“少爷,您别急。我给您沏壶好的,您就坐这儿‘高乐’,一会儿他就出来演。”海青也算半个江湖通了,心知这是诓他看玩意儿,一段一段花钱,索性掏出一把钱塞过去,茶房这才说实话,苦瓜昨晚来告假,说今天有事停演一场。海青从茶馆出来,心中甚是气恼——这家伙死哪儿去了?

但是生气归生气,他拿这个特立独行、来去匆匆的小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用他自己的话说:“谁叫我犯贱,非要上赶着和他交朋友呢。”垂头丧气回了家,满脑子想的都是凶案,忍不住又给曹副厅长拨了一通电话。

厅长的声音有气无力:“这两天没有进展,至于如何对待格林还要看巡捕房那边的态度,照现在的形势看他迟早会被拘捕,只是佩斯利已向外公布小丑是嫌犯,现在改口面子上挂不住,肯定会拖几天。我现在也遇到点儿问题,恐怕案子必须暂时放一放。”

海青有些担心:“您不会因为上次的误会,对我失去信任吧?”

“哪儿的话?是我自己碰上点儿麻烦。”

“常厅长那边?”

“嗯。”厅长态度暧昧不想多提,“不用担心,我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只是要耽搁两天,等有了新消息一定告诉你,再见。”说罢电话就挂了。

海青放下听筒不免有些担心,上次克瑞格的事虽然勉强收场,还是闹出不大不小的乱子,厅长该不会真的难逃撤职?这时海青才感觉到,苦瓜对自己的批评似乎是对的,他确实只是个眼高手低的人,只会借助别人之力,失去苦瓜的帮助,他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他又开始生自己的气,晚餐时食欲大减,而且菜肴也实在不合心意——炒黄瓜、熬黄瓜、拌黄瓜。

“黄瓜宴还要持续多久?”他问老吴。

“还有半筐多。”

“我已经受够了!”

“谁叫您一次买这么多?”老吴也满肚子牢骚,“买来就得吃,不能浪费。”

“就不能给邻居送点儿吗?就说是乡下朋友带来的。”

“您早说呀,前几天顶花带刺时不送,现在已经有点儿蔫了,送谁去?再坚持几天,胜利就在眼前,顶多再这样吃两天,或者咱包黄瓜馅儿饺子,若是还吃不完,就让王师傅腌咸菜……”

海青不等他唠叨完就扔下筷子回卧室——神憎鬼厌,今天竟无一件顺心事,睡觉!

刚过七点他就躺下了,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一会儿琢磨案子,一会儿又想相声,好不容易才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惊醒,发觉窗户玻璃正发出一阵阵响动。

下雨了吗?他迷迷糊糊爬起来,轻轻拉开窗帘,险些吓得跌坐在地——玻璃外面一张小丑怪脸,正咧着血红的大嘴冲他笑呢。

海青捂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子,才气哼哼打开窗户:“要死啊!大晚上吓唬人玩,缺德不缺德?”

“你送给我的面具,自己还害怕。”苦瓜猫腰钻进来。

“来也没关系,你倒是走正门呀!”

“太晚了,仆人们可能都睡了,我怕老吴不给我开门,直接找你还方便点儿。”

海青怒气未息:“你他妈去哪儿了?一整天没消息,我都想组织人去海河捞尸体了。”

“我没那么心窄,你去捞你二大爷吧。”苦瓜摘下面具笑嘻嘻道,“今天我可没闲着,上饭馆喽。”

“别吹牛,你哪有闲钱下饭馆?”

“不是下饭馆,是上饭馆。”

“有什么区别?”

“上饭馆,就是在饭馆的房上趴着。”

“嘿!真有出息。”海青瞧他面有喜色,感觉事情有变,“莫非你暗中调查去了?”

“嗯,现在我已经确认凶手,肯定错不了。”

海青困意全无:“是谁?”

“不告诉你。”

“又来了!咱别逗。”

“谁跟你逗?”苦瓜严肃起来,“凶手已经可以确定,只是我想把这办成一桩铁案,还需要证据,咱们得碰碰运气。”

“怎么碰?我能帮什么忙?”

“要你无用,赶紧把老吴叫起来。”

十分钟后管家老吴披着大褂、打着哈欠坐到客厅沙发上,心里烦透了。苦瓜嬉皮笑脸,笑得跟朵花一样:“吴大叔,您好啊,打扰您休息了。您老人家虽然岁数大,却虎老雄心在,胜过老黄忠,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小子无事不敢惊扰真神……”

“好了好了,有事儿直说。”

“求您帮个忙。”

“又叫我代写匿名信,对不对?”

“哦,原来您早想这么干了。”

“呸!谁盼着写那玩意儿?”话虽这么说,老吴心里确实期待着这一天,因为根据上次的经验,一写信事情就快结束了。

“这只是其一,另外还有件事委托您,您得帮我请个医生来。”

“你小子别得寸进尺!”老吴打着哈欠,“欺负我们少爷缺心眼儿,是不是?”

海青暗自憋气——嘿!我缺心眼儿都成共识啦!

苦瓜抱拳作揖:“大叔,您多体谅。追根溯源这件事是你们少爷要管的,既然托到我身上,我就得尽全力。现在九十九拜都过去了,就差最后一哆嗦。您老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保证三天之内搞定这件事,再不给您添麻烦……”

“好好好!我帮你便是……”老吴烦透了,“这可是最后一次!”

“多谢,另外还得把大栓借我用用。”

“唉!全家上下都被你折腾遍了。”老吴一声长叹——深更半夜串门,还是钻窗户进来的,什么人啊!等老爷回来我就汇报,再不准这小子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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