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什么现代社会让快乐越发遥不可及

消失的多巴胺  作者:塔尼斯·凯里

大脑的进化初衷是让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讽刺的是,我们竟以为时刻享受生活是一项基本权利。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当现代的概念。早在公元前6世纪,佛陀就已劝告人们勿刻意追求快乐,并指出越是执着于快乐,就越有可能失望。

地球另一边,气候温和、食物充足的希腊是最早摆脱基本生存桎梏的文明之一。由于不必担心食不果腹,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人生的意义。佛陀诞生300年后,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指出,享乐主义(纯粹地追求快乐)不会带来快乐。他强调,成为好人比感觉良好更重要,并提出人生还需要意义和“因理性而积极的生活所带来的幸福”(eudaemonia)——美好的人生是更值得追求的目标。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也采用了这一思想,意在让信徒们追寻来世的喜悦,而非此时此刻的欢愉。

17—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和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宫廷等享乐主义盛行之地,快乐的重要性确实在不断提升,但那更像是一种罪恶的享乐。

1776年美国规定“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是任何人都可以追求和获得的。

1942年,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Maslow)指出,只有首先满足食物、安全、休息、人际关系和住所等基本需求,才能获得幸福。

现在,在工业化社会,尤其是在迅速成为最成功经济体的美国,人们更容易满足这些需求,幸福开始被视为一种可以购买的商品。

追求幸福

广告业没过多久就摸索出了如何以“产品会让购买者感到多么幸福”的承诺来推销产品。20世纪50年代,随着电视普及,商业频道不断播放主妇们因购买洗衣机而喜笑颜开的广告,仿佛她们的快乐就取决于此。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情景喜剧中的笑料、徽章和T恤衫上的笑脸强化了“幸福应该是一种静态,我们不应该偏离它”的观念。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买得起照相机,拍照时的标准指令就是微笑。从照片内容来看,人们看起来在享受每一刻。

直到20世纪70年代,心理学和精神病学还被视为针对严重精神病患者的主要科学。然而,随着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跟上时代步伐”的压力增大,社区成员之间的联系紧密度降低,抑郁症的发病率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开始上升,其中以美国等国最为严重。随着宗教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降低,人们不再期待来世的幸福。人们现在就想获得幸福,希望越来越多的心理学家来告诉他们不快乐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获得的物质越多,就越相信自己在情感上值得拥有。现代世界的便利却开始愚弄我们,让我们以为一触即发的幸福是与生俱来的权利,而它原本是被设计出来的一种动力,只能给我们带来短暂的满足感。我们的虚假权利感越强烈,我们就越容易感到痛苦。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当现实无法满足我们过高的期望时,我们就会觉得自己出了大问题。

就在那时,心理学界认为,必须做些什么来帮助人们缩小差距。1998年,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在就任美国心理学会主席的就职演说中提出了一个建议,即心理学界需要关注的不仅仅是让人悲伤的事情,还要关注让人快乐的事情。快乐,以及如何获得快乐,成了一门科学。

当分析家们注意到快乐的工人生产效率更高时,快乐就被视为一种必须量化的商品,因为它对经济增长至关重要。2012年,首份《全球幸福指数报告》(World Happiness Report)发布,它对各国幸福指数进行了比较。从该指数发布之初,最幸福的国家就一直是芬兰、丹麦、挪威和荷兰等国。

那么,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秘诀是什么呢?虽然繁荣有一点帮助,但它并不是一切,因为德国、美国、加拿大和英国在榜单上的排名要靠后得多。相反,人们发现共同的因素包括自由、诚实且廉洁的社会、持久的人际关系和强有力的社会支持、户外活动的机会,以及工作与生活之间更好的平衡。然而,即使是积极心理学也无法克服这样一个问题,即由消费者驱动的20世纪标准所创建的人类幸福模式几乎总是会触及无形的天花板。

在大学时,我经常大笑。现在我大概一周笑一次。

——贾马尔,29岁

成功的代价高昂吗

1979年,一本新型自助书籍上架。书名用火红的大字写成:《倦怠:如何战胜成功的高昂代价》(Burnout: How to Beat The High Cost of Success)。作者是心理学家赫伯特·J. 弗罗伊登贝格尔(Herbert J Freudenberger)博士,他提出了“心身耗竭综合征”的概念,并称其为“现代生活中令人苦恼的症状”。

该书封底的倦怠清单与快感缺乏症有很多相似之处。它询问你是否曾经“充满热情、勤奋工作、乐观向上”,现在却觉得“疲惫、幻灭、沮丧”;你是否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做,哪怕只是例行公事”;它还谈到了“动机或激励的消失”。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关于这一新话题的测验不断涌现,提出的问题包括:快乐难以捉摸吗?你能自嘲吗?性生活是否看起来麻烦多多?你是否很少与人交谈?

