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没钱!

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星期一傍晚,刘文卿正准备吃晚餐。

米勒遇害案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巡捕房对外公布的结果是飞贼小丑行凶,目前仍在搜捕中。作为少数知情人之一,刘文卿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他也没兴趣穷究真相,这次能守住他自己的秘密已经是侥幸,现在他只想尽快恢复平静的生活。实际上这两天情况已大为好转,各大报刊对此案的报道越来越少,也不再有记者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今早巡捕房终于撤去封条,餐厅可以继续使用了。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刘文卿发现这句话用在他对餐厅的情愫上竟也十分贴切。晚餐时分他迫不及待洗干净手,掖好餐巾,还特意放了一张评剧唱片《马寡妇开店》,并且跟着节拍挥舞筷子,像个快乐的小男孩。

坐在一旁的刘夫人却很紧张,虽然她没亲眼看到尸体,但是一想到坐在一间曾经死过人的房间吃饭,总感觉阴森森的,她紧闭双眼、手捻佛珠,心中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不一会儿工夫,小凤把菜端来了。刘家的晚餐从不将就,每天至少也是四菜一汤,这不仅是因为有钱,更因为有位好厨师。吃丛师傅的菜是享受,即便最普通的家常菜也能烹制出不一样的味道,反正主仆加在一起人口很多,可以多做几样,大伙都饱饱口福,尤其小刘和宝子年轻力壮胃口很大,堪当“净坛使者”,无论做多少菜都绝对不会剩。

今天的第一道菜上桌——凉拌菠菜。

刘文卿笑了:“好!清口。”

第二道菜——清炒黄瓜。

“不错,败火。”

第三道菜——素烧茄子。

“咦?怎么都是素的?”

“我吩咐做的。”刘夫人把眼睁开了,“诸事不顺亡魂作祟,最好吃几天素斋。”

“什么亡魂作祟?”刘文卿皱起眉头。

刘妈正端着一笸箩馒头从厨房出来,听见此言忙接过话茬儿:“我说老爷啊,您不知道,这两天街里街坊的都议论,说咱家闹鬼咧!”

“胡说八道!”

“俺也觉得是胡说,但这巷子左右各家的仆人都在传,瞧见咱家的人都躲着走。唉!也不知是哪个长舌头、不要脸、挨千刀的编出这样的瞎话,真是缺了八辈子德咧!”

刘夫人却说:“你不要乱骂,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兴许真有人在咱家房前左右瞧见脏东西了,那个德国人死得不明不白,他能不回来闹吗?依我说,多念几声佛、多吃几天素,实在不行请个菩萨回家供着,就是去去心病也好啊。”

刘妈听她这么说,立刻见风使舵:“太太说得是,阴司报应的事儿不能疏忽,冤死鬼、吊死鬼、溺死鬼不都抓替身吗?咱们宁信其有莫信其无,明儿一早我就陪您烧香去。”

刘文卿素来不信神鬼之事,但是听她们主仆一唱一和的,心里也有点儿发毛——莫非真是米勒的冤魂作祟?什么事就怕瞎琢磨,这么一想喉咙发干、腿脚发颤、后脊梁发凉,饭菜吃起来也不香了,唱片听着像鬼叫,总感觉米勒的冤魂在身后转悠。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为了缓解紧张刘文卿亲自跑去应门——门刚一打开,有个巨大鬼影迎面扑来!

刘文卿连一声“救命”都没喊出来,只觉眼前一黑,已被鬼影紧紧抱住。

“真是太荣幸啦!今天早上我……嗯?刘先生,您怎么了?”来者献上拥抱,还想客套几句,却感觉刘文卿瘫软在自己怀里。

“呃……”刘文卿脸色惨白,渐渐缓过这口气,才发觉眼前是一张肥胖的大脸——高缇耶。天色已晚,门灯又没开,这个法国佬一开门就抱过来,闹了场误会。

“您怎么了?不舒服?”

“哦,不!”刘文卿虚惊一场,忙打起精神挤出微笑,顺手把门灯打开,“欢迎欢迎……您怎么突然有兴致光临寒舍?”

高缇耶一脸诧异:“不是您邀请我来的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被他的大肚子挤得皱巴巴的请柬,“您说今晚七点在您家举行招待晚宴,务必准时光临。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我特意早来半小时。”

“有这种事?”刘文卿大惑不解,“谁送去的请柬?”

“我也不知道,今早在公寓信箱里发现的。”

“让我看看。”刘文卿接过请柬正要看,又见高缇耶身后走来一人——沈海青。

“嗨!这次我没迟到吧?”海青笑呵呵走进来。

“你也是接到请柬来的?”

“是啊。”海青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认认真真掏出请柬。

刘文卿将两张请柬比对,字迹完全一样,面对这种怪事他只能实话实说,并没邀请任何人。高缇耶听罢大笑:“幽默!很有趣的恶作剧,我喜欢!哈哈哈……”

海青疑惑地瞥他一眼——这家伙脾气急躁,今天明知上当竟还欢天喜地,怎么回事呀?

即便是有人恶作剧,客人来了也不能怠慢,刘文卿连忙把他们请到餐厅。高缇耶见了美食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黄瓜、菠菜这类素食对他而言简直是茉莉花喂牛,三口两口盘子就见底儿了,刘文卿忙吩咐丛师傅加菜,别再做素的,又叫小凤拿瓶好酒。高缇耶说自己大病一场刚刚痊愈,医生不让喝,刘文卿却说自己想喝——让这个大胖鬼吓的,压压惊!

肉菜还没做好,门铃又响了,管家老刘又领进一位客人,大伙瞧了半天才认出来——福克斯。

福克斯模样大变,瘦了足有十斤,花呢格子西服换成了黑大衣,蓄起了络腮胡,围着大围巾,还戴着墨镜,大晚上的黑灯瞎火,亏他戴着墨镜还能瞧见路。之所以改变装束是被小丑吓破胆了,这些日子他一直躲在美国兵营里不敢出来,今天冒着“生命风险”前来是因为接到一封信,信的署名是刘文卿,说今晚七点曹副厅长将在刘家揭开命案真相,作为证人请他务必到场。

看完这封信,众人都觉得事情复杂,不像是一般的恶作剧。这时曹副厅长来了,身后还跟着佩斯利警监,一进门就大喊大叫:“小丑来了没有?他在哪儿?”

“小丑?”众人面面相觑。

曹副厅长手里晃着一张柬:“我家信箱里发现刘会长的请柬,一看就是假的,肯定是小丑写的,上次也是这样,我认识他的字!”

海青暗笑——没错,你是认得,跟上次一样,都是老吴代笔嘛!

听说小丑要来,别人还倒犹可,福克斯吓得转身就跑,厅长一把攥住他手腕:“别走!小丑的请柬不是乱下的,他可能要把那晚参加宴会的人重新召集起来,公布米勒之死的真相,无论结果如何,这次我一定要抓住他。”

佩斯利兴致索然,打了个哈欠:“他真会来吗?”

“一定会,最好现在就检查一下门窗。”

“但愿如您所言。”佩斯利一脸怀疑——上次克瑞格的事就闹了个大笑话,至今他脸上还贴着胶布,走路一瘸一拐,实在不敢再信曹副厅长的消息,可厅长在巡捕房软磨硬泡一下午,死说活说还是把他拉来。

事情的发展果如厅长所料,紧接着格林夫妇和李亚溥也来了,不过他们接到的不是请柬,而是匿名信,各自的信上都写得明白,如果不想隐私暴露就在今天晚上七点前往刘家,否则他们的秘密将公布在明天的《津华日报》。众人在客厅沙发上就座,格林夫妇忧心忡忡一脸严肃,李亚溥满心狐疑并且也很沉默,双方都尽量不看对方。

最后一个到达的利迪尔,举着一封信,满脸气恼:“格林先生,刘会长,为什么通知我取消体育场工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正当的解释!”这就叫对症下药,请利迪尔参加宴会他八成不会来,想威胁他也没有把柄,但是提到体育场就动了他的心肝宝贝。

海青连忙向他解释,当然说的只是表面的情况。曹副厅长站在客厅中央,环顾众人:“好啊,那天宴会的人都凑齐了。李大彪!立刻检查所有房间,说不定小丑已经……”

话音未落,门铃又响。

“来啦!”曹副厅长做梦都想抓住小丑,今天来之前更是做了无数种设想,可万没料到小丑会光明正大地从正门来,霎时间他精神亢奋,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快步奔到门前,攥住门把手。客人们也都屏息凝神,死死盯着大门。

一派紧张气氛中,门缓缓打开……

出人意料的是,外面站着个年轻女孩,梳着两条大辫子,身穿中学校服。

“晓燕?!”

“爸爸,晚上好。”

曹副厅长顿感泄气,又随即震怒:“你怎么会来这儿?今天是星期一,早晨不是把你送到学校去了吗?”

晓燕一脸羞涩:“对不起,早上您发现请柬时我也看到了,感觉您神色不对,后来你和李大彪嘀嘀咕咕我也听到了。知道小丑要来这儿,很想亲眼看看,所以就……”

“你偷偷从学校跑出来的?不对,这个时间寄宿学校应该已经锁门了呀!”

“我怕校门上锁,中午就溜出来了,在家里藏了半天。”

“逃学!”厅长更生气了,“你、你竟敢逃学!”这要是在自己家里他肯定要去拿鸡毛掸子。

“就这一次!”晓燕连忙摆出撒娇的样子,噘着小嘴,抓着厅长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我就想看看小丑是什么样子,下不为例,真的就这一次!”

海青捂嘴窃笑——逃学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父女俩还在喋喋不休,佩斯利看不下去了:“你们别再争吵啦!我没兴趣看你们的家务事。现在究竟什么状况?你们声称小丑要来,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是现在已经七点十分了,连小丑的影子都没见。你们该不会又耍我吧?”

这话刚出唇,忽听头顶上一声叹息:“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早就来了,你们这些有钱人都不理我呀。”

众人大惊,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别墅的房顶很高,就在中央的大吊灯上攀着一个黑衣人,头戴小丑面具。

苍白的脸庞,圆圆的鼻子,弯弯上翘的红嘴唇,唯有眼睛处有两个孔洞,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眸,右边眼角下还挂着一滴猩红的血泪——正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笑容一旦夸张到极点反而给人狰狞的感觉。若是在马戏团或者戏台上看到小丑,谁也不会感到可怕,而现在他突然出现在吊灯上,这情景甚是诡异。

只见小丑突然撒开抓着吊索的双手,身子一晃将要跌落,众人一阵惊呼,下意识地向四外闪避;可是小丑并没掉下来,他双腿钩住吊灯,脑袋朝下倒挂在半空。由于这个剧烈动作,整个吊灯随之摆动,小丑的身子如秋千般荡来荡去,映照出的黑影也在客厅里晃来晃去,就像一只吊死鬼!

所有女士齐声尖叫,除了曹晓燕是因为兴奋而尖叫,其他女士都是因为害怕,尤其刘夫人又一次展示了她那具有穿透力的女高音,感染得一位男士也跟着叫——福克斯,他又有脖子上架着刀的感觉了。

“不要慌!安静!都坐下!”曹副厅长呼喊着。

佩斯利却呆呆仰着头,没想到这次厅长还真说中了,他愣了半晌才质问:“你想干什么?”

“呸!”小丑倒挂着开了口,“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一张脸!我没问你呢,亏你还有脸问我。”

“你想问我什么?”

“少他妈装糊涂,是不是你对报界宣布我是杀人凶手?你说这话有证据吗?凭什么污人清白?”

佩斯利无言可对,掏出手绢擦着冷汗。

小丑接着训斥道:“俗话说得好,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可你这个洋和尚也是个白痴,还别说念经,连喇叭都不会吹,歪嘴吹喇叭——尽是邪气!八分钱买个夜壶——不是好物!办案时媚上欺下、畏首畏尾,就知道看董事会的脸色行事,赶车不带鞭子——全凭拍马屁!”

海青听了直皱眉——你哪儿这么多俏皮话?