很快,“倦怠”这个词进入了主流社会语境中。1991年,佛罗里达州《棕榈滩邮报》(The Palm Beach Post)的一篇文章指出,越来越多的父母都在工作,他们也可能出现倦怠。保姆卡罗尔·沃尔特(Carole Wolter)说:“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她正忙于观察这一趋势:“而是他们做得太多了。”

智能手机时代

倦怠感已经开始抬头,即使是在离开办公室就可以一觉到天亮的时代。然而,这距离电子邮件的普及还有整整十年,距离更快的Wi-Fi还有二十年,距离第一款智能手机问世还有四分之一个世纪。

2007年,苹果公司推出了第一款手机,让人们在旅途中也能完成电脑上的大部分任务。它的设计让人爱不释手,相机、地图、社交软件、日记、秒表、运动追踪器和虚拟钱包都被囊括其中。起初,我们觉得能在任何地方接听工作电话和接收信息是一种自由,但事实证明,我们要为这种自由付出高昂的代价。

当我们紧紧抓住一个需要如此多注意力的东西时,要享受此时此刻的生活并不容易。手机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轰炸——电子邮件、短信、社交媒体消息和语音邮件。我们很少不看手机,也很难不发现一些让人皮质醇升高的东西——无论是新闻,还是提醒我们某个人、某个地方过得更好的信息。当我们看到一个陌生号码或一封来自老板的电子邮件时,我们的反应就像被掠夺者追捕一样强烈。然而,我们却不得不一直查看手机。这给了我们一种控制的错觉,让我们觉得自己可以击退来袭的洪流。

你的智能手机比将人类送入太空的第一台计算机强大数百万倍。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计算机的处理能力已经提高了一万亿倍。然而,负责处理这些海量数据的还是我们一直拥有的那个大脑。

对于大多数行为成瘾者来说,治疗方法通常是戒断。但是,对于一个被特意打造为必不可少的工具来说,要做到戒断并非易事。一旦我们的智能手机随时都能触手可及,就没有不被打破的幸福泡沫。“时刻开机”已成为生活的常态。

倦怠时大脑会发生什么变化

每当你收到压力信息时,你的大脑的“雷达”杏仁核就会发出警报。杏仁核发现有值得担心的事情后,就会向“飞行台”下丘脑发送信息,告诉你的身体下一步该怎么做。然后,自律神经系统的所有系统都开始运作,肾上腺开始分泌肾上腺素。肾上腺分泌的类固醇激素有助于控制心率和血压,肾上腺素的释放会加强心肺功能,为肌肉提供氧气和血液,从而为“逃跑”做好准备。如果大脑仍不能确定威胁是否已经消失,它就会通过调动激素系统进一步提高警惕。这一次,它会触发皮质醇的释放,告诉你的身体,你仍然需要保持警惕。

这个系统的设计初衷是应对短暂而尖锐的威胁。它并不是为了应对全天候的压力输入而设计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皮质醇会对身体造成损害,甚至会改变大脑结构,缩小海马体,增大杏仁核,使其反应更加激烈。长期压力还会使前额叶皮质变薄,而前额叶皮质可以帮助你从恐慌中冷静下来,以正确对待即将到来的压力。所有这些影响都会被放大,如果这些压力让你感到无情和无法控制,就更有可能引发倦怠。

最重要的是,当皮质醇总是升高时,它会降低其他化学物质带来的快感。它还会把你的注意力缩小到你需要做的事情上,以摆脱最近面临的危机,因此,你几乎没有精力做其他事情。

艾米·阿恩斯坦(Amy Arnsten)是耶鲁大学医学院的神经科学教授,研究倦怠时大脑发生的变化。“最显著的(变化)之一是前额叶皮层灰质变薄,”她说,“这是双重打击。在前额叶皮层变得更薄弱、更原始的同时,产生恐惧等情绪的大脑回路会变得更强大。你会开始把世界看成有害的,其实不然。”