佩斯利毕竟是外国人,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也猜到不是好话,不禁恼羞成怒:“你想干什么?把我们召集过来,就为戏弄我们吗?”

“闭嘴!谁下帖子请你了?自作多情。今天没你说话的份儿,老老实实站墙角听着,再敢胡说八道,我放狗咬你!”

佩斯利似是被克瑞格咬怕了,闻听此言非常紧张,忙低头察看,唯恐他真带来一条狗。曹副厅长接过话茬儿:“小丑,咱俩也算老相识了。莫非还像上次一样,要宣布命案真相?”

“嗯,这话才上道。”

“好。”厅长微微冷笑,“且容你说……”后半句话他藏在心里没说出来——等说完这件事再算咱俩的账!

“嘿!”小丑笑了,“拔了萝卜栽葱——一茬比一茬辣!您这张脸比他还大,得便宜卖乖呀?你们这群废物点心查这么久,笑话闹了一箩筐,连头绪都没理清,我觉得你们不容易,好心好意来帮忙,瞧您这官老爷的派头,还有脸冲我龇牙?你倒是对我客气点儿呀!鞠个躬、作个揖,也小不了你、大不了我的。”

海青暗骂——咋这么贫呢!相声里的话都用这儿了。

曹副厅长气得直哆嗦,想叫他低头作揖?门儿都没有!但此刻他又想知道真相,不能翻脸。晓燕上前一步,笑呵呵道:“小丑先生,我是曹厅长的女儿,案发那天也在场。我有一言,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你虽然行侠仗义,终究是遮遮掩掩、偷盗窃取,说句不好听的话也是匪类;或许你觉得我父亲不够聪明,但他每天起早贪黑、恪尽职守,还算是个好官。有道是‘官匪不能同路’,他若向你行礼,传扬出去不好,不但折了他当官的面子,也显得你贪图名利。这样吧,我替父亲向你行礼。”说着她模仿男人的样子抱拳拱手。

“哈哈!”小丑大笑,“好个伶俐的姑娘,又聪明又漂亮,这张巧嘴比说相声的还厉害,句句说到我心缝儿里。难得厅长有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女儿,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个忙我一定帮。”

海青窃笑——这些话回去我就拿本记下来,改天告诉甜姐儿,看她怎么收拾你!

晓燕一挑大拇指:“你真够朋友。”

“闭嘴!”厅长把女儿拽到一边,“这么大的姑娘,疯疯癫癫的,不知害臊。”

小丑漫指下边众人:“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哪儿丢的哪儿找,既然命案出在这幢房子,还得在这幢房子解决,除了那天晚上在场的主人和宾客,无关者马上离开……包括仆人,赶紧回自己屋里睡觉,别掺和闲事。若还有一个无关之人在场,我就不说了。”

刘家的仆人早吓得心惊肉跳,闻听此言如逢大赦,赶紧从后门离开,各回各的小屋。佩斯利依旧带着那两名最信任的部下,三人悄悄耳语几句,两名巡捕随即走出房子,一个掏出手枪守在正门,一个去邻居家借电话,通知巡捕房加派人手。曹副厅长也低声吩咐李大彪:“你绕到后面巷子里,守住后院门,不准放任何人离开。”说完他自己溜达到楼梯口——厅长想明白了,一楼窗户都检查过,锁得很严,小丑一定是从楼上的窗户或者露台溜进来的,现在前后门都封锁,只要再堵住楼梯他就跑不了啦!

无关之人都走了,小丑指着站在墙角的佩斯利:“你怎么不出去?”

“不是你让我站这儿听着吗?”

“瞧我这记性!好吧,你可以留下。”小丑还没忘损他一句,“大伙都听我的,千万别理他,就当墙角立了个电线杆子。”

海青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屋里哪儿来的电线杆子?”这包袱不合理。

“电不够用,我另外架条线,你管得着吗?”小丑索性以歪就歪训斥海青,“十处打锣九处有你,上次‘三不管’的案子你就跟着掺和,这次租界出事儿你又来起哄。铁拐李过桥——总嫌路不平。你要是真有本事也罢了,就会瞎添乱,没用的少爷秧子!”

海青挨了骂,心里却高兴——好!多骂我几句,旁人就不疑心咱俩的关系了。

“嗯!”小丑清清喉咙,这才话入正题,“两星期前刘会长在家举行宴会,所邀的宾客……也就是在座的诸位,虽然久居租界,却分别来自英、法、德、美等不同国家。人多是非多,再加上前些年打过一仗,闹了不少口角。事实上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宴会,说句难听的话,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赴宴的每个人各有心事,都是抱着目的而来,包括遇害的米勒……”

海青暗自庆幸——谢天谢地,今天总算没用“老米”“老高”之类的称呼。可转念一想,说相声的嘴都不笨,难道苦瓜真的说不惯外国名字?还是他早料到有亲自揭开真相的这一天,故意在厅长等人面前称呼外号,以防有人察觉小丑就是曼伦?这小子真狡猾!

“但是!无论诸位赴宴的目的是什么,都事先接到邀请或者打电话联系过,唯独有一位贵宾是不速之客。”

众人闻听先是一怔,随即所有目光都望向楼梯。

“没错。”小丑点点头,“这人就是曹副厅长,他还带着女儿,其实他也有自己的目的,不过跟此案无关,但他的意外到来非常重要,至少证明一点——杀人不是有预谋的。”

众人面面相觑表示不解。

“道理很简单,他是警察厅的副厅长,而且当时还穿着警服,威风凛凛一派正气。试问哪个凶犯敢在这样一位资深警探的眼皮底下杀人?即便事先有杀人计划也得作罢。可米勒还是死了,所以我想这不是蓄谋已久的杀人,而是意外,或者说是一时冲动之下杀人。”

厅长不赞同:“但也可能……”

“不!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猜测这桩案子涉及重大阴谋,有间谍或者杀手,他们不畏惧您。错了!这样想可以理解,因为客人来自不同国家,每个人的身份都不一般,又是在南北交战的特殊时刻。不过很遗憾,这种猜测毫无根据,纯粹是瞎揣摩。虽然您是破案专家,却犯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毛病,只着眼于和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忽略了别的。而且您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恰恰是您导致了米勒遇害。”

“什么?!”厅长又气又笑,“难道你指认我是凶手?”