我们也忘记了大脑的资源是有限的,所以它为节省能量而采取的应对机制之一就是麻木。“静态负荷”是指当你反复暴露在高压力下时,当对你的要求超过了你的应对能力时,将会对身体造成损害,它可能导致激素状况和免疫功能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与抑郁症和快感缺乏症密切相关。

倦怠的影响

纳维德·艾哈迈德(Naveed Ahmad)是Flourish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该组织的宗旨是解决现代生活常常让人感到压力大和不堪重负的问题。他回忆起自己在28岁时意识到职业倦怠削弱了他的感受能力。在瑞士参加全球食品行业的一次重要会议时,两封邮件让他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纳维德回忆说:“这两封邮件代表了我人生中可能经历的两种极端情绪。第一封是我老板的老板发来的,祝贺我提前获得了晋升。这本该是一个充满喜悦、满足和兴奋的时刻,但我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喜悦。这本身就够糟糕的了。我很难用语言表达我当时的感受,但是我没有任何感觉。”

纳维德合上笔记本电脑,穿着西装倒在酒店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也没感觉到。我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须改变——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恢复精神。我向公司请了假,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并开始关注自己的健康,以便让自己好起来。为此,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当被问及为什么他认为倦怠会导致麻木时,纳维德说:“我不是生理学专家,但我认为这是身体应对压力的一种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当事情变得如此糟糕时,没有感觉比感受到具有挑战性的情绪更容易,但这样做对身体来说真的很难——需要大量的能量来麻痹这些感觉,这就是我们会变得极度疲劳并失去动力的原因。”

哈佛大学生物学家琼·博里森科(Joan Borysenko)在研究倦怠时,将倦怠分为以下阶段:“首先是想通过狂躁的工作来提高自己,然后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感到痛苦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沮丧、好斗、愤世嫉俗,进入‘何必呢’的状态——快感缺乏症,最后进入身心崩溃。”

博里森科博士在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时,讲述了她过去是如何幻想发生车祸的,因为这样她就有借口离开跑步机几天而不会感到内疚。她指出,倦怠的人很快就会失去幽默感,变得牢骚满腹、脾气暴躁,而且常常人格解体——觉得自己是在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积极的参与者。他们还会出现情感迟钝,这是快感缺乏症最明显的症状之一。博里森科博士解释说:“此时,你与生活之间的鸿沟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任何形式的刺激都必须特别强烈才能让你产生感觉。你曾经喜欢的食物可能看起来平淡无奇。你吃沙拉,可能会觉得口味太淡。有些人说,他们想吃甜的或咸的食物,比如培根。情绪衰竭、无望的冷漠、冷淡以及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而这显然是情绪的重叠。对工作愤世嫉俗也是一种表现。这是一种应对机制,它让你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局面,并与之保持距离,而在这种情况下,你却觉得自己很强大。久而久之,它就成了我们观察整个生活的过滤器。”

在我有时间做的事情清单上,娱乐项目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工作和家庭的重担让我觉得玩乐是一种奢侈。

——罗布,46岁

我的倦怠经历

在我职业生涯的中途,我曾是倦怠俱乐部的正式成员。我在办公室工作了4个小时,然后就去医院进行剖宫产手术。作为一名执行主编,我正在为一本美国杂志的改版工作奔波,希望长达40页的交接备忘录能为我赢得更多与孩子相处的时间。

一周后,我的老板打来电话,问我是否介意在家工作,因为原定接替我工作的人认为这份工作不适合他们。当然,我们本可以多赚点钱。但事实是,就像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一样,我一直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如果你想工作得好,你就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

到了这种地步,去看一次医生的感觉就像在水疗中心做一周的水疗一样放纵自己。相反,我努力满足孩子和编辑们的要求,而我的丈夫则在办公室里每天工作14个小时。我开始意识到,“拥有一切”意味着必须同时做好所有事情。

我知道自己不想成为那些传说中通过视频通话软件给孩子们读睡前故事的母亲。因此,我认为在家工作是解决之道。然而,这样做似乎会让孩子们受到父母更多的骚扰。我似乎总是在接送孩子上学和睡觉时间接到最紧张的电话,而我却希望能完全陪伴在女儿们身边。我最不喜欢的为人父母的记忆是,当我试图回答一个紧急的工作问题时,5岁的莉莉(Lily)躺在地板上尖叫:“你说过你会做纸杯蛋糕的!”我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那时,老板和客户不担心家庭中的紧张气氛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他们只会认为:那是你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

然而,我们的工作日只是我们的第一班岗。问题正如美国作家艾米·韦斯特维尔特(Amy Westervelt)所指出的,我们中的许多人“靠”得太紧了,以至于我们开始“瘫倒在地”。我从未听说过“快感缺乏症”,却有迹象表明,我已经处于行尸走肉的状态。在克里奥(Clio)的4岁生日派对上,我隆重地为她献上了生日蛋糕,然后就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反高潮”。一切都那么模糊,我完全忘记了插蜡烛。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享受女儿的生日,或者陶醉在小孩子的生日派对所带来的幸福和甜蜜的时刻。它成了我待办事项清单上的又一个紧张的计划。

不堪重负的状态偷走了本该属于我最大的快乐——我的孩子。事实上,无论我们的初衷多么美好,过度劳累和不堪重负都会让我们很难享受生活。压力是快乐的最大敌人。然而,由于西方社会鼓励我们“机械地活着”,所以我们常常停留在这种状态。我们被教导去“打钩”,而不是去问什么对我们的健康有益。我自己的倦怠线索是,在又一天忙于照顾孩子、赶截稿日期和接受众多编辑的询问之后,我躺在床上无法说话,更不想做任何事情,只能看一些不会消耗大脑的无意义的电视。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经历,这些经历可能会让我们陷入不知所措和快感缺乏症中。

研究表明,女性患抑郁症的比例是男性的两倍,与之不同的是,快感缺乏症对男性和女性的影响似乎是相同的。然而,男性可能觉得不太能够表达这种情绪。

快感缺乏症可以在任何年龄段出现。如果大学生意识到,为了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们一直承受着考试成绩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并不会很快消失,那么他们就会出现快感缺乏症;如果养老金领取者意识到,他们已经对孙辈失去了喜爱之情,那么他们也会出现快感缺乏症。

如果是轻度抑郁怎么办

快感缺乏症的一些表现是抑郁症的核心症状,但正如我们听说的那样,并非一定是重度抑郁才会出现快感缺乏症。重度抑郁症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常常使人丧失工作能力,而心境恶劣则是一种隐蔽而不明显的精神疾病,时常被人忽视,而且经常与快感缺乏共存。在这种情况下,你仍然能够正常工作,可能从未发作过严重的抑郁症,但心境恶劣——也被称为“微笑抑郁症”——容易被忽视,因为你仍在继续生活,而且它似乎没有严重到需要解决的地步。

但是,它可以沉淀为一种存在方式,让人无法想象其他的生活方式。

心境恶劣是轻度抑郁症,你可以坚持下去,但这不意味着它应该被忽视。你也许会让盘子继续转动,但这只是因为你害怕盘子倒地后发生的结果。

如果你持续两年不快乐,并且至少有以下两种症状,那么是时候重新评估自己的心理状态了。在这段时间里,你是否持续出现过以下情况[该部分资料来源:妙佑医疗国际(Mayo Clinic)。]:

长时间处于悲伤、空虚和绝望的情绪中;

难以集中注意力和做出决定;

睡眠模式一改往常,甚至出现“凌晨4点恐惧症”;

易怒;

在公共场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在家里情绪很难不低落且脾气暴躁;

食欲不振或过度节食;

自尊心低,自我批评多;

对日常活动失去兴趣,回避社交活动。

快感缺乏和失去生活乐趣只是心境恶劣的一种表现,它们之间可能有很多重叠之处,因为它们会相互影响。一旦你发现自己有上述许多症状,请找一位合格的心理健康专业人士对你进行评估。持续的消极想法和皮质醇的升高为抑郁症创造了肥沃的土壤。就像感冒可能会发展成肺炎一样,心境恶劣也可能会发展成更顽固的疾病。

如果你认为心境恶劣不要紧而忽略它,那么你需要对此重视了。因为只要有一个重大的压力源(如失业)出现,你就会遭遇更严重的心理问题。

上一章:第二章 下一章:第四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