“别激动。我没说您是凶手,只是说您跟米勒之死有关。凡事有因有果,您在这宗命案里扮演的角色很有趣,恶因非是您种,恶果也不是您摘,但是您却意外促成了凶案发生。”

厅长越听越糊涂:“你这话什么意思?”

“别急,一会儿您就明白了。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看看当晚电影放映期间发生了什么事,首先说说死者米勒。他原本的姓氏是冯米勒,据说‘冯’是贵族标志,后来他把‘冯’去掉,也正因为这个改变引起厅长的疑心。其实这未免大惊小怪,一战后德国皇帝退位,贵族改姓再正常不过。这样的事很常见,中国也有,据我所知北京天桥有一对父子艺人,父亲变戏法儿、儿子说相声,他们是八旗子弟,满语‘觉罗’简化汉姓是‘肇’,后来清朝灭亡,‘铁杆老米树’倒了,他们沦落江湖靠卖艺为生,就把满人的‘肇’改为赵钱孙李的‘赵’,这不是很平常吗?”别看小丑侃侃而谈,其实这俩字他都不会写,此事是听前辈艺人聊天时提到的。

厅长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想——或许真是我太过疑心。

“米勒在世界大战前的职业是医生,现在的身份是房产商人,其实是公益性的,他孤身一人,已经年逾七旬,想在有生之年多为同胞做点儿好事,于是奔走各个租界,利用多年来他在中国结下的关系帮德国侨民解决住房问题。他参加宴会抱着两个目的,主要目的是和一个人密谈,想必大家猜到了,他带来影片就是为了把其他客人吸引开。至于密谈的对象是谁,曾有许多种猜测,其实越简单直接的想法越合理。好比我们想买鞋就去鞋店,想吃饭去饭馆,如果想买鞋偏要跑去饭馆,再把鞋店掌柜约到饭馆谈生意,岂不是自找麻烦?所以米勒密谈的对象正是刘会长,因为这是刘会长家,也只有刘会长有权让仆人们也去看电影,以便在餐厅进行私密谈话。他们之间已有默契,只要看见米勒提着箱子进门,刘会长就知道将有一场唇枪舌剑……而他们究竟在谈什么呢?”

刘文卿不动声色,心里却紧张起来。

小丑毫不客气当面说破:“刘会长早年在德国洋行当买办时曾盗用库银放高利贷,他的同伙在战争中破产,遣返回国一病不起,临终之际把这桩往事告诉了医生,也就是米勒。米勒抓住把柄,回到中国后勒索刘会长,叫他以极低的价格把几栋房子转租德国侨民……刘会长,恕我直言,且不论你当初盗用洋行的钱算不算犯罪,放高利贷也没少逼死人吧?依我看米勒的要求并不高,已经够便宜你啦!”

刘文卿双目直视前方,不理睬小丑,也不理会众人责备的目光——虽然此事已经摆平,但当着工部局董事、巡捕房总监的面被人揭破还是很难堪。如果是别人揭露可以打官司,可现在面对的却是飞贼,法院的传票都不知往哪儿下。刘文卿是聪明人,知道狡辩无益,索性不屑一顾保持沉默。至于刘夫人,只是闭着眼捻佛珠,什么光彩不光彩、卑鄙不卑鄙,男人的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只管念弥陀,祈祷这场乱子快结束。

小丑接着道:“米勒专挑刘家宴请客人时登门,其实是威胁,如果刘会长撕破脸,他就要走出餐厅向客人公开秘密。这把刘会长搞得很被动,既不想答应,又不敢将其拒之门外,前几次交涉甚至发生过争吵,被管家和厨子无意间听到。但刘会长终究是个聪明人,晓得孰轻孰重,以往的丑事一旦暴露将影响他的军火生意,所以他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米勒,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商量妥当后刘会长立刻回二楼看电影,书房里很黑,根本没人察觉他出去过;而米勒则独自留在餐厅里,等待着和另一人会面。”

“那人是谁?”曹副厅长早就好奇这个问题。

“是格林先生。这正是米勒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其实与刘会长的情况相似,米勒同样希望格林先生能在侨民问题上予以帮助,只不过他没有格林的把柄,所以用了另一种方式——贿赂。他给格林家送了一条纯种的德国猎犬,名叫克瑞格……站在墙角的‘电线杆’先生,您一定印象深刻吧?”

佩斯利被他气得五迷三道,却不敢发作,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大批巡捕赶来。

“但是贿赂与勒索不同……”小丑接着说,“虽然格林夫人接受了礼物,格林却不想帮这个忙,米勒仍然被动,他可以向工部局举报格林夫妇,但那样做的结果是格林将失去董事职位,对他而言还是得不到好处,所以他只能继续争取。或许有人要问,既然是他有求于格林,为什么那天晚上不主动去找格林,而是坐在餐厅里等呢?因为这之前有个意外,就在他和刘会长密谈的时候,格林曾拉开餐厅的门,他们彼此看见了。米勒误以为格林先生也正想找他谈谈,所以才在餐厅里等;而不巧的是刘会长当时背对着门,格林又迅速把门关上了,所以刘会长没能看见是谁。”

厅长听到此处格外振奋,这与刘文卿先前的供述对应上了:“这么说凶手果然是格林?”

“不!格林先生确实讨厌米勒,但还没讨厌到要杀他的地步,而且他自己还一身麻烦,根本顾不上米勒。那晚他正被另一个人勒索,其实拉开餐厅门时那名勒索者就跟在他身后,只是被他挡住,米勒没看见。那名勒索者知道格林夫妇的隐私,而且掌握一张照片……”

“不!”格林夫人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丽萨……”格林赶紧搂住妻子,“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陪在你身边。”说罢他抬头仰视小丑,那眼神充满矛盾,既有愤怒又像是哀求。

“瞪我干什么?炫耀你眼睛大,是不是?”小丑戏谑了一句,又把话往回收,“行啦行啦!我知道你们委屈,也没说什么嘛。人有脸树有皮,舌头根子压死人,万一这位夫人有个好歹,岂不要怪到我头上?咱这人厚道,一向规规矩矩做贼,从来不欠人命债,反正这桩隐私与米勒之死关系不大,我就嘴下留德,不说出来了。”

格林夫人如释重负,身子一晃,昏倒在丈夫怀里。仆人都被小丑赶出去了,曹晓燕自告奋勇:“她惊吓过度需要放松,我去给她倒杯水。”说着起身而去。

小丑想要阻拦,却见她向客厅后门跑去,暗自松口气,待晓燕出去才接着说:“至于那位勒索者,就在诸位之中,念在你并未得逞,而且还得顾全格林夫妇的颜面,我也不点名了。但请你回去后立刻烧掉那张照片,如果不烧我就亲自上门去烧,那时可就不是烧一张照片了,连房子一起点!”

海青偷偷瞟了李亚溥一眼——便宜你啦!

“当天晚上,格林和勒索者本来想去餐厅谈话,因为巧遇米勒他们,又转移到三楼露台。当时的情景我能想象到,格林拉开餐厅门看见米勒时一定很尴尬,躲还躲不过去呢!格林那天之所以神神秘秘,又是乘汽车,又是给自家仆人放假,就是为了防备米勒,他唯恐自己受勒索的事被米勒发觉,那样米勒也会抓住把柄,他就会被两个勒索者纠缠啦!他为了牵制米勒,甚至另外拉来一位陪客,就是倒霉的福克斯先生。”

福克斯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浑身僵直,瞪着惊恐的眼睛,连眼皮都不敢眨,唯恐小丑突然跳下来给他一刀。

“格林之所以硬要拉上福克斯,是因为福克斯是搞电影的,而且向来夸夸其谈多嘴多舌,格林寄希望于福克斯能缠住米勒,聊电影方面的话题。福克斯不负所望,虽然那晚他因为喝酒有点儿迷糊,仍是兴致勃勃,打算和米勒好好聊一聊,他摸黑在书房里找了半天,发现米勒不在,而且久等不归,于是又在房子里寻找,最终在餐厅发现尸体。可是福克斯先生太鸡贼啦!他觉得客人之中只有他是外来的,在天津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生怕自己背上黑锅,所以他既没报警也没告诉大家,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看电影,致使格林夫人成了第一个发现凶案的人。只是他当时太慌张,不小心碰翻花瓶,留下了指纹,不但弄巧成拙招来更多麻烦,还误导了调查……福克斯先生,我对你做过失礼的事,对不起,但是以你的所作所为,受受惊吓也是活该!请你记住这次教训吧……放松放松!我不会伤害你,别那么紧张嘛,笑一笑嘛。”

虽然话已说明,福克斯哪儿笑得出来?小丑下令他又不敢不听,于是勉强咧了咧嘴——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小丑话锋一转:“福克斯先生已经很倒霉了,但有位先生比他更倒霉。福克斯至少看了半场精彩的电影,还经历了一场冒险,而那位先生整晚上都在厕所里……是不是,高缇耶先生?那天下午你得到不少珠宝订单,心情愉快食欲大增,再加上刘家有位厨艺高超的师傅,菜肴色香味俱全,所以你就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唉!虽说能吃是福,也要注意身体嘛,饭菜是人家请的,肚子却是自己的,吃坏了肚子,进去得快出来更快,岂不是白忙活?”

高缇耶的大圆脸羞得就像刚出锅的红烧狮子头,连忙摆手,示意别再说了。

小丑偏要继续说下去:“电影刚开始你就觉得不舒服,跑进厕所上吐下泻,我猜你可能都拉得提不起裤子了,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什么电影情节都没看见。在这期间别人也敲门想用厕所,你觉得自己占用的时间太久了,心里过意不去,更怕大伙嘲笑你,于是又从二楼厕所溜到一楼厕所继续拉,甚至一不留神,腰封上还沾到……”

“别说啦!”高缇耶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太丢人啦!我要减肥……我要节食……”

虽然气氛很紧张,但是众人瞧他这副窘态,还是忍不住窃笑,尤其海青,他想起那次因为腰封的事去高缇耶家,还带了一包点心,当时高缇耶不吃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不能吃,他的病是急性肠胃炎!

曹副厅长却笑不出来,他厉声质问:“为什么连这样的小事你都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谁向你透露的消息?”

“厅长,您太过分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干什么都有规矩,梁上君子岂能自报名号?这话您就不该问。不过看在老相识的分儿上,我就破个例,给您点儿提示,有个报界的朋友一直在帮我搜集消息,您老人家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到他是谁。”

海青暗笑——干得漂亮!吴梦生给咱添了这么多乱,也该给他找点儿麻烦。

“好啦!”小丑继续道,“最后还剩三位年轻的客人。尊敬的利迪尔先生,虽然他是什么冠军来着,但是淡泊名利,宁愿去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他参加聚会只是推托不开;再有就是利盛商行的这位少东家,沈海青先生素来游手好闲,是租界有名的少爷秧子,就爱到处凑热闹;还有刚才出去的曹小姐,她本来是被厅长带来充当翻译的,结果她自己反倒又吃又玩。他们仨才是真正欣赏电影的人,呃……或许还有刘夫人和老妈子也看得津津有味,总之他们全神贯注,完全被电影吸引,根本不知身边发生的一桩桩丑恶交易,也不知米勒静悄悄等在餐厅里,最终等来的不是格林,而是催命无常。”

小丑的讲述到这里戛然而止,客厅里安静下来,过了几秒,曹副厅长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都说完了呀。”

“这就完了!凶手呢?”

“呵呵呵。”小丑笑了,“说了这么多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凶手根本不在诸位之中。”

先是一阵无声的寂静,继而厅长和佩斯利都怒不可遏:“你还是在耍我们!”

“别急嘛,老子言出必行,我知道真凶在哪儿……此时此刻他就在门后。”

什么?佩斯利眼疾手快,立刻冲过去,拉开正门——却见外面除了他那两个部下,并没有其他人。

“笨蛋!我说的不是那扇门!”小丑松开挂在吊灯上的双腿,半空中翻个跟斗,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他已稳稳落地,随即蹿向餐厅,将门猛地一拉。

餐厅里果真站着一人——刘家的厨师丛富贵。

一时间,客厅里静得出奇,所有坐着的、站着的、倚在楼梯上的人仿佛都变成了木雕泥塑,一动不动,瞪着迷惑的眼睛,注视着餐厅门后的那个人。

为什么是他?这不合情理、不合逻辑,根本解释不通,会不会搞错了?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已不需要质疑,因为丛富贵的反应已证明一切——他浑身颤抖、满面惊惶,踉跄着后退两步,似是想要转身逃走,却脚下一软瘫倒在地;随即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长叹一声垂下了眼睑,眼神中尽是绝望。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偷听。”小丑注视着他,“这件事对你而言可是关乎性命呀!我之所以把仆人们都撵回房间,就为单独引你过来,如果老刘他们还在餐厅、厨房走动,你就不方便过来了,对吧?”

丛富贵毫无反应,只是瘫坐在地喘着粗气。

“怎么会是他呢?”曹副厅长憋了半晌,终于喊出这句疑问。

小丑转过身来面向楼梯:“厅长啊厅长,您可真是百密一疏,为何不好好调查一下当天晚上仆人们的活动?”

“我调查过了,那晚除了老刘他们一家三口陪在书房看电影,其他下人都在后院吃饭,这期间没任何人走进过房子。当时不单有丛师傅,还有女仆小凤,有米勒的车夫,甚至李大彪也在场,他们素不相识,怎会帮他做伪证?”

“嘿!拉不出屎来怪茅房。没有人做伪证,只是您忽略了他们的供述。当晚仆人们的小宴席上,丛师傅得知李大彪是同乡,特意给他加了道菜,有这件事吧?”

“这……”厅长明白了,做菜时自然要进入厨房,怎么能说没任何人走进过房子呢?这是心理上的盲点,可依然令人费解,“就算他进过厨房,做菜过程也不过就是三四分钟,如果时间稍长李大彪早就汇报我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问题就出在那道菜上!那道菜是肚丝乱蒜,是一道敬菜,您懂得什么是敬菜吗?”

作为顺兴楼饭庄的股东之一,这点曹副厅长倒是明白:“就是赠送给客人的菜,通常不写在菜单上。”

“没错。敬菜都是就地取材信手拈来,做起来简单快捷,肚丝乱蒜也是一样。我调查过当晚的菜品,其中有一道油爆猪肚,对吧?高级宴席都讲究菜肴造型,原料要优良,摆盘要精美,猪肚要切得大小均匀,每块都一样,这样自然会切下许多边边角角,那就是肚丝乱蒜的原料。那天还做了许多好菜,不会没有高汤吧?只要把高汤烧开,加入作料,猪肚不能长时间煮,稍微一汆,来点儿淀粉勾芡,最后再撒点儿蒜末,这道菜就做好了,也就是两三分钟。况且丛师傅手底下很麻利,即便是这两三分钟,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等高汤烧开。餐厅与厨房只是一门之隔,他利用这段时间杀死米勒足够了,前后过程也就几十秒,兴许他杀完人回来汤还没开呢。”

“但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徒弟呀!”

“哎哟,我的大厅长!您没在饭店学过徒吧?”

厅长白他一眼——废话!我一个警察,跑饭店学哪门子徒?

“这您就不懂了,每个大师傅都有绝活儿,轻易不传徒弟,每当做拿手菜或者调味的时候总会设法把徒弟支走,唯有天长日久,师徒感情深厚了,临出师时才告诉徒弟。当徒弟的不仅要时时处处伺候好师父,也得会看脸色,知道师父做私房菜得赶紧躲开,不能招师父厌烦,弄不好会被逐出师门的。那晚丛师傅临时兴起,要展示手艺加一道菜,徒弟莫说在旁边看,问都不敢多问。”说到此处小丑心里暗自侥幸,若不是前两天听到牛三爷、杨师傅等人那番议论,又跑到几家饭店后厨的房上偷偷观摩,他也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

“可是……”厅长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没有动机啊!他为什么要杀米勒?难道疯了吗?”他想冲过去质问丛富贵,但是刚一迈腿马上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姓丛的这副样跑不了,抓小丑要紧,守住楼梯不能动!

“谁说没有动机?”小丑回头扫了一眼丛富贵,“米勒对你的威胁太大了,必须叫他死,对不对?”

丛富贵依旧像摊烂泥一样瘫在那里,冷汗涔涔而下,双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唉!我替你解释吧。”小丑解开夜行衣的纽襻,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知大家察觉没有,丛师傅身上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首先他作为一名家庭厨师,竟然不住在主人家里,而是每天早晚奔波于自己家和工作的地方,这正常吗?曹副厅长、格林先生、沈少爷,你们各位的厨师每天都回自己家吗?”

众人全都摇头。

“更有意思的是,他本人不住在主家,却叫徒弟借住在主家,这也不合常理。只要是耍手艺的,甭管哪个行业,也包括某些艺人,学徒都住在师父身边,莫说沏茶倒水,连家里扫地挑水、拎包扛箱、抱孩子、倒夜壶都是徒弟的活儿,丛师傅却不叫徒弟住自己家,这奇怪不奇怪?再说他那个徒弟,那孩子刚入行,在饭馆学徒不到半个月就被他领到这儿来帮厨,丛师傅为什么要找一个毫无经验的小徒弟?刘会长交际广泛,三天两头宴客,厨房工作很繁重,招个聪明能干的小伙计不是更好吗?这不是工钱的问题,以丛师傅的本事,只要他肯教,多少墩上、灶上的伙计上赶着来当徒弟,根本不用分他们钱。再有,丛师傅有个奇怪的癖好,总是吃完午饭之后上街遛弯儿,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也不嫌热,而且他身上还总有酒气,这又是怎么回事?其实说了这么多,丛师傅出现在这里本来就不正常,像他这样的名厨师,在天津卫任何一家饭店都可以当上主厨,为什么偏要当家庭厨师?”说话间小丑已把手里那张纸折成了飞机,又转而问,“刘会长,您曾对客人们说丛师傅是您三顾茅庐请来的,可是我听到传闻,说当初是他主动找到你家,究竟哪个对?”

刘文卿这会儿脑子都乱了,自家厨子竟然是杀人犯,又要闹出不少风言风语,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强笑道:“几个月前确实是丛师傅毛遂自荐,一开始我没当回事,到外面一打听才知道名头,立刻高薪聘用。至于我跟客人说的话,不过是人敬人高,添点儿噱头嘛。”

“您可真是雇了个好厨子……”小丑猛一回头,“厅长!接着!”说着已把纸飞机抛过去——厅长防着他,他也同样防着厅长,不敢亲手递过去。

厅长接住展开一看,是张发黄的旧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外国文字:“这是什么?”

“西医的诊断书。”

“这好像是德文吧?看不懂。”

小丑嘻嘻一笑:“就知道你不懂,我懂呀!咱是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仁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

海青暗骂——大话不够你说的!莫说德文,汉字都不认识几个,还好意思吹?就为这张诊断书,把我们全家折腾得够呛,一大箱子从米勒家偷出来,自己搬着费劲,半夜三更大栓用洋车拉回来的;米勒那龙飞凤舞的字随便找个德国人还看不懂,老吴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把王大夫请来,一百多张诊断书,一张一张看,找了一天才发现,这还幸亏米勒存着没扔,多侥幸呀!

“少废话!这上面究竟写的什么?”厅长忍不住了。

小丑傲然道:“具体的我不多说了,说出来你也不懂,大致告诉你就得了。”其实他也不懂,“写诊断书的医生正是米勒,病人是丛师傅,诊断时间是在九年前,至于病症嘛……肝炎。”

这两个字出口,众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刘文卿、高缇耶等人都不禁摸着自己喉咙。

小丑娓娓道来:“大约十年前,丛师傅已经响名于天津厨师界,他之所以突然销声匿迹,并非游走四方增进厨艺,而是得了肝炎。对厨师而言,一旦患上严重的传染病,职业生涯也就告终啦!他不敢声张,立刻辞掉差事,可能还搬了家,对外宣称离津学艺,其实是暗中求医问药,还不敢找有名的中医,特意跑到租界找西医看病,这位医生正是米勒,当时还叫冯米勒,在德租界经营私人诊所。治疗的效果并不好,而且没能持续,因为不久之后米勒就被遣返回国了。那之后丛师傅一定也找别的医生看过,可一直没治好,据说这种病有的终生无法治愈,所以丛师傅真的只能离开天津了。毕竟他从小学的就是这一行,干不了别的,外乡人不熟悉他,他可以换个名字继续找饭店工作,但是有个难题……肤色。”

众人盯着丛富贵那黑黝黝的面孔,越发惴惴不安。

“肝炎又俗称黄病,得了这种病的人面黄肌瘦,可以看出来,怎么掩人耳目呢?丛师傅想了个绝妙的办法——晒太阳,把皮肤弄黑。大伙不妨去俱乐部看看,有些人唱《花生小贩》时就在脸上涂鞋油,伪装出沙滩日晒的感觉,涂完之后原本什么肤色根本瞧不出来。丛师傅从那时起养成习惯,越是太阳火辣辣的时候他越要出去遛弯儿,还不戴帽子,把皮肤晒得黝黑就显不出黄病之态,这个办法固然简单,但必须持续,如果长时间不晒就会逐渐恢复本色。就这样他在外地闯荡多年,或许是到处奔波太辛苦,或许是收入方面不理想,最终他又回到天津。再到大饭店担任主厨怕人多眼杂露出破绽,于是退而求其次,找个有钱人家当厨子,他还需要一个打下手的,特意找了个刚入行没见识的小孩,不至于露了马脚。他之所以不在这儿住,八成是因为每天早晚还在服用汤药,不能让主家看见,对吧?也不能让小徒弟看见,所以本人不住主家,徒弟却得住。还有他之所以经常有酒气,并不是真的爱喝酒,而是时不时在身上洒点儿酒,用酒气遮盖药气,他的病是慢性的,直到现在都没治好……”

说到这里众人都觉后怕,摸头的摸头、摸脉的摸脉,唯恐自己已被传染,尤其高缇耶,刚还吃过刘家的菜,不禁干呕起来:“喔……我的天哪!伤寒玛丽[1]……喔……”

“不!”丛富贵突然大吼一声,颤抖着站起来,他不否认杀人,却要维护厨师的尊严,“这病如果真的严重,我早就死了,根本就活不到今天!其实我差不多已经好了,只是这该死的黄色一直不褪,偶尔疲倦乏力、食欲不振,所以才坚持用药……我从未传染任何人!我的菜绝对没问题!”

“唉!”小丑扭头望着他,不禁叹息,“不管你的病好没好,就凭你曾经得过肝炎,任何一家饭庄都不可能安心雇用你。本来你在刘家偷偷摸摸谋这份差事,也算安安稳稳收入丰厚,可是造化弄人,偏偏这时候米勒出现了。我猜从他第一次登门,你就认出他了,对不对?好在他没认出你,因为他治过的病人太多,时隔多年早就想不起来。但你肯定对他格外留心,又无意间听到他和刘会长在餐厅争吵,管家老刘或许都没上心,而你一定很在意,听得非常仔细。偷听他们谈话之后你更害怕了,因为米勒在勒索刘会长,他是个敲诈犯!你想到如果有一天他认出你,知道你在当厨师,一定也会像勒索刘会长那样勒索你,对吧?”

丛富贵痛苦地点了点头,两行泪水簌簌而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似乎真是被逼上绝路。

动机似乎已很明确,但是……

“曹副厅长。”小丑突然呼唤,“接下来我问他几句要紧的话,您可要竖起耳朵仔细听。”

厅长莫名其妙,为何突然提醒我注意?

“姓丛的!”小丑故作威严,扯着嗓门嚷道,“你哭什么?别再惺惺作态啦!你蓄谋已久杀死米勒,还想博取同情吗?”

“不是……”丛富贵听他这么指责自己,委屈辩解道,“根本没有预谋,我从来就没想杀他,也说不准他哪天来。”

“胡说!米勒来刘家好几次了,为什么偏偏在那晚下手?”

“因为那晚他认出我了,却没说破,他一定是想敲诈我……”

“没说破你怎么知道他认出来?”

“他暗示我。”

“怎么暗示你的?”

丛富贵怔怔望着前方,仿佛又看到那可怕的一幕:“当时我正在做汤,老爷叫我出去,说客人对饭菜很满意,要向我敬酒,当我走出去时才知道米勒又来了。他当时坐在餐桌前,别人和我拥抱,他却一脸阴笑,他、他说……有些事、有些人他一生都不会忘,至今还历历在目……历历在目……他都记得……”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什么?!”曹副厅长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若不是抓着楼梯扶手,险些晕倒在地——米勒那话是对我说的,他认出的是我呀!难怪小丑会说是我导致米勒遇害。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挽救我一条胳膊的人,岂不是阴错阳差死在我手里?

那个既可怜又可悲的凶手又一次瘫坐在地,直到现在他还不知一切都是误会,仍在凄凄惨惨地哭诉:“听到那句话我吓坏了,他认出我却不说,只是暗示我,一定是想从我身上榨取钱财……多数时候我做完饭就走,那天特意留下跟大伙一起吃饭喝酒,大约八点钟时我说要给大家加道菜,去厨房做了一道肚丝乱蒜,熬汤的时候我推开通往餐厅的门看了一眼……那家伙果然独自坐在里面,分明是在等我!我害怕极了,但事到临头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进去,至少先听听他有什么条件……那个混蛋!他竟然还装糊涂,说不认识我,分明是想逼我承认自己得过肝炎的事,我只好说出来……笑!他冲我笑!那笑容阴森森的,他暗示我时也是那样笑……”

海青虽然昨天就已知道全部真相,但此刻听丛富贵亲口说出仍觉得毛骨悚然——笑容!同样的笑,在曹副厅长看来是故人重逢喜悦的笑,可在丛师傅看来却是包藏祸心的阴笑。这世上的人每天都在笑,有多少出自真心?又有多少出自假意?戴着面具的岂止小丑。

丛富贵抽泣着:“我当时刚捣完蒜末,手里正攥着蒜锤子,是石头的,看到那个笑容我又害怕又生气,也不知怎回事,我一时冲动就铆足力气朝他脸上……等我回过神儿来,他已经……我不想杀人啊!但是没办法,就算他敲诈我也没有钱,这些年在外面隐姓埋名,还要到处求医问药,根本没有积蓄,正因为外面太苦了我才回来……我已经没钱啦!如果他把我的秘密告诉老爷,我的饭碗就砸了!再也不会有人用我……而且不只我自己,还有我弟弟、我儿子,他们也都是厨子,要是让人知道他们有个身患肝炎的至亲,他们也会被辞退……没办法!我只是想赚钱养家,只是想活下去啊……”

众人谁都不发一语,默默望着这个痛哭流涕的杀人凶手,人人心中皆感凄然。他们倒还犹可,曹副厅长受到很大打击,不停地用力拍打着楼梯扶手,仿佛有劲儿无处使,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说不清哭还是笑。

海青似乎是想安慰厅长两句,走到他面前说:“米勒对于他的同胞而言是个可敬的人,对于他的患者而言也是个好医生,但是他为了帮助侨民使用的手段却很下作。勒索、行贿,无所不用其极,虽然是因误会而死,却也是他敲诈行径导致,报应循环自作自受,您无须自责。无常到万事休,过去是恩也罢、仇也罢,一切都随他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喊叫:“说得好!我也去吧。”

众人只见黑影一晃,才发觉小丑要逃!

曹副厅长虽在悲痛中,仍没忘记捉拿小丑,大喊一声:“快抓住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海青,却见小丑已蹿到客厅后窗下。

佩斯利反应还算迅速,但他站在正门距离较远,正要追过去,却见小丑根本没拉窗闩,直接往窗台上一蹿,顺手一推,窗户竟然开了——他们确实检查过窗闩,锁得很牢,可是就在众人发现小丑在吊灯上时,海青趁着混乱又把窗闩拉开了,一推就开。

小丑蹿上窗台不免得意,正想玩个帅,再喊一声“后会有期”,却觉背后恶风不善,回头瞥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是奥运会赛跑冠军,半秒钟之前利迪尔还坐在沙发上,眨眼间已经超过佩斯利,追到他背后啦!

小丑哪敢再犹豫?纵身往窗外一跳。

哪知利迪尔不仅跑得快,跳高、跳远等田径项目同样出色,他一个箭步跃起,足尖在窗台上轻轻一点,已然紧随其后跃出窗外。院里虽然黑,但借着屋内射出的灯光还是依稀可见小丑的背影就在不远处,以他的速度落地后再跨两步就能抓到小丑的肩膀。

可就在这时,窗户右侧闪出一道人影。

说来也巧,此人正走到利迪尔和小丑中间,利迪尔从窗口跃出,根本收不住,与那人重重撞在一起;利迪尔倒还安然无恙,只是绊了个趔趄,那人却摔倒在地一声痛叫。

“哎哟!你干什么呀?”

“曹小姐?”

利迪尔还欲再追,却见晓燕坐在地上哭起来,身旁还有个摔碎的玻璃杯:“好痛啊……我伤到脚踝,手也划破了……”

“我、我……对不起……”

就是略一迟疑间,小丑已攀上院墙。曹副厅长和佩斯利总算冲到窗口,却眼睁睁看着小丑纵身跳出墙外,厅长气得大骂:“又叫他跑啦!后院为什么没人守着?李大彪哪儿去了?李大彪!”

连喊两声,才见李大彪从旁边厨房的后门出来,一脸惊慌,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呢。

厅长摘了警帽往地上重重一摔:“笨蛋!”也不知是骂李大彪还是骂他自己。

这时又听房子周围一片混乱,大批巡捕赶到,来了足有二十人,可哪儿还寻得到小丑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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